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那个疯女人
当年四月底,孟仆的马车终于接近阔别已久的孟家庄。远远见到庄口的石牌坊时,孟仆的老泪禁不住纵横落下。头一天,哥哥孟倌特意赶到三十里外的官渡码头旁,迎接孟仆一行。当夜,他们就住到了码头旁的驿馆里。因为带着孩子,孟仆不愿摸黑赶路,赶到孟家庄。 他心疼两匹拉车的马。一路走来,他总在回忆当年赶着半死不活的老骥进京的往事。再好的壮马,也需要心疼。
此驿馆有相当的规模。北上南下的朝廷命官们、府衙差吏们常在这里歇脚。当年,孟家庄还是 “歇脚屋”时,驿馆只是个简陋的驿站。官吏们不愿住,脚贩们不让住。那时,官渡码头也还是个不太成型的小摆渡。如今的规模是托了那场战事的福。前往交州的官吏们多半选择要在这里过夜。因为过了这站无其它驿馆。要不,腿脚利索地赶到孟家庄,也行。不过,孟家庄客栈不少,没有驿站。住客栈得自个掏钱,过后不报销。
老哥儿俩彻夜未眠地叙旧。说到伤心之处,双双落泪;高兴之处,双双开怀。 早起上路,孟仆赶着一辆车。车上坐着魏氏。孟倌赶着一辆车。车上坐着果果和孟遵度。一起去的一个车夫赶着孟倌去时的那辆车。车上装着杂物。 孟仆一行几千里迢迢一路南下,除了换洗的衣裳,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带不动。
对孟仆来说,五年不见的孟家庄,其变化令人震惊。住户多了,房屋多了,各户的院墙高了,街面上全铺上了青石板。 孟仆甚至瞬间有错觉,以为回到了京城烟筒巷。后来,果果告诉他,她也曾有个错觉。只是孟家大院的大门前的一对石头狮子,叫 “福狗”,开始发黑发暗,似乎开始带上薄薄的青苔。 原本非常气派的大门上的漆也开始剥落。 “不应该呀!” 孟仆想到。秀才郎君每年给他们寄到东海会馆一百缗生活费。五年来从未间断过。他去信时总说家里一切安好,嘱咐孟奭专心学业。
孟倌见弟弟停住脚,审视大门前的福狗和大门框,笑到:“阿仆,不是老哥没有照顾好孟家大院。前两年西南边打仗。到了去年年底,官府的赏银才颁发下来。我还没来得及请人重新上漆。 阿郎说,要先将你等要住的 ‘居隈小筑’ 翻修一新。钱多花在那里和藏书阁上了。”
“阿哥,最需要显赫的地方,当是大门脸呀。什么西南边打仗,什么官府赏银?怎么没听说过?”
“阿仆,就是昨夜老哥提到的收复交州一事。阿郎带着全孟家庄出力不少。立了大功。阿郎被封为 ‘乡伯’。 朝廷的赏银就是对孟乡伯的奖励。 阿郎将咱们两人都算在近亲里了。这样,咱们两家不用再向朝廷交田赋。”
孟仆似懂非懂。听懂的是,因为前两年交州的战事,孟家大院即出人又出资,损耗得可谓 “人财两空”。 直到去年秋,孟孝廉被封绶 “乡伯”,官府赏下一笔巨资,孟家大院才在财政上有所好转。没懂的部分,自然是“算在近亲里”。这是啥?
