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隈孟家(6)・晤德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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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鞭美少年之六・居隈孟家

晤德十年

****** 详文如下 ******

         晤德帝骨子里尚武好战。是个闲不住的人。

         这几年河清海晏,四海升平。帝觉得浑身不得劲。国库越是充足,他的野心越是膨胀。生在帝王家,当然要想社稷事。他立志要亲自恢复汉疆。啥?就是汉朝时的那帮子刘姓、卫姓、霍姓、李姓君臣们,为子孙后代们打下来的一大片疆土。而且,帝的野心更大:他要扩张。

         帝的智库谋臣们给他出的策略是先安西北,再稳西南。 西北有戎狄。西南有南蛮。

         中原的历朝历代皇帝们对北方游牧民族们的年年扰民一事,都很头疼。 晤德帝也得了这个头疼病。而且一年比一年头更疼。他登基初期,福祉昌延归乎太祖(庙号),就是他的皇父,西北疆域各小国和游牧迁徙部落,受到天朝帝国战无不胜的强大边军的威慑,还算安静。本朝自正朔起,已经威慑西北边境二十多年。人家也生息繁衍了二十多年。同时研究天朝帝国的治国手段二十多年。更有那些在中原王朝里空怀 “治大国若烹小鲜” 之技的帝国叛徒们,跑去大漠荒原吃风沙喝草汁,为蛮人们出谋划策。天朝的文明在进步,戎狄们也在不断进化。

         野蛮人进化成了半野蛮人。他们的首脑们看到了中原的强盛,中原的繁华。又眼馋又嫉妒。长出了类似晤德帝一般的野心。你大中原帝国总琢磨着 “使我六畜不蕃息;使我嫁妇无颜色”。我怎么就不能“使你六畜不蕃息;使你嫁妇无颜色”?你嫌我野蛮?我就抢夺来一个文明。本族的文明要靠烧杀抢掠。

         既然两边互看不顺眼,都想扩张,都想压倒对方,那就打! 看谁更能打,更能抢地盘。朝廷里的一班热血好战派们认为,天朝帝国兵强马壮,有谋有略,哪能打不过一帮子散兵游勇似的戎狄北蛮子?

         晤德十年秋,朝廷派出镇西北兵马大将军陶国公,带领着二十万马步大军,浩浩荡荡征西拓北“平叛乱”。 实话说,晤德帝先前是打算御驾亲征。 叫他的智库谋臣们劝阻住了。 所以将疗愈这桩大心病的重任,交给了他最信任的妹夫陶国公。

         京畿陶府大马厩的七品“云骑尉”陶监丞,自然是要跟着主公出征。上阵父子兵。他的成年儿子们自然也要跟着老子出征。“陶府马厩”是个总称,其管理方法完全军事化。如同所有的军营,正头儿走了,需要留下一个能代理主事的留守。这个留守自然轮不到陶小杨。是他长兄陶大杨的事。

         陶小杨跟随大军出发之前的头一天,骑着黄骠马来到东海会馆,向挚友孟仆告别。他也为自己的马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大煌”。他做人够意思,不仅来向孟仆道别,也向小菊和老骥道别。。

         入秋后,孟老骥的精神头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小杨拍着老马的背说道:“老哥,我要去打仗了。也许没机会再来告别。你要是能挺,就挺到我和大煌得胜归来。”

         老骥打了一个鼻息。反刍着秣料,看了一眼陶小杨。它的眼角有眼泪。陶小杨回过头对跟在身后的孟仆说:“这老畜生听懂了。老仆兄,你知道该去找谁为它料理后事。” 孟仆点点头。两人心知肚明,孟老骥这回是真真的没有几天了。

         陶小杨又嘱咐说:“老仆兄,我大哥可能一时半会儿不能补偿你。这阵子不是乙等下都要先去登记做预备役吗?你要有个精神准备。”

         “啰嗦。这都说过多少次了?放心。我都记着呢。祝你旗开得胜。”

         另一边,小菊和大煌也是头蹭着头地告别。两匹都是牝马。不过是姐妹之间的送行。乙等上和乙等下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孟仆实在看不出来。连陶小杨近来都在说,没想到小菊会变得这么壮实:“干得不错呀,小菊。早知道你这样能吃,能把自己吃得比乙等上还要乙等上,当初就该把你算进乙等上。你呀,也就是腿短了那么一点点,天生拉车耕地的命。”

         小菊已经在兵部备案。意思是一旦到了不得不征用民马时,小菊就要受那一烙铁的难。之后就算正式入伍从戎。 孟仆近来夜夜向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祈祷,请求那一天永远别来。我兵强马壮的大帝国,就不能放过一匹小菊?孟仆是见过战乱的人,最怕兵燹。一听到“打仗”就心悸。

