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的遗产 05:夏季吃火锅,上火

【本章简介】老邢去世前一年,老邢媳妇因为听到乌鸦嘴“大姐大”说,老邢快死了,她特意抽空回到久别的汪家堡。她带着两个目的回来。一是打着还“大姐大”人情的幌子,从村长汪九那里了解老邢是否回留下遗产;二是在老邢面前显摆自己的成功。可是,老邢已经神智不清。再显摆,他也不知道。经过一番考虑后,老邢媳妇决定请“大姐大”夫妇吃火锅。席间,他们聊起了邢家承包经营权的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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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电梯上升,老邢媳妇继续回忆去年吃饭的一段事。她原打算请“大姐大”夫妇到五层那家餐馆吃一顿中西餐结合的南洋午餐。

“大姐大”听到后,问起为什么要瞎破费?维护汪家堡村民们的利益是村干部该干的事。尤其她们妇女干部们,职责就是要照顾好本村的妇孺们。她还特别嘱咐老邢媳妇,千万不要给任何现任村干部送礼物,或请客吃饭。老邢媳妇明白。但并不觉着可以跳过这顿宴:“只是中饭,姐。咱们可以吃简单点。”

在老邢媳妇的意识中,并不是所有的村干部能像“大姐大”那样古道热肠,助人为乐。虽然她对“大姐大”已经不感到像以往一般亲热,但常言道:“多个朋友多条路”。老邢媳妇答道,她不过是想叙叙旧。“大姐大”答道,那在镇上找一家店,简单一些。“越简单,越有可能请动村长。妹子,你不是有事要和村长谈吗?”

听“大姐大”这么说,倒是提醒了老邢媳妇。汪九夫妇好像与高级餐厅中的中西结合,真有些风马牛不相及。那两口子,实话说,都是土老冒。她确实听到过传言,村民们“打肿脸充胖子”的请客送礼,往往打动不了爱惜羽毛的汪九。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村长,老汪不知为了什么,还要“避嫌”。

像所有的小老百姓们一样,老邢媳妇原是不懂什么官场习俗的。南下这几年,因为干的是伺候贵人们的事,在贵人们的互相闲聊中,她听得多了,得知了好些规矩。要生存,攀附“权贵们”是必须的。她们这个阶层的普通民众,偶尔所能接触到的权贵们不过是手里有些实权的市区处级官僚们、有些私房钱的中小企业老板们、试图打开局面的外企代理人等等。妹妹说过,万事开头难。北方人在南方创业,光一个语言关就很难通过。妹妹刚过去时,也难得不行。后来妹妹靠着年轻美貌,勤快能吃苦,生生学会一口能应付的粤语和破碎的英语。逐渐遇到几个贵人,总算是打开了局面。“姐,我都四十几的人了,也不敢结婚生子。” 她其实已经迈入“知天命”的门槛。“您常说我保养的好。这可不都是为了事业。表面风光无限,内里的痛苦有几人知道?姐,您别和我比。您有个好儿子,我孑然一身。再说,您好好打扮一下,风韵犹存。有些人就喜欢由人畜无害的 ‘欧巴桑’(老女人)伺候解闷。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动手动脚。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 

老邢媳妇在妹妹的指导下,学着肥皂剧里的女角色们,尽力将自己打造成貌似独立不羁实则风情万种的“事业型女性”。姐妹俩为了自己的“事业”,请人吃饭、饮茶时,往往是无高档而不欢。按妹妹的说法,环境越高档越能为她撑住面子。生意是要在饭桌旁做成。这个饭桌不能是苍蝇馆子里的四角小桌。这个饭桌必须置放在高(级)大(气)(时)尚的优雅环境中。“请人在高级餐馆吃饭,无论菜肴好坏,都是彰显坐庄的东家,对被请的客人的极度尊重,姐。”

听从“大姐大”的建议,老邢媳妇将邀请宴改在镇上一家新开张的火锅店里,并订了一个包间。她要请汪九夫妇“尝鲜”。吃火锅算不上“鲜”。但在一家有名人挂名的网红火锅店里吃火锅,绝对能被称为“尝鲜”。按现代人的说完,是去名人开的店里打个卡。

