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的遗产 09:乌鸦嘴“大姐大”

【本章简介】在老邢的墓碑前,陪着老邢媳妇的“大姐大”,也有自己的心思。她是个好说笑的直肠子,口无遮拦地得罪过不少人。她对邢家的内情也算了解。因为她是傻子邢老二的终身监护人。也因为,“大烟筒”的父亲“老烟锅”死前,曾经托孤于他们夫妻。她曾和老邢有过节。老邢甚至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但如今老邢去了,逝者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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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大”听到老邢媳妇要求让她“静静”,便站到了离老邢媳妇不远的地方。见后者边流泪边陷入沉思,她也将眼光伸向群山中。老邢安静地去世于美好的夏季。北方的夏季虽然不是五彩缤纷,但葱郁蔚蓝自有另一番妖娆。她喜欢吃西瓜的季节。平日忙忙叨叨,没时间站定。今日慢下来,却发现其实并不无聊。

她姓李。在娘家是独生女。在她这一代人(西方的“战后代“)中,独生子女比较少见。是因为她母亲先前流产过两次。生她后又落下了产后病。她母亲终身药不离口,不死不活。被她爸戏称为“病怏怏的林妹妹”,恰好她妈姓林。“病怏怏的林妹妹”不承认她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她身体虽然不好,但人很乐观,一时半会死不了!而且,她不喜欢林黛玉这个人物。如今,老两口一起去跳舞,一起去散步,比赛谁能折腾出物美价廉的菜肴。裁判是“大姐大”的老二棋子儿(汪建祺:是“祺”,不是“棋”。但小名是“棋子儿”)。他的评价是:“姥爷的红烧肘子,最入味。姥姥包的饺子是一绝。”

李家住在县城里。“大姐大”父亲原是位从工厂调入县政府机关办公室的“小吏”,如今统称“公务员”。她祖父做过一个小火车站的站长。故而,“大姐大”敢自诩为工人阶级后代,根正苗红。她家的家境不富裕。但因为孩子少,吃穿节俭,能维持温饱。

“大姐大”从小到大很好强。虽然在多数情况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在校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班干部。年纪轻轻便被吸收加入组织。参加工作后,“先进榜上总有名”。有一次单位选先进,考虑到当不当先进都与调整工资无关,同事们一致推荐精力旺盛的“小李”。可咱家“小李”偏偏长了个不会审时度势的脑子。缺心眼。心直口快。得罪了人还不自知。对有战略眼光的领导们来说,是个可用可弃的棋子。需要时是个好指使的骨干,在提拔上却是一只可被忽略的鸡肋。

以年轻“大姐大”的性格,她当然为此苦闷过。一度还做了几周人云亦云的“愤青”。所幸,咱家“小李”及早认清了自己的短板。在她二十五岁时,为了哄“病怏怏的林妹妹”高兴,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亲戚为她牵线搭桥,与一位远在西藏戍边的军人相亲。这种牛郎织女式的鹊桥会,在她一代人中很常见。尽管婚前,她与那人只有过一次近距离接触。但就是那一趟近距离相亲,奠定了她和汪九两人的终身大事。那一趟,她学着某些浪漫诗人或画家们,背了个背包,跑去了西藏。逛了拉萨,参观了布达拉宫,见识了大昭寺。最后还气喘吁吁地朝拜了圣湖“纳木错”。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晚期,敢于陪着尚且陌生的“男朋友”跑西藏,勇气可嘉。也就是因为了此等壮举,使她能在小一辈人面前摆足谱。

在高原上,面对静谧的纳木错大湖,“大姐大”彻底想清楚了:能够与自己相爱的人同舟共济,不枉此生。她产生了与相爱之人一起戍边的想法。年轻人,何人没有浪漫过?何人没有热血过?她问汪九能否想法给她在军营里找到一个工作。

汪九当时没有直接回答。两人仍然陌生,尚未确定关系。他反问道:“ 这里真可谓:‘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缺氧、高原红、关节炎、家书抵万金。这种日子你能忍受大半辈子吗?”

