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简介】汪建丁帮助汪九整理村里的旧档案。他翻到了邢家在二零零几年上报的征地拆迁记录。他有疑点。问汪九。汪九拉他去吃中饭。期间,两人闲聊。汪九向他讲诉了自己是如何成为汪家堡村委会主任(村长)的背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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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建丁帮助整理汪家堡村委会历年的档案。汪九要他整理的只是一部分资产记录,诸如土地资源记录和人口变迁记录。他将陈年旧账扫描、拍照、索引,最后存在一个电子文件库里。几经变迁后的新汪家堡行政村,剩下不到百户人家。可需要被电子化的档案卷宗却繁多。汪家堡/大堡/汪家堡似乎具有“事无巨细皆存档”的传统。封尘的档案,可以追踪到从土改时。人口记录、地块记录、甚至某家或生产大队的骡马驴牛的生产死亡记录,统统按姓氏、年代保存下来。满满一间储藏室,鼓鼓的纸盒子堆积如山。
工作确实非常繁琐。丁子却干得兴趣盎然。他从中看到了汪家堡(bŭ)变大堡(băo),又从大堡变回汪家堡的历史变迁。
这日,他翻阅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一个五年(2000-2005)内,汪家堡,那时仍叫“大堡”,村委会处理过的第一批拆迁补偿记录。他对有些问题不理解。他问汪九道:“九叔,您看这里。老邢家怎么有两条记录。两次上报的宅基地总面积和建筑总面积,怎会差这么多?”
汪九没有马上回答。却夸奖道:“丁子,你能发现这个细节,说明你确实上心了。” 自从丁子上任后,汪九打心里对这个孩子的细致和努力,赞赏不止。在汪九眼里,丁子的性格不是“温吞”,而是干活踏实。汪九就着茶缸压了一口茶汤后说道:“丁子,你做的表格上,或数据库的 …… 那个叫啥来着?(“ tables”丁子答道)对, ‘太部斯’,一定要有一档叫 ‘一九五零年宅契记录’,一档叫 ‘一九九零年实测面积’。以邢家为例,第一次上报的宅基地面积是五零年的宅契面积。为三分地。那平方米是换算出来的。第二次补报的面积是基于九零年重测之后的房本上的实测面积。这事,我记得。是我当时给补报的。哟,午饭时间了。咱一起去旁边的 ‘老洪炸酱面馆’ 吃碗炸酱面。我可真稀罕老洪家的炸酱面。叔请你吃,怎样?”
丁子问道:“婶儿今日不给送饭吗?”
“你没注意到走廊里今儿特别安静?她去区中心医院了。换班伺候孩子姥姥。”
因为成了忘年交,丁子喜欢向汪九述说他在父母那里受到的委屈。汪九也喜欢向丁子“忆苦思甜”。不知不觉中,汪九看到了自己教育家里两个孩子的短板。丁子妈的好胜,丁子爸的踏实,确实养育出一个有理想又脚踏实地,懂得自制的孩子。自家的俩孩子,老大(八五后)太闷,既怕他妈的瞎咧咧,又看不起他妈的瞎咧咧。闷着不敢说。老二(九零后)太娇,总被奶奶和他妈护着、惯着,被他哥让着,养足了娇骄二气。两个孩子要是能像丁子这样,比较平衡,就完美了。
可惜世上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人。
午饭期间,汪九给丁子讲述了他是如何被逼上村长之位的往事。汪九也想有个机会倾述自己的那些小“委屈”。人老了,一样有委屈。
十年前,原村委会老汪主任,干着干着,要撂挑子。他坚持说岁数大了,思想跟不上形势,要退休。村委会里稍年轻一点的村干部中,没人不愿意接班。都想着跑出去挣钱。大伙儿都意识到一个事实:当村官,尤其是村委会主任,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受约束,常被刁难,还耽误自己做买卖。
“那时,也没有村干部津贴一说。还不如过去的生产大队干部。上任就给最高工分 ‘十分’。过去一个公社社员,工分挣得越多,年底分钱越多。高工分就等于补贴。因为大队干部们啥脏活累活都得带头干。操心太多。改革开放后,在农村当村官再不是美差。还真要求有些任劳任怨的觉悟。您不能闷头自儿发财,时时刻刻得想着如何带领全村人共同致富。经常得自己掏钱济贫。到了二十一世纪,村里已经有不少先致富的人家,比如你爷爷家。还有我家。老汪主任看着我们先富起来的,心里憋屈。撂挑子,是人之常情。” 当时大堡村的村委会几乎瘫痪了近半年。“自九十年代底起,村里人逐渐意识到,出去打拼的人,无组织无拘束。只要不怕吃苦,努力干活都能发。所以,年轻的都跑出去了。” 汪九说道。