都说汪家堡没有贫困户,家家小康以上。汪九家是汪家堡村的首富。在被推举为“村长”之前,汪九一直担任 “汪家堡资产管理公司”的总经理。他是个能人,将资产管理管得紧紧有条。每年能为为村民们分红。“汪家堡资产管理”是汪家堡人的钱袋子。这些年来,村民们只认一个道理:锅里有肉,碗里方能有肉汤。只要“汪家堡资产管理”赚钱,他们每年能得到分红,村中老少病残们才有人照顾,有能耐出外打拼的人方能后顾无忧。村里有威望的耆老们一致同意,新汪家堡行政村要想继续兴旺发达,离不开手眼通天的汪九。

汪九本人原本不愿接任村委会主任一职,但村里的耆老们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硬是将汪九推上了“村长”宝座。汪九说,世上没有不差钱的人。但他想能相对干净着、纯粹着、公平着、合理合法着为人民服务,为村民们办点实事,搞些实际上的好处。请求村里的父老乡亲们高抬贵手,别一天到晚找茬子。“既然推举了我,请让我放手干”。村民们普遍认可。“大烟筒”那么矫情的一个人,也承认汪九是个值得信任的能人、善人和贵人。

可在南边见识了大世面的老邢媳妇,回想她听到过的、偶尔接触过的汪九,觉着此人特别假,特别虚伪。村官也是官。哪有当官真能够干净着、纯粹着、公平着、合理合法着为人民服务?她见过不少表面上道貌岸然打官腔的人,背后谁知道是啥腌臢玩意。“一个小村长算个啥?用着摆个清廉的谱吗?”

她听村里人说过,对汪氏们或整个汪家堡的“致富光荣”而言,汪九可谓劳苦功高。是他竭力拉来了最后定居在汪家堡的“柳大款”。柳大款是开放后,第一批上了某富人榜的大款们之一。那个富人榜被戏称为“杀猪榜”。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是要被先宰的。

柳大款是个大款中的另类。他最怕出名。在得知自己上了榜后的第二年,就开始将部分资金转移到海外的几个壳公司。他动手得早也快。正赶上国际形势合适,国内政策允许。据说,柳大款的投资方针是不懂行的不投资。永远不跟风。商贾逐利润为首位,不能掺合太多其它情绪。先能致富,再谈光荣。老邢媳妇听老邢讽刺过:柳家的方针是,宁可在海外多交税,不可在“杀猪榜”上留名。“柳大款,最擅长的就是藏富装穷。”

一个大款在汪家堡这种小地方定居?意义重大。柳大款来了,就能带动周边的经济发展。狭义上,大款家要翻修占据几亩地的大宅院,就先要翻铺通往宅院大门的道路,就要雇用村里的工匠。大款家要吃原滋原味的新鲜农副产品,就要雇村里人为他们种蔬果、养土味鸡鸭。延伸意义上说,大款家的孙儿辈要在家门口上学,就将原来的村办小学改建为“希望工程”的幼儿园和小学。出重金聘请有学识的博士们教小学生们。如今西岩镇上的“汪家堡小学”的一面院墙上,还能见到某古代哲学家的哲理: “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管子·权修》)。

有传闻,大半个西岩镇的产业,姓“柳”。还有传闻,汪九和柳大款是表亲戚。根据汪氏族谱,汪九的亲祖父是一位汪姓老姑奶奶的同父异母姐弟。而汪姓老姑奶奶的第一任丈夫姓“柳”。据传,汪老姑奶奶的柳姓前夫是柳大款的生父。虽然这种亲戚关系多少牵强,但亲戚终归是亲戚。汪九一再强调,他和柳大款亦是老战友。柳大款本人提起过,汪九是他的命中贵人。汪九却坚持说,柳大款是他的命中贵人。反正两人都是在对方最困难的时候,雪中送碳。

既然“大姐大”说了“越简单,越有可能请动村长”,老邢媳妇估计在镇上请“大姐大”夫妇一起吃个火锅,大致不会出错。不过,她可遇见过多次被临时推掉的饭局。被邀请的贵人们能否按约定赴宴,要看贵人们是否给面子。也要看贵人们当日的心情。老邢媳妇不确定,她能不能得到一个土老冒村长的青睐,虽然“大姐大”承诺没问题。