         同样,贾家也天天祈祷,请求那一天永远别来。贾大侃的阿爷贾家翁被孟仆提醒过后,敢紧再找卖方,将那匹不明不白的“赤兔”换成一匹实打实的乙等下民用马。当然也是紫红色。和原来那匹长得贼像。连多付的银子也不要了,等于是卖主的封嘴费。反正这事只要悄默叽的不引人注意就行。此次,贾家翁吃一堑长一智,跟着孟仆学,为那匹乙等下在兵部备了案。这叫“忠君爱国”。

         孟仆至今也不知道 “赤兔”到底是军马还是龙马。他为人实诚。自从被陶小杨的话吓住后,坚决拒绝去摸马屁股探索真相。他倒是从贾大侃嘴里套出了一个“甲” 字。他没敢再与陶小杨讨论贾家的甲等“假赤兔”。 他担心姓陶的太“忠君爱国”,一嗓子捅出去,将贾家上下全送上黄泉路。

         陶小杨根本不会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他是“侃”爷。而且是纯侃爷。习性就是什么都能说道两句。那些听上去像是颇有道理的话,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没有道理。纯粹就是为了显摆他知道得多。“出言有天地,胸中无丘壑”,形容的就是他那种人:大爷我只管吧啦,听者自个去琢磨。他这些日子里,正兴奋着要跟着主公、少主、阿爷、叔叔大爷们一起去建功立业,没其它心思。

         可对孟仆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陶小杨大爷前一阵子,一天到晚总在琢磨孟老骥肚子里的马宝。临走之前还阴阳怪气地来给老骥送终。

         话说,边疆打仗与书生们的日常离得太远了。无论孟仆怎么与他叨叨打仗一事,太学生孟奭的心思根本放不到这上边。 边疆打仗与吾何关?他是举人、太学生。举子免徭役。除非脑子出问题,自己非要弃文从戎。入秋之后,他不得不天天陪贾大侃一起“混”国子监太学馆外舍。没听错。贾大侃也“混入”了太学外舍,不是“考入”。

         贾大侃靠着家里的臭钱,托了关系,将自己搞进了太学馆。他被允许在外舍课堂里与正式的太学生们一起听课研习。 而且身上的制服也从杂学馆服换成了太学馆服。 身着太学生服饰,走在路上,昂首挺胸。似乎又窜了个头。

         太学生们在京城里可是最被高看的学子们。他们是朝廷官吏的预备役。谁家不是提到自家儿子入了太学,老子们脸上发光眼睛闪亮?巷底贾家的贾家翁就是最典型的一位。

         没经过入学考试就可以在太学课堂里听课的人,被戏称为 “庶太学生”。贾大侃并不是唯一的一位庶太学生。太学外舍已经很有几个未经入学考试而准许入堂听课的人。虽然天天身着太学生服饰,天天坐堂听课,先生们多数时间里并不对他们提问。也鲜少检查他们的功课。庶太学生们的座位多是后排。上课听累了想睡,那就睡好了。 庶太学生们倒是没有一年后能不能被择入内舍的烦恼。他们这号的,反正有钱,混多少年都行,就是别真混成耄耋。

         年轻些的庶太学生们,多是家里很有钱却在社会上很没地位的庶民子弟们。 比如贾家。“士农工商”。贾家是商贾。社会地位低。有那些年纪大些的,是自己有钱却在社会上地位低得不好意思开口多说。 就有这样一位,年近……他自己称是二十五岁,可别人看怎么也得有个三十五了。他做的那个勾当还真不好开口。据贾大侃透露,是 “恭霸王”。啥?就是清理恭桶的 “粪霸” 头。

         贾家翁是商人。自知社会地位低。他想要宝贝儿子贾大侃成为“士”。 成士必须读“太学”,从儒生做起。国子监杂学馆学的东西虽然很实用,可那些不能帮助入仕。要入仕,还得进太学。

         据说朝廷里有位大臣建议,要更加广泛地开放太学外舍,当然只是“外舍”。要允许庶民中的俊异者报考太学。入学岁数也要提高到至三十岁之下。这样内舍可以在更大的一个池中挑选最有潜力的鱼苗。内舍的好苗子多了,容易出现壮实的鲤鱼。上舍则可以在更多的肥壮鲤鱼中挑选最有跳龙门潜力的锦鲤们。

