老邢的遗产 02:邢老三回来了

【本章简介】在收到他爹去世的信息后,邢老三“电子烟” 突然一阵刺心的难过。他考虑了好一阵子,决定请几天“丁忧”假。他随老邢媳妇一起回到阔别几年的西岩镇。一路上,母子俩谈论的话题是西岩镇和汪家堡村的变化。尽管邢老三对这类话题并不感兴趣,他仍旧不断地与母亲对话。半途中,他想起了那年他要去南方读书,父母对他的支持。心里竟然一阵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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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到他爹去世的消息后,邢老三“电子烟” 突然一阵刺心的难过。他考虑了好一阵子,决定请几天“丁忧”假。他的老板,既是一个特讲究人性的基督徒,又是一个特讲究孝道的老派绅士。一个华裔英籍人。他对手下员工的不幸,深表同情。当即批准了“电子烟”的假,但告诫手下人:“你千万不可关闭手机。如果能联网,早点上传我要你准备的 PPT(PowerPoint)。要你做出的报表和文案的初稿,必须在本周五之前上交给我。我下周一要用。总之,千万不可耽误手中的工作。这是为你好。”

“Got it, Boss。” (“明白,老板”)

促使“电子烟”下决心回来为老邢送葬的根本原因,是听到村汪干事提及,下葬后要讨论遗产分配的问题。他担心她妈独自一人处理不好这桩头等大事。自他上初中起就看明白了,他妈那人虽然多愁善感偏算计,但眼光短浅,总是盯着鼻尖底下那点蝇头小利。他妈信佛、心软。真信假信且不论,确实特别好面子。不但容易犯心慈手软,还爱打肿脸充胖子。这些毛病在合法合理多争取遗产分配上,是大忌。为此,他得亲自上阵。

请好了假,“电子烟” 和老邢媳妇幸运地赶上了当天的飞机。

他们出了机场,特意叫了一辆出租车进镇。从首都国际机场到西岩镇,有五十分钟左右的高速公路路程。半路还要交一笔“跨境”费。这一趟的车钱肯定不少。老邢媳妇却毫不犹豫。她想为儿子摆摆排场。去年夏季她独自回来时,虽然时隔五年,但她仍然还是采用老办法,先乘机场大轿车,到达某大中转站。再转乘开往本区中心长途车站的长途汽车。半途在西岩镇长途车站下车。虽然转车之间无需等待很长时间,两趟车也都带有空调,但仍然前后花费了她两个多小时。

老邢媳妇这一代人,穷惯了,苦惯了。在花销上终身秉承能省就省。但这回为了儿子的面子,她不愿省。

“电子烟”也想摆摆排场。他这一代人秉承的是该花就花。母子俩这些年在南方混得可谓“比上(大款们)不足,比下(农民工们)有余”。挤入那种 “既羡慕土豪们花钱如水,又轻蔑土豪们人傻钱多”的小布尔乔亚阶层。

邢老三很聪明,也很有运气。他从大三起就在某合资企业里为一位地区销售经理做助手。他运气不错,赶上毕业那年,他一直为其提包倒茶的销售经理,提升为大中华地区(两岸三地)销售总经理。公司的亚洲部办公室设在香港。可大中华地区销售部的主要办公室却设在了深圳。总经理手底下有一个助理班子。班子里包括进大学毕业生邢老三。刚毕业的大学生本就便宜、好用,邢老三又在同一位老板手下实习了两年。他对老板的喜好,工作方式,可谓轻车熟路。同事们戏称他是老板的宠物。

“总经理助手”是个相当不错的位置。关键是在这个位置上,邢老三实现了从小的愿望:与各国商人打交道,做外贸。配给他的工资虽然目前是初级职员工资,却与同是初级职员的洋同事们平起平坐。至于年底分红,全凭个人本事。加上实习的一年半,他已经在同一个公司里,为同一个老板,卖力了近三年。别的技能毋需提,光是品鉴洋酒的学问,他就学到了不少。邢老三还有个能力,就是千杯不醉。他能替老板和高级别的同事们,例如他的美女师傅(老板的精神出轨的“仙女”),挡酒。故而,他不但得到老板的喜爱,也得到同事们的赞赏。

