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濡濡兄封澍(16)
转眼进入了晤德二十五年的雨季。这日,一场短促的暴雨后转毛毛细雨。远方,氤氲中的山峦藏头露尾,恰如山水丹青。近处,树叶上挂满晶莹的水珠,轻风吹过时毫不吝啬地飘洒出去,哗啦啦。雨淋淋,雾蒙蒙,道路泥泞,坑坑洼洼。 车辙印宛如小渠。一头壮牛拉着车。吱嘎,吱嘎。车停了。下了人。又走了。吱嘎,吱嘎。
孟家庄村东头的东牌坊门楼下,出现了一主一仆两位外乡人。主人姓 “封” 名 “澍”。他敲开牌楼旁一户人家的门,打探孟家大院如何走。开门的老妪上下打量两人,足足一分钟。然后,指了指街对面不远处的一处院落说:“钟快响了。学堂要放学了。郎君可去那里找 ‘儒侠君’。孟家大院不好进出。需有人引荐。”
老妪说话漏风,又是一口极为难懂的当地话,封澍听了个一头雾水。还是他的仆人阿胡比较有耐心,反复问同样的问题。老妪也有耐心,反复答同样的答案。阿胡多少听懂了。是要他们去找一位“儒侠君”。
两人沿着老妪指的方向,顶着细雨找到了 “求悟学堂”。封澍大喜。学堂里总该有人能听懂他们的寻求吧? 他们找到看大门的门房。上来就打听 “儒侠君”。
瞎了一只眼的老门房,果然能听懂官话。他上下打量封澍两人,足足一分钟。搞得封澍不太自在。然后说道:“鄙人并不知道 ‘儒侠君’。这是学堂。学堂里,除了先生就是学生。”
“那么,老丈是否识得孟家大院的主人?”
“识得如何?不识得又如何?”
“若识得,还请老丈引荐。” 封澍欲塞给老汉几钱碎银。独眼老汉拒绝了。他说:“这位郎君,无功不受禄耶。鄙人身份低下。识得的人也是些粗陋之人。皆不配引荐。倒是学堂里的先生们是有身份的人,可以帮帮忙,说上话。”
“那么,请老丈引荐一位先生。” 封澍坚持要独眼老汉将钱收下。老汉坚持不收。
两人还在你推我搡,只听到学堂的下学钟声敲响了。 这一天的课就算结束了。接着,身着学生襴衫的大小孩子们,规矩地涌出各间课堂,绕着走廊来到门房前。独眼老汉肃然挺立在学堂的大门廊下,像一尊门神。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向老汉鞠躬道别。一个接一个地撑起各自的伞,规矩地离去。从走出课堂门到离开学堂大门,这期间没有一个孩子打闹。小声说笑的都很少。个个像是规矩的小儒生。封澍见到此景,看得直愣神。这是什么鬼地方,这些孩子们被训练成这个样子,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封澍听清楚了,学生们称老汉 “孟阍人”。阍人?不就是看大门的吗?学生们对他这么尊敬,难道还是什么隐身的高人?他偷偷地多瞟了老汉几眼。实在无法看出其与众不同之处。
待到所有的学生离开后,几位外罩氅衣的先生出现在各自的课堂廊下。各自锁上各自课堂的门,互相告别,欲回各自的家。老汉叫住其中一位先生:“顾先生,请移步这边 …… 先生,这两位外乡人打探孟家大院的主人。鄙人不晓情形。有劳先生明鉴。”
顾先生身材不高。面庞白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样子相当精明能干。他手里捧着书和一只乌木笔墨匣子。匣子被人掌摩擦的闪着乌光。“像是古董 ……” 封澍想到。
顾惟雍打量了封澍两人,足足一分钟。见来者的穿戴分明是一主一仆。两人浑身湿透,鞋靴上沾满泥印,十分狼狈。仆人打扮的人手里仍然拽着湿漉漉的包袱。包袱滴滴答答,已经滴处一滩雨水。看样子是冒雨走过来。两人如此狼狈,不像是有蓄谋的人。顾先生向着似是主人的人问道:“请问郎君贵姓?”
封封澍肚里有些气。自打他踏上渡沥江的渡船后,但凡问起 “孟家大院”时,被问道的人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如这般直勾勾地上下打量人。“难道我被黥首是坏人了?值得这些没见识的人打量这许久?” 他尤其不高兴一个所谓的先生,也是这般无理。他没好气地答道:“姓封,圭寸 ‘封’。名 ‘澍’,澍雨的 ‘澍’。澍濡万物的 ‘澍’。我这个名字真真地不应天意。这位便是随从阿胡。”
顾先生听出了封澍的不快,却还是温和地多问了一声:“封兄可有表字?”
