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居隈孟家
莫名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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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年都没有被取中内舍,孟奭很郁闷。 也觉得十分丢脸。
如果晤德九年的那次是学馆为了照顾清贫学子,而故意减少富家子弟,孟奭当时还真有点后悔,他不该自行解决衣食住行,应该坚持吃斋饭。今夏的这次就是毫无道理。
他问过一些同窗,问过斋长,问过学正,问过先生们,甚至问过了国子监右司业,没有一人能给他一个清楚的答案。
有一个朋友灵机一动,猜着说:“居隈君,是不是因为你岁数太大,失去了培养价值?” 晤德十年,孟奭虚岁二十三,超出了内舍的上限。孟奭个人认为,似乎年龄并不是未取中的主要原因。前面有不少大龄被取中的先例。
“也许因为先生对你的私考成绩不满意,没有竭力推荐?” 私考是由博士(先生)出题,一月一次。孟奭只有过一次私考成绩为 “中”。他倒是在课堂上经常提问先生。结果,被警告卖弄杂学,刁难先生,大有“不尊师”之举。公考一年一次,由朝廷钦差出题。孟奭的公考成绩皆为“优”。
太学考核多考 “五经”。本朝确定的五经为《诗》、《书》、《礼》、《易》、《春秋》。另外,加上《孝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融会贯通五经是孟奭的强项。 被取中的学生中,很有几位在五经上的考试成绩远不及孟奭的人。不过,因为年幼,不怎么通也不为过。正因为不通,才要进一步学习,才更容易被塑造成朝庭需要的人才。如果这么解释,孟奭开始怀疑,也许他的年龄真是障碍?
“要我说,是那个贼眉鼠眼的学正仇富。使了绊子。” 一个也是未被取中的学生气哼哼地说。 他嘴里的学正,是孟奭几人的学长。因为其父早逝,家境自然贫寒一些。说话的这位学生入学时,父亲已做到从五品。按旧制,完全可以直接入内舍。但是按新制,太学外舍不但扩大了招生范围和年龄限度,而且规定所有新生一律从外舍起步。国子监的 “三舍法”,只在太学馆,才被实打实地实施。
另一个同窗反驳道:“一个小小的学正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我等是不是得罪了上面的重要人物而不自知?” 几个同窗环视,此间确实多是朝中无人的几人。他们几人学习都很努力。无论本身领悟能力有多尖锐,平日下的功夫足够。公考成绩都不错。尤其是孟奭本人。不但成绩优秀,平日里古道热肠爱帮助人。如今被助之人前前后后取中内舍,助人之人却一次又一次被留科待取?孟奭开始怀疑,也许他真是过于卖弄学问,惹人厌烦?
昔日的早慧神童,入了太学后,反而因为年龄偏大,学识比一般同窗渊博,又有个喜欢与先生探讨的习性,可不是惹人厌烦。 假如那年他考中贡士,再在朝中遇伯乐,也许会是神童依旧是神童,仕途坦荡荡。 不过世上没有“假如”能成真。只有一步错,步步错。
他心里郁闷。开始抱怨父亲秀才郎君,就不应该严守对祖父孟员外的保证。什么无论如何也会供应孟奭衣食无忧地读书?胡扯。“什么叫十年寒窗苦,知道吗?哪有学生不吃苦的?” 孟奭心情如此不好,开始对孟仆大喊大叫:“阿哥越是谨守孝道,我的压力就越大。现在是夜夜觉得对不起我这个郯郡 ‘孟’ 姓!”
孟仆没听懂,问道:“郎君,可不敢说这等不孝的话。答应老家翁的话,怎好改口?老仆不明白,什么叫 ‘郯郡孟姓’?”
孟奭生气地答道:“愚昧。还敢称是我的廿五哥。孟家的人要都如你这般愚昧,真真一点希望没有了。怎么连自家的郡望都不知道?这一支孟家是败落了,归根是出自郯郡士族!记着点!” 按照族谱排位,孟仆算是孟奭的一位远房叔叔。
孟仆见自家小郎君开始不近情理,傻呼呼地劝他说:“郎君想吃苦还不容易?从此再别为他人交 ‘斋用钱’。再别去勾栏听曲,再别与贵人们交往。要定点回家用餐。最重要的是,不要与贾大侃走得太近。” 一个忠仆张口就出忠言,逆耳得很。
“瞎说八道!我在勾栏不仅听曲,还学着为别人填词。考贡士,诗词不能弱。我和贾大侃不过是放学后,偶尔结伙去小酌听曲。这怎么叫走得近?定点用什么餐?叫你学做高汤阳春面,你都是要推托。你要我回来喝西北风吗?”
“郎君,上回郎君说过,取内舍只考证五经。老仆瞧着,郎君这一年来,心思花在别处太多。这要是让家里阿郎知道了,老仆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蠢!你有什么不好过的?秀才郎君远在天边,你不告诉他,他怎能知道?走远点!别尽在这儿膈应我。” 孟奭的口气充满了火药味。 他是真不开心。孟仆长叹一口气,灰溜溜地走出屋。他在门口站住脚,问道:“要不,拉着郎君,再去见见翰林翁?看看翰林翁有什么办法?”