“大姐大”当时脆嘣嘣地回答道:“革命战士,四海为家。你能,我就能。”

汪九叹口气说道:“同志,假如你真想和我好,就答应帮助我。我反对你的冲动。你对我的最大帮助,就是回家等我。我会争取回京。”

她不知道他怎么争取回京。却明白他需要她在家等他。许多年后,“大姐大”打心底里感谢汪九当时的冷静。

第二年,她与回乡探亲的汪九成婚。第三年生下老大憨伟子后,她毫不犹豫地辞去原有的工作,住进了乡下公婆家。开始了她的村干部生涯。这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二十几年里,大到全世界,小到个人家,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姐大”自认为,她早已是汪家堡本地人。面对邢家人,她可以无愧自诩,是“了如指掌”。她是傻子邢老二的干娘。是老二的终身监护人之一;她的大儿子憨伟子和邢老三是小学同学、发小;自从老邢媳妇从家里逃跑南下后,全由她和汪九夫妻两人照看邢家的大小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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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邢主任(邢“烟锅”)和邢大娘在一年内前后脚去世。一位逝在开春,一位逝在同一年的初冬。村里人两次都想法通知了尚在九华山的邢“大烟筒”。听“大烟筒”自己后来说,他爹去世时,他之所以没能回来为爹送葬,是因为他没能及时签收电报。不是他不孝,是错过了消息整整两个月。“我得跑点小生意,攒点生活费。”

他娘去世时,他倒是及时签收了电报。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故,错过了出山的长途车。上世纪八十年代,交通普遍不发达。错过一班车,等于浪费一天。他一咬牙,一跺脚,走了一个通宵。最后还是搭上了一辆拉货的小货车,一路颠簸着到了县城。及时买到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票。又颠簸了一天,才到了省城。单单这一趟就用了他两天的功夫。

得到他娘去世的消息三天后,他非常幸运地买到了两个班次的绿皮火车“站票”。中间需要在某交通要点中转。两趟列车之间还要等待数个钟头。又是两天后,他才踏上了帝都著名的地标,建于一九零一年的,原名“正阳门东站”的那处车站的站前广场。出到火车站广场后,天已黑了。为了省钱,他像那时大部分的农民工们一样,缩在站前广场的某角落里,在寒风中熬了一整夜。

冬日凌晨天亮还没亮,他赶上发去县城的第一班长途汽车。这是八十年代末,县还未升区。再次颠簸了大半天后到达县城的长途车站。那时大堡的长途车线路尚未完全开通。故而,剩下的路,又是要靠脚力。好在大堡与县城长途车站之间,不过三十多里(十几公里)。这样,“大烟筒”前后花了近五天,才风尘仆仆地赶上为他娘下葬。他出发前曾给村里接班的临时村主任发了电报,希望能见到母亲的遗容。村里人为了实现他的愿望,一直在等他。

真不能谴责“大烟筒”是个“不孝子”。虽然他做过文革初期的红色小将,可他的潜意识里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大堡人又有哪几个没有受到儒释道的影响?他当然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老话。可他本质上又特别不愿被人说教。那些响亮的“打倒”、“横扫”口号恰合了“大烟筒”的意。邢“大烟筒”从小就倔。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据说,“犟驴”二字最早出自他母亲邢大娘无意间的玩笑话。又犟又浆的犟驴邢“大烟筒”,至死认为那几年选择出家,是“游必有方”。至于后来还俗返乡继承家业,则是应了红尘中传统的“孝道”。

可村民中始终有人诟病“大烟筒”,是个不孝子。不要说传统的“丁艰”若干年,他连当地人的传统 “百日出孝”也没有熬出头,就再婚了。虽然婚宴是后来补办的,但未出孝就行房事,则是大大的不孝。“大烟筒”对此不屑一顾:“什么年代了,还要讲究 ‘丁艰’ 和 ‘出孝’?俺是破四旧。家有贤内助,家运万事兴。懂不懂?”