目前,他在公司里只是一个助理班子里的初级助理。名片上打印的是 “总经理助理”。并不是像他妈常对旁人吹牛的那样,是 “独当一面”的经理。不过,他能小忍他妈到处瞎掰。拔高儿子的地位,是为她自己脸上贴金。对他妈的这种行为,“电子烟”虽然略感尴尬,但觉着兴许是帮助他拉客户的一个有用的路子。

因为公司的主要客户们来自港、澳或新、马、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与他打交道的人多是说英语、说粤语,或破碎的国语。这几年来,邢老三不但练就了一口流利的经贸英语,还练就了一口略显生硬的粤语。说话时喜欢故意拿出南洋腔调。内地去那边跑生意的人,见到他那副打扮和派头,听到他那口奇怪的腔调,加上他虽然外形瘦小,却总是衣冠楚楚,常会误以为他是港澳台同胞或新马泰的南洋华裔。南边此类人颇多,不足为怪。

自从那年南下去上大学后,“电子烟”很少想起汪家堡。从他挑选了“广州外语外贸大学”起,他就已经清楚了自己将来要在哪里扎根、向哪个方向发展。要不是机遇将他送到了深圳,他也一定会试着到广州、珠海、东莞等地找工作。他甚至不在乎去广西南宁试试他的运气。当然,在他的幻想中,最好有机会定居香港。

要不是父亲的去世提醒了他,他多少忘记了,他实际上是个北方人。

去年夏季,他母亲来过一趟汪家堡。母亲回到南边后,他总听她提起汪家堡什么什么。一句话,一别五年,天翻地覆。“电子烟”觉着这有什么稀奇?洋人们不是早就在叫嚣“中国速度”吗?虽然北方的发展仍然比不过南方的巨变,可是西岩寺景区一带守着首都,变化大是应该的。首都举办过夏季奥运会。

两人坐进出租车后,老邢媳妇又犯了爱显摆的毛病。她再一次大声提到了自西岩镇中心搬迁到汪家堡后的变化:“儿子,自从镇政府正式搬到汪家堡后,这些年来的建设呀,好吗,认不出来了。怕落后地区的县市也赶不上西岩镇的繁华。” 

邢老三“电子烟”虽然习惯于他妈的车轱辘话,但他也习惯于处处与他妈南辕北辙地反怼。他低声怼道:“妈,再提醒您一次。我刚上初中时,镇政府就迁到汪家堡了。邢老爷之前不是还犹豫过是否农转非吗?” 回到了北方,“电子烟”的南洋腔调立马不见了踪影。

“哦,对。农转非那事应该是十一年前的事了。我怎么忘了这个茬儿?你不是好些年没回来过了吗?我就想跟你说,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 她如何会忘得了“大烟筒”拒绝农转非还当了钉子户那场戏?

“我是好些年了。因为没有必要。我对这里已经没有剩下什么感情。”儿子不满地回怼道。他问了一句:“妈,您说,汪家堡还能算我老家吗?我的户口本来就不在汪家堡。如今除了傻二哥,在汪家堡,没什么可值得留念的人或物了。此趟之后,怕连二哥都不值得关心了。” 他出生后,他妈托关系给他上得城镇户口。那时,一个居民户口可比农业户口能得到多得多的福利。今年初,他终于能将户口南迁到深圳。

在南方混了若干年的 “电子烟”,非常讨厌汪家堡这个所谓的老家。这地方虽然养育了他十几年,却也折磨了他十几年。他经常想起少年时在邢家老宅里所经历的痛苦。很少能想到童年时在田埂上和街道上疯跑时所得到的快乐。他特别厌恶也害怕被南方人损成“北方佬”。北方佬,代表着保守和懒惰。身子懒,脑子也懒。北方佬,代表着自以为是,夸夸其谈,好吹牛皮。北方佬,代表着三句不合就动拳头。他出生在北方,成长在北方。但他不是“北方佬”。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文明人,却不幸出生在了荒蛮之地。