孟倌告诉弟弟:“钱,是不再匮乏。但人手,却十分匮乏。前两年,芦花河上下游的青壮们不少应募入伍,却是十之八九未还乡。不少葬身交州。三文家的老三刚开战没多久,就死了。连尸首都没找到。十七岁不到。后来眼见着要胜利了,老二死了。 老大伯仔发誓要为弟弟们报仇。仇人不死,他不离开交州。不少人像伯仔,在那边安家立业了。战后,咱们这里的长工、短工都难雇到。田里需要人。山上需要人。水上也需要人。处处需要人手。如今田里和山里的事全靠三文帮助打理。他说,下月要去离这里最近的人畜市场看看,还能不能买到人。阿仆,你回来得正好,可以帮我不少忙。”
孟乡伯在孟家大院正院的中门口,迎接孟仆一行。众人见面,均是悲喜交加。孟乡伯将一行请进中堂。 先是让丫鬟端上了茶水和点心,要孟仆几人歇息一下。这才将孟奭去世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通告孟仆三人。
孟仆听到噩耗,老泪纵横。奭儿是他看着长大的。亲身送进京赶考。又每日端茶倒水地伺候了几年。 临离开京城前,最后一次去狱里探望他时,身子骨还好。那时大伙儿有感觉,觉得他命中该遇贵人,早晚无罪开释。水仙说过,他出狱后,两人就来戊州。可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果果听到噩耗,顿时嚎哭了起来。魏氏边流泪边劝慰她。 果果怀里的小娃孟遵度见果儿姐嚎哭,莫名其妙地跟着嚎哭。他的哭声比果果的还要响。魏氏马上擦干了眼泪,将小娃抱到自己怀里。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块糖,塞到孩子嘴里。有了糖吃,小娃安静下来。果果也开始转为哽咽抽泣。
孟仆向孟乡伯解释说,果果是孟奭没来得及纳入的“侍妾”。孟乡伯明白。姑娘是儿子的贴身和陪房丫头。孟仆呵斥果果说:“果儿,经历了这么多事,走了这么长的路,怎么还没长大吗?!你水仙姐不是要你好好照顾小郎君吗?人家孩子都不哭了,你怎么还没完了?孟家家主在这里,不可造次!”
果果非常困难地强忍哭泣,眼泪却忍也忍不住地下落。孟乡伯疼爱地说道:“果儿,想哭,就哭吧。只是不好扰了小郎。老仆,虽然没过门,我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认果儿为 ‘我孟家’ 的媳妇。” 纳入的妾,也是儿媳。孟乡伯承认果果的媳妇身份,就是承认她是孟奭的妾。
孟仆谢谢主人的通情达理。他又何尝不是十分心疼这个憨厚实诚的小女子。这女子今夜怕是要哭上一夜。
孟乡伯粗略地听完孟奭两次入狱的事。 他明白了。奭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运气是真真的不好。圣怒之下万物刍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叹了口气说道:“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哪位不该得罪的权贵?” 孟仆答道:“阿郎,我等布衣小民怎能知道朝堂中万分之一?奭郎君因为入太学内舍时不顺利,吃过不少亏。从那之后,一直奉守谦虚谨慎。奭郎君倒是先后交了几个富贵朋友。但我等怎么说,不过是京城里最普通的市井小民。还就是托奭郎君的福,我等一路走来,得到英国公府的诸多相助,少吃不少苦。”
他顿顿后,问道:“阿郎,奭郎君的这个流刑像是颇为蹊跷。我等离京前,才刚排到二审。这次之后还有一次机会。本朝是三申三审制。一般要拖上两、三年,才可最后判定。据陶府里递出的消息,第三审时,圣人一般要对一些重大案情听案。圣人只听不判。但会对大理寺卿提问。陶府的意思,要是能挨到圣人听案,就有了回转的余地。如今看来,大理寺根本没给第三审的机会?”
