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居隈孟家
吵得欢爱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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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听到孟奭要她舍去自己的画像,冲口而出地说道:“人家要的是颖妹妹。妾一张苦瓜脸,哪里能值二百两银?”
“姐姐,莫急。你想,彼人能从题字和钤印上看出是赝品,则对 ‘字体’ 这一物,颇为好奇和敏感。如若只是喜欢颖妹妹的美颜,哪有必要与他人抢那张图。常有他人为颖妹妹画肖像。而且,哪里会上心地注意到题字和钤印?所以,我猜那人可能只想要一幅带有古篆钤印的仕女图。” 言外之意,他的书法和古篆钤印才是引人注意的地方。孟奭脸上呈现出几分洋洋得意。有人能注意到他这个连画师都称不上的普通儒生的充酬资小作,乃是“伯乐识骏马”。
“再说,小生看姐姐,越看越赏心悦目。而且,这一幅,”他指着墙上的挂幅说:“小生真心觉得比敷衍颖妹妹的那一幅,更令我满意。若那幅二百银,这幅须三百银。”
“令君满意,又如何?妾愚昧。不懂什么叫 ‘敷衍’,什么叫 ‘真心’。既然画已赠予妾身,便是妾身的无价之宝。妾身珍惜的物品,真心舍不得出手去敷衍他人。” 她这会子眼泪都滴出来了。想到自己真心喜爱的孟君,居然会对为她而做的,她又十分珍惜的画,打出歪主意去敷衍他人,胸中又气又悲。一怒之下,立起转身就要离开酒桌。
她那么一立起,一转身,一抛袖,加上襦裙的扭曲,丝绢的唧嗖,聘聘婷婷,婀婀娜娜,将微醉的孟奭撩得心似小鹿乱撞。他一把拽住水仙的袖口,随口而出:“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姐姐怎么这么会 ‘作’?真真的 ‘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听到什么 “会作”,又是 “令我忘餐”,水仙心里越发生气。这不是在讽刺人吗?是,妾是青楼一乐伎,就能由着你这等所谓的君子糟践? 她狠狠地欲要掰开他的手,带着哭声说道:“谁人会作?君言如冷剑,剑剑穿心!孟君是最会说话的人。可就是不会说人话!妾这等素人岂能是 ‘华容婀娜’?”
孟奭紧拽着袖口不放。问道:“咦,姐姐不是最喜欢咏《洛神赋》吗?我不过是引用了两句,怎么 ……” 他的话头被水仙打断。
“瞧瞧,孟君是不是有意在伤妾心?洛神乃是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君以洛神比妾身,不是故意在伤人?妾,人世间一介凡妇俗女,哪有可比之处?” 她哼了一声,竟然挂着泪珠微笑了起来。梨花带雨,桃花挂露。美,楚楚动人的美!
孟奭瞧见那个似是莫名的微笑,意识到:麻烦大了。水仙开始使小性子。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松开手,低下头,开始无声地在桌上画“符”。 那“符”不过一串的 “嬲”字。男女男……悔恨此刻少了一个贾大侃。 “时贤兄”见状一定会充愣卖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主儿真心不傻,最会应酬。嬲,须得二男一女。
每当水仙 “梨花带雨,桃花挂露” 时,孟奭总会隐隐看到红燕的影子。对,就是这种悲伤至极时腮边挂着莹露的微笑使他心动。孟奭突然意识到,当他对着水仙说出 “心振荡而不怡” 时,其实是对着脑海里模糊不清的红燕咏叹。他是喜欢水仙,非常喜欢。但是,水仙不是红燕,更不是一个人心目中的洛神。
洛神,虚无缥缈。红燕,远在他乡。水仙却是实实在在地立于他面前。刚才脑子犯浑,太唐突了。喝多了,真喝多了。 这一身酒气,又要引来孟仆没完没了的叨叨。
孟奭立起身,口齿不利索地说道:“大热天的,消消气。小生真是无意伤姐姐的心。姐姐的新屋也看过了。姐姐的酒菜也尝过了。时才惹得姐姐不高兴,小生赔罪了。我不打搅了,姐姐也好继续小憩。过两日再来看望姐姐。” 说着,立起了身,朝门边走去。水仙还要说些什么,孟奭理也没理,头也没回地出了屋。
他听见身后水仙的轻声哽噎。他突然又想到了红燕。红燕,“我孟家”丫鬟出身。不过是个地位低下的浣衣娘,却大度端雅。孟奭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说过任何引得红燕流泪的话。也许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打击,受过太多的伤,已经对他人的不逊言语麻木不仁?
