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好 01(2024)

女士茶话会

“我想早点退休算了。反正教龄也积攒了二十五年,就这么开始拿教师退休金,虽然有些吃亏但也亏不到哪里去。现在不但教学任务太重,也得不到该得到的尊重。你对学生们要求稍微严格些吧,吃力不讨好。对他们太松的话,良心上过不去。觉着对不起职业道德。” 第一位女士说道。她是一所当地大专(college)的教师。

在加拿大,无论是大学(university)的教师还是大专(college)的教师,一律被尊为 “教授”(professor)。“教师” 是一种光荣而神圣的职业,备受他人尊重。教授们属于国家承认的专业人士。犹如医师、律师、会计师等等带“师”的职业,可以担任“保人”。能被称为 “专业人士”(professional)和做保的人,多是要通过繁复的专业考核。至于什么软件公司的程序员呀,银行的出纳员呀,律所的秘书和法律助理呀,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专业人士”。通通只能算是“白领工人”。工人(worker)就是工人,无论衣领的颜色,仍然是“工人”。

说话的这位女教授,正在和几位女友们出席一个小群体的“女子专属茶话聚会”(woman only teatime)。当女教授的话一出口,其余人敬佩的眼光一致朝向她。

在加拿大,大专院校的教授们与政府部门的公务员们一样,可以享受到稳定的“终生职业退休金”。加拿大人称这类退休金为 defined benefit。教授们常常具有很高的学位,和广博深邃的知识量。很可能私人书房里的专业藏书,堆积如山。相对于他们在脑力上的高投入,退休后相应的退休金和福利,理所当然应该颇为体面。在加拿大社会里,有一种共识:争取成为国家承认的“专业人士”,是一种智慧投资(intellectual investment)。是有效的长期投资。虽然这类投资要在数十年之后,方可见到令人羡慕的收益,例如终身职业退休金。人总有老去的时候。老了,却仍然有体面的收入,能不令人羡慕吗?

“ 朋友,我也幻想提前退休。 只是我还没有攒够退休金。与你们几位不同,我从落地之时起,一直在正规的私有企业或上市公司里供职。目前的收入当然算体面(decent)。但那类公司只有defined contribution ,没有 defined benefit。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不信?到网上查查看其中的不同。” 第二位女士说道。

在坐的没有人说不相信。一个是 “奉献”(contribution),一个是 “享受”(benefit),没人不懂这两字的含义。聊天气氛中似乎冒出一股酸味。她说道:“像我这样的人,退休后,多要靠自己年轻力壮时的积蓄,比如 RRSP 。嗨,咱这样的,半生庸俗忙碌,余生苟延残喘。” 她自嘲“庸俗忙碌”并不是没有道理。她是 “搞 IT 的” 高级技工。说白了,就是某 IT 公司雇佣的白领工人。IT,全名为 information technology。说一个人是 “搞 IT” 的,具体职业非常模糊。可以是码农(coder,programmer)、软件开发师(software developer)、数据分析员(data analyst)、软件测试员(application analyst)、数据库管理员(database administrator)等等。这些职业都可笼统地称为 “搞 IT 的”。

加拿大社会有共识,“搞 IT 的” 是个收入水平相当体面的办公室工作。正规的私人企业或上市公司雇用 IT 工人时,开出基本工资的依据,既要符合劳动法,也要依赖市场供需。“搞 IT 的” 白领工人,经常会硬性化,或叫 “迫不得已”,被要求加班加点。钱赚了,却鲜少有闲空提高自身修养。仅有的一点空余时间,往往还要花费在自我提高专业水平上。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现有岗位,又随时准备跳槽。技术工作,不进则退。IT 白领们在岗时,个人收入颇丰。除工资基础高外,还包括项目奖励、年底红包等额外收入。偶尔也有机会根据资历 ( seniority ),拿到本公司的股票期权(stock option)。但是,与“专业人士”和公务员们相比,上市公司或正规私有企业的 “搞 IT 的”白领们,精神压力巨大。常常担心被突然裁员。故而,“搞 IT 的” 人往往颇为 “不会说话,低情商”。

众人脸上推出皮笑肉不笑的客气微笑。此人开口时,常是语气里夹酸带醋。知道她的人,说她过于直白。不懂她的人,说她傲慢无礼。比如她公司里的白人老板,每年为她总结个人表现时,都要给她加上一个“缺乏沟通技巧”。客气的说法,她是为人直爽。不客气的分类,就是情商低。因为习惯了她这种低情商的直爽,其余的几人该喝,喝;该吃,吃。没人接话茬。