令老邢媳妇喜出望外的是,汪九夫妻俩都应邀而来。而且,很准时。过来时两人均是兴致勃勃。看来选择吃“名人火锅”,是个优选。

坐定后等待汤水开锅,老邢媳妇为各位酌满杯啤酒。客气了几声后,三人倒聊起了各自的孩子们。邢老三自然是有出息的孩子,汪家堡村的骄傲。可汪九家的老大“憨伟子”汪建伟,听上去也不错。伟子曾是邢老三的小学同学。也是邢老三一直想要比下去的汪姓同学之一。以邢老三的智力,在学习成绩上碾压脑子不怎么开窍的憨憨小伟子,应该是轻而易举。汪九家的老大启蒙就比别人晚。在年级里像个憨大哥。憨伟子,人忠厚,不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属中不溜。唯一出色的地方是人高马大,体质优秀。故而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担当班级的“体育委员”。上初中前,他被某体育星探看中,被推荐、被选入某体校培养。他也没有辜负星探和体校的伯乐知遇。大人们都以为他将来会走上专业运动员的路子。可没想到,孩子本人执意要学高中课程,执意参加高考。更没想到的是,他在高考中超常发挥。憨伟子正儿八经地考入了一所知名的“体育大学”,没费力地进入了理想中的管理学科。据说,那所大学是全国最高等的体育大学。不少国际比赛的冠军们被保送去进修。

憨伟子能靠自己的实力考上大学,进入他喜欢的学科,令汪九十分骄傲。他满面春风地说道:“我家憨伟儿是一鸣惊人。谁能想到,那么个憨憨,居然入了管理学硕士课程。很快就要拿到硕士学位。” 

老邢媳妇听后,着实有些吃惊。她问道:“这可真没想到。那么老实听话的孩子,要当领导、当经理啦?准备到哪里高就呀?” 她嘴上客气地问到,心里却想到:“到底没搞成专业。专业运动员哪有那么好当的?”

“大姐大”听到问,脸红了。她底气不足地答道:“嗨,非要回来自我创业。和他爸一样,不愿受体制的管辖。瞎折腾呗。”

汪九笑到:“孩儿他妈,我再说一边,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孩子们的志向不是咱这一代人能左右的。”

啥?老邢媳妇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在她还在上初中时,听到过“鸿鹄”一类的句子。还有,什么来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都是些没用的烂知识。

“大姐大”回怼了汪九一句:“哈!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小子。折腾吧。” 语气里充满了骄傲、爱戴和无奈。可不是吗?八、九十年代施行“下海”时,汪九鼓足勇气搞了个停薪留职,做了弄潮儿,下海去扑腾。几经失败和挫折,但终归折腾出了一份殷实的家业。如今这些二代们靠着有上辈人开拓出来和积攒下来的物质和人脉“矿产”,时兴集资“创业”。要做初创公司的开创者。这父子俩异途同归,可不是都很敢折腾?

汪九说,那孩子自己筹备在开一家服务公司。名字都想好了,要叫 “绥安服务公司”。主要业务却是个训练有能力的保镖和有文化教养的“保姆”。“大姐大”插话说:“就是个武术馆校。这种玩意,哪里能赚到钱?憨伟儿还想着什么,提高成人文化水平?您说说看,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孩儿他妈,可不止武术馆校那么简单。进公司要有考核。要能文能武。伟子可不想为大佬们举荐不合格的保镖。”汪九压口啤酒后说道。憨伟子一直是汪九的骄傲。汪九常说,那孩子将来要比自己有能耐。老邢媳妇想,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汪九是个手眼通天的能耐人。如果他敢这么夸儿子,那孩子一定非常不一般。“大姐大”插话说:“妹子,千万别信他的。他偏心。他喜欢听话的老大,总看不顺眼我家老二。嗨,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夸自家孩子有能耐?精神胜利法。”

老邢媳妇问道,在西岩镇这么偏僻的一个地方,开办服务公司能赚钱吗?汪九答道:“啥赚钱不赚钱的。刚开始肯定不赚钱。伟子就是想帮助那些像他那样中不溜的人才。大诗人李白不是说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妹子,伟子计划开的服务公司,招收的人,无论男女,必须是多少学过武术或格斗的年轻人。不但体格要好,还要经得住打,挨得住摔,吃得进苦。说了,要面试。要选性格沉稳、思路清晰、六觉敏感的人才。再说,他不是自己搞。已经找到合伙人了。” 

老邢媳妇觉着稀奇,问道:“村长,我问一声,难道一般的退伍军人干不得保安了?”