孟仆透露过,当年祖母逼迫红燕下嫁一个田奴是迫于母舅家的霸王条约。“当时要不彻底断掉阿郎的幻想,哪里有后来的孟家庄?红燕出嫁时,夫人赠的嫁妆,怕是下辈子也用不完。夫人将彼女当义女。”
小时候懵懂大了后孟奭总想知道,那几个儿子中有几个是像小六孟俭一样,多少与自己有点亲缘?
他摇摇晃晃地沿着回廊路过一排雕窗琢牖的厢房。本是歌伎们的住房,却异常安静。似乎整个 “雁南飞” 都在午休。他摇摇晃晃地下了楼,路过歌舞场子,停步抬头望向上方的藻井。傻呵呵地想到:“哈,天圆地方?好风水?有趣,有趣啊……”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围着场子转了一圈。堂倌跟上来问道:“孟监生,你还好吧?” 孟奭摆摆手,说道:“好得很。”
大堂里人不多,但也有几位食客。嗡嗡地小声交谈着。他站定,打了一个酸腐的嗝。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欲呕吐。他强压了下去。一个儒生当众呕酒,有辱斯文。
他强忍着恶心,跨出 “雁南飞”的大门,跑下阶台,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一阵乱呕。午后的空气更加蒸笼般闷热,他呕出的污物不多,却散发着一股腐烂杨梅的酸臭气。生生地将他本人熏醒过来。“见笑,见笑。” 他对着空气说道。
他叫跟上来伺候他的少年龟郎,为他唤来一乘小轿。轿夫们刚要起轿,小龟郎又蹦蹦跳跳地跑来叫停。往孟奭的身边塞了一个食盒和一个包裹。说到:“水仙姐姐要你带上。说是 ‘自己不吃,喂猪也好’。” 他转达了水仙通过丫鬟要他转达的话。小龟郎没有提醒孟奭还未付饭钱。反正水仙姐姐交待过,此次花销算在她那里。水仙姐姐与孟监生吵闹也不是一次两次。按姆妈的话,由着他们吵去,越吵越赚。
小龟郎到底年轻,怎么也想不透彻:难道平日里总是颦眉直立的水仙姐姐,是靠吵架赚钱?姆妈不在意他们吵架,那就更没有自己什么事。 小少年,人生经验不多,但够机灵。
“雁南飞”的鸨母总说水仙是苦瓜脸。并非是指她长着苦瓜脸。而是她有一颗酸苦的心。隐藏不住的酸苦总是呈现在脸上。水仙姐姐脾气硬,毒舌尖刻还怪癖。在坊中的几家大场子里是出了名的。她常将别人的好话当歹话听。就如刚才孟奭明明是在奉承她,她却认定孟奭是在讽刺她。
水仙是乐户家中,夹在中间的那个女儿。上有一个相貌姣好的姊姊,下有一个被父母百般宠爱的甜美妹妹。夹在中间的她,没有姊姊那般令人眼亮的明媚,不如妹妹活泼嘴甜讨人喜欢。父母总说她投错了胎。本该是个男子,却投到了一个女子的躯体里。乐户地位虽低,但去后也想有血食。在这个社会里,无论贵族还是贱民,有子嗣接香火总是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
错投了女子身的人,除了自己不可轻贱自己,不可娇宠自己外,更要加倍努力地学本事。无论男女,有本事就有出头时日。乐户家的中间女,只有能力比姐妹强,方能得到父母的些许赞赏。投错胎的人,投成何样就是何样。这辈子的选择可不多。
乐户的女儿们,生来便是乐籍。管你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从小必须习练歌舞乐器。长大后的职业就是做乐伎。上上等的歌舞伎可能被选入宫中的宜春院。侍奉天子和皇室。上中等的有机会被包养,进入各天潢贵胄的府邸,娱乐陪伴贵族们。上低等的能入奢华的勾栏,比如 “雁南飞”,也算找到了一个能走红的舞台。落入中等以下,基本上只能靠街头卖艺。除非最终卖艺卖出一个万人空巷,满城仰慕。