此刻他坐在出租车里,听到他妈说:“可我应该算汪家堡村民的遗孀吧?根据法律,老邢死后我能拿到政府的抚恤金。我听说,汪家堡村的遗孀们,还有拿到村委会给村民们的抚恤补贴。如今汪家堡的补贴,名堂可多了。对了,去年你九舅妈就问过我,想不想早日定下一套平价商品房。邢家十一年前就该搬迁。本来能补偿好几套房。咱不是没搬吗?邢老爷拿了什么 ‘回迁房补偿费’。老邢没告诉我具体的数目。但我知道是好几十万。要不,老邢哪能那么大方,一出手就能给你十万元的银行卡?”

邢老三说道:“妈,邢老爷对我一贯大方。” 他回忆起父亲给他一张十万元银行卡的前后过程。脸上不禁出现一丝诡异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比他母亲更了解“大烟筒”这个父亲。

邢老三的高考成绩很好。是他自己选择去村里人谁都没听说过的“广州外语外贸大学”。他对父母解释说,广州是做进出口生意的前沿阵地。他从小的理想就是要做外贸生意。他在那边必有大出息:“爸,妈,咱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我的分数不是不能进城里那所全国头牌经贸大学。我是不想进去后,还要与各地涌来的精英学子们和各种关系户们竞争得头破血流。不但读书读得累,毕业后找工作更累。

“爸,妈,守着帝都众多的央企、国企、国家单位、市政单位,是好事也是坏事。您们想想,光靠读书读得好,没有铁硬的人脉关系,毕业后哪能轻易进入人人想入的好单位?爸,像我这种小老百姓,迟早总要靠自己闯。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从上大学时起,我就剑走偏锋,开始在一隅建起自己的同学网,客户网,各种人脉关系网,保不齐毕业后,我还能搞个异军突起?”

老邢和老邢媳妇当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满脑子充满幻想的儿子。“大烟筒”嗯嗯了一声。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不是不知说什么,而是他受体能限制,口舌不利索。此时,他已经二次中风,九死一生。

邢老三转向“大烟筒”说道:“爸,就我这个高考分数,不是我吹牛,您瞧瞧是不是足够在汪氏们面前炫耀好几年了?他汪氏一族是出了不少大专学生。可近些年来,有几个人是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考进了一流大学?哦,倒有一个,我小学同学汪建伟。可他进的是体育大学。我其实挺看不起那几个总靠家里帮忙的汪姓兔崽子们。咱这个,不是我吹牛,完全是自己考出的高分!一分钱的补习费也没浪费过。” 

这话说到了“大烟筒”的心坎上。邢老三见老邢平日浑浊的目光闪出亮光。老邢不喜欢汪氏们。更恨事实上邢家几代没出一个大学生。虽然这个儿子不是他自己的种,却是从孩子出生起,亲手一把屎一把尿抱大的孩子。他一直很惋惜孩子不是亲生的。这孩子在某种程度上太似自己,太似理想中的邢家男儿。如今孩子不但考上了大学,而且分数很高。“大烟筒”觉着可有在姓汪的面前扬眉吐气的一天了。“大烟筒”说话困难,挣扎地呜呜道:“去,拿着入学通知书到村委会去要奖励!不是说了,但凡考上大学的本村子弟们,一律奖励五万元吗?”