一口茶之后,另一位朋友略带揶揄地问道:“不是还有 CPP 和 OAS 吗?那两项加在一起,也少不了您吧?” 这位女士与女教授是前后脚的学姐、学妹。原申请了同一专业的PhD(博士学位)。后来,因为种种现实原因,这位女士试了两次都没有通过“综合考试”(comprehensive examination),只好放弃。她说,这一放弃,便使她改变了原有的命运定数。等她醒悟过来时,已经太晚了。平心而论,即便她没有放弃,即便是修同样的专业,总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是后来这个结果。人的命,天注定。时运不济的她,长期以来做一些似是而非的“对口”工作。她也缺乏“搞 IT 的”直爽女的风能火量。在别人耳中,她永远都在为能不能续约,能不能找到下一个合同而发愁。永远是那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因为那些永无止境的远虑和近忧,她的脸色总有些苍白,眼圈总有些发黑,神色总有些郁郁寡欢。

低情商的直爽女叹了口气,回答神色寡欢的抑郁女道:“亲爱的朋友,CPP 和 OAS 两项加在一起,不是不少,是少得可怜。知道吗,每项都有个官方的正式计算法。不信?到网上查查。像我这样的九十年代初的移民,按官方算法算下来,只够得到饭费和取暖费。要是光靠 CPP 和 OAS 赶上物价飞涨,房产税大涨,怕是最后连吃饭取暖都不够。”

抑郁女低声说道:“你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嗨,你怎么都比我强。你知道我家的情况,老公和我都被迫只能做合同工。对我们来说,现金才是 ‘王者’。合同工小时费高,自挣自花,不受限制。但也不享受雇人单位的固定福利。我们必须为我家老二买昂贵的医药保险。孩子不但各类药不能停,还要接受特殊教育。加上还不清的房贷,不断上涨的房产税。您说说,我如何能从牙缝里再挤出闲钱,填补齐全 RRSP 空间?我们现在是地道的 ‘月光族’(make ends-meet)。将来可不是全得依靠政府的利民政策和社会福利吗?我早有精神准备,只要老二活着,我就不能停下打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座的早都得知她的不幸。也都很同情她。他们夫妻不得不“自我雇佣”(self-employed),或做合同工(contractor)。这样可将每一分能挣到的收入(income),先掌控在自己手中。“自我雇佣者”们可以选择不参加月供 CPP 计划。部分所得税,可以抻到年底做个人财政报表时,再多退少补,一并清算。说白了,“自我雇佣” 中存在很多的合法避税机会。抑郁女家的老二,出生在多伦多,生下即为加拿大公民。但是非常不幸,天生就有与基因有关的某种 “缺陷”(deficiency)。终身药物不能停。如今必须接受特殊教育。虽然治疗那种病的药物可在报税时向政府申报补贴,部分可到医药保险公司报销,但也免不了部分花销出自自己的腰包。因为生养老二,抑郁女难以专心学习,最终放弃攻读博士学位。可谓 “命不逢时”。

直爽女同情地说道:“朋友,万一您生个大病,那点社会福利和所谓的全民医疗保障制度,真不够救命的。”

抑郁女答道:“我家有个病号,够我折腾的了。幸亏我身体尚且健康,无病无恙。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万一遇上 ‘万一’,我和老二一起死就是了。” 她人很瘦,稍显不合实龄的苍老,但中气倒可谓 “还行”。

直爽女开玩笑道:“这话很不像你能说出口的。不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吗?”

“我既有远虑也有近忧。咱能力低,想不清爽。可不是只能先对付近忧吗?” 抑郁女自嘲道。

女人们口里的 RRSP ,是加拿大的一项储蓄计划。本意是国家税务单位,给纳税人一个可以避税的储蓄空间。算法是以个人上一年度的总毛收入为基础,乘以18%,得出纳税人第二年的 RRSP 空间(RRSP room)。假如纳税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提前撤出部分 RRSP,通过金融单位比如银行撤款时,金融单位要按规定,为国家税务单位届时扣下10%到20%的预扣税(withholding tax )。 理论上讲,RRSP 是一项国家竭力倡导的,为个人未雨绸缪的储蓄计划。各用人单位有自己的策略,帮助雇员们减税,包括直爽女提到的 defined contribution 。

