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孟大皕・三太公孟三文

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三太公孟三文(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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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三文梦都不会梦见,有一天自己居然成为四品诰命太公。自得了诰命后,三文又多了一个外号“孟三太”。覃红燕也得到了诰命太夫人。不过在外,她还是被尊称为“覃坊主”。三文过去常被外人们错认为是赘婿。细论起来,也多少沾点边。故而“三文宅”夫妇,阴阳颠倒。女的在外被称“坊主”,男的倒成了“三太”。口舌会生疮的那群蹲墙根、晒太阳、纳鞋底、嚼舌根的耄耋妇孺们,故意将“太公”换成“太太”。还故意编造出什么“覃坊主的三太太” 一类女性化的名堂开心玩,也用来欺负外地来的不知情人。

         覃坊主虽然是个女人,却是个不让须眉的能人。孟家庄那些特别嘴贱的人们如今也不再编排覃红燕。没意思。人家家里的老二、老三为国捐躯。人家小六子如今是孟家大院的郎君,在府城官学读书,听说读得可好呢。关键是再编排,自家也编排不出一个能光宗耀祖的正四品大官。再则,穷苦也好、小康也好、殷实也好,这些人家又有谁家不想送自家的大闺女、二孙女、三重孙女……到 “兰芝织绣坊”去做几年的学徒工。就算三年后没出师,起码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了解些纺、织、染、绣的基本套路。女子们既能做工挣钱又能识字学规矩的地方不多。何况,听说覃坊主因为手头越发宽裕,正琢磨着扩展业务。搞不好自家的闺女,或孙女,或重孙女,能像小鑫那样,被“三文宅”的玉儿或六仔看中,娶了去?那也算是鸡犬升天了。再不济,还可为仙子做小。

         孟乡伯走马上任交邑县丞兼主簿。孟倞为他配备好了听话的县尉、听话的捕头。剩下的胥吏们清楚被搞掉的非孟氏县丞其实有点冤枉。那人,除了贪婪一些,还是为人办事的。胥吏们也不是没有得到好处。但因为惹不起孟氏们的势力,宁可对新上任的县丞谄谀讨好。孟乡伯是戊州豪绅,出手也算大方。很快,他就将一个县衙班子笼络起来。风光地做了两个月的交邑县丞,“权知县”竟然一次没有下到县里过问。还是孟乡伯主动进城向兼任“权知县”的戊州通判禀报公务,顺便也送了重礼以示感谢。那人正忙着对付吏部下来的年检审查官员。手下出了一个被下了狱的前交邑县丞,怎么都犯了督查不严的错误,影响本人的政绩。这样一来,交邑县算是彻底被戊州孟氏控制了。如今连孟氏耆老会的耆老们,也乖乖地听从孟乡伯的吆喝。孟乡伯的靠山,可是那个权势通天的“两州刺史公署”衙门。

         同是过了知天命之年,“三文宅” 的覃坊主越来越忙,宅主孟三文倒是越来越清闲。他心理实在不平衡。他想去给娘子帮忙。娘子说,我那里早已经有了掌柜,你又不能做账房先生,又不懂纺、织、浆、染、绣,没法安排你。娘子说:“咱们不是早说好了,你不插手 ‘兰芝’ 的事?不过你也别太憋屈。你想啊,等戊州团练的总营搬到后山上,那群当兵的吃喝拉撒,那样不需要咱们孟家庄出力帮忙?阿亮看好后山,是为咱这里带来福分。夫君,咱们养了一个孝敬儿子。”

         孟三文想继续做孟家大院的庄头。可孟乡伯却说,恁大岁数了,别亲自下田、亲自催租了,指导着年轻人去做就好了。 后来才知道,是阿亮叫乡伯阻了三文的念头。忠武将军的阿爷,继续辛苦做大地主家的狗腿子,于情于理怎么都说不过去。三文本人不嫌丢人,“我孟家” 绝对嫌丢人。还是孟仆来得痛快,他说:“三文,孟家大院哪里还能请得起一位四品诰命太公?听老哥一句劝,你歇歇吧。免得大伙儿都尴尬。”