老邢媳妇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儿子一定要去南方的缘由。她儿子抱怨了许多年。抱怨她当年就不应该跟上“大烟筒”。假如为娘的那时能多为腹中胎儿做打算,完全可以趁着年轻貌美,咬咬牙跟着妹妹一起到南方去讨生活。给谁推拿不是推拿?给谁搓脚不是搓脚?那样的话,他可能从小就在南边长大。假如他妈早点去了南边的话,在邢老三不切实际的想象中,也许跟着人偷渡到了香港。说不定遇上大赦,可能成为香港永久居民?说到底,还是胆量不够。头发长见识短呗。

因为明白儿子的另一层心思,老邢媳妇淡淡地说道:“自己的路,自己走吧。” 

孩子要上大学了。“大烟筒”没有食言。邢老三很小的时候,他跟儿子说过,只要儿子将来考上大学,他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读书。第二天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张价值十万元的银行卡,给了儿子。同时塞给老三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十万元专门用作老三大学四年的基本花销。他嘱咐邢老三道:“你妈那里应该还有为你这些年来积少成多攒下的教育基金我给你的十万元与他人无关只代表我的心意” 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但聪明的老三看出了断句。

“明白。” 邢老三满面笑容地回答道。“大烟筒”说话呜噜,字迹歪扭。但老三真心感谢邢老爷十几年来,对他的宠爱和支持。邢老爷的软肋是一心要“打败汪姓兔崽子们”,要为邢家供养出一个大学生。

因为他妈提醒他那张十万元的银行卡,他又一次联想到刚去世的“大烟筒”。“电子烟”感到胃里一阵阵地抽紧。他有些想吐。幸亏他妈的话将他拉回现实。

“可对别人却吝啬得要死。” 他妈委屈地反驳道。“电子烟”知道他妈说的那个别人指的是谁。他妈接着说道:“据说,如今的政策不再补房,直接给补偿费。但可以去村委会开个证明,到周边按平价去购置商品房。老邢一死,邢家老宅一扒,邢家早先被冻结住的拆迁补偿费就可以兑现了。用那笔钱,可在周边买一套很不错的房。然后出租。每年可以赚不少钱。” 她儿子再一次提醒她:“妈,这些您好像跟我叨叨过无数次了。不买就是不买。” 他不感兴趣。因为他根本不想再回来。

老邢媳妇没理睬儿子的不耐烦,继续絮叨地说道:“老邢一死,邢家就散了。你那个该死的表兄两口子和他们的兔崽子们可以滚蛋了。”

“散了一点不可惜。啥表兄?哪个表兄?您是指您认得陕北人两口子?他们还没走吗?妈,您是不是得了老年健忘症?邢家老宅和客栈去年就被标为危房了。都危房了,他们还能继续住在那里吗?” 

“咋对你妈说话呢?老邢一天不死,拆迁公司就一天不能扒房。老邢下葬后,房子肯定要扒掉。如今整个原大堡村,只剩下原来的 ‘上堡’ 和部分 ‘下堡’。成立了新汪家堡村(“这是旧闻,妈。”)。那一片不是早被定为古迹保留区域吗?上堡的 ‘翰林巷’ 还搞成了明清风格建筑群一条街。其实都是假的,翻新做旧。柳大款家不就是典型的仿古建筑吗?原大堡其余的地方要按区里的统一规划该拆的拆,该推倒的推倒。知道吗?这几年来,西岩镇成了网红打卡镇。国风高档酒店,盖了一家又一家。老邢家过去那种便宜中低档,早该被淘汰了。还记得原来的南坡下有个 ‘红星酒店’ 吗?咱们离开时还算是镇上较高档的酒店。大前年报破产。听说后来让人盘下了。买家计划翻修成奢华的精品度假酒店。”

“妈,提醒您,搞明清建筑一条街不是这几年的事。柳大款家的院落本就是基于老 ‘翰林山庄’ 。 ‘翰林山庄’ 本来就是明朝汪翰林的老宅院。 南坡下那家叫 ‘红星旅社’ ,不是 ‘红星酒店’。那个玩意原本也不高档。只是比老邢家的客栈管理得略微正规一些。您不是说过,是让镇上的首富柳大款家买走了吗?”