“大烟筒”的双亲去世后,给他留下的家业,在今人看来,仍是“相当可观”。可当时,却是相当棘手。棘手事之一,是邢家承包经营的老“招待所”。由于他父母眼光狭窄,不善经营,基本不赚钱。棘手事之二,邢家还同时承包了十亩责任田。比起每况愈下的招待所,倒是责任田,还能有少许的收入。这十亩地本来是土改时,邢家分得的十亩水肥俱佳的良田。虽然后来归属了村集体。但邢家人始终认为是他们家的土地。

父母给“大烟筒”留下的最棘手的一件事,是他的汪姓疯妻在他父母去世前一年多,失足跌下山崖摔死了。村里也有传闻是自杀。她留下了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其中老二是个傻子。“大烟筒”父母在世时,孩子们尚有祖父母照顾。如今照顾两个孩子,成为鳏夫“大烟筒”必须承担的义务。除此之外,“大烟筒”也被惊吓到了,怎么他娘还留给他一笔上万元的债!时间可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晚期。做个万元户,是多少人的美梦。欠下万元债,可是多少人的噩魇。

原来,他爹“老烟锅”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被查出肺癌晚期。他娘坚持要治病。肺癌晚期,哪里是能治好的病?那时的农村没有医保。多数农民得了癌症,只能活活等死。靠着“老烟锅”以往的信义和积攒的功德,邢大娘还能在“大堡”行政村的三个堡中,找亲朋好友借到部分钱。那个时代的大堡仍然处于“以农业为主”的状态。各家都,“穷”。邢家曾被认为是村里宽裕人家之一。有多少人家缺资金时会找邢主任给想办法。

面对棘手三项事务,尤其是养育汪姓疯妻留下的一对傻儿“呆”女。“大烟筒”很有些恐慌,乱了阵脚。他想来想去,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贤内助。要为孩子们找个好后妈。女儿好说。她虽然“呆”,可不傻。十三岁的孩子,已经顶起了宅中的大半个家务事。儿子是个问题,医鉴的弱智。总需要有个人看顾。

以邢家当时绣花枕头表面光鲜的家底,找到一个心地善良的乡下女人,不是难事。可是,“大烟筒” 想要的续室,一要健康、勤劳、能干;二要长相周正。不能是歪瓜裂枣、瘸傻聋哑。还必须识字。起码是初中毕业。“大烟筒”本人是个老高中生。此时正值年富力强,虽然身为农民,却心气很高。他看不上扁担倒了不识“一”的粗人,也无论长得有多好看。按他自己的话说:“好看不管饭。女人的长相,说得过去就行。太好看了,心浮躁。”

要能干,要有文化,要年轻力壮,要能生孩子。此为硬条件。他的眼光放到了县城里。

他是个“农民万元户”。光“农民”二字似乎条件并不硬。但“万元户”可是了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万元户,被人尊重和认可的程度,相当于二十年后的“百万富翁”。“大烟筒”在九华山下的小镇里为他人进出货,确实学到了扮大款的奥妙。他靠自吹自擂,顺水顺风地走了桃花运。回乡后只一个月,他从县城里带回一位珠圆玉润、温顺玲珑、气若幽兰的城里女人。村里有自称懂面相的人说,这女人长了一幅旺夫相。娶进门之后,邢家定能在“致富光荣”的光明大道上大步前行。

爱侃大山的“大烟筒”就如何搞到续室老婆一问,吹过不少牛皮。村里老少爷们几乎全知道。据说,他去县城里的几家搓脚推拿店逛了几次。那一时期,正值搓脚推拿行业如雨后春笋般地在各地城镇中蓬勃发展。据他说,就是位于县城东新开的这家,服务最好。在那里,他结识了那位做工的“熟女”。二十四五岁。他形容说:“人长得顺眼。说话的声音嗲嗲的,酥酥的。北方女人中能音调那么柔软的人,不多见。”

