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隈孟家(9)・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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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鞭美少年之六・居隈孟家

水仙

****** 详文如下 ******

         孟奭下车的繁华热闹之处,是京城里的燕舞莺歌胜地。 因为时辰还早,灯笼尚未点燃,街口巷尾倒也相对安静。

         孟奭一脸忧郁地步入其中一家叫 “雁南飞” 的勾栏。门口的一个年轻龟郎刚伸了个懒腰,见来者是个熟人,笑着打了声招呼道:“孟监生,今日得空了?时辰还早,水仙姐姐这会可能还在歇息。姆妈也在休息。要不,孟监生先在茶座里坐坐等等?小人这就去招乎水仙姐姐。”

         “姆妈” 是 “雁南飞”的鸨母。是这家店的老板。

         监生们通常来此地消费一定会易装。比如,孟奭今日原本去访问翰林翁,穿戴得像个市井中常见的邻家小子。 更有学馆的教书先生们偶尔过来会稍稍易容,生怕被自己的学生们撞见,有损先生的威严。孟奭被人告诉过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便认出来是自家先生,也千万不可点破。先生不向你打招呼,你就当他是陌生人。其实,被先生点破,作学生的也感到无限尴尬。尴尬还是其次,生怕被告到监丞那里。动静闹大后,被国子监除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爱显吧的贾大侃是 “雁南飞” 的常客。他自诩束发之后就常来。每次介绍带来的新客一定会不是 “监生”,就是 “贡生”。反正是有些学问的人。店里人只认钱。来者都是客。至于你到底是个什么官,大官小官还是布衣,根本不在乎。除非是个乞丐。乞丐不让进门。

         听到龟郎的话,孟奭答了声“善”。顺手抛出一个铜板。那小子接住。满脸堆笑地迅速跑去找水仙姐姐。

         孟奭坐下,招呼通常跑堂的堂倌伺候他中饭:“堂倌,老三样:香菇鸡蛋、豆腐汤和一碗占城米。”

         “得令,孟监生。要不要来点果酒?今儿才进货的青梅酒。不贵,两文一壶。味道着实不错。在下给监生顺便送一小碟 ‘雁南飞’ 自制的酒渍杨梅?既下饭又解腻。”

         “善。” 孟奭答道,顺手又抛出一个铜板。堂倌接住。满脸堆笑地迅速跑去后厨打理。

         自从一年前,贾大侃请孟奭和几个朋友一起来“雁南飞” 为大侃喜欢的歌伎捧场子后,孟奭来这里逐渐成瘾。“雁南飞”不是城中最奢华的歌舞勾栏,却最能吸引他一类温饱无忧的庶民布衣。他常来不仅是为了饮茶听曲赏舞,而且也是为了茶座里提供的免费小菜,比如这道 “酒渍杨梅”。

         听说,有些人进门只点半文一小碗的糙米饭,就着免费小菜和白开水,边吃边听歌赏舞。“雁南飞”里的白开水敞开喝。 至于酒,那些人费点神也能蹭到。一种游戏叫 “独乐不如众乐”。就是死乞白赖地和穿戴体面的陌生人拼桌。众人起哄捧某位歌伎。富人打赏,穷人鼓掌。那种人靠此类手段,可以一直坐到起宵禁。 初来“雁南飞”的人,有时还挺感谢那些见面熟的“朋友”。

         “雁南飞” 所在坊门坊里都查得紧。“雁南飞” 的门看得更紧。乞丐不易混入大堂中。听说在穷人集中的某些坊里,还发生过极其穷无尊严的恶心事。什么下贱勾当都能干得出来。比如讨饭不成,就将吐沫啐到人家的菜饭里,恶心地人家难以下咽。这边赶紧将饭菜扫入自己的脏皿中,一溜烟跑走。那边一家老少的晚饭都有了。第一次听到此等故事时,孟奭惊讶不止。 孟仆叹气说:“就发生在曾经的 ‘我孟家’ 老宅那个坊。老坊过去是何等的繁华?焚烧后的新坊到成了流氓和贱民们集中的地方。小郎君,没事可千万别去那里转悠。鸡屎狗粪烂泥巴会脏了郎君的鞋袜。”

         孟仆说得跟真的似的。 孟奭倒是十分相信。 他入京近三年,根本没去过 “我孟家” 老宅所在的老街坊。太学生,书都读不完。 哪有时间到那种充满粪臭的地方去寻幽?