翰林翁是指孟员外的同窗老友。 孟奭骂道:“越发说糊涂话。一介早已致仕的老朽,能有什么办法?” 孟仆拉上门,嘀咕道:“命不如狗,命不如狗呀!还是老骥和小菊对我亲。” 没辙。忠仆可不就是一条忠实的狗。
孟奭闷在屋里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去问问孟员外的同窗老友翰林翁。和孟仆这样的蠢人什么也说不清。几个未被取中的同窗们在一起聊,也是越聊越丧气。 他要孟仆驾车去城西南。
翰林翁正寂寞。听见孟奭又来请求帮助解惑,不但不觉得麻烦,反而觉得老有所用,由衷地高兴。他将不速之客让进屋。
坐定后,孟奭将又未被取中内舍一事说给翰林翁听。凭着记忆,把当时的公考答卷写录了一份。在阅读过孟奭的答卷后,老人又与孟奭一问一答地讨论了一番。 他也陷入了迷茫。 要是放在老人年轻时的那个时代,孟奭的公考答卷可谓优秀。这个水平完全可以通过任何地方的解试。取内舍的公考题只比地方州府取解试还要刁钻许多。他要是考官,肯定会点中孟奭。老人先是安慰了孟奭一番,答应一定帮忙打探详情。 孟奭说:“小生有不足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哪里不足。那就拜托尊翁了。”
过了几日,孟奭按照事先的约定来见老人。 老人已经沏好茶。一老一少坐在树荫里喝茶。一盏过后,老人长叹一声说:“贤小郎呀,汝此次的失落是因为有人向太学监丞那里告了一状。时间把握的再巧妙不过。 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取内舍生。监丞衙署没有机会谳事。只好先压下。因为那状子里有贤小郎的名字,监丞衙署此次不好不明不白地取贤。”
孟奭听到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刷白。颤声问道:“告小生什么?”
“一告,品行不端。常去酒肆勾栏买醉。二告,不务正业。常填写些糜艳烂丽的词牌。三告,讥讽时政。说过 ‘莺歌燕舞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的怨言。还有一条,状子中未告,因为没有几个人知道。但是监丞衙署得到密报:有一人考画院时的作画十分优秀。入院半月却连基本描绘笔法都说不全。 那人后来供出入学时,是花钱请了太学馆的孟监生帮忙。监丞衙署的人说,可见那个 ‘不务正业’ 是有证据的。画院的人要是真把这事捅出来,麻烦就大了。贤小郎是在帮助作弊。还听说,某位当红歌伎那里有一副孟监生的 ‘纱帷焦尾诗意图’,据传很有些春意。”
孟奭虽然是儒生,但是善工笔。因为他深受祖母的影响。祖母孟员外夫人生前是工笔大家。一幅小作在戊州府里能卖出令人瞠目的好价钱。倒不是说戊州那地方的人有比别人更高的艺术鉴赏力。一来是因为员外夫人的家族在历史上确实是名门望族;二来员外夫人曾经以是位出自名门望族的才女而闻名遐迩;三来是孟奭的娘舅家是商贾,能将员外夫人的画,在“海外”哄抬倒腾出天价。
孟奭在听到 “一告、二告、三告”后,尤其是那个帮人作弊的事,不禁火冒三丈。 他倒是尽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气,说道:“监丞衙署岂可偏听偏信?尊翁能否帮助查明是何人如此诬陷?我可否去监丞衙署那里申辩?”
“贤小郎,正是因为监丞衙署不可偏听偏信,太学监丞已经派人调查。打算过几日找汝等谈话。予以汝等申辩的机会。但要在内舍取生一事之后。内舍取生是一件很费神的事情。 要求品学兼优、德识双馨者。有人匦匣告状汝等平日行艺匮乏有瑕疵,这使得监丞衙署不得不谨慎。”
孟奭很有些着急地问道:“尊翁,申辩在内舍取生之后?那岂不是,即便我等清白,也要被耽误入内舍?监丞衙署不公正。太学监丞为官不公正!”
翰林翁要他嘘声,说道:“贤小郎说话不可太偏颇。监丞衙署也被击了一个措手不及。正值取生阶段,取生自然是头等大事。贤小郎怕是一定要做好留科待取的准备。”
“可要是来年又因为意想不到的原因没有被取上呢?不公,真的很不公平。谁能想象到,在清流太学生中,也会有人告黑状?尊翁,小生我不怕与人拼学问。可论起搞阴谋手段,我实在玩不来!”