         当然将学生们比喻成鱼苗、鲤鱼和锦鲤,是孟奭为贾大侃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时,举的最易懂的例子。太学外舍接受几位富贾子弟和“恭霸王”,可能就是太学进一步改革的初端。对了,那位恭霸王自称是落难的某王公的四世孙。是霍大祭酒点名要他在外舍补课。

         孟奭怀疑恭霸王吹牛吹破了牛皮球。只能哄住贾大侃这号稀里糊涂的人。 “落难” 的王孙们,无论本朝内的还是从旧番邦幸免的,不都该是官奴吗?所谓 “落难” 多指被贬为奴籍。而且,职业刷粪桶的人,无论是不是“王”,就是再有钱也可以肯定是奴籍。按本朝法律,奴不被允许进入公学堂,更不要说国子监。难道霍大祭酒能不清楚这条规定?什么点名要?吹牛吧?

         每次听贾大侃念叨他的友人恭霸王,孟奭都想提醒贾大侃去查明真相。孟奭是纯儒生。儒生们讲究中庸之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往往是一笑了之。是不是奴,与吾何干?

         在此之前,那位大臣还建议过要征地,建造一处太学的外学,暂名 “辟雍”。据说,当时被其他大臣们给怼回去了。《礼记‧王制》:“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天子讲学的地方才为“辟雍”。天子讲学为 “临雍”。 岂可将一个外学也起名 “辟雍”?吵吵闹闹,一直没有个结果。正好要打仗,先前那桩提案搁浅。这险些被称为 “辟雍” 的太学外学,多少年后才在京郊的山里建成了,被称为 “衡枫书院”。教书先生们往往是那些被贬的“不合时宜”的学者们。此是后话。

         在贾大侃成为庶太学生时,太学外舍是国子监统辖下,唯一允许花钱学孔孟之道的学堂。贾大侃告诉孟奭,他家如今是 “皇商”。他亲戚家中有人在宣徽南院供职。利用手中的便利条件,只从贾家铺子里进货御批物品:“我的天呀,有了 ‘皇商’ 这个名头,赚钱可容易多了。” 孟奭没说话。他能说什么?于经商一道,他一窍不通。贾大侃好歹学过一年商学。

         因为要进太学,贾大侃改名 “贾悦生”,字 “时贤”。贾大侃告诉孟奭,是他阿爷出了重金求了一位仙人给相面读了生辰八字后,在沙盘上画出的名和字。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孟奭听后忍俊不禁,笑问道:“别人家可都是求大儒赐字的。你这个表字,来得有点不正经呀。”

         贾大侃,不,贾悦生贾时贤,认真地说道:“那位大仙说了,上古时有一人叫 ‘贾师宪’,号 ‘悦生’。做过某国某朝的丞相。所以,名 ‘悦生’,字 ‘时贤’,是大吉大利。有助于我登科入仕。”

         孟奭问道:“是哪国哪朝哪代?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除了儒家五经,不读野史。当然不会知道。大仙说有就是有。”

         “哦?该不会是 ‘阆风岑上国’ 中典故?凡人自然不可得知。”

         “什么意思?阆风岑上国是哪国?”

         “阆风岑在昆仑之巅。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阆风岑上国就是神仙们的国度。人人知道神仙国的帝是何人。你不是说,是仙人根据上古典故为你从沙盘上画出来的好名字吗?既然凡间没有这个典故,那么一定是出自阆风岑上国。哈,哈,哈 ……” 孟奭自娱自乐地笑弯了腰。 贾大侃却被调侃得来了气。

         “孟居隈!多读了几本儒家经典,就可以小看人了?你也就是有吊书袋子的本事。要是真有登科入仕的本领,怎么两次都没被内舍取中?”

         这下子可戳到孟奭的痛处了。他顿时跳脚喊道:“贾时贤,不可毒舌伤人!三次没被取中的,大有人在。我哪里能知道为什么又没被取中?叫我说,这次没被取中,完全是叫你给拖累的?但凡你脑子好使一点,我也不用费神费力地为你写那些文字应付,应付 ……什么七大舅八大姑夫的!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怎么连个简单的应酬讣文也写不好?你的亲朋也忒多了些。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人。”

         “谁说不学无术?不学无术能当官吏?人家不过是要做孝子,请求将老人家的墓志铭写得雅气一些。再说,我又不是没给你付费。”

         说到这里,孟奭被噎住了。吃人嘴短。他拿了人家的钱,可不就得尽心尽力地为人家写一篇情谊深切的墓志铭?