         “雁南飞”只能算是中档中比较上乘的一家。来听曲的人多是半富不穷的人。比如刚入仕的小官吏和半吊子水的文人们。环境相对文明一些,花销也相对合理一些。歌伎们其实挺喜欢请文人雅客们为她们填词写诗。越有人为她们写歌词,显得她们越“当红”。 一个歌伎红不红,也要看有多少风流文人愿意为她填词作画以充酬资。 歌伎们心里最欢迎的客官,当属青年儒生们。儒生们虽然没有可以挥金如土的钱袋子,却多是风流倜傥,舌生芳言,胸有丘壑,出口成章。

         平时,要是伙同着几位富裕的朋友们一起来凑份子玩,孟奭不用花太多的钱。实在不行就写诗填词,或作画,“以充酬资”。孟奭惭愧,酒量有限,不能总陪着喝到天荒地老。所以,他一般 “溜”得比较早,溜得晚的人补费。但常言道,诗酒不分家。不喝点酒,哪来诗意?要是有贾大侃参互,孟奭往往不用花钱,两人的花费他全包。贾大侃这人虽然于读书勾当上不灵光,可为人着实大方,交友甚广。孟奭天生清傲,交友不易。有贾大侃为他介绍朋友,何乐而不为?

         大约与贾大侃的家庭背景有关,彼人天生信奉 “多个朋友多条路”。尽管他常被损 “小眼睛一眯缝,坏水就挤出来了”。别人直着说,贾大侃会生气。孟奭委婉着说,贾大侃气不起来。因为孟奭说出来的是 “慧眼一线,濯流一涧”。瞧瞧,这八个字。 眼睛虽然小到只剩一线,但是一双慧眼。“濯” 虽然发音同 “浊”,本意却是清洒的意思。孟奭就是孟奭,损人不带脏字。 而且常常模棱两可。实话说,要不是有人给他解释,贾大侃还以为孟奭是在奉承他。

         贾大侃一点都不生气,他特喜欢请孟奭教他这一类的小智慧。我请你喝酒,你教我怎么作诗填词,和骂人不带脏字。

         孟奭也不想总卖弄这类小技巧。但人家虚心请教,总不好不给面子吧?不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吗?

         孟奭就着酒渍杨梅吃了一口饭。嗯,这种吃法确实下饭。 杨梅这东西,在南方不稀奇,到了京里可就是个时鲜水果。戊州来的孟奭,每见到杨梅一类的果鲜时,常会有乡愁。戊州,山灵水秀。就是忒远忒荒忒蛮。

         尝着略带酒味的酸咸杨梅粒,孟奭忽然热泪盈眶。他想到了红燕:“不知孟俭那孩子如今如何?” 他入京不久,接到家乡来信,红燕又生了一个男娃。小名自然叫 “六子”,她家已经有五个儿子。大名就是孟奭曾提到的 “士以俭为美” 中的那个 “俭” 字。 如今也该有两岁多了。“但愿阿哥善待六子。”

         孟家庄的红燕过去每年都会将一坛腌好的酒渍杨梅送到孟家大院。 红燕的酒渍杨梅别有风味。听说,她用的酒是什么“濡沫” 酒。 咋一听,挺恶心的。

         幼时不懂长大后孟奭才得知,“濡沫” 二字取之于 “相濡以沫”。红燕和奴隶出身的夫君,伉俪情深。夫妻两人酒渍鲜果时,只用夫妻俩一起酝酿的酒。

         又想到了红燕,又是一阵惆怅。“雁南飞”的酒渍杨梅比起家乡的,尤其是红燕送的,只能说是“味道尚可”。香、醇、鲜三者都相差甚远。

         “孟君,今年青梅酒的味道还好?酒渍杨梅,还可口?” 孟奭听到一句轻柔的问话。是水仙。

         孟奭抬头,堆起笑脸,问道:“姐姐来了?”随口来了一句:“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姐姐走路轻盈无声,真真一个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呀。”又问道:“哟,怎么面呈倦意。不高兴了?”

