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隈孟家(14)・小水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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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鞭美少年之六・居隈孟家

小水菊仙

******详文如下 ******

         晤德十年入秋后,孟奭每日结伴贾大侃一起上学。虽然一正一庶,却同是“太学生”。同一个方向,同一个学馆。 分斋、分堂、分先生教导。

         下学后,孟奭情愿一人回家。贾大侃有自己的一群友人。孟奭与他的友人们不大合得来。

         自认识 “恭霸王” 后,贾大侃去 “雁南飞”时,很少再约孟奭一同去。他的那些新友人们,喜欢热闹。他们喜欢包场子,自弹自唱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更有甚者,着女装尖着嗓子唱,互相之间叫好打赏。这群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有些人五音不全,听上去十分刺耳。 姆妈不喜欢他们搅和别人的雅兴,常常将他们赶走。“雁南飞”欢迎有钱的消费者,却不欢迎故意来踢馆搅局的人。

         说是去上学,孟奭却是日日在混学。一点不假地在混。 书,他是越读越无趣。虽然太学监丞署最后也没拿告他的三条怎么样,可是他到底还是错过了取内舍的机会。一到自习时,孟奭必会翘堂。好在他仍然能保持私考成绩名列前矛,先生知道他的委屈,并不太在意。

         几个月来,孟奭的思绪一直都是在 “续学” 和 “辍学” 中挣扎。续学是盼望得到最后一次取内舍的机会。取内舍是为了得到取贡生的机会。 取贡生是为了得到取贡士的机会。取贡士是为了得到取进士的机会。只有取了进士,才叫走 “仕途”。走仕途中兴“我孟家”是祖父的遗愿。如今这个遗愿成为沉重的精神负担。

         自从那个闷热的夏日里他从翰林翁家里出来后,他反复地琢磨翰林翁的那句话:“天地之大,必有我才用武之处。”

         翰林翁的庶子因为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机会考贡士。在新旧两王朝交替之际,科考制度也被打乱。直到太祖(庙号)晚年时才逐步得以恢复。待到科考恢复之后,翰林翁的庶子已近不惑之年。正当许多同龄人感激终于有了科考机会时,他却放弃科考,跑去军中找了个文职。自嘲是在效仿古人自择明主。他离京之前大笑着说到:“命不逢时不可悲。 我自良才必有用。 弃文从武是我良才败而重启之机。”

         据说,他后来教没有机会读书的粗鲁兵汉们和他们的子弟们,识字扫盲。本次就有一个军户子弟被取内舍。据说,是翰林翁庶子的学生。孟奭一想起此事就感到愧疚:一个粗鲁军汉的儿子都可以被取入内舍。他,堂堂正正的孟氏后人怎么这么不争气?有愧于列祖列宗。都说事不过三。明夏初还有最后一次取内舍的机会。孟奭却十分害怕那个第三次机会。

         孟奭想不通。“我才用武之地” 绝不只有为小孩子们开蒙和教粗人识字一条路吧?不过他与翰林翁的庶子同病相怜。许多时候,机缘一旦错过,就没有再遇的可能。他有点理解父亲秀才郎君了。秀才郎君甘做耕读农夫,何尝不是 “天地之大,必有我才用武之地”?

         他想 “辍学”。却不愿与家里人共享这种想法。秀才郎君或许能理解他,却绝不会赞同。孟仆不仅不会理解他,还会搬出祖父的遗嘱给他施加更大的压力。秀才郎君字里行间的大度和理解,孟仆的不愿听也不理解的逆耳忠言,都能诛他的心。

         但是,假如真辍学的话,何处又是他的 “我才用武之地”? 孟奭在太学外舍,无可奈何地继续混。

         孟仆和贾家翁随着陶府的劳军队伍离京之后,孟奭和贾大侃两人都是犹如脱缰的野马。年关在即,学堂放假。因为没人约束他,孟奭日夜住在水仙那里。虽然 “雁南飞” 是勾栏不是妓馆,大牌艺伎们可以选择留住她们喜欢的某位贵人。

         孟奭利用假期日夜赶画 “十二姿”。如今的“十二姿” 不是水仙最早提出的 “颖梅十二姿”。只要画上有仕女即可。但对 “姿” 和诗意的要求却极高。他如今画“十二姿”不再是出于单纯的喜爱,而是不得不完成任务。

         早在夏季,“十二姿” 就被做成了一桩交易。交易的一方自然是由姆妈坐镇的 “雁南飞”。另一方则是一个什么 “刘夫人流”。 领头的姓刘,却与刘夫人除了同姓没有半点关系。