孟乡伯答道:“水仙的信很厚。详细描述了二审过程。彼女是听奭儿讲的。这里面很有些不明不白,多含疑问。奭儿突然被判流放二千里,而且是连夜押解。估计陶府的人也被搞了一个措手不及。 据水仙说,两千里是按前面那个 ‘私撰小报’ 案中的主犯量刑。这就不对了。于小报一案,奭儿已是清白。水仙说,这里面很可能牵涉到朝堂上的派系党争。老仆,我远在戊州,朝中之事知之甚少。爱莫能助。”
孟倌插嘴说:“阿仆,有些事以后再详谈。我看你等一行都累了。先安顿下来再说。” 他给弟弟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先不要当着女人和孩子们的面,谈这些复杂的事。他当然不知道,其实魏氏对这类事,颇有研究。孟仆卖的三申三审还是从她那里听到的。
孟仆明白了。竭力整败孟奭的一方,死定不会给他第三次申诉的机会。对方是什么人?孟仆想弄明白。他暗暗地叹口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孟仆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查明真相,为郎君讨回公道。”
孟仆一行出京之前,平骧长公主特下指令,赊给他们两匹骙马、两辆结实的轿车。还为他们开出英国公府特享的全境通行文牒。这文牒的力度连出藩的亲王们都搞不到。这样,孟仆一行才以英国公府官眷身份,在各州境内受到保护。住驿站,坐官船,畅通无阻。不然,孟仆和孟魏氏,就算再能干,再能打个三拳两脚,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也肯定是力不从心。
孟乡伯想抱抱孙儿。 可是双眼无神的孩子却将头埋到魏氏的怀里,怎么也不愿意离开那个女人。 过了好一会,那孩子慢慢地将头转回,怯怯地望向孟乡伯。他嘴里还在嘬着那块饴糖。 孟仆介绍说,孩子嘴里的糖,是孩子的亲娘水仙在送他们上路时,最后塞到孩子手里的麦芽糖棍。 后来,孟仆给砸碎了。每当孩子哭泣想娘时,就拿出来一小块哄他。 “倒不是芽糖有多金贵,是他阿娘留下的。是个念想。” 孟仆感叹道。魏氏安慰说,如果有麦和米,她也会做这种麦饴。
孟乡伯再多打量了魏氏几眼。 三十多岁,长相周正。看上去结实能干。孟仆介绍说,“魏女” 当过女兵,能骑善射很不简单。她一身典型的中原女子打扮。 一口京城官话说得令人舒心。 孟乡伯答道:“魏女,此地多产米,不产麦。不过因为 ‘天干戊人’ 和南下的军户们,都改不掉吃馍的习惯,戊州府城中有磨坊。 总可买到麦。 此地产甘蔗,亦可做 ‘柘餳’。 ” 柘餳,是用蔗汁熬成块的软糖。
戊州人喜欢称自己是戊人。“天干戊人” 则是戊州府里一群自以为高贵的人组成的一个社会阶层。戊州先秦时称为 “戊邑”。秦汉时称为 “戊郡”。“天干戊人” 的老祖宗们从先秦时起就逃难到、探险到、马帮到、移民到,最后扎根到如今的戊州府。 戊州府衙各署、书院学馆、商铺客栈等等,基本由“天干戊人”掌控。可以说,戊州是“天干戊人” 的戊州。甚至有 “‘天干戊人’女子不为伎,只在 ‘天干戊人’家为姬” 这样的传统。至于 “天干” 二字的由来,没有人真能说得清。 有传说,“天干戊人” 最早起源于南迁过来的十个大家族。
如今的 “天干戊人” 多指北面过来的中原人。“我孟家” 和 “邹城孟氏” 等,都算是 “天干戊人”。
解释了“天干戊人” 之后,孟乡伯又说:“此地湿热。 北方人初来乍到可能会有水土不服。 多喝些祛湿热的汤水会好些。 你们一路辛苦了。老仆,你俩就先陪小郎和果儿一起暂住在 ‘居隈小筑’。 那里房子宽敞,够住。 老仆,缓一缓后,汝兄弟俩可以规划扩建盖新屋了。等秋后,从交州过来的柚木到齐了,看能不能找到人手。” 孟仆说:“阿郎,不急。 我没想过搬出去住。” 孟乡伯答道:“成家立业的人了,搬出去不是早晚的事吗?”