         “哼,还不是因为孟君?” 水仙轻哼一声,道:“妾身本想抽空小憩。刚入梦,突兀地被叫醒。着实不得劲。要不是听说孟君是一人过来,本想找个理由推掉。明人不说暗话。妾不待见那位假大侃。除了吵闹,就是呆木一截。好无趣。孟君,怎么现在就喝上了?刚刚过晌,离点灯还有一个半时辰。”

         “借酒浇愁呗。大醉如梦时,自觉轻兮似彩蝶。人生之最高享受,不过是醉后拜倒在水仙姐姐的石榴裙下。” 孟奭调笑道。

         水仙看看他,呸了一声。转身命令堂倌道:“再送两壶青梅酒到我新搬入的后屋里。再整治几样配酒的小菜。酒菜钱都算在我名下。 孟君,去妾身的新屋里瞧瞧吧。君来得巧,正好帮妾润色个门匾牌号。姐姐如今也有些忧愁。”

         她这话说得不假。水仙如今奔三十了。奔三十的勾栏歌伎,早已算是人老珠黄。水仙仗着音色绝佳、琴技绝佳的“双绝”,尚能帮助 “雁南飞” 撑住场子。但早已做不得头牌。水仙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 她属那种怎么捧也捧不起来的人。按鸨母的话,脾气忒硬,说不来甜言蜜语。谁人能喜欢晦暗酸涩的苦瓜脸?

         孟奭总没想透,怎么个苦瓜脸。水仙珠圆玉润,细眉善眼,白白净净。虽然说不上艳丽妩媚,可是周正耐看。

         偏偏孟奭喜欢水仙。他总能在水仙身上看到红燕。两人长得不像而且很不像。岁数差了十余岁。说话的声音也不同。红燕是六个孩子的母亲。水仙是单身歌伎。可是,都带有一种令孟奭怜爱的气质。

         从第一次见到水仙时,正是她为“雁南飞”正走红的歌伎伴奏、伴唱。他顿时迷上了水仙轻抚箜篌的尖尖十指。他记得,那位美艳无双的嫩伎弹唱之完,转头望向水仙。随着嫩伎的方向,他见到不起眼的后者微微点头。前者松了一口气,脸上大放光彩。当一起来玩的几人围着嫩伎说闲话时,孟奭却与水仙讨论起曲牌和歌词。两人相谈甚欢。

         自那次之后,孟奭每次来 “雁南飞”,无论是跟朋友一起聚,还是单独来吃个便饭,都要见见水仙。就连看门的龟郎们和鸨母也知道了孟监生的这个习性。 水仙对孟奭总是笑脸相迎。 水仙在人前的笑脸非常罕见。偶尔一笑,可谓 “嫣然”。贾大侃第一次见到时,竟然惊叹道:“没想到水仙姐姐笑起来竟然能如此动人!居隈兄,你使了什么魔法使老树开鲜花。”

         “幽兰生穹谷,但求寻觅人。时贤兄,庶人白银博一笑。出钱!既然遇上了老树开鲜花的奇景,要花银子精心喂养。”