“有出入。就说雇退伍军人做保安吧,一般除了本人情愿,还得有人要。再说,保镖和保安只差一个字,可根本不是一码子事。给大佬们做保镖这种活计,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我见过一些大腕的保镖们,有从特种部队下来的。能进入特种部队的人,皆为人杰。可那种宝贝人物到底不易找到。 我还见过有些特别挑剔的大佬们,选着保镖时,要求能说英语。到时出门只带个保镖,兼做司机又做翻译。老邢媳妇,您是见过世面的人,应该不稀奇这个了:我可听说,南方有些超级富豪们,愿意雇用身强力壮的外国人做保镖。说是人种好。光一个人高马大长相奇异,就能镇得住场子。传闻说,在大唐盛世时,家有 ‘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方为人上人。如今有些人想要仿照千年前的旧贵族范儿。家里要雇用黑人保镖、英籍管家、菲律宾女佣。”

老邢媳妇突然想到她妹妹顾用了两个长相异域风情的混血白人姑娘,做专项服务。两人的要价超高,分成占的比率也高。但因为特别受欢迎,为店里带来的经济效益也高。妹妹的 SPA 提供灰色服务项目,是个不可公开点破的事。

“大姐大”打断汪九说道:“出个门就要带保镖,只能说明治安不好。治安不好能叫 ‘盛世’ 吗? 咱一个普通老百姓可不懂什么宏图大略、国内外大事。小老百姓只求能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当个幸福的小燕雀又能咋了?” 她的语调里带着不屑。

汪九笑道:“呀呀,孩……,主任同志,您这个岁数,能当个幸福小燕雀,求之不得。我刚才是在瞎侃大山,不能当真。不是您常说,有些八卦听听就得啦。见智见善,萝卜青菜。话说回来,那些社会名流们,出门还就得带上保镖。不然的话,不是要叫疯狂追星粉们……(“大姐大”插话说道:“那叫 ‘饭圈’,村长同志。”),好,不是叫疯狂的饭圈饭们(“那叫私生饭。”),好,私生饭们逼成卫玠?” 说着,两人相视大笑。老邢媳妇没太听明白谁是卫玠。大概又是一个她不知道的影星、歌星?但社会名流在飞机场被接机粉丝们堵路的事,她倒是听说过不少。她本人也是香港四大天王之一的刘天王的铁杆粉丝。追星不寒碜。不过,她还是认为在西岩镇这种地方办“服务公司”,根本就是瞎掰。

三人玩笑“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的这日,谁都没料到,憨伟子办的“绥安服务公司”,竟然真能赚到钱。不过得是十余年之后的事。他们边吃边聊的这一天,三人都不懂啥APP、“小程序”。至于 “支付宝”? 他们还没有听说过。

不过在那天的某一刻,老邢媳妇委实被汪九夫妻自娱自乐的互相打趣给恶心了。她也被汪九的超好兴致给惊骇了。汪九与“大烟筒”亦敌亦友。他过去几度登门拜访,自找调侃。但老邢媳妇对他的印象是少言寡语、深不可测。老邢媳妇曾听村里人说过,汪九其人心眼很多,喜欢藏拙。不然也不可能在西岩寺景区一带搞得风生水起。老邢看不大上汪氏中的多数人,嫌那些人小肚鸡肠、目光短浅。鲜少与其他汪氏们有来往。但他与汪九成为密友。

老邢媳妇堆出笑脸,搭话说:“村长,现今国家强盛了。可不是能与大唐盛世媲美吗?” 汪九听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举起啤酒杯说道:“祝国家富强昌盛!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他一气灌下只剩小半玻璃杯的啤酒。

接着,他们东扯西扯地谈起西岩镇的发展前景。老邢媳妇主动提起了邢家承包的客栈。她委婉地表示,她走时托了人帮助照料。但是客栈后来的经济效益似乎不好。她说道:“要是追究责任话,这负债赤字的情况,不能算是邢家违约上吧?邢家可是循规蹈矩的小老百姓。”

