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隈孟家(11)・孟师和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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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鞭美少年之六・居隈孟家

孟师和佛陀

****** 详文如下 ******

         经过一上午情绪的大起大落,又喝了酒,孟奭觉得头晕。他随着小轿的晃悠,昏昏入睡。落轿的震动将他唤醒。

         小轿抬到“东海会馆”的院门前,孟奭晕晕乎乎地下了轿。一摸腰包,除了一个半两银子,荷包里没有零钱。这一趟也就只值十文。“雁南飞” 离 “东海会馆” 只有小半个时辰的步行。如果不是觉着不舒服,孟奭多半会步行。

         他正为难时,听到了贾大侃的声音:“居隈兄,刚刚找过你。你没在。怎么老仆也没在?”

         “呦,大侃,身边有钱吗?我欠两位轿爷十文钱。”

         “十文?小意思。” 说着,贾大侃摸出钱荷包,掏出了一把铜子,大约十几文,塞到两位轿夫手中,还说了一句:“幸苦了。喝茶去吧。”

         孟奭见这主儿像是刚从学堂回来,连学馆服也没来得及换。胳肢窝和脖根底下一片汗渍。 孟奭问道:“找我干什么?今日不是放假休沐,你怎么还去学堂?”

         贾大侃答道:“先找个地方饮口水。热死我了。渴死我了。” 说着,也不顾形象,将胸口一节敞露出来。他看看孟奭,问道:“怎么一身酒气。去哪喝了?” 孟奭没答话。反而将龟郎塞给他的包袱给了贾大侃,说道:“是青梅酒。给你了。” 贾大侃见是 “雁南飞” 的包袱皮,又见孟奭提着的食盒上也打着“雁南飞”的印记,知道那主儿一定是去了水仙那里。 他调侃着问道:“喝花酒怎么不叫上我?真是好色之徒眼里无朋友。” 孟奭没理他。与他并肩坐进了附近的一个茶棚里。

         邻里巷间的茶棚,虽然简陋,人头却熟悉。摊主常见这两位。见到中气十足的贾家小郎君后,还没等贾大侃开口,就端来了两碗“冰镇”绿豆汤。本时维中,只有高门贵邸才有冰库。到了夏季能喝上真正的冰镇汤水。小老百姓们不过是将装汤水的瓦罐吊到井里,用凉井水祛祛暑气。

         孟奭说自己肚子不舒服,不好再饮凉的。反而要了一碗温开水,说是养胃。贾大侃是渴极了。一口气将两大碗绿豆汤喝了一个底朝天。又喊着要摊主再来一碗。

         贾大侃这才告诉孟奭是 “考试去了。入秋后,我要转到太学外舍了。”

         孟奭问道:“就你这样也敢考太学?没超龄吗?” 贾大侃和孟奭同岁。太学外舍的最高年龄限制恰好二十三。贾大侃答道:“不是外舍放宽到二十三吗?我生日小,正赶上没超龄。我这样的,超龄也问题不大。阿爷怎么也能给我运作出一个位置。嘿,甭说,托你老人家的福,我今日考得不错。”

         孟奭想起来了。他也听说外舍从今秋起,要进来一批 “庶太学生”。听说,每个位置都收了一大笔 “入斋费”。庶太学生们与正太学生们分斋分堂授课。 他诧异地问道:“怎么与我有关?不是令尊出钱为你买了位置?”

         “太有关系了。我今日是去见先生。先生叫我形容一下本人。我说我是 ‘慧眼一线,濯流一涧’。先生问什么意思。我就写了下来。先生明白了,还夸我字写得不错。是得不错。 我照着你写下的八个字,练了好一阵子。至少得有俩月了。我阿爷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能吃苦。回头就将你写的八个字裱好,挂在我的书斋里。连书斋名我都想好了,叫 ‘慧眼斋’。”

         “你还有书斋?该不是账房吧?”

         “仁兄,小瞧人是不是?当然有。我阿爷特意为我盖的。从秋天起,我就是太学生了。太学生怎能没有个书斋。”

         “佛陀,我就没有。你这么大的肚子不够用吗?” 孟奭说着,拍拍贾大侃袒露着的大肚皮。贾大侃从小营养过剩,长得肥大些。眼睛小,肥腮。这会子坐在小竹椅上,袒露着白白软软的肥肚皮,貌似弥勒佛。 “佛陀” 是孟奭给贾大侃起得外号。

         贾大侃这人还真是好脾气。 他笑眯眯地答道:“一肚子肥料。” 说着,又咕嘟了两口绿豆汤,大喝一声:“好汤!正经不错,居隈兄不来一口?”

         “不是说了,胃不舒服吗?” 孟奭又问道:“文房四宝备没备齐?要不要我陪你去书市逛逛,买点古籍什么的?”

         “文房四宝备齐了。还是你家老仆帮助置办的。我还真是想请你陪着去买点古籍什么的。仁兄的眼光,小弟我佩服得很。再者,” 贾大侃倒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可否请 ‘孟师’ 帮助写一对楹联?还有斋名?”