那女人是个初中毕业生。符合“大烟筒”开的条件。而且她信佛。他俩在一起时的话题,多是论经悟禅。一个好卖(吹牛),一个愿买(捧哏)。俩人越说越投缘。女子是城镇居民。一个城里女人跟上一个农业户,当时很罕见。除了声音“嗲嗲的,酥酥的”之外,更令村里人大吃一惊的是,虽然“大烟筒”说过 “好看不管饭”,但这女人真挺好看。虽非国色天香,但是白嫩性感,很耐看。笑起来时,风情万种。比起先头那个前凸后凹、敢露大白腿的“小破鞋”,不遑多让。女人的声音确实酥嗲,令人受用。咋又是一个勾魂的女人?村里的老少爷们一片哀叹:又一朵鲜花插在了驴粪球上。

虽然,“大烟筒”是个乡下人。但他对那时的县城却并不陌生。八十年代末的县城与六、七十年代的县城相比,变化不大。搞过宣传,做过笔杆子的人,都特别能画大饼。“大烟筒”毛病不少,却也颇具小才。他画的饼,会令人垂涎。村里人琢磨着,那个县城里的美眉多半是被“大烟筒”画出的大饼迷惑了。虽然晚年时的“大烟筒”邋里邋遢、满口脏话,可年轻时的“大烟筒”特别能装城里小资。尤其在搞对象时,他的言行举止可谓倜傥儒雅。村里人琢磨着,爱虚荣的女人怕也被虽过了而立之年却仍然风度翩翩的“大烟筒”的外表欺骗了。

“大烟筒”本人是个有文学底蕴的另类释家居士。他能利用自己的文采和巧舌为自家开拓生意。他自嘲他在高中学得东西早还给了老师。可是,多年训练出来的学习和解题习惯,却从没有完全丢弃。早在出家之前,他已看出父母不是经商的料。他早早下山跑起小买卖,为的是增长经商经验。儒雅居士和精明商贾的碰撞产生出的怪物“大烟筒”,就连去银行借贷款都比土老冒们来得顺畅。今人当然都明白了内情:不少表面风光的大款们,多是靠借贷撑着面子。这就像老日子里的上海人,上“中百”买几尺布,也一定要油头粉面。一个能轻易从各处借到贷款,进而撑住面子的人,不可谓不懂“做生意”。一个八十年代末的漂亮女人,被表面光的“爷”诱惑住,一点不奇怪。

“大烟筒”带回的续室,后来被称为 “老邢媳妇”的女子,不但声音“嗲嗲的,酥酥的”,嘴特别甜,还很会来事。老邢媳妇很快就得到了村里男女老少们的认可和喜爱。婚后不到八个月,老邢媳妇意外早产。早产儿除了骨架略小外,却也是个健康、活灵的男婴。老邢家喜气洋洋地添了新丁。百日抓周时,孩子一下子就抓了面前那把亮眼的钢笔。村里人笑说,老邢家将来一定会出一个大知识分子。老婆面相旺夫,儿子聪明灵利。那时的“大烟筒”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在邢老三出生后的头些年里,一贯不安生的“大烟筒”,变得十分安生。赶上天时、地利、人和,他家承包经营的招待所,在他的经营下,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他,人到中年自然富态。家里饭桌上的食物也一年比一年丰盛。“大烟筒”脸上常带着笑容。他长年剃着光头,身着丝麻唐装,脚蹬手工布鞋,手腕上绾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动辄与人谈论佛祖如何如何,佛陀如何如何,佛禅如何解,佛茶如何沏。舌灿莲花,妙语连珠。那几年里的“大烟筒”,犟驴变禅师。更可贺的是,老邢成为县里“致富光荣”的先进人物。他,又一次得到新一代县领导们的重视。他是“高手在民间”的典范。

小儿子邢老三亦很争气。孩子从小乖巧懂事。是村子里的小机灵鬼。老人们常感叹:“这孩子不长个儿,全长心眼了。” 上学后,学习成绩一直拔尖。邢“大烟筒”对小儿子邢老三,期盼很高,异常宠爱。对为邢家生养出一个聪明孩子的续室老婆,也是宠爱有加。那些年里,在大堡最熙攘的集市街上,老邢媳妇的穿戴打扮,是各位商贩大姐们的效仿对象。