         如今“三文宅”也阔气了。修起了一人多高的石头围墙。院子也扩大了,房子也多出了几间。后院里的猪呀、羊呀、牛呀、驴呀都请人专门喂养。田里的活计雇用长、短工。就连洗涮做饭也请了老妈子。娘子不允许三文再亲自动手:“你要是都干了,人家还怎么养家糊口?要是实在手痒痒,要么……就去仙子的百草园帮助料理药草鲜花?对了,还得问清楚,他许不许你干。”娘子是有意雇用外人,变相接济乡亲们。叫什么“授人以渔”?这种地、养猪、放羊、赶鹅鸭,还要“授”吗?三文不理解。

         孟三文越想越憋屈。自己一个田奴出身的苦命佬,何时变成了游手好闲的富家翁?真别扭。当了多年的田庄庄头,三文还养成了另一个习惯,就是要到佃农家里闷声听他们诉苦。他去催租、唠嗑、上房帮助换草顶、为孤儿寡母挑水,都是苎布粗麻衣裤,不是赤着脚就是趿拉着竹篾拖鞋。做了太公,不但身上要绫罗绸缎长打扮,还要穿袜靴。刚开始穿上布袜靴,三文都不知道怎么走路。嗨,富家翁的日子,对三文来说,度日如年。

         芦花河上下游都传遍了,孟家大院是戊州的首富。“三文宅”是孟家庄的首富。只是孟三文从来没觉着自家有多富。家里的籴粜大权掌握在娘子手里。她会打算盘,记账快。自儿得掰指头算,在墙上画道道记账。孩子们和他的吃穿用度都由娘子管。自从娘子嫁给他后,自家的日子是过得不错。可是孟家庄首富,有些耸人听闻。唯一让他值得骄傲的,是能供得起五个儿子读书。即便归良之前,娘子也有办法送孩子们去读书。孟三文从秀才郎君那里学来的道理之一:作为孟氏,家里再穷,也必须送孩子们读书识字。这是当爷娘的,天经地义该干的事。

         虽然早听到过孟家庄首富一说,可是自得了诰命之后,三文开始怕见人。尤其怕遇上那群蹲墙根、晒太阳、纳鞋底、嚼舌根的耄耋妇孺们。虽然都姓孟,三文知道自己这个“孟”是怎么来的。再说,总被人戏称“覃坊主的三太太”,还什么“沐猴而冠”,实在有辱人格。于是,孟三文要么早出晚归,跑自家的田里或孟家大院的田里,蹲田头看人干活。或者跑后山上的建筑工地上去瞎转悠。要么干脆哪里也不去,猫在家里编竹编器。他轮番为家里的、外面的人编竹篾拖鞋。绝对免费。不但免人工费,连材料费也免。

         孟氏耆老会开会时,少了一个对任何事都会指手画脚的孟乡伯,多出一个对任何事都闷不出声的“三太公”。孟乡伯一定会坐在主位上。孟三文一定常躲在角落里。

         这日,耆老会散会后,孟三文拦住了孟氏族长。他想要族长替他出面,讨个公道。孟氏族长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这三太公到底想向何人讨何公道?他劝三文:“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你家里的事,老朽出不得面。孟家大院的差事,你还是得去找乡伯讨。你养出一个四品大员不容易,劳苦功高。在家颐养天年,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三文啊,一把年纪了,别再折腾了。” 什么话?孟三文看着古稀老者,气不打一处来。你都古稀了,还不肯让出族长的位置,我才五十几岁就让我颐养天年?

         另一日,他跑去孟家大院找老哥们儿孟倌诉苦。这些年来,他和孟倌两人,一个管外,一个理内。将孟家大院管理的兴兴隆隆。 孟倌文化高,常给没文化的孟三文讲道理。听完他的诉苦后,孟倌想出了一招:“三文老弟,你可以为孟家大院做买卖呀。就叫 ‘孟掌柜’ 如何?”