汪九本人比村里的大多数人,更早一步走出去。他是八十年代底就停薪留职,南下闯荡的人。到了九十年代晚期,他成为自己口中“无组织无拘束”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倒是有组织,只不过档案存在一个什么“人才交流中心”。直到他将柳大款拉到汪家堡后,又毛遂自荐地帮助村委会办起了一个“资产管理公司”,才算踏实地重新有组织有拘束了。
当大伙儿都不愿窝在村里管事时,汪九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自荐当村长。众人皆喜:这不就解决了没人想管村中烂摊子的难题?村里有一批德高望重的年长者们则是竭力推选:“小九儿那人,那么会赚钱,那么会拉赞助、搞筹款,又引进一个常驻大款。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有能耐照顾好咱村,照顾好汪氏们。带领全村人走共同富裕之路。”
汪九告诉丁子:“像你祖父母这些先一批富了的人,都鼓动我 ‘出任’。那会儿汪家堡还是一个不上不下,是农村又不很农村的地方。也正好赶上开始大批拆迁。村委会没经验,不知道如何为村民们讨得更多的利益。老人们说,我见过世面,要由我来挑头干为村民们谋利益。他们都知道,柳太的背景硬,人脉网大,但不敢直接请柳太。柳太清高。于是想通过我,打通柳太的路子。”
真正推动汪九自荐当村长的,还就是柳大款的夫人“柳太”。有一天,汪九娘突然对儿子说:“小九子,人家都给你铺衬好了。只要你自荐,百分百地能当村长。这汪家堡的大权还得掌握在姓汪的人手中。” 汪九心里问,一向只顾家里人的老太太,咋突然变得积极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后来明白了,娘是被柳太收买了。
那时,柳太正因为柳家大院的,后来起名 “柳堡(băo)”的,翻新装修问题,与几位汪姓刁民们有冲突。那几位汪姓人物,本就有强烈的仇富心理,像汪九家就没少被冷嘲热讽过。又仗着自家属于“翰林汪氏”五服内,是在谱的,故意对“谁知道怎么攀上亲戚关系”的柳家,欺生摆谱。搞得当时的老汪主任进退两难。一边是暗地里给了他大量钱财和其它好处的柳大款,一边是得理不饶人的本家们。得罪谁都不好。这也是他撂挑子,一走了之的原因之一。
“柳太此人,如今开始信佛,慈眉善目,气顺和蔼。可在十年前,说得不好听,是个动辄炸毛的波斯猫。她脾气很大,架子十足。” 汪九对丁子解释说:“柳太的娘家是高干。丁子,对你们一代人来说,可能不好理解,可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高干子女们是红色贵胄。人家的父兄们是打天下的功臣。她父亲曾是个中央副部级官员。是位老地质专家。主持过多年的矿产勘探和开发。实话说,没有柳太娘家的人脉,老柳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日进斗金的金矿老板。
“高干子女们,天生有些小脾气。有柳太那种高干家庭背景的人,最后基本都搞到了大专文凭。被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不也是大学生吗?何况,柳太还是恢复高考后,正经考入大学的人。她本人是个大才女、精神贵族。你想,贵胄们什么时候看得起满头高粱花子、口音垮里垮气的草民们?可偏偏,汪氏中还就有那么些不知好歹的愚钝之人,别的没学会,学会欺负外姓人。”
汪九因为自己当年高考不顺利,一直耿耿于怀。故而对他同辈中有能力高考入大学的人,总是十分敬佩不已。
汪九吸溜着炸酱面,对丁子说道:“比起柳太一方的气势、人脉和手腕,那几位汪氏们,就是扭成一体也不过是只看不清形势的屎壳郎。何况,人家本就占着理。汪氏中,良莠不齐。眼光短浅、爱图小便宜的人,真不少。” 丁子似乎听自家奶奶提起过,姐姐喜欢过的下堡小汪的奶奶,那位七老八十了还叫人拽到派出所的老太婆,曾在派出所里大骂汪九。骂汪九吃里扒外,胳膊肘向外拐。丁子奶奶曾不屑地说道:“下堡那家人爱犯贱。无论授之以鱼,还是授之以 ‘渔’,都没救。那家人,几十年了,都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活该被人拽到派出所里。谁让她为老不尊?”