         当贾大侃掏出钱袋,正在掏碎银时,孟奭一把将钱荷包抢去。他将整个荷包塞到水仙手里,说道:“水仙姐姐,我想为你刚刚咏的《鹊桥仙》重新填词。 回头请你再咏咏,可使得?” 水仙又是 “嫣然一笑” 道:“孟君,叨扰了。请。” 糯糯酥酥的声音,将贾大侃也给迷了个七倒八歪。 不过,贾大侃很快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孟奭和水仙两人弹弹唱唱,修修改改,根本就忘了还有他那个“花银子精心喂养”的金主。孟奭少不得过后想法哄他高兴。

         贾大侃很诧异。他以为自己最会玩。没想到,乡巴佬孟奭比他更懂女子心。

         见过水仙的嫣然一笑之后,贾大侃去“雁南飞”一定要拉上孟奭。一进门,就点 “水仙姐姐”。水仙是教习嬷嬷,只陪伴几位歌伎们,不单独出面应酬。 所以要见水仙,还得先点歌伎。

         “雁南飞” 的建筑风格是,一进大门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戏台。 周边一圈茶座。二楼也有一圈茶座和包间。坐包间的人可以单点歌伎。不过许多坐包间的人,只喜欢关着门会友。有戏台的这半边被称为 “勾栏”。

         大堂的后面,通到两翼。一层住着仆役们,二层住着歌舞艺伎们。存在于本时空维度中的本朝有风俗,“兴光楼,上施青漆,世谓之青楼”。雪白的粉墙,皂青色的梁柱围栏。所以 “雁南飞” 既可称为勾栏(戏场),又可称为 “青楼”(艺伎宿舍楼)。

         像 “雁南飞” 这个等级的有自己青楼班子的勾栏,歌舞伎们只卖艺。偶有哪位伎人相中了哪位君子,君子就是“贵人”。伎人可请贵人到自己屋里坐坐。巫山云雨卿卿我我,全凭伎人的心情。

         水仙偶尔请孟奭到她屋里坐过。孟奭总要在宵禁前离开,从不留宿。他很烦孟仆的碎碎叨叨,忒逆耳。开始时,水仙和孟奭谈些曲牌知识,诗词韵律。孟奭善常工笔人物,自然要为水仙示范如何绘人物。后来,干脆铺开绢纸,指导水仙如何起笔、勾线、调色。 他后来颇有名气的 “纱幔诗意图” 是从这里开始。

         自有了孟奭和贾大侃捧水仙后,在 “雁南飞” 的鸨母眼中,水仙还真是 “老树开鲜花”。鸨母一直舍不得放走水仙。是为了她的“双绝”。早早地将她转为了教习嫲嫲。反正她是个捧不红的主。不如用“双绝”调教出小“双绝”。

         教习嬷嬷水仙,人老珠黄。除了怪癖的孟监生,她与多数宾客谈不来。老板将她安排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水仙乐得如此。正好避开嘈杂。

         孟奭手提着半壶青梅酒,随着水仙进到她的新屋里。只见雪白的粉墙,皂青色的梁柱,几件实用却并不精美的硬木家具。一张镂花木绣墩前立着一只箜篌。绣墩后的粉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正是孟奭以水仙为模绘的一幅 “纱幔诗意图”。 画上的乐器非“焦尾”,而是“凤头”(箜篌)。画上的坐姿撫箜篌仕女,半截玉臂和尖尖十指,与真人相比可谓惟妙惟肖。靠着一面墙的条案上,散放着一把琵琶。水仙弹琵琶的技巧尚可,不如撫箜篌得心应手。她闲来却愿意弹着玩玩。箜篌、绣墩、雪墙仕女图,刻意布置出来的“不经意”。

         这屋里,东西物件虽然凌乱,但打扫得十分干净。水仙说:“妾身前日才搬进来。孟君细闻闻是不是还有泥漆味?这两日闷热无风,气味散发的慢些。因为太忙,一时间还无空收拾妥当。” 说着话,她为孟奭倒了一盏茶。说道:“君先饮盏茶。等一下堂倌将酒菜送来,妾陪孟君饮酒说话。”

         “不忙。” 孟奭说着,坐到圆桌旁的一只绣墩上。桌上摆放有一盏银烛台,和一只天青色的细瓷梅瓶。瓶中插着的栀子折枝上,三五朵白花散发出沁肺的清香。孟奭细细地欣赏着烛台、花瓶、插枝、花叶的造型,再看看雪墙、皂青梁柱和与花瓶同色的天青色坐垫,笑道:“姐姐这个情趣,古朴清雅,令人心旷神怡。”

         “孟君说笑了。妾也只敢让君看到如此纷乱。” 水仙笑着说道。她又问:“孟君,时才说心中苦闷。愿意说说吗?”