孟倌、仆兄弟俩的父亲曾是孟家大院的大管家。去世后,由孟倌接手。孟员外当年一气买下孟家庄附近方圆百里的山林和水田时,就分给老孟管家三十五亩良田。老孟管家的宅子就建在那地边上。如今哥儿俩都成家立业了,大约需要分院住。
孟乡伯招呼一个静静地站在门外的小孩子,说道:“ 六仔,过来见过阿度小郎,还有你 ‘仆二哥’ 、 ‘仆二娘’、 ‘果儿姐姐’。以后,你还得多听果儿姐姐的教导,多陪陪小阿度。” 那小孩子大约七岁,早熟懂事地跨进门栏,恭敬地走上前,鞠躬拜见众人。他微笑着,用带口音的官话对孟遵度说道:“孟俭拜见阿度小郎君。” 孟乡伯纠正他说:“叫阿度便可。千万不可小郎君。”
孟俭懂事地点点头。接着,又向孟仆和魏氏鞠躬作揖道:“孟俭见过仆二哥和仆二娘。”
最后是果果,小孩子大方地说道:“孟俭见过果儿姐姐。姐姐幸苦了。以后,怕要麻烦姐姐教六仔说官话。” 果果是个见过阵仗的人。赶紧起身回了一个小万福,客气地答道:“孟俭安好。”
当初,她还是个乡下刚进城的懵懂小丫头时,雇主 “雁南飞” 的鸨母,就训练她们怎样接人待客。首先一条不能看人下碟:无论对方是何等身份,即便穿戴寒酸,只要人能跨进 “雁南飞”的大门,来的都是客。无论来客懂不懂礼貌,你的礼数不能少。要是有人给你行礼,无论认识不认识都必须还礼。后来,她又跟着孟郎君学了好些委婉问话接话的方法。以礼待人倒成了自身习惯。
果果突然心里一悸,她有些恍惚。这小孩子的童声童语脆嘣嘣的,可是那口气怎么,像是,像是孟郎君的?果果红肿着眼睛,对小孩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心里却是一阵悲哀。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用绢帕拭泪,同时用眼角瞥了一眼孟乡伯。她见孟乡伯正微笑着捋着美须看着他俩。她知道自己没失礼。
孟乡伯很得意聪明的小孟俭。自己调教的孩子,怎么看怎么爱。他也略有些吃惊果果的懂礼数。他对果儿这个“媳妇”非常满意。
孟仆见小孩子不但长得意外的清秀白净,而且举止很有些书香门第文雅小郎的风范。这孩子也太早熟了。他有些吃惊地问道:“孩子叫孟俭? 这孩子难道是 ……”
“正是奭儿离开前给起了名的那个囝。 他是三文的六仔。” 孟乡伯打断孟仆的话答道。 孟乡伯介绍小六子是 “三文的六仔”,而不直接提 “红燕的六子”。孟仆明白。 妻儿们的姓氏随家主。他急急起身,向小孟俭还礼问好。搞得六仔很惊讶。 小娃抬头望向孟乡伯,意思是问长者,他该怎么答复才不失了礼数? 孟乡伯笑着答道:“就照着平日里待你 ‘倌大哥’ 一样的礼数。你仆二哥与倌大哥是亲兄弟。”
要是真论起辈份来,孟俭怎么都是小辈。可是本朝的一个习俗就是 “伯伯、叔叔、哥哥” 地浑叫。 孟奭曾是名正言顺的少主子。他习惯称孟仆为 “仆哥” 或 “老仆哥” 尽管孟仆是孟奭的叔伯辈。孟俭如今的地位有些微妙。他的名字带偏旁“人”。在 “我孟家”,仆人们的名字里,多带偏旁 “人”。 所以,孟仆被称为 “仆二哥”。不过单论孟仆的年龄,足够给孟俭当祖父。
过了好一阵子,七月里的一天,孟乡伯看着孟仆几人像是已经缓过劲儿来,开始适应孟家大院里的纷乱。孟乡伯将孟倌、孟仆兄弟俩叫到他的小书斋里商量事。