“并无。我一介商贾,用不着表字。 倒有个外号 ‘濡濡兄’。众人皆笑我懦弱,利来顺受。” 封澍气哼哼地答道。
顾先生答道:“非也。封兄,请恕顾某直言。庄子曾曰: ‘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外濡实坚乃美德也。可谓,濡濡之人诚可贵。兄之 ‘澍’ ,实在是个好名字。只是今日不巧,遇上大雨。封兄大约是错过了今日的公交车。一路过来,实在幸苦。天色已近夕食。顾某建议,封兄先到学堂隔壁的客栈安顿下来。喝碗姜汤,换上干爽袍靴。半个时辰后,顾某定去客栈探访封兄。届时,帮助写个拜贴。今日是进不得孟家大院了。孟家大院如今只留下一位年轻娘子主事。家主规定,无熟人引见,一律不许放行。顾某不才,却与孟家大院的大管家相熟。”
“顾先生,请问时才提到的年轻娘子可是小名 ‘果果’ 者?” 封澍急切地问道。
“正是果儿娘子。难道封兄认识果儿娘子?”
“并不太熟。只是知道她曾是大皕先生身边的侍妾。大皕先生即为孟居隈。先居隈君乃吾师也。果果曾在京城一处勾栏里做过女仆。那时,封某倒是与她有过几面之交。”
顾惟雍又仔细地看了看封澍,答道:“如此说来,更不好莽撞行事。 顾某知道的果儿娘子是先居隈郎君的寡妇。如今是孟家大院的主母娘子。无论她过去出身如何,这个寡妇身份在孟家庄里是老少皆知。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公孟乡伯请求父老乡亲们自约。我等亦不好例外。以顾某薄见,你我还是按常礼办事。即为,先投上拜帖,静等回帖。两位稍安勿躁,请先安顿下来。半个时辰后,顾某一定再拜见二位。”
封澍此时浑身湿透,巴不得有个地方换换衣裳。何况因为走得急,从早起就没有进过一口热汤。昨日到达戊州府城后,没有赶上渡江的渡船。今日早起,见天上有一线天光,匆匆买了船票过江。结果错过了来往交邑县的公交车。
他其实是故意错过。他嫌脏。但当时因为心急,不愿再多耽误时间,正好阿胡为他截住一辆拉货的牛车。封澍见牛车还算宽敞干净。虽然没有顶篷,但也没有什么腌臢气味。当时上空尚现出蓝天,两人便坐上了牛车。路途中,微风轻撩,野花送香。乡野美景赏心悦目,倒也惬意。 谁曾想快到孟家庄时,遇上一场大暴雨,竟然被浇了个透湿。
说起公交车,这是孟乡伯上任后恢复的利民举措。县衙每日派公交车到三十多里外的沥江西岸官渡大码头接送非公务人员。一人一文钱便可拉到孟家庄。这一利民举措,颇受来往两岸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们的喜爱。尤其是那些还会继续下交州跑单帮的“褡裢客”小贩们。 车是大篷车,一次可拉十几个人。一天两趟。只拉人,不拉货。有大宗货物的商人,可在码头上雇到脚夫,自做安排。五岁以下孩子不用买票,但也没有座位。与大人们挤在一起。平日里,坐公交车的多有行动不便的老者和妇孺。这些人,少不得搂着鸡笼抱着猪仔。畜禽无脑,随意拉撒。车中气味不太好。封澍看看那些人和小猪崽、小羊崽、鸡笼兔笼什么的,犯噁心。刚才与这帮子农民挤在一条船上,已经很委屈。幸亏渡船上尚能找到喘息的地方。
沥江西岸官渡大码头,官名就叫 “西官渡”。“西官渡” 是个热闹的大镇子。一处码头是官用,一处码头是民用。常年累月都有跑公差的小官吏们、赶路探亲或归队的休沐兵卒们、来往跑买卖的布衣良民们路过西官渡,拥挤熙攘,比肩来往。镇子大,吃喝住宿都很方便。