         “这会子倒觉得好多了。先听听姐姐的苦闷。” 孟奭说。 水仙笑了一下,柔声说道:“妾身的这件事,有些难以启口。孟君要是不嫌妾聒噪,妾从头讲起。孟君可记得,君为颖妹妹画过一幅肖像?” 孟奭点头答道:“姐姐知道,我囊中时常窘困。每每只好作画抵酒钱。姐姐可别说我移情别恋。小生只恋水仙花。”

         颖妹妹的名字为 “颖梅”。 是 “雁南飞”的当红艺伎。倾城倾国的大美人。因为色艺俱佳,所以捧她的人不少。颖梅要价颇高。孟奭几人也就是敢凑份子请她唱一曲。多了他们请不起。每次陪他们坐的时间很短暂。

         水仙瞪了孟奭一眼。然后用食指戳着孟奭额头笑说:“水仙只为居隈展。妾身哪里不知道你作画充酬资?”

         她接着说道:“两个月前,姆妈将那幅画裱好,挂到大堂拍卖。有几位客官酒后打赌,抢着哄抬拍价,将那幅肖像抬到三百两银子。几人先是边骂对方不识货边抬价。指指点点说,哪里哪里是神来之笔,别有风味。 后来大约是喝得太多,不知怎的竟然大打出手。姆妈为了息事宁人,当时撤了那幅画。 要颖妹妹收好。 姆妈后来却将那幅画以一百两银子悄悄卖给了封十爷。”

         封十爷是姆妈的老贵人。

         “封十爷找人做了一件赝品。姆妈偷偷地将赝品以六十两银卖给了那日吵闹最凶的那个人。下面要说的就是麻烦事。” 水仙叹口气说道:“姆妈开始以为,那人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处,不敢也不会同他人讲。不曾想,得到赝品的是一位行家。怎么就看出是赝品。彼人找到姆妈,威胁要告 ‘雁南飞’ 卖假画,除非将原作换给他。画已经在封十爷的手里。十爷说看在姆妈的面子上,回添他一百两银才肯出手。就是说,十爷要二百两银子。姆妈对那人说,真品被封十爷买走了。要彼人再添一百四十两银子,姆妈帮助要回来。彼人原本只想用六十两的赝品换到一百两的真品。听到姆妈的话后,彼人坚持要告官。说是 ‘雁南飞’ 不但卖假画,还伙同地痞流氓敲诈勒索。彼人有些功夫和背景,根本不在乎封十爷一伙。这事要是传出去,不但姆妈吃官司,‘雁南飞’的生意也做不成了。”

         什么换来换去,听得孟奭头大。何况又带出了封十爷这位大魔头。他询问道:“要不,我给颖姑娘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原来的那幅就留给封十爷算了。”

         “孟君,妾身先替姆妈谢谢君。姆妈正有此意。可是,妾却认为,君不可做烂好人。君可以做这次,下一次呢?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画?那赝品十分逼真,不是也被人看出是赝品了吗?妾担心,回头有人指鹿为马,将君之真品也说成是赝品。如今这事还没有传出去。 一旦传开了,别有用心的人,还不都跑来要用赝品换真迹地闹腾?”

         孟奭笑道:“姐姐想多了。真做不得假,假变不成真。我又不是有名气的大画师。谁能吃饱了撑得慌,没事总复制我的作品?几幅仕女图原也不值得几个钱。既然有人喜欢,我多画几幅未尝不可?”