自从孟员外夫妇前后脚驾鹤归西后,秀才郎君就搬到父母的旧居里。 小书斋原本是覃夫人的书斋兼绣阁。大户人家郎君的独立空间为“书斋”。 娘子的,如果能有,被称为 “绣阁”。孟家大院含有四个主要院落:正院、孟员外夫妇的 “歇脚居”、秀才郎君的 “和秀苑”、孟奭的 “居隈小筑”。其中,“歇脚居” 和 “居隈小筑”位于正院的西侧。“和秀苑” 位于正院的东侧。 按理,秀才郎君的书斋应该设在“和秀苑”里。原来也在那里。 搬出来单住后,自然不愿再被疯女人骚扰。正院里还有一处大书斋。原本为家主的书斋。如今倒成了公务房。孟乡伯经常要与孟倌孟仆兄弟、庄头孟三文、大嬷嬷倌大娘子、过后加上孟魏氏等院里院外有头面的人物,一起议议孟家大院和孟家庄的大小事务。
这会子,兄弟俩跟着孟乡伯进到小书斋。坐定之后,孟乡伯宣布说:“有件事要和二位声明。老倌,这事你其实已经知道。我和三文、红燕反复商量了几次,黄道吉日也择好了。我准备正式公宣,收孟俭为养子。老仆,这会子你怕也听到了流言蜚语。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用。你等知道,奭儿生前的愿望是善待那个孩子。怎么个善待法才叫善待? 善待孟三文,是一种善待。善待孟俭,须是另一种善待。”
他长叹一声后,说道:“嗨!我不愿让孟家庄里的一干人,继续瞎猜那孩子是谁的种了。干脆收为养子。这事就算了结。” 他的意思是,无论是谁的种,他领养了那个孩子,那孩子从此就是他的儿子。有了正式的名份,孟俭可以被视为主子。该上族谱,上族谱。将来该得多少遗产,得多少。
“孩子还叫 ‘孟俭’。是奭儿给起的名字。谁也甭想改。等孩子弱冠了或考上举人了,再起个表字吧。届时请个旺运的表字,给他平平命途。”
孟仆点点头。在京城里,就有人说过 “奭” 这个字眼太大。 “居隈” 又太偏。名字不平衡,命途多舛。 想起来,他心里就难过。这马后炮算个啥?当 “大皕先生” 风靡京城时,怎么没人说三道四?
孟仆很清楚孟奭与红燕的“不伦”。也记得孟奭离家前的那段话。孟仆始终怀疑孟俭不是孟乡伯的种。那时,父子俩为了一个红燕,有过口角。不过,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啥不伦?孟奭从小没有娘。到了岁数,喜欢美丽温柔的成熟女子,有啥错?弱冠的人了,不该有人教教他如何处世吗?
孟倌却想到,无论六仔将来能不能给 “我孟家” 真带来一份意外的福运,孟乡伯历来一诺千金。既然已经答应了儿子孟奭,他一定会履行“善待”孩子的诺言。
兄弟俩都没再多问。忠仆是主子肚里的虫,最能明白主子的想法。
孟仆问道:“阿郎,认子后,六仔还要住在 ‘居隈小筑’ 吗?” 他这个问题,有点突兀又不突兀。大户人家的孩子们,小时候随生母住。束发之年可以分居。比如皇子们、王子们,十五岁封了郡王后,要 “开府”。开府之后,要择妃等等。 孟家大院的少主子们,没有那么矫情,但 “居隈小筑”是孟奭的,将来就是孟遵度的。 作为庶子的孟俭,现下虽然仍然可以寄居 “居隈小筑”,但到底也应该早做分居的打算。
从孟仆一行回到孟家大院后,果果因为身体不适,有几天卧床不起。孟俭被派去陪孟遵度玩耍。晚间两个孩子睡在一起。两小无猜一刻就熟。这才没几个月,孟遵度晚间不再缠着果果,一定要阿俭哥与他同榻,好给他讲故事。七岁的孩子知道的故事不多,说来道去就那么几个。只好胡编乱造。孟遵度却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孟仆的问话,孟乡伯答道:“有果儿养育阿度,我很放心。正式认子后,六仔回我那里住。我岁数大了,想重新体验身为人父的快乐。” 孟仆从主子的声音里,仿佛听出了丝缕愧疚?丝缕惆怅?丝缕向往?