         先前花了六十两银子买了颖梅的“纱幔焦尾诗意图” 赝品的那个人,家里养着一位颇有点学识的清客,人称 “刘先生”。 正是刘先生帮助主人识别出赝品。并给他出主意,要告 “雁南飞” 做赝卖伪,仗势欺骗普通消费者。也正是这位刘先生复苏了“刘夫人流”。

         “刘夫人流”实则是由一群松散的好画文人们形成的一个小流派。他们自称是刘夫人书画的鉴赏者。并非是刘夫人的学生或弟子。刘夫人生前有过寥寥几位弟子,都是亲朋好友。鉴赏者们多是对 “刘夫人”的题诗、画和书法有着浓厚的兴趣。闲时喜欢仿照刘夫人残留不多的字画练练笔。那些人对刘夫人特有的韵味和笔法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好在“刘夫人流”不是什么有影响的大流派。在古画市场上,刘夫人字画少而又少,赝品也不多。

         不多,可也有。比如那幅赝品 “纱幔焦尾诗意”。刘夫人生前擅长工笔仕女图。 在那些人的眼中,孟奭的那幅 “纱幔焦尾诗意” 是新一代“刘夫人流”的代表作。当然是。传说中的刘夫人,正是孟奭的先太母。

         可笑的是,刘先生不知道为他一方创作 “十二姿” 的孟大皕,是他敬仰的刘夫人的后人。

         沉浸于作画中的孟奭没有听说过“刘夫人流”。更不清楚“雁南飞”与刘先生一方做了怎样的一个交易。根本不知道谁要买“十二姿”。

         他辛勤耕笔“十二姿”是在为水仙和姆妈解难。他一直以为早先那位赝品受害者,最欣赏的是他的书法和古篆钤印。

         姆妈告诉他,在“十二姿”交易中,每画出一姿,他都能得到六十两银子的酬劳。 孟奭是于银两上最糊涂的人。想着反正画仕女图是他的嗜好。他可以一月完成一幅。一年内就可赚到七百二十两银子,何乐而不为?

         为了更快更好地作画,“雁南飞”将后院中一处僻静茶室改建为孟奭的画室。姆妈不但同意为他事先垫出绢纸、画笔、墨色等等花费,还同意免费提供茶饭。孟奭翘课后,就从后门进入画室作画。

         所以,他想辍学常翘课一事,水仙一清二楚。 孟仆被蒙在鼓里。 孟仆见小郎君天天去学堂,以为他还在努力争取被取入内舍。放心地结伴贾家翁去了西北。

         “十二姿” 交易还要从姆妈卖赝品说起。

         “雁南飞” 的最重要的贵人是封十爷。封十爷不但是姆妈的老相好,也是京城中一位有手段有路子的黑道人物。他是黑道,却不仅仅只懂打打杀杀。他颇懂做生意。能与对方当面谈清的事情,绝不闹到衙门那里去。京城里水深,处处暗流急涌。没有人能预测哪日哪个不幸的时刻会得罪哪位重权高位的人物。

         就在孟奭与水仙吵架不久后的某日,“雁南飞” 的姆妈设了一个茶局。她请赝品受害者和封十爷一起观赏颖梅的茶道艺术。那日,由颖梅点茶、分茶,水仙在一旁轻撫箜篌助兴。淡妆薄纱中的颖梅,清新美丽。 纤纤玉手随着轻柔的乐律,环佩丁零地表演茶艺,颇为颐神和怡。

         姆妈是青楼女子出身。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十分懂得如何利用手中的姑娘们去吸引附庸风雅的客人们。“雁南飞”卖的是视、听、嗅艺术。人要美,音要美,环境要绝对的美。

         陪坐的人中,有封十爷手下的某师爷;赝品受害者家的清客刘先生;封十二爷家的长子封大郎。封大郎就是贾大侃嘴中的表兄。 他的作用是为几位客人讲解墙牖上悬挂的三幅画作。

         一幅是封十爷手中的 “纱幔焦尾诗意”。一幅是来自水仙的 “长相慕”。两幅上都有 “孟大皕” 的题诗或题字,以及钤印。另外还有一幅小作,上面画的竟然是骑着一匹“青骢”的仕女。背景里有隐隐菊色。这幅画的题名为 “小水菊仙”。画作的笔法和用料虽然不及另外两幅艳丽细腻,尺寸也小,却自带一股无形的魅力。

         封大郎称是自己考画院时的样本:“这里是我的题字和钤印。今日也想请诸位客官共同赏眼。”

         一巡赏茶、品茶之后,刘先生在赝品受害者耳边嘀咕了几句。受害者点点头后,对封大郎说:“贤小郎君,恕吾眼拙,这幅 ‘小水菊仙’ 的用笔与两幅诗意图竟然颇为相似。 早先听到一些坊间闲话,贤君考画院时的一部样本,原是一位孟姓监生所做。君既然提起此画为考试样本,不知是否正是坊间所指的那幅替代品?”