可人生不可能永远得意。对一个孩子有多大的期盼,往往就有多大的失望。最让“大烟筒”失望受打击的,莫过于后来得知邢老三其实不是他的种。他的伤心和愤怒,真是难以用文字表达。

老邢媳妇一直被公认精明能干、贤惠温顺。“精明”暗藏的贬义是精于算计。“温顺”则包含着能忍耐韬晦。有着旺夫相的老邢媳妇是奉他人子与老邢成婚。邢“大烟筒” 结婚时并不知道有着旺夫相的续室有孕在先。后来,那几个试图搞明白,“大烟筒”怎么摔了一跤便得了“轻微脑溢血”的村中八卦侦探们,逐渐挖出了真相。“邢老三不是老邢的种”的传言,在大堡里像炸了锅一般地“油星”四溅。就此村里人明白了,原来老邢媳妇与老邢成婚时,不是一朵欲放的鲜花,而是被采花贼吻过的败蕊。她是别有用心地插到了邢“大烟筒”这坨驴粪上。这顶隐形的绿帽子,老邢戴得确实冤。过去拂须跺脚,惜叹鲜花插上驴粪球的男人们,开始不无同情地看“大烟筒”的笑话。村里的女人们却在一番窃窃私语后得出结论:这是老天爷对他先前作孽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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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离老邢媳妇几步远,背对着“大烟筒”鎏金绘银大理石墓碑的“大姐大”,想起了她与老邢之间的一段不愉快的过往。她觉着似乎早已释怀,可每每想到,心里仍觉着膈应。“大姐大”虽然知道与她的村妇联干部的身份违和,但她相信因果缘分。别人都说她生了一张乌鸦嘴。她也知道自己的快言快语易引起纠纷。丈夫汪九劝她,要管好嘴。话多易失言。有时说者无心,听者却多了心。多心者易想歪。想歪了,易怒。易怒者,会有意外的言行,伤了无辜之人。想起十几年前的过往,她自问:“除了伤了我自己外,还伤了谁?”

十几年前,那时不过是为村委会跑腿的无足轻重的妇联小干部“大姐大”,有一次在街头和村里的长舌妇们拉家常时,无意中说了一句玩笑话:“老邢那个犟驴脾气,迟早要犯中风,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话出口不久,不知怎的,就传到了“大烟筒”的耳朵里。也不知怎的,“大烟筒”竟然气得跳脚。他一口咬定,“大姐大”在诅咒他。老邢那时正值壮年,气壮如牛地大闹了一通村委会办公室。当时的村委会办公室仍然设在翰林巷上的老“翰林山庄”正院里。正院如今改为了汪氏们的新祠堂和汪家堡历史展览馆。

依“大烟筒”的浆糊逻辑,“大姐大”嫁与汪姓人家,是汪氏媳妇。女人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汪氏人家的媳妇,说话办事代表的是汪氏。他一生中最讨厌的是“翰林汪氏”们。最想打败的是“翰林汪氏”中的后起之秀汪九。比起自家媳妇,“汪九媳妇,没模样,没身段。声似洪钟,能震醒睡着了的聋子。真不知道汪九看上了她哪里。”

他咬定“迟早要犯中风”,是一种诅咒。是汪氏们在做阶级报复。是汪氏们在抓历史小辫子。是汪氏们在给他穿小鞋。诸如此类。对于文革初期的红色小将“大烟筒”,什么“阶级报复”、“抓小辫子”、“穿小鞋”一类的用语,捻指即来。记忆力最强盛的青春时代,全耗在了文革初期的写大字报上,和天天背诵红宝书上。