         孟奭本是个爱害羞的人。自一路跟着孟仆进京,受孟仆影响,学会了幽默。不过他的那个幽默对多数百姓们来说,就是“吊书袋”。吊着吊着,东海会馆一带的人都知道了孟监生的才艺:书画绝佳。还有损人不带脏字。比如这个 “閬风岑上国”就是凭着吊书袋编出来的损人话。

         自从认识了贾大侃,两人一起走读两年多,倒成了性格很不相同的挚友。贾大侃虽然爱显摆,可对朋友是真大方。说话是粗鲁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孟奭为他那些八杆子打不到的亲戚们写过不少类似墓志铭赋、福禄寿贺帖、连理婚嫁唱帖、歌功颂德的诗词,吧啦、吧啦。还替一位十六杆子也打不到的表兄 “捉笔”考画院。那小子被录取了。至于后来被人打假,那是另一回事。 修行还得靠自己,不是吗?

         贾大侃当然一次都没有少过付费。比如,为十六杆子打不到的表兄捉笔后,人家确实付了钱,只是比市价便宜。还在城里最豪华的酒楼里包过雅间。席间,请来了右教坊的名歌伎。令孟奭大开眼界。贾大侃虽然年轻,却很开明地说过:“做生意的人最要学会放长线。请人做活不花钱?沾个小便宜,丢个大人情?不值。傻子才那样干呢。”

         说到底,连续两年都没有被内舍取中,孟奭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他是晤德八年秋考入太学外舍。 晤德九年夏初的内舍选拔中,他没有被选上。据说,是因为那年上舍从内舍取中的人少。内舍中,人满为患。所以有些边缘上的外舍生就不再收入。

         后来,才得知,是因为孟奭属于家境尚可的“富学生”,可以担负得起继续走读。那些家境清寒的学子们更需要尽快进入内舍。一入内舍,就有朝廷的资助。在学生成绩在伯仲之间的情况下,太学内舍需照顾贫寒学子。 这是霍大祭酒的指示。

         国子监右司业找来同样几个因为家境富裕而落选的外舍太学生们谈话,给了他们两条出路。要么,可在外舍继续读一年。希望来年的内舍选拔上能有进展。 右司业下保证,一旦被择入内舍,不用等两年就能被推荐去取解试。要么,退学回乡去考取“乡贡”解试。早日成为乡贡,也好赶上两年后的省试。右司业推荐留科待取。就是留在太学外舍等来年。

         孟奭考入太学外舍的目的,本就是避免在京城和远在天边的戊州之间再行万里路。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留在太学外舍。 有几个家在地方州的学生们,却选择了退学回家。有个要好的学长劝孟奭也回乡:“这是我第二次落选。我不再指望另有机会。家父在家乡升了官,劝我回去考解试。你我这等其实易在本州内取解试。一次不行还有二次机会。到时再发解回京。我算了一下,正可赶上下科春闱。”

         孟奭答道:“多谢仁兄提醒。常言道,事不过三。仁兄只试了两次就放弃,岂不可惜?”

         “这就是我先前说的,竞争太学内舍难。挤在京畿地区取解试也难。反倒是去了人烟稀少的外地州府,比如贤弟的那个边疆戊州,因为读书人少,反而取中解试的几率大。”

         “戊州太远,来回苦不可耐。我与仁兄不同。仁兄好歹是个官宦子弟。无论是否发解,单凭路引和户牒,能住驿站。我是一介庶民,赶考路上吃住往往难以解决。于我,要能赶上下一科春闱,最好的出路是留科待取。”

         孟奭进京时虽然有车,却不可能总以车代步。路途长且不平坦,颠得慌。孟仆要照顾老骥,一天最多走八十里路。常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没遇上劫道的歹人,孟仆感到幸运。一路上为了安全起见,他尽量与商贩们结伴同行。他们是庶民,没有便利住驿站。不是所有驿站旁有客栈。同行的一伙人常常就地取材,围着篝火过夜。风餐露宿,于书生孟奭,是噩梦。

         孟奭告别了友人们后,在太学外舍又多读了一年。 他对因为是“富家子”而被故意留在外舍,十分不满意。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向秀才郎君诉苦。 “阿哥”的回信不仅是理解和多鼓励,还答应再给孟奭汇来一笔钱。

         没想到,孟奭遭遇了与友人相同的境遇。晤德十年夏初的取内舍,孟奭又一次未被取中。这次却没有给出落取的原因。那时,要不是有贾大侃为他开心,求他写这写那,分散他的注意力,孟奭忧郁得几乎爆发失心疯症。

         晤德十年入秋后,孟奭开始与贾大侃为太学同学。 都是外舍生徒。贾大侃是一年生。孟奭为三年生。 三年生,也是外舍的最后一年。内舍取生也是“事不过三”。

居隈孟家(7)・莫名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