汪九听出来,她其实是在探听邢家客栈的负债实情。假如真是经营不善,要将责任推卸给村里。她离开时,倒是顺嘴委托某人帮助看几天店。那个某人正是汪九老婆“大姐大”。爱揽事的“大姐大”,开始时真以为自己不过是帮助看几天店。二话没说就揽下了看店的活计。不过,走前老邢媳妇却也确实说过“去去就回”。可这一去,就不回了。

汪九明白了。“大烟筒”按承诺,没有对无关人士说出早先他和汪九做出的秘密交易。汪九对老邢能守住秘密,挺敬佩。他心里暗叹,老邢可能是对的。对看不清大局的人,没有必要为她费太多口舌。女人啊,怎么说呢,真能撑得起半边天的巾帼豪杰,可谓凤毛麟角。

邢家的承包合同由来已久。一直没出过大问题,但从“大烟筒”第二次犯中风后,理论上讲,邢家已经违约承包合同中的承诺。顾及老邢的面子和邢家的实际情况,村委会由汪九出面,挡住所有的非议,根本不提邢家的承包合同一事。村里后来为护理老邢本人和实际经营客栈,搭进去的人力和资金,细算下来,绝非一个违约和撤除就能解决。老邢媳妇因为无知,非但看不破这中间弯曲的人情世故,还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这一问,搞得汪九有些尴尬。难怪老邢早先特意嘱咐过汪九,不要让老邢媳妇知道邢家承包合同的细节:“那个女人咋咋唬唬,表面精明,实则是个大糊涂蛋。她不是农业户,根本用不着她操心邢家的承包合同。和她说多了,回头再扭曲理解,到外面去胡说八道,搞得大伙儿都下不来台。”

汪九为自己斟满一杯啤酒,笑着解释道:“老邢媳妇,咱们有话直说。自您走后,咱村的资产公司就派出专人,负责看顾邢家承包的客栈。目的是要保护汪家堡的形象。”啥?汪家堡的啥?听出汪九似乎话里有话,老邢媳妇瞬间脑灯闪了一下。但是什么?她没有抓住。她的心突然无故一悸。

“但是,您也知道,邢家早就应该搬迁。十年前,邢家刚举债翻新了老招待所,就不幸赶上了征地铺公路。村委会知道邢家的巨额花销。那时不是还加了二层楼吗?听说,改的名字还是您想出来的?村委会也觉着,当时就那么推倒,十分可惜。就算在别处再照着原样盖一所,可邢家要失去的,是那个金不换的位置。失去了 ‘西岩东口’ 那个黄金位置,等于失去大部分的客源。村委会决定,村民们的利益,能保住一定要保。我这才去区里申请了,要以村资产管理公司的名义,向政府租用那块建筑面积。当年能谈下由村集体租用国家土地资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到了儿,谈成了。这样才保住了邢家一亩三分地上的小产权客栈不被随便扒倒。用资产公司出面租地皮这种方式,就能间接地保住邢家原有的承包合同。您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老邢媳妇听得似懂非懂。但明白一条:老邢当年拒绝搬迁,宁可做钉子户,承付骂名损誉,原来并不是听取了她的建议。老邢能顶住压力,并不全靠他“犟”。而是他与汪九有一笔秘密交易。好像就是,你在明面上闹,我在暗地里助。难怪邢家客栈多年来从未断水、断电,连下水道和垃圾都由汪家堡村负责处理。她想知道,通过这笔交易,邢家是否拿到了搬迁补偿?那笔钱现在在哪里?

老邢媳妇听到汪九说:“这两年,老邢逐渐病入膏肓。他身边离不开人。您又在南边忙,脱不开身。于是村委会特意指定了您的外甥媳妇,做老邢的专职护理。专职护理贵。得给人家涨工钱。考虑到您外甥媳妇,原本被邢家雇用,是客栈的员工,我就将她和另外两个临工全部算在了资产管理公司的员工名单里。不过,您外甥媳妇的工钱得加进客栈的总花销里。这就是常言道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您说有意思不?您去南边打工,为自个儿和儿子辛苦挣生活。陕北人到咱这边打工。也是为自家辛苦挣生活。天底下的移民们就像候鸟一样,哪里最适应养家糊口,繁衍后代,就往哪里移动。还有一点,我必须得申明:这几年来,老邢的医药护理,给他买的医疗保险,客栈要上交的商业税,等等,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当年邢家欠下的,那笔债,这些算下来是个巨额数字。”

老邢媳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见汪九犹豫了一下才说出 “欠下的,那笔债”,嗅出了其中的意味。难道村里帮助某村民还清了借贷,算欠下了村委会的人情债?