孟乡伯突然转了话题,说道:“还是那句老话,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去 ‘和秀苑’ 。老仆,你一定要看住阿度,别让他乱跑。 ‘和秀苑’里的那人,如今忒疯。连大舅哥她也不认了。老仆,你刚回来,可能不知道。上回大舅哥去看望彼女,不知哪句话没说对付,彼女抄起茶盏就砸了大舅哥的头。如今彼女表面上天天敲木鱼念佛。一个大字不识的疯子,也不知道念佛能念些啥?可是一犯起病来就伤人。整得 ‘和秀苑’ 鸡犬不宁。家里没人能拿捏得住,她何时、为啥要犯疯病。犯病必要打人。她身边那个姓崇的女人,为虎作伥。真令人头痛。老仆,我跟你商量个事,你不是想为魏女找个主事的地方吗?你看,她能不能先去主持 ‘和秀苑’?”
孟仆看看主子,又看看哥哥,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和秀苑” 的疯女子可不好惹。多少年了,阖家上下都在心里盼望着她早死,可表面上还要伺候她周全。开始是为了她带来的巨资。 后来,因为 “我孟家”要面子。 孟员外总训导小辈们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年可是泰山家在危难之中救济了 “我孟家” 上下十几口人。
不过以孟仆的陋识,那一家人才是趁难劫“才”。一个因脑子冥惛而显丑陋的,嫁不出去的大龄女子,趁机劫持了落魄书香门第的俊俏小郎君。
那女人也真能熬。熬死了公婆、熬死了儿子。再熬下去,指不定又要搭上什么人。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疯女人小时候生病伤了脑子,却没死。后福可能就是特别长寿。 她长寿了,孟奭就短寿了。这是因果。
魏女虽然当过兵,却不一定能治住那疯女人。还是那句话,没有人能预料她何时、为啥要犯病。连对她关怀备至的亲哥哥,也是三句话不对付,说打就打。这也太疯了。孟仆为难地答道:“要不,我去和魏女商量商量?”
孟乡伯说:“不是要魏女亲自伺候她。那疯女人身边有 ‘崇女’。如今只有崇女能吆喝人伺候疯女子。我是要魏女主持 ‘和秀苑’ 中其余的大事小事。指挥那一班子男男女女。重点是压住崇女。如今人人怕崇女更甚疯女人。我看着不顺眼。这么着,除了崇女,我将 ‘和秀苑’ 中的下人们全部换成自己人,如何?”
也只能这样。崇女是绝对不能换走。她是唯一的能哄住冥惛的秀才娘子的人。
孟倌见弟弟为难,主子更为难,说道:“要不这样,我唤内人赶紧回来帮几天忙。起码给魏女讲讲如何对付崇女,可否?内人虽然早离开了 ‘和秀苑’,可对付崇女,可谓经验丰富。何况内人在内院里说话,很有些分量。帮助魏女也是帮助内人自己。”
孟乡伯松了一口气,说道:“此策甚好。那就麻烦倌大娘子了?”