“大烟筒”不是不明白他在文革初期做过的那些丢人显眼的缺德事。回想起来,觉得很自卑。就算汪氏们能既往不咎地原谅他,却堵不全其他人的诟病。

文革初期,被洗脑后的“大烟筒”,除了后来带人进大堡村胡作非为之外,曾带人跟着跑去西岩寺破四旧。他们伙同县城里的无产阶级(流氓们)们,疯狂地打和尚们,放火烧掉珍本手抄佛经,捣毁佛龛。当时寺里有个年轻比丘被逼急了,曾诅咒“大烟筒”一伙,断子绝孙。“大烟筒”气愤不过,与那和尚推推搡搡。最后失手将和尚推下山坡。那人摔成了残废。在许多人眼中,那伙人和日本鬼子们一样残忍。但日本人虽然将西岩寺的钟楼当成了瞭望塔,禅室变成了临时兵营,大殿改为羁押室,并洗劫了寺中的释家金银器皿,却没有焚烧佛经,捣毁佛龛,打骂和尚们。

事实是,邢家后来确实面临“断子绝孙”的危机。“大烟筒” 和汪姓女子生下的儿子是个傻子。孩子生下后查出有唐氏综合症。村里人说,这就是因果报应。

跑去九华山之前,“大烟筒”不是没有试过在家门口的西岩寺出家。早在五十年代,西岩寺就被定为国家文化保护单位。在文革初期被冲击后,很快得到了市政府的保护。可惜被烧掉的珍本手抄古佛经,“火出木尽,灰飞烟灭”。

文革中毁掉的不止佛经和佛龛,也有人心。“大烟筒”想出家时的西岩寺住持,是位曾经被“革命”小将们批斗过、被逼迫还过俗的僧人。他的弟子中包括那位摔残的比丘。老住持那时悟禅尚未达到晶莹剔透,而是瑕疵斑斑,他坚决不收留“大烟筒”。他说:“对慧根不足的恶人来说,根本没有立地成佛的可能性。亘古不变。” 在住持眼中,“大烟筒”无可救药。那位住持的俗姓,是 “汪”。

汪和尚狠狠地伤了邢“大烟筒”的尊严。汪和尚的弟子诅咒邢家断子绝孙,使得邢“大烟筒”夜不能寐。汪和尚的修禅不净,使得“大烟筒”对汪氏们,包括汪氏的媳妇们,充满敌意。

邢家代表的是大堡贫下中农。“大姐大”的婆家“翰林汪氏”是大堡地富的典型。“大烟筒”咬定,这是阶级斗争。他放话说,他要到县领导那里告汪氏媳妇“大姐大”:政治水平低下,德不配位。那时,后来的“正地级”大区还只是首都远郊的一个“副地级”县。好吗,不过是一个嫁到汪家堡的铁姑娘,一个分派到的主要任务是宣传和落实计划生育的村妇联干部,咋就和阶级报复以及德不配位挂上了钩?“大姐大”觉着自己真冤。要是比家庭出身,您是根正苗红,我也是根正苗红。虽然汪氏是地富,但我娘家却是工人阶级。

“大烟筒”当时放话说:“要是县领导敢包庇,我就告到市里。要是市领导敢打太极,我就到中南海的红墙外,静坐告御状!” 不要说县里、市里那些办事人员了,就是村里的大多数人也没搞明白,这位邢同志,革命不成功去做和尚。修佛不成功还俗做生意。好好的农民企业家不做,这又要折腾些什么?为什么不能像大多数人一样,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踏踏实实地在“致富光荣”的高阶上,更上一层楼?为什么就不能抓住了“万元户”小耗子后,争取早日抓个“百万元”大硕鼠?

“大姐大”怎么也想不通,咋一句 “迟早要犯中风”,就被搅成“政治水平低,德不配位”?还闹到县委哪里去?有高人为她指明说:“您说人家是 ‘犟驴’。犟驴能懂人的好意吗?”哦,闹了半天是嫌“犟驴” 两个字不好听呀。“大姐大”是嫁到汪家堡的。她常听村里人开玩笑说“大烟筒”是犟驴。据说“犟驴”外号,是“大烟筒”的亲妈给起的。怎么她随口一提,就变成了阶级斗争?