“可不是吗?说起来这大半个西岩镇都是柳家的产业。”

“瞎说八道,妈。要说大半个或整个西岩镇的中心区是 ‘汪家堡资产管理’ 的产业,我信。别的,我不信。柳家很有可能只是资产公司的主要股东之一。” 她儿子不耐烦地打断她。“电子烟”特别讨厌他妈的无根无据的无聊八卦。

“我没瞎说。不信?你去问问。”老邢媳妇宠儿子,到了无论儿子对她如何不耐烦,她也有耐心对待。她忽略儿子生硬的语调,心平气和地继续叨叨说:“镇周边出现了不少应景的高档低层精装修花园小洋楼。都不高。中西结合,盖得翘檐黛瓦。带大落地窗,全套地暖。采光超好,冬暖夏凉。全用新型建筑材料,节能省电。所以贵。听说,一开盘就抢光了。好些是要用作有钱人的休闲纳凉的郊外别墅。你说这人得多有钱?”

“妈,深圳那边有的是这种买休闲别墅的有钱人。有些自媒体工作室专门租类似的海景别墅做视频。干活的人吃住全在里面。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好吗?”

老邢媳妇感叹道:“嗨,没钱人往大城市里挤,寻求发财的机会。有钱人往郊外跑,寻求低碳休闲。人比人,气死人。听你九舅妈说,西岩寺一带各村的地都被征完了。商品房的房价也是越来越贵。我要是现在就下定金,定上一套平价商品房,现在出租用。将来房子就是你的。”

“车轱辘话!妈,您不是说过,平价房只对农转非人员吗。您又不是农转非人员。别打那种歪主意。我不愿您再欠汪氏的任何人情。邢老爷去了,从此咱们与汪氏们不会有更多的交往了。” 她儿子对在西岩寺景区买商品房,真不感兴趣。啥出租不出租的。人又不在,多麻烦呀。

他几句话破了他妈的美梦:“别做梦了,妈。我刚在深圳下了定金要买一套两室一厅两卫。按揭房贷将是很重。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还指望着,能从邢老爷的遗产里分得一勺羹。无论多少也好用来还房贷。我建议您此次,一定要与邢家人彻底分割清楚。” 他妈问:“我怎么可能与邢家人彻底分割清楚?我是邢家的媳妇。你爹去后,我总算能熬成邢家家主了。” 

家主啥?邢家还在吗?“电子烟”意识到他没有表达清楚,耐心地解释道:“你不是说,老邢一死,邢家就散了吗?还要当啥家主?我的意思是,与老大和老二将遗产彻底分割清楚。能多要,就多要。撕破了脸也要多要。咱们缺乏流动资金。您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我是不打算再回北方生活了。这些年来习惯了南方的生活环境。回来后,看什么都觉着又土又俗。这边还是不怎么开化。北方人忒讲究规矩。规矩太多了,就是自我锁定,固步自封。不利于个人发展。听说,在这边做生意很不方便。咱这种小老百姓,又不认识什么人,借款不易。不像咱们南方 ……” 他不想再说。他娘也没吭声,可心说:“不认识人,到哪儿借款也不容易。”

在借款一事上,老邢媳妇比她儿子更有话语权。假如不认识有门路的人,借款确实难。除非去借高利贷。就是借高利贷,也要通过人脉搞定到哪里去借。她不赞成儿子的行事。用个APP,什么人的款都敢借。在她眼里,这么做很危险。老邢媳妇叹口气说道:“儿子,我还是觉着,咱们应该找个律师。不是我说的,汪家人还是向着汪家后人。咱不知道会不会吃亏。” 

“找啥律师?看我的。” 她儿子又一次怼他。

出租车此时正好到达了西岩镇。将两人卸在了事先定下的小旅馆的大门前。

虽然老邢媳妇坚持说,一别数年,西岩镇天翻地覆。但儿子“电子烟”并没觉着“天翻地覆”。镇中心广场周边还是转世纪前后盖起的低矮商业楼。空气中仍然漂流着烧烤后的油烟和焦碳味,掺合着腐烂瓜果的腐气。时间接近午夜,街道两边的灯光昏暗。街上空无一人。“电子烟”心说,这哪里有一点现代化城市该有的霓虹光乱?“嗨,脱不掉的北方农村陈旧气息 ……”。