         师爷见封十爷的从侄发窘,插诨说:“诸君,坊间闲话是哄坊间闲妇的。吾等听听,一笑了之。若信了?岂不自贬为妇人之愚?世间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对坊间闲话,大可不必当真。”

         “不然,兄台,一笑了之自然好。可面对眼前的这幅画,坊间闲言又似乎有些可信。” 刘先生打断了他,说道:“诸位请看题字。为 ‘小水菊仙’。 菊是有了,水又在哪里?以吾的理解,这四字中,暗隐 ‘小菊’ 和 ‘水仙’ 。水仙花开放于早春。 此图却以斑斑点点的秋菊寓意秋色。对这个,吾不解,为何要将水仙和秋菊放在同一幅画中。请教封贤君,‘小水菊仙’ 实为何意?”

         封大郎并不知道画上的青骢马实名 “小菊”。 也不知道画上的仕女是 “雁南飞” 的水仙姑娘。他竟然一时语塞。 在座的只有水仙猜到了几分,虽然她也不清楚 “小菊”是马的名字。她是一介艺伎。基本的训练就是在客人面前装聋作哑陪笑。 更何况,今日这个局,由姆妈主持。颖梅是头牌。她只是伴奏的乐师。有颖梅和姆妈在,根本轮不到她插嘴。

         知道水仙和孟奭关系的姆妈,听到 “水仙” 二字,顿时明白坊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小水菊仙”一定是孟奭的画作。她为每人加了茶汤后,笑着说道:“妾愚昧。若说错了,请各位客官就当是听了个笑话。这仕女,自然像是我家水仙姑娘。那匹马的名字,可能是 ‘小菊’?” 真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姆妈也不知道,画中的青骢马正是叫“小菊”。

         刘先生答道:“听大家(姑)一席话,可谓醍醐灌顶。 ‘小水菊仙’ 原来是水仙姑娘的秋游图。只是,这笔法竟然与其它两幅颇为相近。错觉中会以为出自同一手。或许,封贤君与孟大皕出自于同一师门?敢问,师门为何?” 他问封大郎。

         “大家(姑)” 是本朝市民们对鸨母们的尊称。

         刘先生见封大郎和师爷等人都是一脸尴尬,为了缓和气氛,笑道:“也好,英雄不问出处。容老生讲诉一段往事。几十年前,京城中有一位刘姓才女,擅长工笔仕女图。画作曾卖到百缗一尺。彼女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后来嫁入城南孟姓士族。老生不才,曾见过彼女的几幅大作。故而见到 ‘纱幔焦尾诗意’和孟大皕钤印后,以为孟大皕出自彼女门下。 今日见到 ‘小水菊仙’ 图的笔法和风韵与那两幅颇为相近,这才惊讶是否封贤君与孟大皕均出自彼女师门?刘夫人在京城消声觅迹了几十年。”

         刘先生一生潦倒。却是 “旧贵门” 出身。他知道被诛了三族的刘家,早已败落得不见踪迹。 经历兵燹后的城南孟家的老宅院,虽然全毁,却留下几个石墩子。而刘家人、物皆是烟飞灰散。 京城里的人哪里能知道,“我孟家”迁徙到了戊州。其实,在孟家庄的秀才郎君那里还有几幅刘夫人的藏品。可惜刘先生只能认出刘夫人独树一帜的笔法和韵意。却没猜出“大皕” 乃是 “奭” 字的分拆。

         在座的人包括水仙在内,无人知道孟奭与刘夫人的血缘关系。水仙只清楚孟大皕是戊州来的监生孟奭。孟奭从来没有提起过什么 “城南孟家”。天底下姓孟的人实在太多,哪个孟是哪个孟?