民用码头这边的路边上,可以租到要价不同的私家车。但所有要价都会比公交车贵许多。而且,就有鬼迷心窍的车夫们,小不溜地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比如对路不熟悉的客人,绕道走出十里路后,宣称马要上料。强迫客人下车到他挑选的饭铺茶棚里,吃饭或喝茶。有些车夫们与店家沆瀣一气,欺负外地人。
封澍两人最早是随着一队办理要案的皇城司探子们出京南下。半路分手前,领队的探子恰好是他的熟人,偷着为他搞了一个特别的腰牌,俗称 “军腰牌”,因为牌子的一面刻着的图案是帝国军队的军徽。给他腰牌时,千嘱咐万叮咛:“兹物重要,不可损伤遗失。一旦东窗事发,按军律,我会被判渎职,黥首流放去西境刑徒营筑墙。永不再录用。而你,就可能被作为屑小之徒,遭砍头弃市。家人也要跟着倒霉。给你这么个东西,是要你在万不得已时,用以求助。我答应了人,要照顾你。路上要是有人问时,就说是你先兄的。尽管一边刻有兵号,但要到兵部查实,需花些时间。故,你要尽量说些软话,将小事化无。万万不可仗着有此腰牌作威作福。另外,千万不可透露我的姓名。回京后,立刻还给我。咱们好说好散,后会有期。”
虽说,封澍自诩是个有见识的人,可也不懂什么 “军律”、“军法”一类的玩意。更不明白这个军律怎么就能管上他一介平民。封氏在京城里虽算不上望族,但亲朋好友也有不少。比如他族伯封十爷。老人家曾是一方霸主。他族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中,曾有皇商。封澍的先父好歹在宣徽院中混过管采办的小官。官运虽不济,却也懂得如何打通官路。虽然在 “蜀盐禁狱” 的几桩余案后,封氏连连走背运,但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封澍这些年通过他先父留下的人脉,倒腾古董。什么秦砖汉瓦、什么商簋周卣,真假难辨。全凭腿脚勤快、勤奋好学,和一只巧舌忽悠。
封澍经商坚持两点原则。一是,“绝不坑蒙拐骗”。不过他近年搞的那个出赝品的画社,本就是专业坑蒙拐骗。可封澍不承认:“我大堂里挂的画、架子上摆的书、台案上供的瓷观音,每件都写明了来源,明码实价。我坑了何人?骗了何人?咱做生意历来顾忌识货者。” 言外之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第二点,就是 “和气生财”。自 “蜀盐禁狱”起,封氏亲朋中的老一辈们,死的死,伤的伤。个个变得灰溜溜的,包括过去最横的封十爷。他老人家也开始信菩萨。一天到晚 “不杀生”。不过,不杀生的“生”里,不包括苍蝇和蛆。封澍只在万不得已时,才会去求十爷为他 “清理粪坑”。 那么,蝇蛆是何人?做了多大恶?如何噁心了你?要一一讲清楚。老人家常劝小一辈的,像封澍,能饶人处且饶人。因为岁数到了,长出了菩萨心,封十爷不接单则已,接下了单子后,也要秉承 “不杀生”。最多派出几个人,不出声、不露面,上上蒙汗药,套套黑麻袋,或打打闷棍。一定要拉到远郊,扒光了后扔粪坑里。由着 “蝇蛆” 自我求生。最狠时不过是痛快地割了贱人的舌头,或剁了贱人的大拇指。绝对秉承 “不杀” 二字。这蝇蛆冤大头,事后都不清楚是谁干的。往往从粪坑里爬出来,还会感谢上苍不杀之恩。
蝇蛆们就是有怀疑,也告不清楚。京城的治安多由京兆尹负责。京兆尹官衙最是秉公办事。没有充足的人证、物证,苦主搞不好还会成被告人,被反告成诬陷罪。在本朝,“诬告罪” 是重罪。一旦定谳,会上极刑。京城里的屑小之徒多,可讲究公德的人更多。要不为啥商贾们都喜欢跑京城去做发财梦?敲诈勒索有人管。除了朝廷规定的税收,还没有其它名堂的苛捐杂税。天子脚下,岂能有人敢不听天子的?