         “倌兄,哪个铺子的掌柜?茶七是 ‘茶七斋’ 的孟掌柜。 ‘兰芝织绣坊’ 请了一位姓孟的掌柜。街上糕点铺子的掌柜姓孟。炸糕铺子的掌柜姓孟。他们都是孟掌柜。就连仙子也做了草药铺子的孟掌柜。你还要我再数吗?咱孟家庄的孟掌柜多如牛毛。不少我一个!” 三文越说越气。

         大半个孟家庄姓孟,是事实。大半个孟家庄的店铺也姓孟,是事实。大半个孟家庄的店铺却不是都有掌柜。比如在家门口卖炸糕的五阿婆和她儿媳妇,小本买卖,要什么掌柜?

         孟遵度正好在旁边听到了,插话说:“三太,嗯,太公,你可以做 ‘儒侠仗剑走天涯画社’ 的孟掌柜。帮助我推销 ‘小皕轩’ 的狂草和大写意。” 孟倌听到此话,一口茶喷了出来,说道:“阿度郎君,大人在这里说正经事,小孩子不要瞎插话。乡伯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说叨你了。你那些玩意只能被称为瞎涂鸦。没有人能看得懂。乡伯不是提醒郎君,不要一天到晚地想仗剑走天涯吗?乡伯可告诫过,儒侠,儒侠,儒为首。首先要学好孔孟之道。”

         孟遵度听到连孟倌都提什么“儒侠,儒侠,儒为首”,心里憋屈。顿时嘴噘得可以拴驴。怏怏然说道:“倌大伯,怎么连你也开始欺负小孩子了?好无趣。三太公,我能不能到‘三文宅’去住几日?起码阿佡哥从来不与我说这种混账话。”孟佡当然不会。他与孟遵度是一类人。都属读不进正经书的异类。一个痴迷五花八门的“齐民要术”。一个痴迷天马行空的“游侠话本”。

         孟三文慢悠悠地答道:“阿度郎君,‘我孟家’ 是书香门第。‘我孟家’ 的子弟没有不通孔孟之道的。根本就没有道理不通。小郎君要跑到我那里去躲?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千万不可胡思乱想。今日怎么又翘课了?”

         “不是前几天摔着了吗?还是走不了长路。小娘要我在家里读书。什么儒为首?再儒下去,我谁也打不过了。还怎么当侠客?” 孟遵度委屈地答道。

         “求悟学堂” 离孟家大院二里地不到,怎么这点路也走不了?孟三文问:“要不要我天天背你去上学?”

         “三太公,你老人家是诰命太公,我要是再敢让你背,成何体统?别人不说话,我也会被小娘拎着鸡毛掸子打!骂我不懂规矩。”

         孟倌笑着说:“稀奇了,阿度郎君还有怕的人?”

         孟遵度前几日下学后,不听劝。非要拉着小厮阿枳一起跑到后山找干活的士兵比武。有那么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卒子,是个新兵蛋子,喜欢摔跤,力大无比。见有个挺张狂的学生不断挑衅,就想教训教训他。又见孟遵度长得结实,像是个经摔的。下手重了些。当时将孟遵度摔得躺在地上翻不了身。阿枳急得直跺脚,又哭又闹。正好被在山上转悠的孟三文碰到,后来是他将孟遵度亲自背下山。那卒子虽年轻,可也认识整日在山里转悠的老翁是孟指挥使他爷。被三太公训斥一番后才知道,这位故意挑衅的“儒侠君”,原来是孟家大院骄纵的小郎君。小卒子当时吓得浑身发颤。陪着孟三文瞎转悠的孟药廿,在阿度身上一通捏顾后说:“没事。回去喝点安神汤。保你明日活蹦乱跳。”