汪九得知了前因后果后,劝她道:“孩儿他妈,你要是还想在村里继续为人民服务,就好好管住你那张嘴。说话要过脑。谨记话多易失言!” 汪九一直很喜欢这个率直的女人。但对他媳妇的口无遮拦,也一直是无可奈何。幸好,汪九那时不是村长,他家那时也不像邢家那番风光。不然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最后,还是“大烟筒”曾经的非汪姓小学老师,一位在文革中被“大烟筒”亲手剃过阴阳头的老人,出面从中调停。在退休老师的“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调停下,在村领导的教育指导下,“大姐大” 高风亮节。她大方地提着两瓶二锅头、两条大中华和一个饽饽匣子,登门拜访“大烟筒” 。她当众人自我检讨,向“大烟筒”诚恳道歉。

一想到那场“阶级斗争”的闹剧,“大姐大”暗叹道:“老邢,下什么籽,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您的因果,是自己栽下的。和别人怎么说,统统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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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娜塔莎转悠的“电子烟”也有自己的心思。邢老爷生前犯过两次中风。他觉着都与他有关。尤其是第一次的小中风,应该说,确实与他有关。

在“大姐大”向老邢公开道歉后没出一年,“大烟筒”果真小中风。从科学的角度上讲,不能怪“大姐大”的诅咒,或怪其他任何人的诅咒。要怪,只能怪他的犟驴脾性、浆糊脑子,和胡搅蛮缠的各种悖论。“大烟筒”的脾气急、火气大,屋里屋外都是十二分的霸道,臭名昭著。

他第一次犯中风的那日,“大烟筒”不知为了何事和老邢媳妇拌嘴。夫妻拌嘴,家家都有,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邢家老宅在村边上,邻里本就不多。虽然有住店的客人们,但多数人要么出外做工去了;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夫妻吵架,没旁人的事。

邢“大烟筒”善于胡搅蛮缠。老邢媳妇亦是能说会道。开始时,两人尚能你一句我一句地掰饬个道理儿。后来不知怎的道理变悖论,越狡辩越掰饬不清,变成了诡辩。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大烟筒”实在搂不住火,大吼一声,上来就挥拳打老婆。在他这类男人们的心目中,打自家老娘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邢媳妇被打,自然哭叫不停。一边反抗,一边放话要去报警。她越是哭叫要找警察,老邢出手越狠越准。

老邢揍老婆不打脸。他老婆长得娇媚,令人怜悯。假如回头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证据太明显。“大烟筒”力气比老婆大很多,他反扭着老婆的臂膀,不断地踹腰、踹屁股和踹大腿。嘴里还骂着:“骚货!娼妇!骗子!” 他本来脾气犟。此时被搅得脑子一团浆糊。以他当时的想法:尽管打人要被拘留,反正拳头挥开了,趁着警察介入之前,多打几下子。坐牢之前,必须先赚一个痛快。这是典型的“大烟筒”的浆糊意识:知错犯错,知法犯法,图个痛快。

大人们打架,被他家的小儿子邢老三瞧见后,惊吓得要死。这孩子平日里被他母亲百般宠爱娇惯,从没见过这等阵仗。本来就瘦小的少年意识到,单凭他的小身板,肯定干不过身强力壮的爹。他跑出去,拉来正蹲在地里薅草的傻哥哥。哥哥比他大了十岁。成年老二傻归傻,力气十足。兄弟俩虽然岁数相差大,但傻子因为智力低下,平日总听弟弟的唆使。于是,兄弟俩联手要将他爹,拉开、按住。傻子出手不知轻重。一下子将他爹推了一个大屁墩。“大烟筒”倒地时,头似乎磕在台阶上,当场昏迷。