本着以上两点原则,再加上 “蜀盐禁狱” 及其余案的阴影,封澍还真相信给了他 “军腰牌”那人的恐吓。啥军律?啥民法?都没有 “莫须有” 罪名可怕。因为害怕被人抓住把柄,被按上个莫名其妙的罪名,他一路南来还真是不敢动用那只宝贝 “军腰牌”。弓杯蛇影,自己吓自己。
因为不敢轻易动用 “军腰牌”,就渡沥江来孟家庄一事,他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拥有“军腰牌”者,可以坐官属的渡船,不但宽敞舒服,而且兵卒们坐官船都是免费。只不过要等到巳正(上午十点),凭腰牌上船。 封澍怕自己上得船,阿胡上不得。腰牌只有一只。从官码头下船的人,如果没有事先安排好的接送车辆或马匹,多半会先安顿到西官渡上的大驿馆。登记后,等待驿丞给安排交通工具。也有少部分办急事的官吏们跑民用这边来,雇用私人车马。这类的人在回去消勾当时,可以按规定报销。封澍琢磨着,本来也是私人勾当,怎么都得自己掏钱。
他心急过江。真急。想早点过江到达孟家庄。故而宁可花钱使用民渡。还有就是他不能由着阿胡单独坐船,阿胡是奴籍。
到了 “西官渡” 民用码头下了船,他不是租不起私车,是他听到了太多当地人欺负外地人的故事。他看着谁都不像是好人。他们主仆俩不会说当地话,特别容易被人当成冤大头欺骗。 他还听说,不少常跑这一线的小贩们和农民们,觉着到孟家庄不过三十里路,喜欢下了船,直接往孟家庄赶路。“一般午后就能到”。说这话的人不太负责。穷人走惯了山路,可不是一气跑上两个时辰就能到达目的地?孟家庄的前身叫 “歇脚屋”。从古时候起,就是为跑单帮的贫困小贩们用来歇脚的地方。
可听到这话的封澍两人,是城里人。不习惯跑路,更不习惯跑山路。别人两个时辰的事,他们起码得要用三个时辰(六个小时)。 当阿胡找到那辆干净的牛车后,封澍看看天色,尚且晴朗。他犯了第二个错误。带着阿胡稀里糊涂地上了牛车。牛车慢,但平稳。谁想快到孟家庄了,却遇上大雨。两人没有合适的雨具,躲到大树下,淋了一个透湿。
封澍这一趟可真不容易。但愿能早点见到果果。
“求悟学堂” 与隔壁的客栈之间有廊桥。瞎了一只眼的孟阍人将两人带到 “福兴客栈”。帮助封澍要了一间上等房。这老汉可能还真是个什么人物,客栈掌柜只瞄了一眼封澍两人。二话没说,开出了一间上等房。按规矩要了押金,给了房门钥匙。封澍松了一口气。心想:“好吗,这地方还算有个正常人。这回算是逃过了被直勾勾的盯着看。也没有问聒噪没用的问题。”
封澍对老妪、独眼孟阍人、顾先生的三次足足一分钟打量,真有些介意。他不知道,如今的孟家庄,因为半山腰上正在建军营,只差一步变成军事要地。 人人被告诫要提高警惕。
上等房着实干净,朴实无华。精疲力竭的封澍见到能有这么个干净地方歇息,由衷的满意。 “福兴客栈”很小。所谓的上等房,放在戊州府的官驿馆里,不过是偏下一些的中等房。封澍想着一个乡野客栈,只要安静且干净,已是阿弥陀佛了。
客栈的伙计很快送上姜汤。还送上了两套衣服和干净的鞋袜。虽然质地不怎么样,好歹是新的。干净也干松。因为多雨,“福兴客栈” 经常接待类似的顾客,库房中常有储备。能住得起上等房的客,亦能付得起鞋袜的费用。 反正结算时,会打进总尾款里。阿胡伺候着主子封澍换去湿衣裳。封澍要伙计给他烧水。他想先洗个澡。伙计是当地土人,没听懂,赶紧下楼叫来掌柜。
掌柜跑上来。听说要洗澡,说道:“不好意思,封客官,咱这地方平时就在井边、渠边冲个凉。要么到芦花河里游游泡泡。庄上有大众汤池。隔着两条街。咱这客栈小,没有专用汤池间。客官要么将就一晚上,要么再幸苦一下去大众汤池?还听说,芦花河对面的县驿馆里设有供住客用的汤池。”
阿胡换完衣服后,正将一堆湿衣分拣。原在封澍衣袖中的那块“军腰牌”不慎落在地上。伙计帮助检起。掌柜一眼认出是只“军腰牌”,大惊失色。他问道:“客官莫非是兵士易装?这就好解释既有 ‘军腰牌’,又为甚不去驿馆。如此一来,鄙人一定要陪着客官,到隔壁董督办的兵站报备一下。不然,鄙人会有麻烦,被安上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董督办是负责后山上戊州团练总营建筑的校尉。是 “两州刺史” 孟倞非常信任的幕僚参军。他还是营房设计师,营地风水先生等等。反正是个能人。早先孟倞想在一个旱季内就将戊州团练的总营建筑好,但董督办看后就告诉他,根本不可能。最后,孟倞同意放手让董督办去督办此事。还给他配备了他需要的人手。不过,孟倞也下死令,两年内必须竣工。 假如拖延,就按军法处置。