         封十爷家的师爷接口说:“刘兄,听君一席话,强过读书十年。兄台真是好眼光。 孟大皕乃孟姓监生。确为两幅 ‘纱幔’ 图的作画人。十爷,这幅小画不就是封贤侄临摹孟大皕的吗?” 他本意是想为封十二爷的长子解围。

         封十爷开口便道:“小侄是孟大皕的学生。这样算来,他们岂不是出自同一师门?至于孟大皕的老师是何人,没有人知道。” 他有接着又说:“这幅小作确实也是老师为学生代画的作品。” 他对买了赝品的那位说道:“仁兄,你渴求颖梅的那幅画,怕是与我一样,看到画有升值的可能。 ‘雁南飞’ 打算推出 ‘颖梅十二姿’。 全部将由孟大皕操笔。 题字、钤印,一样不会少。只是这孟大皕目前还是个监生,每幅画怕是要画上一段时间。不知仁兄是否愿意先预定几幅 ‘十二姿’?”

         原来封十爷听到刘先生那番话之后,明白遇到了行家。硬瞒怕是瞒不过对方。 索性摊开了,也好做上一笔交易。封十爷根本不看好自家这位 “贤侄” 将来能有多大出息。那小子作弊被抓出后,虽然没有被彻底开除,却被降到为画师裁纸、熨纸、晾纸的生徒地位。

         “雁南飞”所在的坊内,勾栏青楼比较集中。几家大勾栏中的人都知道,有那么一个“孟监生”,是个小才子。他除了为颖梅做过画外,也为另一家大勾栏里的某位头牌画过一幅仕女图。那小子穷,又特别能画,能填词。勾栏中人常见才子们提出以画充酬,也清楚谁的画更悦目。但是,无论画技的好坏,大幅的青楼仕女图,都能被卖个好价钱。出自 “雁南飞” 这个等级的青楼仕女图卖的是隐隐约约的,似是而非的 “春意”。与真正的春宫图是两回事。 买家在乎的是 “婉约春色”,根本不在乎画家的本意如何,画技又如何。。

         在封十爷眼中,孟奭的仕女图很符合 “婉约春色”。将来一定有升值的可能性。

         赝品受害者回答道:“封十爷快人快语。不知这幅小画,十爷愿意叫价多少?我却希望见到孟大皕的亲笔题字和钤印。不然,封十爷再怎么作证画是正品,也不能令人心服口服。至于 ‘十二姿’ 图,我也需要先看真品。如果定价合适,定会买下几幅。”

         封十爷明白,那人看上了 “小水菊仙”。回头让孟奭题个字盖个章后,这幅就算卖出去了。他答道:“我替小侄要个价。二百两银子,怎么样?仁兄省去了裱装费用。刘仁兄刚才不是说过,孟大皕的画风颇具刘才女的?无论师从何门,画风有传承,价格也必须有传承。”

         赝品受害者听到封十爷的歪理论有些不以为然。他坚持要看到孟奭当面题字盖章。封十爷绝对不能同意。题字盖章可以,人是绝对不能让他们见面。回头再花言巧语地把孟奭直接挖走了,“雁南飞”岂不是少了一棵摇钱树?在封十爷心中,孟奭已经被定位于他的人。他的人只能为他所用。

         封十爷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

         姆妈对一直没有作声的水仙轻声吆喝了一句:“水仙,你写个请帖,要他今晚带着印章过来一下。”

         水仙轻轻地答了一声 “诺”。她暗自高兴。客人没有点她真心舍不得出手的 “长相慕”。

         不过,她高兴的有点早。在封十爷他们还在讨价还价 “小水菊仙” 的同时,刘先生反复欣赏 “长相慕”。在他眼中,这幅画最接近于刘夫人的神韵,虽然技巧上与他见过的刘夫人字画还是有些不同。也少了那么一点意思。如果刘夫人用笔,纱幔和发丝或许会更加柔软飘逸一些?

         他指着 “长相慕” 问到:“大家,不知这幅画要价多少?” 他的声音有些大。

         水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撫琴的手打了一个颤音。颖梅扭头看向水仙,水仙姐姐有些失常。姆妈听出了水仙的恐惧。她知道 “长相慕” 是水仙的心爱之物。如果不是为了给她解难,水仙不会同意挂画。 姆妈堆出笑脸答道:“刘先生,那题字可是 ‘长相慕,何顾朝夕’。先生要是挂在屋里,到底与何人相慕?不怕先生笑话,妾一直以为这种赤裸裸的题字,是半点诗意也没有。”

         刘先生听出了言外之意。他点点头说:“大家说得在理。倒是提醒了老生,那 ‘十二姿’ 上还需多留白。签名和钤印可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题诗和题字最好留给观赏之人。面对同一幅画,赏画人的感受不同。”

居隈孟家(15)・暂不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