丁子听汪九感叹道:“人啊,最怕做事不给自己留后路。那老几位要是早知道收敛些,甭逼得柳太不得不请人打官司,也许会能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一条更好的生计。说不定等老柳两口子退休后搬过来住时,还能雇用他们的子女看家护院做家务事。柳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是拥有家庭办公室和内勤服务公司的巨富。嗨,这人要是只盯着鼻尖下的蝇头小利,纯粹害己害人。常去妇联办公室对你婶子嚷嚷的 ‘二大妈’,就是当时和柳太直接杠上的蠢妇。她寡妇一人带大三个女儿,确实不容易。我能理解她心里的不平衡。但给脸不要脸,总归害自己。”
丁子听出来了。他奶奶常提的啥“良莠不齐”,说不定就是从汪九这里学到的。他问汪九:“叔,我姐喜欢过的下堡小汪家,不会包括在给柳家出难题那些人中间吧?我奶奶说,那家人是出了名的家风不正,又懒又馋。还爱偷东西。”
“那家老太太是爱顺手牵羊。可只偷现成能吃喝穿的。钢筋水泥偷了又不能吃。这么说吧,早先没能在 ‘翰林山庄’ 哄抢占屋的人家,都不会因为柳家翻修和人家有冲突。冲突是因为柳家拿到了地契和房本后,要翻修。咋都请不走那几位鸠占鹊巢的本家们。这里面的冲突忒复杂,一时半会儿讲不清。”
“那我安心了。到现在我姐都不许人说下堡小汪的不是。叔,柳大款到底是不是 ‘翰林汪氏’ 的亲戚?我奶奶说,可能比我家这个 ‘汪’,还远?”
“丁子,你家和 ‘翰林汪氏’ 根本不搭边。连诛九族都诛不到你家头上。九九八十一族说不定能沾点边?”
“那我的名字里怎么还有个 ‘建’ 字?我爷爷说,我是 ‘建’ 字辈的人。”
“这?你可得问你爷爷了。你爷爷坚持给你带个 ‘建’ 字,可能有他自己的想法。就是五服内的 ‘建’字辈们,名字里也有不带 ‘建’的。不是有个在谱的孩子,他爸非给他起名 ‘汪逸博’。本来该叫 ‘建’啥的。大约 ‘建博’,不如 ‘逸博’ 好听?嘿,嘿。” 汪九自娱地嘿嘿了两声,嚼了一口生蒜,又吸溜了一口面。
“说回柳太。因为他们柳氏这几年膨胀太快。集团公司的董事会里也是勾心斗角。柳太再没有精力理会翻修装潢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全交给家里的管家们打理了。十几年前,当她还是事事亲力亲为那会儿,那脾气,好吗,谁见着谁怕。老柳都要让她几分。她要我自荐当村长时,我还真不敢说 ‘不’。虽然是真不想干这档子费力不讨好的营生。没法子。只有哄她高兴了,舒心了,方能带进更多的投资。有了那些富翁们、富婆们,汪家堡和整个西岩镇就不缺固定的投资金主们。大款们吃肉,咱小老百姓不都有肉渣吃,有肉汤喝吗?”
听到这里,丁子呵呵笑了。他问到:“九叔,我怎么听说,老邢老爹搞的 ‘奋力新能源有限公司’才是咱村的固定金主?”