戊州团练在孟家庄村西北征用了一处小院作为戊州团练的接待站之一,名为 “孟家庄兵站”。这是孟倞的玩法。以戊州府为中心,沿各主要干道,每三十里处必设一处兵站,无论附近有无朝廷督办的驿站。有,两站合一站。无,另建一站。每站驻扎两伍(十人)到四伍兵员。 兵站管登记、检察、帮助来往的兵卒们,但不负责管理驿站类业务,比如喂马。有些道路通到深山里。多半是只有兵站而无驿站。那些兵卒每日除了出操练武,就是修路、种菜、养猪。
孟家庄兵站是一处重站。所谓 “重站” 即为重要的兵站。也是唯一的没有与驿站合并的重站。兵站门前那条崭新的大道,直通到山上的总营部。这个兵站亦在董督办麾下。 孟家庄兵站并不在客栈的隔壁。两处中间隔着两里路。 封澍在这一天犯的第三个糊涂错误,是他真不该住在孟家庄里。多走出三里路,跨过芦花河,动用 “军腰牌”,就可住进县驿馆。洗澡的问题可解决不说,也不用单去兵站登记。在驿站登记住宿,就等于在兵站登记。两处每日都要汇总。并且不会引起“福兴客栈”掌柜的怀疑。
“军腰牌”的妙处是它全国通用。过关跨州无人阻挡。这也要怪封澍的民用路引,唯实厉害。也是熟人给专门办理的。单凭一个民用路引,半路走下来也是畅通无阻。所以,用 “军腰牌” 的念头更是想不起来。没有念头,也就不会去找驿馆。何况,他一心想早日找到孟家大院,见到果果。
封澍不懂军用民用里面的弯弯绕。此时他已经很疲惫。按说,濡濡兄平日脾气挺好,此刻却自觉肚中突突。澍濡大水似乎也掩不住心头窜火。他声调中夹着明显的不快,问道:“谁是董督办?谁规定,易装的兵卒们一定要到什么董督办那里报备?何为知情不报?我易装与你何干?”
“客官莫要着急。是这样,因为戊州团练的总营部,将要移至孟家庄西北的后山,孟家庄及交邑县城都要成为军事要点。这不是什么秘密。 既然要成为要点,对来往的兵卒们自然盘查得甚紧。” 他没有解释,近来他接到县衙署的通知,对过往的商客们要多留心。尤其是带北方口音的陌生商客们,比如眼前的这位,要多问些问题,搞清来龙去脉。可并没有解释要留心什么。按县丞孟乡伯的要求,多问多看多怀疑,少话少窥少奇怪。 这前后似是自相矛盾。“不然”,孟乡伯解释过:“前面的 ‘多’ 是对外人。后面的 ‘少’ 是对自身。” 老妪、独眼老汉、“求悟学堂” 的先生们都接到了这个奇怪的要求。
芦花河上下游的各村落,甚至山民的寨堡,也都接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通知。外地人封澍哪里去了解这些?被“刁难”,自然不由他不冒火。
封澍又气急又无奈地回答道:“我只是假手他人。本人并非现役。你这问东问西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此不讲究,可不是待客之道。” 得,这就是封澍今日的第四个错误。 借给他腰牌的人一再强调,“尽量说些软话”,是想将小事化无。非军人假手“军腰牌” ,目的何在?一再推三脱四,不愿作答,更加令人起疑。
掌柜见客人急了,不敢再多问。他怕打草惊蛇。他要伙计将湿透的衣裤鞋袜,拿下去清洗烘干。出门之前,转身问道:“封客官,不好意思,本店的饭堂在楼下。请问,二位是愿意使人将夕食端上来,还是自己下去吃?”
“掌柜的,我开的是上等房。你这里的规矩也忒小气了。难道不是主动将食物送上来?” 掌柜答道:“明白。就是使人将饭菜端上来。好,这就去安排。” 说着,出门,将屋门在身后拉上。
“嗟乎!蛮荒之地,小人当道,愚民冥顽,粗俗之至!” 封澍气哼哼地骂了一声。声音不高。他以为掌柜听不见,伙计听不懂。这是他今日犯的第五个错误。出门在外靠朋友帮忙。到哪里也是不可得罪当地人。既然住在人家客栈里,尤其不可得罪掌柜之人。别以为花了钱,自己就高人一等。 封澍是生意人。他应该懂得,生意人中,又有哪家不会 “以濡弱谦下为表”?人生地不熟时,被得罪的人可有一千种阴法子伤你,防不胜防。
掌柜没再多说,笑了笑,离开。 这号无理之人,他颇见过几位。他早打算好了,马上去通知兵站的人。“福兴客栈” 发现了可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