         孟倞指挥使听说此事后,并没责罚小卒子,而是下令从此以后,“建筑工地,闲人免进”。自家阿爷也属闲人。

         果果却因为心疼阿度,坚决不许他去学堂。特意请顾惟雍先生来家里为他补课。有果果宠着,孟遵度伤好了,硬懒在家里不去学堂。他也怕同学们听到山上那事后笑话他。先在家躲躲风头,过一阵子再去学堂。不过,开始琢磨如何请那卒子教自己摔跤。

         有孟遵度做开心果,孟三文从孟家大院出来后,心情变好。吃过晚饭,他将白天的事说给儿子孟佡听。 孟佡眼睛一亮说道:“阿爷,你有事干了。就当画社孟掌柜。不过画社名字不能是什么儒侠呀,什么仗剑呀,容我想出个雅气一些的名字。阿爷,阿度这个孩子读《孟子》读不进去。可对游侠列传一类的,能如数家珍。什么荆轲、高渐离,没有彼不知道的。由彼人将那些侠客画出挂像,阿爷帮助卖。阿爷可不就成了画社孟掌柜了吗?” 孟佡已经开始想入非非,自言自语着要出版历史故事画书。吧啦吧啦,越说越兴奋,说得满脸通红。

         三文闷声走上前,摸摸仙子的额头,关心地问道:“仙子,你没生病吧?近来孟家庄里臆病流行,阿爷怕你感染臆病。”

         “啥疫病,阿爷?我是个药师,我怎么不知道?”

         “发疯的臆病,仙子。郎中断不得自家脉。你会施针能开药也不能为自己解臆。”

         “阿爷,为你找事干,你还讥讽我?”

         “我没文化,哪里懂什么叫讥讽?我是认真的。再说,我一个种田的,做不来掌柜。还是帮助孟家大院催租子来得最容易。” 三文感叹道。

         “阿爷,你如今做了太公,有俸禄了,用不着再干那些让人诅咒的勾当。在屋里做甩手大爷,又轻松又舒服。有什么不好?”

         “仙子,你是在害阿爷呀。甩手大爷是催命符。我近来感到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浑身不自在。可我还想享受四世同堂呢。”孟三文悲伤地说到。

         转眼到了农历新年的大年三十,从初一起就是晤德二十五年。晤德帝的纪年都是从大年初一开始算。 孟佡夫妇、五仔孟仡、六仔孟俭,还有紧跟阿俭身后转悠的孟遵度,将集中到 “三文宅” 吃年夜饭。他们为忠武将军孟倞和交邑县丞孟乡伯让出孟家大院。

         本来阿俭是应该在孟家大院吃年夜饭。他是孟乡伯的儿子。可是大哥孟倞命令他去 “三文宅”:“阿俭,你去阿娘那里吃年夜饭。不是老想与小五亲近吗?今夜就睡在那里。我与乡伯今夜有要事商量。还麻烦你明日一早去戊州府接棋玉夫人和孩子们。千万不可耽搁初一午时开始的祭祖。届时,孟遵钰一定要出现在孟氏祠堂前。 记住了,千万不可耽搁。” 大哥的话,孟俭哪里敢记不住?五仔和阿度都下了保证,三人一起去,一定不会耽误时辰。

         孟遵钰是孟倞儿子的大名。小孩子过年后虚四。戊州孟氏的族规,虚四实三的孩子们要随着孟氏的爷爷叔伯们,给祖宗们上香叩头。假如孟倞一家还住在交州府,路远,有借口,这么小可以不回来祭祖。可是孟倞一家如今定居戊州府。五十里的路,错过年初一的祭祖,根本没理由。再则,于孟倞一家,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回乡祭祖。

         果果见到孟遵度非要跟着孟俭去 “三文宅”,有些不开心。她说,孟家大院的郎君们跑别家去吃年夜饭,不合规矩。孟俭还说得过去,到底是红燕的亲生儿子。可是孟遵度算什么?孟遵度说:“小娘,阿俭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小娘总不能将阿度整日拴在腰上吧?要不小娘将阿俭哥也拴在腰上?”