“丁子,你去打听打听 ‘奋力’ 是如何起家的,就能明白柳氏住在这儿的重要性。”
“叔,我能问问吗?您做村长,到底是不是玩票?” 至今汪家堡村还流传着汪九是个 “玩票”村长。
“丁子,假如当初被戏称为 ‘玩票’,现如今可真不是了。我玩不起了。你瞧我不是整日发愁,想退休退不成。要不,丁子,怜悯一下你九叔,就接班吧?九叔会极力推荐。”
“别啧,九叔。我也玩不起。您玩票,不拿村长津贴。我不拿津贴,还怎么生活?怎么买房娶媳妇?再说,我是要做律师的人。等我正式开业之后,才有底气和能力,与村里的老神仙们斗法。汪家堡的老神仙们,恨不能个个是姜子牙。”
“哦,你才明白汪家堡的老神仙们难斗呀?你爷爷整日骂我是 ‘曹操’,他自己不是个 ‘司马懿’?”
“呀,呀,九叔,难不成我倒是 ‘司马昭’ 了?我到盼着路人皆知,包括我妈,我的野心是开律所?”
“丁子,要不这么着,等你拿到了执照,叔保证给你推荐到柳子季的大律所去实习几年。咱们村资产公司是他家的客户。回头你就专门管咱们这摊子事。当个商务律师,挣钱多还不危险。你先去大律所里多挣些钱,熟悉如何说服客户。省得将来为门可罗雀整日烦心。如何?”
“不要。我只想跟着黄律师开公益律所。多为普通小民们的锅碗瓢盆操心。” 丁子不无天真地答道。
“年轻人啊。冉冉上升的朝阳 ……” 汪九不无欣赏地想到。他咽下一口面,问道:“丁子,想没想过,律所和律所之间的竞争很激烈。你们开办的公益律所,除去各种费用外,所得无几。要我说,公益律师可做,只做公益的律所不可开。别的我不清楚,就拿柳子季的律所来说,他们内部分成两大块:商务和民事。但柳子季从一开始就拒绝刑事案子。刚入职的实习律师们,就算是从海外回来的,专攻过国际商务法的毕业生们,也会被指派给一个经验老道的,做民事法的资深律师,做两年的助手。你到柳子季的律所里,假如人家真要你,一定是要先从做公益开始。他那里的实习律师的津贴和初级律师的工资,相当可观。挣钱、做公益两不耽误。不好吗?”
“那您怎么没把黄律师介绍进去?”
汪九被呛住了。他沉思了一下,答道:“没有机会举荐。岁数和资质等,受到限制。简单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老黄年轻的时侯,在别的大律所里干过若干年。他因为总接公益案,不能为所在的律所增加收入。故而,他转主任律师有些困难。他选择做个体户,不受人管辖,不昧良心挣钱。丁子,老黄受过伤。那次几乎要了他的命。有些血的教训,他不好多对外人公开。如今他也得为家人们着想。”
丁子立刻想到了他妈损他爸的话,“小农意识”。人太老实被人欺。他忽视了汪九最后那句话。汪建丁,尚年轻。他理解不了黄律师的考量:人在江湖闯,不能总为他人。自己要先活着才是正道。
丁子咽下最后一口面,压了一口水,擦干净嘴,问道:“九叔,假如将来我和黄律师一起开办律所,汪家堡村委会能常关照我们吗?”
汪九立刻明白丁子的意思。不无欣赏地想到:“这孩子并不是一根筋。够玲珑。可雕可塑。” 他也压了口水,答道:“得看能如何关照了。除了资产管理公司给了柳子季外,其他方面,我找不到不关照的借口。不过,丁子,打铁还需自身硬。靠人不如靠自己。名律师都有拿得出手的名案例。无论是在法院打赢了官司,还是为顾客调和到了丰厚的补偿。律师这个行业,有时还真是靠本事吃饭。”
黄律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的名案例?丁子眨着眼睛,但没再多问。心里想到:“回头问问师傅,哪个案子最令他骄傲。”
他又听到汪九说道:“丁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以后敢在网上自吹自擂做广告拉客人,我绝对不会再关照你。做人要低调。记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两人起身回办公室。丁子追问道:“九叔,我还是想了解老邢家的搬迁细节。”
汪九答道:“到办公室里再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