水仙十三岁时,顺利考入右教坊。
本时空维度中的本朝的太常寺属下的左(内)、右(外)两个教坊,是名正言顺的官办教坊。是研习音律、歌舞、琴艺、戏剧的最高学府。按本朝太常寺的规定,十三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的乐户出身的少男少女们,必须报考右(外)教坊。这个年龄段的平民子女们也可报考。当然,一定要自愿降为乐籍。乐籍为贱籍。
一入贱籍,即为他人板上鱼肉,生死听天命。
左右教坊是官办。一旦考入官办教坊,吃、穿、住、行、用,都由官方包管。 每月还能省下几文钱倒贴家里。进而,考入官办教坊并不是一件易事,可谓百里挑一。
十三、四岁的孩子们学艺生涯是从考入右教坊开始。一年到两年的身形和音律基本功训练。 官办左(内)教坊则每年从右教坊的生徒中,选拔十五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佼佼者,多是女子。给予进一步的歌舞训练。每年被左教坊淘汰下来的孩子们,直接落入了 “街上卖艺” 的行列。
在右教坊训练了两年之后,水仙够了被取入左教坊的年龄。 她却并没有步姊姊的后尘进入左教坊。原因有三。
一是她的相貌平淡,清秀却不惊艳。虽然有一副金嗓子,却因为性格孤僻,颦眉常蹙,让人看着别扭。歌舞伎们要甜美。她那个整日苦大仇深的样子,难以悦目。
二是她本人不愿意去与 “庸粉俗脂” 们相谋。人人知道,成也左教坊,败也左教坊。一旦入了左教坊,为了不被淘汰成了街头卖艺者,女子们之间勾心斗角,无毒不有。水仙害怕。哭求着允许她留在右教坊中。她宁可随着她的声乐“师父”再学几年的声乐,做个没出息的伴唱歌女。
没被取入左教坊,最给力的却是这第三个原因。一个孩子想继续留在右教坊,除了弹唱出色外,还得有人愿意收她为 “入门弟子”。就有一位平日里精心调教水仙等几个孩子的音律博士,她后来的 “师父”,是诚心诚意地舍不得放走水仙。这个孩子的嗓音出众,手指头灵巧,安静坐得住,非常能吃苦。别人看不上她的孤僻,师父却十分欣赏她的专心。
俗语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在师父看来,水仙去了左教坊,十成中只有五成能拼出个 “上低等”。留在右教坊继续练习歌咏和乐器,十成中倒有九成能成为独树一帜的音律大家。
乐户家的中间女儿水仙,最后是姐妹三人中唯一靠着绝技养活父母和自己的人。有人评价水仙是 “箜篌撫出山高水长,金嗓唱出天籁凤鸣”。 妹妹压根儿没有考入右教坊,早早嫁人。姊姊后来被选入宜春院,却一直为他人伴舞。一直熬到能被放出宫的岁数。出宫后,靠着水仙,在 “雁南飞” 里做个干粗活的嬷嬷。 姊姊还算顺利地招到了一个赘婿,也是乐籍。 乐籍不可与平民通婚。除非能赎身。
不过,赡养父母,补贴姊姊一家,帮衬妹妹一家的资助,却是出于水仙。
水仙的师父在她刚满十八岁时,病重去世。去世之前,将水仙托付给了自家的表妹,那时正在筹划单独开店的,“雁南飞” 后来的鸨母。
要开歌舞场子,别的不说,除了老板是内行又有算计外,还要有拿得出手的歌舞伎。 水仙的 “双绝” 最易捧红。什么长相呀,身段呀,都不重要。大红大紫过的姆妈深知,外表可靠穿衣打扮。年轻女子都不会差,只要不是歪瓜裂枣。而唱作俱佳的硬本事却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能练就。一靠天分,二靠勤奋。 水仙没有辜负她的五年右教坊的严格训练,和师父对她的精心调教。
而且,水仙的孤僻清冷性格其实非常合姆妈的意。省得情窦初开的小蹄子有意无意地诱惑自己的贵人们。