         果果突然来了气。马上想到了崇嬷嬷死前的最后那次暮省。崇女因为果果没有带上阿度,狠狠地发了一通疯魔。冷嘲热讽地提到,好像阿俭是孟郎君的私生子:“别以为把我关在高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满孟家庄的人都知道,小六仔是谁的种。骚狐狸精,竟然骚到我儿身上。弄出个野种。害了我亲儿不说,还要害我亲孙儿。”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没头没脑。

         崇嬷嬷嘴里的骚狐狸精只有一人,覃红燕。她至死都在诅咒那个永远比她漂亮,永远比她能干,永远比她有才华的女人。那个夺走秀才郎君心的女人。崇嬷嬷嘴里的野种也只有一人,孟俭。

         果果先是没醒悟。到了夜深人静,她突然想到,难道干姨与孟郎君乱伦?这个想法一直噎在果果的胸中。崇嬷嬷埋了也有好几个月了,果果还是不能释怀。她不敢问任何人,甚至不敢与干娘议论这件事。这会子一个“将阿俭拴在腰上”的玩笑话,竟然钓起了果果心中的无名火。她顿时嚷嚷道:“你这孩子,越宠你越爱伤人。” 嗓子一下子哽咽,眼泪流了下来。

         孟遵度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自己到底说错了哪句?他问道:“小娘,我怎么伤着你了?我爱跟着阿俭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兄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我想与他多亲密,怎么就不合规矩了?再说,以往过年时,你也没有要求我一定要陪你吃年夜饭。”

         果果更加伤心了:“以往?那是因为崇嬷嬷爱闹事,人家害怕她带着婆婆搅乱。如今她入土为安了,我还能怕谁?你知道我有多盼望,就咱娘俩,在 ‘居隈小筑’ 里,陪着你爷、你娘,安安静静地吃上一顿年夜饭?没有他人,就咱娘儿俩。”

         “那太寂寞了。要么,小娘也去 ‘三文宅’ 好了。我在那里,阿俭哥在那里,你干姨在那里。好多人,热热闹闹的。”

         不提 “干姨”二字还好,一提到干姨,果果心里更加膈应。 她抹掉眼泪说:“我哪里也不去,你去好了。我还要伺候乡伯和将军的夜食,还要再多准备几间客房。”

         她说的是实话。要过年了,孟家大院的男女仆人本来就减了一半,孟倞过来时,带了两名护卫。加上初一要过来的棋玉夫人,一女一子,四名护卫和两名嬷嬷,统共大人小人十二人。准备住到初五。饮食起居都需要果果来照料。孟仆和魏嬷嬷一如既往,今夜和初一规矩地住在 “八风宅”。虽说离着不远,果果此时不好意思再打搅干娘。

         倘若孟倞仍然是个单身的教书先生,他会回 “三文宅”。可如今他是四品忠武将军,又带着夫人和子女回家乡祭祖。光论牌面上的事,也需要住得体面一些。孟家庄最体面的住处莫过于孟家大院。戊州太守下来私访,也会住在孟家大院。虽然芦花河对面有一处新建的官驿馆,但驿馆、驿站都是为办公务的公务人员准备的。祭祖是私事。

         孟倞计划着等团练总营盖得差不多了,在总营外,原 “山上学堂” 老地址上,盖一处居高临下的 “亮境山庄”。将来就将阿爷孟三文接到山庄里住。

         等到孟俭和孟遵度离开后,孟倞和孟乡伯两个成年人坐进 “歇脚居” 的小餐厅。草草地用过饭后,移入小书房。这里最是静谧。孟乡伯打发走果果和仆人们。他俩要谈的话实在不便也不能外露。

         在 “三文宅” 那边,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过年夜饭后,成婚后的孟佡和小鑫回去自己的偏院。这对小鸳鸯,时刻要黏在一起。如今“三文宅” 不得不扩建。孟佡和孟仡都有了自己的偏院。玉儿岁数也不小了。上门提亲的媒婆快将门栏踏弯了。 红燕还在为他细细地挑选。五仔、六仔带着孟遵度挤到楼上他们哥儿几个过去的睡房。先唠嗑,再一起睡觉。能和五哥挤在一起,六仔很幸福。能和阿俭挤在一起,阿度很幸福。