CPP 全名为 Canada Pension Plan 。是加拿大政府设置的一项退休金计划。一般正规的用人单位在发工资时,直接按比例从纳税人的工资中扣除。CPP 的实质也是一种税收。CPP 这笔税收,在纳税人六十岁后,可以申请为一笔个人收入。但从来没有申请加入 CPP 计划的人,退休后不会有这笔收入。

好消息是,加拿大的公民们和合法的永久居民们,到了六十五岁后,都可以向政府申请一笔养老金,叫 Old Age Security, 简称 OAS。可以申请,但能不能或何时能到手,要经过政府税收单位的审核。审核过程中有不少条条框框。

总之,加拿大是一个高税收、高福利、高物价的中产社会国家。一个劳动者的毛收入越高,要上缴的个人所得税越高。比如一个白领职员的毛工资定位是十万加元。在用人单位帮助职员扣除了这税那税之后,职员到手的不过六万左右的净收入。假如那人是个上无老下无小的健康单身者,能够连续十年以上有保障地得到年净收入六万加元的话,可以生活得相当潇洒自在。甚至可小试“挥金如土”。然而,人总有些不现实的欲望。住王府的宗室们,想住进紫禁城当皇帝;能吃饱饭的,不但要饱更要丰富多彩。在加拿大这类的中产社会国家里,普通人常有的欲望是不能落后于同事和邻居。人家门前绿草如茵,我家门前一定要鲜花盛开。有妻儿、有房贷,甚至给小儿子买只新款 iPhone 也要琢磨分期付款的人,夫妻俩的共同毛年收入,假如不过区区十万加元,对于一个四口之家而言,多少会感到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

听到抑郁女的感叹,茶话聚会的气氛也变得有点抑郁。第四位女士为了调节气氛,笑着说道:“等死还不至于吧。加拿大属于发展了的国家。是个典型的中产社会。社会福利好。 ‘万一’ 啥的,有些不吉利。咱们转转话题,好不好?” 她不插话还好,话一出口,直爽女眼睛一瞪,立马开始不客气地泼酸水。根本没有顾忌对方是此次茶话聚会的女主人。

“啥吉利不吉利的。也就是像您这样财富自由的富婆,才会顾及吉利不吉利。人家整日发愁如何多挣钱为孩子治病。您呢?富得只剩做义工,搞捐款了。饿着谁也饿不到您呀。您卖了豪区的大房子,可以住进中产区的小房子。我们这样的,卖了现有的小破屋,只能住进远郊的出租屋。像您,眼下关心的课题是,如何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资产。您是 ‘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哪有那个底气?像我们这号的 ‘月光族’ ,日夜担心突然事件。根本想象不出来如何对付 ‘千金散尽还复来’。” 她连珠炮式的一通咧咧,酸味十足。富婆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这位“富婆”相当年轻貌美。红了脸后,越发盛春桃花绯粉染晕。她喃喃地说道:“过分了啊,朋友。我做义工是为了增加社会经验。为将来找工作做准备。我也有远虑,也要为对付突然事件做准备。再说,慈善捐款不是可以减税吗?我们是因为生意上的需要,不得不买大房子。我们的房贷超重,房产税超高。”

群中不知谁来了一句:“是过分了,朋友。可不就是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话是至理名言。反而是你,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怎么口还不见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包括直爽女本人在内的众人,嘻哈大笑。直爽女挤挤眼,来了一声:“汪汪~”。她们之间似乎开玩笑开惯了,反而觉着相互间的损骂,是表示某种友爱吗?这个问号很大。

富婆女士与其余的几位略有不同。她加入此群较晚。众人不清楚是谁介绍来或怎么带入的。更不清楚,她为什么总能坚持邀请一群与她不太合拍的人聚会。富婆是个既喜欢交际,又善于交际的人。似乎是,什么阶层的人她都能交际。可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能奢能俭。直爽女的酸损,多少是出自对自己做不成此类交际花的“羡慕嫉妒恨”。她透露过,她是个“投资”移民。尚未落地时先在多伦多最豪的核心豪宅区,买下了当时价值半千万加元的宽大房产。她说过:“万一,四个老人同时过来访问,总得有他们各自的私人空间吧?他们不过来时,我还可以搞搞 B&B (Bed And Breakfast)。” 嗯,这个理由,听上去很有规划和远见。