本时维空间中的本朝代的勾栏瓦舍,在习俗上对男女都开场子。不过是分开来坐。女人们下勾栏的不多,但也有。下勾栏还真是为了小酌怡情,看戏听曲。当然市井女子们更喜欢泡茶楼听说书。那是另一种娱乐方法。
来“雁南飞”的女客们,与男客们类似,是有些教养的女子们。 她们见到水仙平淡无奇的长相,古井无波的表情,银钗素裙的穿戴,特别受用。女人吗,天生最烦那种搔首弄姿、装疯卖傻、眉眼乱飞,一心勾引男人注意的小女人们。
结果,水仙的贵人们多是女客。女人们在一起免不掉要八卦。关起门来,这些有钱又有闲的女子们,几盏清酒之后,还爱听水仙的毒舌说笑。水仙自嘲最多的就是父母曾骂她 “男人错投女儿身” 这个梗。水仙的女贵人们,虽然阶级不同,却同病相怜。逐渐地,大家闺秀们开始请水仙入府邸单独授课。琴棋书画诗酒茶,是大家闺秀们的必修课。簪缨世家的女子们世代如此。新贵暴富人家的女子们有样学样。
又逐渐地,许多喜欢音律的闲散小才子们,一旦谱出了新曲牌,喜欢请水仙为他们试唱。水仙还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帮助他们修改音符音节,甚至填词。
鸨母见状,先是感叹水仙的运气怎么这么好。一个由通常法子捧不红的歌伎,居然以不同的方式走红。然后她嗅出了商机,意识另一种盘剥水仙的好方法。 在水仙刚过二十四岁时,鸨母不再安排她单独出面应酬。却花言巧语地劝她做了 “雁南飞” 的音律教习。 学生中除了 “雁南飞” 新招的一班嫩伎们外,还有不少开蒙年龄的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们。
如今 “雁南飞” 的头牌,大红的颖梅仍然害怕水仙姐姐的颦眉。水仙姐姐的耳朵太灵,一个小小的错音,能被她揪住不放若干天。
“雁南飞” 的鸨母打心眼里感谢“伯乐”表兄。表兄早早地预测到水仙 “十成中倒有九成能成为独树一帜的音律大家”。 十年有余后的水仙,虽然没有在勾栏行当中大红大紫过,却在唱咏一行里成了凤毛麟角的音律女先生。
水仙原以为自己一生将会忙忙碌碌地孤独终老。没想一年前却遇上了文静羞涩的孟奭。这个边远州郡过来的乡下学子,在一群神采风俊的监生中,不是那种能令人一眼记住的人,偏偏与水仙互对眼缘,一见钟情。 就如孟奭第一次见到水仙就喜欢上她,水仙也是在第一次与孟奭接触后,记住了那个清傲羞涩的儒生。两人喜欢避开人群,谈些对别人来说枯燥,对他们来说却是十二分有趣的话题。
郎有意,妾有情。吵得欢,爱得深。
孟奭转身离开后,水仙又哽咽了几声。见到桌上未开封的一壶青梅酒,和还未动几箸的小菜和点心,她唤来丫鬟,快速装了一个食盒,要人追送给孟监生。要是人走远了,就直接送到东海会馆。
她擦干了眼泪。洗了一把脸。重新上了薄妆。静静地坐下,睁睁地望着那幅仕女图。孟奭画得很有诗意。令她忆起两人在一起的种种柔情。水仙觉得画中人比她本人艳丽。题字为 “长相慕,何顾朝夕?” 还有那个她原先怎么也看不懂,却画龙点睛般醒目的钤印 “孟大皕”。 “孟君的字真是漂亮。” 她长叹一声。她不很懂这个体那个书。只觉得孟奭的字非常爽目。一种潇洒,一种不羁。
她越看越觉得舍不得出手这幅画。 可是,“姆妈怎么办”?十二姿图?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边封十爷漫天叫价。那边得赝品者贪心不足。
尽管百般的不愿意,水仙还是决定试试,能不能以此画缓解 “雁南飞” 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