         “贪心不足。你们贾家是不是敲定我了。从春联到楹联到令尊令堂的 ‘寿’ 字,我给写了多少了?先生不是夸你字写得不错吗?自己不能写个楹联?”

         “不能!下笔手抖。我也就是那八个字练得像个样了。那些个 ‘寿’ 字,我怎么练都练不出来。你下笔是龙腾虎跃,我下笔是蚪游蚯爬。书法这玩意也讲究童子功。我小时候没下功夫,这会子还真不敢露怯。”

         “哟呵?啥时候学谦虚了?”

         “要做太学生了。可不得学着文雅点儿?” 贾大侃不经意地拍着自己的胖肚皮说道。

         和贾大侃瞎侃了几句后,孟奭觉着舒服多了。他转了话题。问道:“先生还问了些什么?”

         贾大侃坐起身。屁股底下的小竹椅吱吱嘎嘎,似乎随时会被他沉重的躯体压趴下。贾大侃“慧眼一线”地笑着问道:“我问你,知道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引自何处?”

         孟奭见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他要使坏。 摇摇头说:“不玩这个。直接给答案吧。”

         “居隈兄,怎么这么无趣?捧哏的面子都不给?这就是先生问我的问题。我哪能不知道。不是仁兄的老祖宗的话吗?我嘁哩咔嚓又多背出一段:‘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先生叫停,满面笑容地夸了我一通。最后说,我入学没问题了。”

         孟奭一听,呀?长本事了?一篇《孟子・告子下》居然背得一字不差。

         记得两年前的某天,孟奭由孟仆和东海会馆老掌柜陪着,稀里糊涂地被请到贾家的中堂里。贾家翁当众交给他一把戒尺。硬逼着贾大侃拜孟奭为师。将孟奭搞得满脸通红,尴尬不已。 贾家翁呵斥贾大侃道:“小子!尔等同年龄。人家入太学,你连一句经书都背不上来。整日就知道在外闯祸。孟先生,从今日起, ‘汝为师,彼为弟子’(老掌柜频频点头。贾家翁学得挺快。“孺子”可教也。)他要是再敢淘气,给我狠狠地揍!”

         孟奭当时看看比他高出两寸的高壮贾大侃,心想:“玩笑吧?我揍他?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没敢吱声,脸红得像个猴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手足无措。低着头缩着脖,眼观鼻鼻观心。畏畏缩缩像只常挨打的猴。只听东海会馆的老掌柜说道:“贾兄,束脩就送到孟老弟那里。” 啥?束脩?他这才明白,是孟仆擅自作主,找了一个利用他挣钱的路子。那时,孟奭真觉着自己就是一只用来耍把戏的猴。心里头将孟仆的祖宗三代骂了一通。当然不敢再向上骂,孟仆与他未出五幅。

         原来,孟仆住进“东海会馆”没几天就与老掌柜混得透熟。 老掌柜提起当年孟员外所做的善事,孟仆又将 “戊州孟氏” 与 “郯郡孟氏” 进而 “邹城孟氏” 进而 “孟孙氏” 进而 …… 的联系牛皮了一通。顺便还提到孟奭是他们这一支孟氏后裔中的神童。十七岁就考取了贡生。虽然春闱时没有发挥好,可有满肚子的学问。吧啦、吧啦、吧啦。

         老掌柜与贾家翁本就是朋友。他引荐孟仆见了贾家翁。贾家翁,八面玲珑的那么一位。 孟仆,也有个剔透的心。两人先是一阵子的客气后,反而敞开地聊起心里话。一方为儿子不争气发愁,一方以小郎君满腹学问骄傲。 老掌柜、贾家翁、孟仆三个“臭皮匠”一商量,就发生了上面那个尴尬场面。长辈们做决定当然不会问孟奭和贾大侃愿意不愿意。

         贾家有的是钱。找个有学问的家教并不难。可找个既有学问,又能陪着贾大侃玩的家教不容易。孟奭有学问,与贾大侃同龄。两方同住一条巷子。正好为伴。

         在贾阿翁的坚持下,贾家除了贾大侃本人外,从上到下都称孟奭为 “孟师”。 孟师来了?孟师请喝茶,孟师请慢走……

         贾大侃开始有点看不起孟奭。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小淘气,京城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他没有不知道的。长这么大,不知气走了多少位家教先生。与他同龄的孟奭算什么?再有学问也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可没过多久,就变得 “仁兄”、“仁兄” 叫个不断。 这孟居隈,字好、画好、学问大。 损人不带脏字。不由他不佩服。

         一年前,他拉着孟奭去了 “雁南飞” 之后,也没见到后者有什么大举动,居然能把一贯冷冰冰的水仙姐姐,逗得笑颜常开。还有那个美艳的颖梅,见到孟奭,神魂颠倒得连词都忘了。 每次非要孟奭重新填词。 主动提出要孟监生为她作画。她不要酬资就会陪他们几人玩。

         孟奭,一个乡巴佬小猴子。说话还带口音。可就是能将 “雁南飞” 的莺莺燕燕们迷得魂不附体。贾大侃励志,终其一生一定要学到孟奭撩女子的绝招!