         水仙见他仍然没开窍,叹口气说道:“孟君为人太实诚。君原是作画充酬资。君如今却说什么有人喜欢就画。岂不成了白白要人盘剥?吵闹的那些人不会为君出酒水钱。卖画的钱也都进了姆妈的荷包。何必辛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呢?省省心吧。”

         “咦,我本想着哄姐姐开心,姐姐倒劝我省省心?”

         “这就是妾身的为难之处。见姆妈为难,妾自要帮姆妈。姆妈也提出想请孟君再画一幅,姆妈也说要一模一样的。妾从小就被告知,世上无两物一模一样。妾想来想去,即便再绘一幅也千万不可求什么一模一样。 反而,要略有不同。与其说,复制一幅,不如再重画十一幅。凑成一套。就是说,君照着颖妹妹的样子画出总共十二幅姿态各异的仕女图。起个靓些名字,比如 ‘颖梅十二姿’。将来幅幅都可大堂挂卖。”

         “此意甚好!” 孟奭来了劲头,拍手称赞。 他又道:“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十一幅画岂能几日画成?姆妈怎么办?”

         “事以至此,姆妈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妾本想劝姆妈干脆向彼人提议,可将花掉的六十两为押金。 待君画出了第二姿,一定是彼人的。除非彼人轴得不行,非要封十爷的那幅。要是那样,还真挺麻烦。妾身日想夜思,不能释怀。”

         “姐姐此刻无需多想。陪我喝酒吧。” 两人坐定饮酒。各想各的麻烦事。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孟奭突然问道:“姐姐,彼人怎能看出手中的是赝品?”

         “听说是题字和钤印上出了问题。”

         “钤印?啊呦,要是彼人对金石学有所研习,麻烦可就大了。看来只能用封十爷的那幅为姆妈解难了。”水仙诧异地问为什么。

         “我为汝等作画后,盖下的印是 ‘孟大皕’ 印。就像这个。” 说着,孟奭起身,指着水仙墙上的仕女图说道。水仙看着文字古怪的钤印说:“妾愚昧,看不出个所以然。” 孟奭说:“如果不是事先被告之,我也看不出来。字体是先秦古篆体。所以仿制这枚钤印不容易。何况,我的这枚印章是秀才郎君用家乡芦花河畔的雪卵石亲手刻制的。方寸之间自有神韵。字可仿,石不可仿。”

         秀才郎君是个耕读农夫。耕作之余,常在河边捡些入眼的石头练习刻印章。有位久居山中的隐士高人,见秀才郎君学雕刻心诚之至,给了他几颗奇石,叫 “雪卵”。虽然是农夫,秀才郎君却继承了他爹孟员外对先秦古字研究的兴趣。在识别古字上,秀才郎君比孟员外有天分,也有成果。文雅点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爱雕刻石头,又爱研究古字。两者加在一起,形成 “方寸之间自有神韵”。那种雪卵是世上罕见的奇石。所以 “字可仿,石不可仿”。

         水仙急急地说道:“孟君,妾身是真愚昧。谁是秀才郎君?为什么彼人对金石学有所研习,麻烦就大了?”

         “秀才郎君是我阿爷。家乡人都称他秀才郎君。麻烦大是因为彼人对金石学有所研习!” 水仙先是一愣,哪有对自己阿爷直呼外号的规矩。听到答非所问的后半句后,又是一愣。那么,到底为什么麻烦大了?

         孟奭眼睛一亮说道:“要真是研究金石学的人,这事也好解决。不就是想要 ‘孟大皕’ 三个古篆吗?我给他盖上印,不就解决了?姐姐,能否问问那人到底是想要画?还是想要钤印?”

         “要是彼人两者都要呢?”

         孟奭指着墙上的 “纱幔凤头诗意图” 说:“只要姐姐肯割爱,难题迎刃而解。”

居隈孟家(10)・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