似乎是,奢华的连锁大酒店,看不上这种小地方。西岩镇位于远郊区。搞高层大酒店,经济效益肯定差。多少年了,这里永远是低矮的楼群和依山势而上的青砖黛瓦平房。大约因为白色LED光的缘故,远处莹莹的灯火仿佛鬼火一般。

或许是旅途劳顿,“电子烟”方便地忘记了,早在数十年前,西岩寺景区就被规划为帝都的低碳绿化带和后花园。市政府和区政府隔几年便要重新规划,制定出更加严格的规定。哪里是任何连锁大饭店,想盖就能随便盖摩天楼的地方?至于经济效益,智者见智。反正不是政府入股的酒店,在这里就别谈经济效益。而由政府入股的高档会所和休闲雅筑,经济效益从来不是首要的考虑因素。

“电子烟”也方便地忘记了,西岩寺景区早就成为新能源研发实验基地。他养父“大烟筒”的爹,他的祖父邢“烟锅”,在八十年代就想法引进了风能发电。这里的村民们有意选择保持千百年来的传统生活方式:鸡鸣而做,日落而息。在他眼里的莹莹鬼火,在他人眼里是一种老式的浪漫。

见她妈正在办理入住手续,“电子烟”轻声问了一句:“通电、通网了吗?” 这话听上去莫名其妙。但他妈接住了。她低声回答道:“镇上的商家仍然遵守老的节能规矩。十二点后,大厅内总会暗一些。”

这倒点醒了“电子烟”。西岩寺和西岩镇是使用干净新能源的模范单位。不但白天的办公室用电主要依靠新能源,到了子夜还喜欢由公家(供电局)统一断电。需用电?自理。尤其是镇中心广场外围的写字楼里,一片昏暗。广场周边的人行道边,只留下白天吸过太阳能的地灯群,和高度节能的昏暗路灯。他很失落。情不自禁地开始怀念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他记得小时候与他一般大的学生们,常被学校老师们教育:全镇断电,除了是为了节省电能外,亦是为了保护夜行的迁徙鸟类。“电子烟”从小到大一直不理解,哪类迁徙鸟类会飞得那么低矮,以至于撞上六七层楼的玻璃窗?“西岩镇,第三世界。发展中乡村。仍然落后。” 他暗自感叹道。 

他们入住的小旅社,两年新。内部装潢类似三星级的便捷假日酒店(Holiday Inn Express)。进入自己的房间,“电子烟” 反而满意地点点头。标间房开间虽不大,两张床、共用的床头柜。床头上方挂着说不上是那里的山景印刷品。在床对面兼做写字台的长桌上,安置着一台三十吋的平面电视。暖水瓶里没有水、一对带盖的白瓷缸 …… 

“是唐山瓷。比德化的便宜。”她母亲说道。“你不会在乎与我同室吧?”他母亲又问道。“电子烟”犹豫了一下答道:“回来后,我才觉着自己骨子里还是个北方佬。” 虽然答非所问,但他母亲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说。她没有回话。

屋里没有怪味。枕套、被单都被浆洗收拾得十分干净。沙发椅看上去出厂不久,油漆闪光发亮,面料也没有丝毫磨损的痕迹。洗手间也是干干净净。大、中、小,两套浆洗干净的白色毛巾。梳妆台上摆放着各色当地所谓的绿色洗涤剂,和半打摞着的纸杯。与他公务出差时常住的中档酒店的水平差不多。

他匆匆洗漱了一把,将手机的充电器插上开始充电。他问前台要来联网的密码。他用公司配备的笔记本电脑连上了网。酒店房间里能否联网,是“电子烟”判断服务水平高低的标准之一。他坐在床上给深圳的老板寄去了平安到达的信息和邮件。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关了灯,便倒头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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