“欠下的,那笔债”,依照老邢媳妇的理解,是指几年前为了及早打发走在家门口闹事的两个非婚生女儿时,邢家借的高利贷?虽然借高利贷时,只有她个人签名,但因为她靠抵押进邢家老宅才借到钱,故而那笔债算在邢家头上。“可是”,老邢媳妇心问,“那笔高利贷不是早就转为低息贷款了吗?” 她看向当时帮她转两笔债的中间人“大姐大”。 

“大姐大”正在专心涮羊肉。她挑起涮好的肉,不声不响地放入丈夫的碗里。

汪九没理睬她。仿佛此时妻子伺候丈夫,是天经地义。老邢媳妇听到汪九说道:“实话说,光靠客栈能入账的那点毛收入,远远不能够填补齐这些年来积重难返的亏损。凭良心讲,就是村里很清楚邢家的经营问题,村委会也从来没有打搅过您和其他家人。大伙儿都心知肚明,精明人如老邢是不会让自家人吃亏。像邢家这样的搬迁户,应该是有些家底的。老邢媳妇,我把这话撂在这里,老邢对得起你们。”

什么“光靠客栈能入账的那点毛收入,远远不能够填补齐这些年来积重难返的亏损”?什么 “村委会也从来没有打搅过您和其他家人”?老邢媳妇突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她的心突突跳动。也许是因为碗里的调料过辣,她竟然感到汗流浃背。她尴尬地笑着说道:“嘿,这里的空调好像开得不够凉 ……”

“大姐大”看到老邢媳妇满头大汗,心生同情。她招呼来了值班经理,问空调能不能再开足一些。值班经理回答道:“贵客,您包间的温度计显示摄氏二十三度。镇里落实市里的节能精神,规定夏季室内温度不能低于二十四度。上周镇里派人来检查时,咱店因为超标,被罚款。咱这儿是名人挂名的店,来吃喝的多是时尚达人。稍有风声鹤唳,就会被自媒体无限放大。但鉴于咱这店以火锅为主,镇里最后同意室内温度设置在二十三度。要是再调低一点的话,可能会有人嫌冷。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工作疏忽。要不要为您这包间多加一部电扇?”

汪九打断他,说道:“电扇可以缓缓。您先多供几罐冰镇矿泉水吧。要洋牌子的。” 值班经理认出是镇上的风云人物汪九爷,笑着说道:“哟,真是贵客莅临。九爷,谢谢您来捧场。我这就去取水。” 

“还敢劳驾您?派个丫头过来换换碗碟,顺便带几瓶水便可。哦,对了,送几条凉毛巾来。” 汪九没太客气地说道。

在他们三人讨论温度的同时,老邢媳妇暗暗地喘了口气。她心说,邢家早在十年前就该拆迁。这不是没迁吗?不迁,哪里来的家底?虽然她是老邢名义上的媳妇,但她真不清楚邢家的经济情况。十年前征地时,尚且存在一个情愿不情愿农转非的选择。“大烟筒”选择了不转,做了钉子户。当时的村委会说过,会不惜余力地支持邢家维护原有的 “瓦片经济权”。当时的村长就是汪九。难道 …… 老邢秘密地拿到了搬迁补偿费,却一点没有透露给她这个作老婆的?她觉着很失落。

她猜想的一点没错。老邢对她隐瞒了很多。“西岩东口”那个地段确实是金不换。一亩三分建筑地皮,不过八百六十六平方米。对公家不算个事,可对村集体和个体户而言,是个财源。老邢媳妇暗暗地叹了口气。因为那时的她是怂恿老邢不迁走、放弃农转非的人之一。

她转念一想,村里那时那么鼓励老邢做钉子户,肯定有其它目的。当时老邢年近六十却没到六十。没到退休年龄就不能算在农转非时的超转名单里。可要是将他算在劳动力名单里的话,老邢的身体干不得重活。以他的尴尬岁数和身体状况,即便农转非后,有好的工作机会,肯定轮不到他头上。老邢那个犟脾气,稍有点不合意,定要闹得人仰马翻。村委会宁可不惜余力争取特殊政策,保住邢家客栈,也要避免大犟驴尥蹶子。所以,老邢是配合村委会,跟她的劝阻根本无关。