在多伦多买房子的大拇指原则是,位置;位置;位置。富婆小庄园般的豪宅,位于多伦多有名的豪宅区。这个区,是大多数的中产华裔移民们,不敢也不愿意考虑的区域。顺带说明一下,今日几位女士坐在富婆家的花园里闲聊的时候,互联网上刚刚出现 Air B’n’B。今日在座的大部分女士们,根本没有听说过。就连 “搞 IT 的” 直爽女,也只在网络上瞄到过。算是年代新鲜玩意。但是利用自家的空闲卧室,做 B&B 小生意,在加拿大却有相当长的历史。B&B 就是民宿。通常包括提供一间卧室,与主人共享洗漱间。主人第二天早上提供一顿丰盛的早餐。据传,是来自英伦和欧洲的古老传统。加拿大公民们至今仍属英王的子民。故而在加拿大,英、法两国的文化传统,随处可见。

尽管“投资移民”富婆尽力保持低调。除了天生加人工的丽质外,她平日穿着朴素,举止谨慎。走在路上,与普通人差别不大。只是当她开车出行时,驾座却相当豪华。她的半千万加元豪宅有多处车库。车库里泊着不止一辆欧洲原装豪车。她说过:“老公每年要过来度假。他喜欢到野外开车兜风。” 所以呢?家里既需要豪华的大型SUV,也需要昂贵的敞篷跑车;她家里请了一名勉强能说几句英语的南美女佣,说是厄瓜多尔人。“因为是钞票(cash)交易,故而便宜。比菲佣们更便宜” ;她家的花园要请专业园工定期打理。“我又不懂种植,怕荒芜了好好的花园” ;孩子们上的是当地最昂贵的私立学校和幼儿园。“我怕公立学校管理宽松,生源良莠不齐,影响教育质量”。她经常在家中举办茶话会,或小型派对。邀请各色人物,但鲜少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掺合在一起。比如今日在座的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士们。她说,她喜欢提供交流信息的场所。

富婆喜欢组织派对,是一个熟练的女主人(hostess)。她喜欢陪笑脸,她的笑容真实灿烂;她喜欢活跃气氛,她的嗓音轻柔敏感。她特别能容忍不同意见,像刚才直爽女的话那么难听,也没见着她急着白眼。实话说,富婆是位有魅力的交际能手。是位通过两三句交流就令人喜欢的知性女子。可在座的其余几人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头。也许是,“代沟”?其余几位岁数稍大的女士们,总觉着与她隔着一层。富婆越是真实灿烂,别人越觉着她在演戏。越是轻柔敏感,越是让人起疑她另有所图。

说起来,也是她自己不好:神神秘秘。她对自家的经济来源讳莫如深。只是淡淡地强调,挣钱是老公的事。她是家庭主妇,负责相夫教子,管理内务。她曾经透露过,娘家没有矿,婆家也没有矿。丈夫是专业金融人士。有人记得她说过,好像是“早年在香港炒股发了一笔财,认识了一些金融巨擘”。后来回国,专心搞针对国内产业的 “对冲基金”(hedge fund)。“他觉得他对国内产业和市场更了解。” 富婆的老公比她大了十几岁。婚后富婆趁年轻,一气生了三个孩子。男方是再婚。是否有拖油瓶?她没有透露过,至少没在这个群中透露过。

听到是做“对冲基金”的,连自认为懂些市场经济的直爽女也对这种富老夫美少妻的组合有些理解。金融大鳄与小美人鱼的结合,是生意场上的常态。也难怪富婆喜欢举办茶话会、或派对一类的活动。她也许是她老公生意场上的帮手。上下打通、左右逢源是生意场上的必须。

关心则乱。注意过“对冲基金”的人有意识,“对冲”(hedge)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转的游戏。尤其是针对国内市场玩西方人定义的“对冲”,更具挑战性。再尤其,以他老公的那个岁数和英语程度看,能玩也敢玩对冲基金的人,一定要有大背景。即便对于数学天才,能在国内政、商两界打通各路衢道,收集到内部情报,通过综合分析,预测某“旺”股的下滑走向,及时对冲 …… 谈何容易?“对冲”说到底属于赌博,不过是一种高雅而合理的赌博。但凡是赌博,亦讲究鸿运。道貌岸然的赌博,非但要有鸿运,更要有保护伞。群里有人听到过坊间有流言,富婆夫妻的上一辈亲友中存在某位神秘的大人物。或许是尚且卧藏着的虎级“赃官”?