翰林翁叹口气说道:“贤小郎,不一定是某位学生所为。可论起这种事,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知贤小郎平日是否待人太耿直而得罪了人?有申辩机会,总是一件好事。虽然要耽误此次取内舍。耐心看看监丞如何说。不过,老朽还要提醒贤小郎多想想,届时如何为己自辨。那三条中最不易辩的怕是讥讽时政一条。话总是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孟奭长叹一声。
他告知翰林翁:“尊翁, ‘莺歌燕舞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如何成了讥讽时政?我虽然不记得当时的某些情形,却清楚记得此话并非出自我口。 当时有个朋友感叹: ‘天地和睦之世,繁华景秀之地,醉酒击筑之时。莺歌燕舞醉花柳,吾等方见 ‘五侯七贵’ 与士庶同杯酒’。不过是几位朋友小酌时的感叹。说起来,几位中除了一位,均是监生。一位是侯邸世子。一位是自身被赐从八品 ‘尚书郎’。据说祖父做过左宰相。彼二人幼时便入国子馆。那 ‘五侯七贵’ 原意是喻指这二位。席间确有醉后的小争执。是些细枝末节。尊翁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那位国子尚书郎最是有些傲气。刚入座时是不情愿与我等同坐。后来倒也交谈甚欢。朋友感叹时,先是无意间提了一声 ‘五陵年少’ 。彼人颇为不满,说己非纨绔也。是我提议改用 ‘五侯七贵’。这样的话,除了侯邸世子,其余皆算是 ‘士、庶’。再后来,大伙尽兴畅饮,欢快告别。”
在老日子里,阶级分界极严格。贵族们不涉足庶民们的聚集地。庶民们的娱乐场地是酒肆勾栏瓦舍。贵族们多有府邸养歌姬舞女小戏班的习俗。本朝因为两代皇帝崇文,士大夫在朝堂上地位越来越高。前后几位宰相们都是文政皆通的大学者,善书画,通诗词。年轻一代的贵胄们附庸风雅,喜欢与有学问、有才华的庶民们来往。尤其在国子学加进了必考的五经科目后,曾经桀骜不羁的国子生徒们,逐渐不再顾及门第,将有大才学的太学生徒们奉为宴中客、座上宾。“莺歌燕舞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与其说是讥讽时政,不如说是为新风气唱赞歌。
可是,有人偏偏要扭曲为讥讽时政。令人十分无奈。
翰林翁耐心地听完孟奭的解释后,问道:“贤小郎仔细想想,在座的诸位中,有哪位今年被取入太学内舍?”
“无一人。前面说的两位是国子学。太学馆的只我一位。一位朋友就读杂学。还有一位是在某王府为稚子开蒙的四门馆老监生。岁数颇大。我等称他为 ‘先生’。是他最先吟咏出 ‘莺歌燕舞醉花柳,五陵年少’ 如何如何。”
老人像是问自己:“没有既得利益者,告首目的何在?又怎会知道当时的话语?还要扯上讥讽时政?”
孟奭愣住了。以他的年龄和人生经历,当然想不到在与朋友们喝酒作诗时,还能出问题。几个人中,无一人是他的同窗。无一人与他竞争太学内舍。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拿一次偶然的诗酒聚会说事。他的精神再次受到打击。难道就是在亲密朋友中,也要 “防人之心不可无”?
翰林翁说:“贤小郎,老朽说话要得罪人了。听上去,贤小郎很难为己辨解清楚 ‘酒肆买醉’、 ‘勾栏填词’ 了。在先尊家翁与吾那个时代,太学生们是不可以随意出入酒肆勾栏。此等作为,有辱斯文。建议贤小郎今后还是要少去那种地方。好了,不多说了。手谈如何?”
孟奭同意了。但心不在焉,一路败北。
这两年来,孟奭一步步从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年滑向抑郁悲愤的青年。那年春闱未上贡士榜,对他是精神打击。他尝到人生的第一棵苦果。然而,紧接着的顺利考入太学外舍,对他是精神激发。看到了潜力和希望。头一次未被取入内舍时被告知是要照顾清贫学子们,孟奭甚至为这一英明政策叫好。受祖父的影响,他一直倾向于 “天下为公”。
孟家在戊州偏隅,可谓雄霸一方。从祖父母一辈到父亲一辈,孟家到处与人积德友善。孟奭幼年时甚至没有意识到,比起孟仆、红燕等远亲们,他的地位高高在上许多。直到他成为“贡举”时才被某些人告知,论起在社会中的地位,他的比父亲秀才郎君的要高。贡举是真儒生。在戊州,举人即可释褐。秀才郎君不过是一介耕读农夫。
也是在太学,有机会接触了形形色色家庭背景不尽相同的同学们后,孟奭意识到,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不如出身士族门第的才子们。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对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不但爱关切而且下意识的“颇懂”。 论玩弄金石古籍,他又不如能依仗钟鸣鼎食家资的纨绔们。 家中巨资,一掷千金。甚至被诓骗买了个假古董之后,仍是“千金散去还复来”。对纨绔们来说,失千金不过是为了长一智。
翰林翁见孟奭品茶无味,手谈无意,自己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老人觉得还是给孩子一些时间,要他自己想明白。 他叫来家中老仆,要他代己送客。 老人腿脚不便。
孟奭离开之前,老人对他说:“贤小郎,还记得老朽与汝讲过的 ‘天地之大,必有我才用武之地’ 的故事?汝时才问道,要是一年后仍未被取入内舍该如何?请想想那个故事。虽然不是答案,但其中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