这个转念,定是那瞬息闪灭的脑灯。这次,她逮住了。她的心跳又一次加剧:“老邢做了钉子户,是汪九的阴谋诡计。”

老邢媳妇刚想发问关于邢家的家底一事,“大姐大”快人快语地说道:“妹子,如今老汪家堡的农田基本快被征用光了。前两年疯传,汪家堡村要改叫 ‘汪家堡社区’啥的。村里那些一直拒绝农转非的老人们,更加不乐意了。尤其是家里承包了山林和果园的人家。家里的老当家们,宁肯做农村的村民,不愿做社区的社员。那些老人们都经过不少风雨,说他们老朽不为过。他们说, ‘社员’ 二字听着特别别扭。像是在提醒他们,过去大跃进、大波哄、挣工分、吃不饱的苦日子。区政府听到了老人们的请求,最后决定成立新汪家堡行政村。

“不过,新汪家堡行政村,只包括过去的 ‘上堡’ ,和老 ‘下堡’ 里两条有保留价值的街巷。说起来,这些事和邢家没啥关系。邢家的宅基地本来在老 ‘东南堡’。 如今哪里还有’东南堡’?早变成了西岩镇。公家开春起将镇里剩下的老房子,包括邢家老宅和客栈,都标为 ‘危房’。这一年多来,紧锣密鼓地大兴土木,改造街巷。邢家老宅之所以还没有被推倒,得亏老邢还在喘气。哦,是我留下你外甥媳妇,雇她伺候老邢。妹子,这陕北人就是实诚,干活任劳任怨的。他两口子将来的去留也是个难题。走了吧,孩子们的学业会被耽误。咱这儿的教育资源虽然没法和城里的名校相比,但比陕北那边的,可强了太多。”

特色“大姐大”。叽里哇啦,想哪儿说哪儿,好几件事掺一块聊。老邢媳妇心说,邢家的家底和汪家堡老朽们不想当社员,有啥关系?

汪九打岔说道:“孩儿 …… 同志,又扯远了,不是?您咋知道那边的教育水平比咱这儿的差?我瞧着,在他们老家读书更容易有出息。” 不知道他这个 “出息” 二字指什么出息。汪九顺势说道:“老邢媳妇,邢家原有的宅基地和紧邻的自留地,您知道的,十年前就该归公。如今区里拔钉子,势在必得。当年我还可以到区政府里找到能递上话的人,讨到一个特殊政策。有了这个特殊政策,村集体才可能出面从政府那里租下那块地皮,保住客栈的经营权。如今我能说上话的那批人不是退休了就是退居二线。官场的事,还不都是人走茶凉?如今留给咱们的,只能照章办事。我如今再想帮邢家,怕也是力所不及。” 

汪九说的是实话。可老邢媳妇压根儿不能相信。在这西岩镇上哪有汪家堡的汪九爷办不到的事?就看他老人家愿不愿意出面。她知道,那年确实多亏了汪九在区里找了人帮助说话,客栈才避免了一夜之间被强行推平的命运。 人人都知道,拆迁公司,如狼似虎。老邢媳妇看看斑白寸头但神采奕奕的汪九,陪着笑脸,连答了几个“是”,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一年之后的这日,在她妈“姥姥”那里受了一肚子气的老邢媳妇,在区中心的大商城里东游西逛地消磨时间。她在那家南洋商人开的饭馆前立住,朝里面望望,放弃了想进去款待自己的想法。自己兜里的这点钱,是自己辛苦挣来的。自己的钱,舍不得用在胡吃海喝上。

无论怎么细想一年前的那顿火锅宴,此时的老邢媳妇还是不清楚邢家到底有多少家底。 但她确定一点,邢家的承包合同与她和儿子无关。无论多少家底或债务,如今老邢死了,都成为遗产。那么老邢到底留下了多少遗产?她又能分到多少遗产?她是遗孀,怎么也得分到一半吧?

她突然想起,她之所以至今不清楚邢家的搬迁补偿,是被“大姐大”提起的另一件事打断。想到那件事,她感到脸上发烧,心火难捱。最好还是不要多想,就当没有发生。她不禁自我叨叨道:“更年期,真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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