         这会子,孟奭又想到了他的烦心事,说道:“你是没问题,能入学了。我问题可就大了。上午去了翰林翁那里,得知有人向太学监丞署告发了我。告我 ‘品行不端’, ‘不务正业’,还有什么 ‘讥讽时政’。 说来说去都是我等玩 ‘雁南飞’ 时说过的话。 你说,会不会是那位 ‘尚书郎’ 使得坏?”

         “哪能是他?他是国子。比太学生还牛。彼人的郡望可是清河崔氏,簪缨世族。根本看不起你我。” 贾大侃安慰孟奭。 “尚书郎” 的大父曾是三品以上的相爷。他人,襁褓之中就得了 “尚书郎”的封赐。一个从小就吃朝廷俸禄的国子,格外傲气。没想到遇上一个乡下来的太学生,学问比他还大。尤其是字、画均胜压他。他和孟奭见面就斗嘴。明面上是互相恭维,暗地里是互相讥讽。

         “那就是你!都是你的错!”孟奭一拍桌子说道:“整日拉着我去 ‘雁南飞’。 还给你那些八杆子,不,十六杆子,不,三十二杆子也打不到的亲朋们写讣告和墓志铭。对了,监丞署还得知了我替你那个表兄还是表弟的代考画院。是你那位好表兄还是表弟出卖了孟姓太学生。你说你那个表兄还是表弟怎么一点不讲侠义道?气死我也!”

         “仁兄,消消气,消消气啊。 喝点冰镇绿豆汤。这东西着实不错。好吧,都是我的不是。嗨,收了人家的银子,可不得替人办事?提起这个,我听大舅,好,就是那位十六杆子打不到的表兄他阿爷,我称他大舅。 大舅说,上回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你(“不是吃了饭了?也收到钱了?” 孟奭问道)。那不算。不是大舅请的。大舅想请你去他宅上坐坐。想请你教教他那个不争气的老大,就是我表兄。大舅说什么,见到你的一幅仕女图,说是神了。说是,说是,春意盎然。”

         啥?听过形容仕女华美欲仙的,娉婷婀娜的,娴雅窈窕的。从没听说过形容 “春意盎然”的。这人也太不会说话了。 哦?孟奭突然明白了。

         他想起翰林翁提起的 “纱帷焦尾诗意图”,是什么 “很有些春意”。 他突然问贾大侃:“你大舅是不是姓 ‘封’?” 贾大侃答道:“是姓 ‘封’,但不是封十爷。是封十爷的堂弟 ‘封十二’。封十二爷在宣徽南院供职。是我阿爷的老朋友。一直对贾家颇为照顾。他请我阿爷求我求你帮助他儿子我表兄,我敢拒绝吗?”

         “明白了。翰林翁听说,有人说我画的仕女图,颇有春意。我上午咋一听到,弄不懂啥是有春意。这会子,你又提起 ‘春意盎然’?你是说你大舅说我画的是春宫图?我,一个堂正儒生的几幅仕女图,被诬陷为春画?甚至影响我被取入太学内舍?我要是不愤怒,就不是堂正儒生!我呸。从今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

         贾大侃也有些懵。他只是个传声筒。至于能从一张仕女图里看出 “春”不“春”的玩意,他也不懂。他十五岁开始泡 “雁南飞”,是因为他喜欢唱歌。 于他而言,学个乐器边弹边唱,太难。不如打个手板合声歌伎们,有趣。贾大侃从小就是个胖墩,嗓子特别好,中气特别足,动不动就来几声。所以水仙才会嫌他吵闹。

         “嗨,嗨!两军交战还不杀来使呢。我不过是传个话,你就要与我不相为谋?啥堂正儒生?儒生就不吃饭了?我最烦的就是儒生们的 ‘作’。迂腐成性。臭架子一摞一摞的。“

         “那你还要死乞白赖入太学外舍?”

         “是我阿爷非要我进太学,好受些正规的儒家教育。听说过 ‘儒商’ 吗?我阿爷想让我将来成为 ‘儒商’。” 贾大侃翻了一个白眼,向后一靠,又习惯性地拍拍自己的肥肚皮。臀下的小竹椅又发出痛苦的吱嘎声。

         这回轮到孟奭蒙了。这京城里的名堂太多。做官的,要做 “儒官”。为相的,要为 “儒相”。 从戎的,要从 “儒将”。 经商的,还要经 “儒商”?如今连“国子”们都要考五经。将来他们这些太学生们的高雅地位岂不化为泡影? 原本读书是为了入仕,好出人头地。假如天下都附庸风雅地 “儒” 上了,一个真正的儒生还能值几个铜板?

         “嗨!世人皆学做作!世风日下!” 他长叹一声,向前一靠。双肘压在桌子上,双手拢住头。他臀下的小竹椅轻哼一声。

         贾大侃说道:“仁兄,这叫世风日上!不是老监生说的,天下皆儒则礼法通明?”

         “别提他!就是听了他的胡言乱语,我才被钉上了一个 ‘讥讽时政’ 的罪名!” 孟奭生气地喊道。

居隈孟家(12)・马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