他昏迷了。将老婆、两个儿子都吓呆了。竟然一时束手无策。有个房客被惊动了,叫来了村委会的人。村委会的人立刻将“大烟筒”送到附近的镇医院里。大堡虽然没能成功提升为大堡镇,却迎来了一个“西岩镇人民医院”。此医院是基于原大堡行政村的医疗卫生所—原大堡的赤脚医生制度一直存在。虽然条件尚且简陋,不像十几年后那样的奢华(感谢柳家的福祉),但农民们看病算有着落。更庆幸的是,镇医院刚刚配备了一台自己的救护车(感谢汪氏们的齐心协力)。“大烟筒”被及时送至县中心医院抢救,拣回了一条命。县医院诊断,说是犯了“脑溢血”。啥?这 ?脑震荡吧?可县里医生说,就是脑溢血。脑溢血,俗称 “中风”。

此次,“大烟筒”的脑溢血不算严重。但也引起了一定程度上的偏瘫。好在锻炼了一年后,得以部分恢复。他可以每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巡视他的产业,去银行,去村委会,去找政府。而且有时,走得脚下生风。

退休老教师又一次劝导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万物,变化无常。身处坊间缤纷俗事,心一定要想法放空。何为放空?就是俗话说的,遇事需要淡定、看轻、想透。”退休老师过来几次与“大烟筒”一起参禅悟道。他说道:“修身养性的真谛,就是放空。只有统统放空了,人才能生活得快乐。”

“大烟筒” 虽然慧根不足,但也逐渐悟出了一条硬道理:他不想就此离世。他还有未了的心愿:“绝不能便宜了那个臭鼬娘儿们。你强加我一顶绿帽子整整十年。我要想法找回场子。你不让我健康活着,我就不让你痛快活着。你嫁我是图我的钱?好,我不让你得到一分一厘私房钱。”

从此,“大烟筒”逐渐变成了吝啬的“葛朗台老头”(法国巴尔扎克的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中的人物)。他天天亲自结账,亲自去银行办事。每天一早,戴副眼镜坐在客栈的柜台后敲打计算器,监视几个帮工的工作。而且,他宁愿顾一个人,也不让媳妇管内。他逼着媳妇去街上“拉客”:“你要还想靠我,在我这里养儿子,就去揽客人。被你说服住店的客人越多,你能抽到的佣金越多。”

老邢媳妇欲哭无泪。她不想也不能与老邢离婚。她能忍,忍下一切为儿子。儿子是她的宇宙中心。

不是邢家种的儿子邢老三,因为父亲的第一次小中风,产生了心理阴影。从那时起,老三开始自责,觉着全是因为他发育晚,十岁时犹如七岁的儿童,他爸才会产生疑问,才会带他进城去检查是否有发育缺陷。结果呢?结果发现了他其实不是邢家的种。得知真相后,他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他明白他妈因为奉子成婚,在精神上倍受他爸的口头欺凌。

但是,即便老邢得知孩子不是他的种,却并没有从此冷淡孩子。反而不断鼓励他,娇宠他。因为在老邢的心目中,邢家一定要出一个大学生。他要老三无论如何要“战胜那些汪姓兔崽子们”。老邢说,大人之间的问题与孩子无关。只要老三考得好,成绩拔尖,得到的奖状多,老邢总会给他足够物质奖励。邢老三永远忘不了他查到高考总分数后,“大烟筒”脸上出现的欣慰表情。那时,老邢已经第二次犯了中风。邢老爷履行了他的承诺,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卡上有十万的存款。老邢还告诉他,应该还有一个“教育基金”。是孩子生下来后,夫妻俩为老三将来上高中和大学存起的一笔钱。邢老三记得“大烟筒”歪歪扭扭地写下:“还剩多少?我不知道。那笔钱实则在你母亲名下。”

看着欢快地采摘野花的娜塔莎,邢老三长叹了一声,喃喃地念叨道:“嗨~,邢老爷对我委实不错。甚至在得知我不是他的亲儿子后,仍然一如既往。从良心上讲,还真没什么毛病。可是,老邢啊,血浓于水。对不起了,我妈就是我妈。你打我妈,我就得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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