但是, “对冲” 二字在这个普通但体面的知识女性群中,多少算是无人真懂。也许,富婆故意借口无人懂的赚钱方式,用以掩盖不好明说的真相?who cares?真没人在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儿坐在富婆的花园里,享受明媚阳光和清新美景的几位女士们,初始走到一起,缘自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曾是沦落人,但如今是有资产的中产阶级。包括总是怼天怼地、爱说酸话的直爽女和眼圈发黑的抑郁女。无论私宅大小,房贷有多重,只要是“买下”的,就算个人资产。几位女士中,除了尚且年轻的富婆之外,其余均是在八十年代中期、晚期或九十年代初期,跑出来的“老移民”。她们出来时,或“研修”,或“陪读”,或有其它不好开口的原因。其中有一位很少开口说话的“大姐”,据说是早些年公费派出,研修后没再回去。她们是一群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们。诸位除去有房有车、有家有口之外,皆有正规大学的正式学位。像女教授和不爱说话的大姐,拥有多伦多大学的博士学位。

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谓是深一层的 “脸熟心不熟”,谁也不好称他人为“闺蜜”。不能简单形容她们之间的相互交往是 “虚与委蛇”。但各自确实都有不可与人知会的“家丑”,都会知趣地为他人留下私密空间。她们都是不多问对方的过往,也不自曝己方的过往。她们个个自诩,是靠自己的能力,白手起家。都是在一番奋斗后,跻身于布尔乔亚阶层。最能让她们凝聚到一起的黏合剂话题,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厌恶和憎恨。她们的父辈们在文革初期,虽然不能说统统遭到批斗,却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严重些的,比如不爱说话大姐的母亲,因为不堪忍受种种精神屈辱,抑郁成疾。老人没能看到丈夫的平反,便撒手人寰。稍微幸运些的,比如女教授的父母,不过是被刷了几张大字报,后来举家下放到五七干校。她们最大的怨恨,是由于文革动乱,使她们荒废了青春,荒废了最能长知识的青少年时光。

不爱说话大姐尤其不爱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她看来,这群人中又有哪个家庭不是那一段疯狂乱象的受害者?谁又不是一天天熬出来的?她很烦别有用心的人,总在叨叨那些令人心碎的话题。一个人一天到晚自怨自艾,怎能 move on?既耽误时间,又损伤脑细胞。别人说她是,“不爱说话”,但她自知道是,“无话可说”。天涯沦落朋友聚会的禁忌:不要与非自己专业的人,夸夸其谈自己的专业。不要与不太熟悉自己的人,讨论时事政治。故而她干脆只听不说。人生苦短,时光可贵。

不爱说话大姐即便不说话,她清雅的姿态仍使人敬畏。在她的影响下,其余的几位“妹妹”们逐渐意识到了一个不成文的守则:知识分子必须洁身自好,保持“清高”。中国古代的知识阶层常自诩为 “清流”。与现代的“精神贵族”,多少是一个意思。知识分子们可以在物质上清贫,但在道德上永远不可沾染上铜钱臭气。在这群人中,绝对不能是,也绝对没有,那种爱慕虚荣的“玛蒂尔德”(Mathilde Loisel )。玛蒂尔德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短篇小说《项链》中的主角。群中无人没有读过《项链》的翻译版,或中文或英文。再如高知女教授,读的是法文原文版。清流们或精神贵族们,对于那些不敢于面对现实,不敢于 live within your means 的人,绝对看不起。

此刻,由于低情商的直爽女,东一枪、西一棒地搅局,搞得在座其他几人颇为尴尬。女教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喃喃道:“大俗方为大雅?” 她的声音很低,没人多加注意。

既然提到了“减税”,女教授委婉地向富婆问起一些她过去没有特别上过心的税收问题。君子远庖厨。“不知道如何避税”似乎也彰显出高级知识女性的清雅。富婆笑着答道:“实话说,我是请专业会计师做年低税收结算。虽然我的大学主科是财会,但各国的税收系统和制度不同。这边的许多规矩,我没有深入研究过。再说,如何利用税收法的漏洞,合理合法地避开税收制度的陷阱,是个挺复杂的事。我现在没有精力专注这些。个人觉着还是留给懂行的专业人员比较合适。等孩子们大些时,我或许有机会找回专业?” 听她的语气,她似乎对自己最后这句话亦有所怀疑。

女教授微笑着点点头,笑道:“言之有理”。她心说,富人致富有其必然性。这其中的“必然”,颇为神奇。他们绝不会随意透露给不相关的人。她觉着自己与富婆其实属同类,同属“情商高”。高情商的人不会故意为难他人,不会动辄酸别人,让人下不来台。更不会夸夸其谈,给些有的没的“建议”。高情商的,或叫 sophisticated 人,深懂直白的危害。女教授抬头环顾,仿佛在瞬间看到一向清高的不爱说话大姐颔首默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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