“阿郎,此话怎讲?都是 ‘我孟家’ 的事。” 孟倌答道。
孟乡伯是独子,也是嫡长子。幼时本该是京城里的“五陵少年”。就是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事?无需操心。孟仆做过他的书僮,一直陪着他玩。人在遭难后最易改变心性。自从阿娘刘夫人的母亲娘家,遭诛三族的横祸,父亲受牵连被贬谪后,他就与倌、仆兄弟俩在苦难中偷偷结为义兄弟。三人中,他岁数最小。如今虽然正式做了家主,但平日里有个拿不定主意的事,还是习惯性地与两位兄长们先商量。不然,他心里不踏实。 倌、仆兄弟俩心里明白,在找他们商量事时,孟乡伯多半心中已有方案雏形。
孟乡伯心情不好时,爱找红燕。拿不定主意时,爱找倌、仆。
孟倌那里,因为又有一个孙儿出生了,倌大娘子暂时在自家侍候老二媳妇的月子。她是孟家大院的女仆首领,被称为“倌大嬷嬷”,相对应孟倌的 “大管家”。孟倌的儿子们虽然都算是孟家大院的家生子,老大和老二却得到机会去戊州府官衙署里做了吏役。老大是个秀才,在户署干案头活计。老二粗通文字,只能在户署跑腿打杂。两人与其他胥吏杂役一样,农忙时,回家务农。平日就在戊州府衙里做事。 好在戊州府城离孟家庄也就五十里路。来回还算方便。媳妇们则住在孟家庄的孟倌宅里。
孟家庄里大半个庄子姓孟。不能家家称自己屋为 “孟宅”。 故而,家家都学着城里人,为自己的宅院起个别名。 孟倌给自己的宅院起了一个别名叫 “八风宅”。八风,是八面威风的意思。
孟家大院虽称为 “大院”,却冷冷清清。“八风宅”虽是殷实人家的院落,不恢弘高深,却人口兴旺,真可被称为 “大院”。自孟倌他爷老孟大管家时起,全家人住一起。 孟倌儿女多。如今加上媳妇、孙子、孙女,“八风宅”除了房屋拥挤不威风,人口、动物口的数量上,绝对八面威风。假如明年孟仆的屋子再起,那就更加威风。
孟仆夫妇没有子女。也不打算再要子女。魏女小时候生活太苦。爷娘将她们姐妹像卖鸡鸭一般随意卖掉。后来进入平骧长公主的驭凰营,周围的姐妹们与她境遇多半相同。她对有没有自己的孩子,并不渴望。这种女人其实是性冷,对性生活没兴趣。她和孟仆却特别聊得来。孟仆宠她,她宠孟仆。两人对彼此怎么看怎么爱。他同意生儿育女,一切顺其自然。他们出京之前,收了果果做干女儿。
孟乡伯听说果果是孟仆的干女儿后,拍手叫好:“老仆,你我倒成了儿女亲家?我得给你补聘礼、聘金。”
“阿郎,就当你是开玩笑。什么聘礼聘金的?她是侍妾。使不得翟冠霞帔大花轿。你要是真心给,我向你讨那匹黄骠马。内人魏女真喜欢那匹马。这骑惯马的女人,见到好马,比男人都心痒痒。”
“那匹马本来就是你带来的。喜欢就牵走吧。配套的车也拉走吧。”
“我拉哪里去?只想讨匹马,好逗内人开心。” 也是,孟仆夫妇吃住都在 “居隈小筑”里。何时能住进 “八风宅”那边的院子和屋子?八字还没一撇。
孟乡伯因为瞧着魏女利索能干,计划先请她出面管理 “和秀苑”。孟家大院内院的事多是出自那里。历练两年后,好接手孟家大院大嬷嬷一职。 倌大娘子岁数渐大,自家是家业大,杂事多,烦恼也多。一个“八风宅”就够她折腾的,再加上孟家大院?倌大娘子两边跑,常常觉得力不从心。孟倌一直要孟乡伯早点找一个人替换她。有了年富力强的孟魏氏,倌大娘子可以安心回屋带孩子了。
再说,既然孟乡伯认了果果作“媳妇”,即便没有过门,将来一样也需要出面主持孟家大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