         红燕是个永远忙不完的命。这会子去后厨安排其他事,三文一人坐到了前院的晾榻上。

         伯仔回来了。却不会在 “三文宅” 过夜。他是大官,自然要住在孟家大院里。三文懂,没意见。可是,自从晤德九年农历年后,三文再也没有机会与伯仔坐在这张晾榻上饮酒聊天。

         那年那天,三仔无心地说出:“阿爷,我听说,这个孩子不是咱家的孩子。” 孟三文没能憋住心中的火气。拿起门后的扫帚要打三仔。 想到三仔,孟三文胸中一阵悸痛:“三仔呀,阿爷不该那样对你。” 都说老年人活一天赚一天。年轻人又何曾不是如此? 三仔死时不到十七岁。 要是他还活着,这会子说不定正陪自己喝酒呢。都说,骂是爱。三文最爱骂三仔,一定是爱他爱得最深。

         从伯仔想到三仔,此时他又想到老二。仲仔本是他和红燕寄予最高期望的孩子。那孩子聪明。比他大哥还聪明。 在孟家庄里就没有再见过那么聪明的孩子。当然据顾先生说,六仔也许会成为第二个仲仔。收复交州开战那年,老二刚好弱冠。一气考中举人过了解试。成为 “三文宅” 出的第一位贡生。可惜了,眼见着仗要打完了,人却去了。 孟三文想到老三和老二,满满地感到心痛。他又想到了老大。伯仔是个孝敬的好孩子。自己没有白疼他。

         那年,阿亮就是坐在这张榻上与孟三文饮酒。

         他先是问道:“阿爷,我想问问,阿娘说 ‘尔等是血亲’ ,到底是什么意思? ‘尔等’指何人?我兄弟几人确实都是阿娘亲生的吧?”

         “都是!” 孟三文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一口气饮下半壶酒后,沉默了很久。

         阿亮也没有再说话。他陪着阿爷静静地坐着。晤德九年大年三十的夜晚,有些潮湿,有些阴冷。空气里飘流着各种气味。炙猪肉、炖鸡鸭、煲鱼汤、熬柘饴 …… 泥味、草味、牛粪味、狗屎味 …… 爷儿俩享受着成年人才能体会到的那种父子间的悠悠亲情。半是父子,半是兄弟。不用身体接触,靠着体温、喘息、气味就能知道对方是谁。

         阿亮回忆着,孟家大院的秀才郎君一月中总有几夜会跑来,或者探望他们,或者找阿爷商量事。三个成年人喜欢坐在这个晾榻上小酌。 阿亮有时在楼上也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后来,他还听到孟家大院里的女仆们说过什么“好色”、“馋涎人妻”。什么 “堂皇娶,为人妻。猫腻纳,为人妾。毋明毋白,毋妻毋妾”。那时他小,听不懂也没兴趣听那些长舌妇们的乌七八糟。

         阿亮打破了沉寂。他低声地问道:“阿爷,我是阿爷亲生的吧?”

         孟三文心里悸动。该来的问题早晚会问,该去的答案早晚必答。 三文在昏暗中抬头望向已成年的长子,说道:“阿亮,你是你阿娘生的。却也不是我的种。你阿娘下嫁时怀着胎。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我孟家’的老人们外,基本没有他人知道此事。我说与你听,你不可外露。”

         于是,孟三文将陈年往事一一抖落出来。他的语调很平静。最后他问:“要是你在嫁给奴隶和被浸猪笼之间选择,你会怎么选?”

         阿亮也平静地听完了阿爷的陈述。他没有回答阿爷的问话,反而说道:“阿爷,放心。孟三文永远是孟倞的阿爷、父亲。我心已定!”

         他终于明白了阿爷在晤德五年时说过的醉话:“你生来应该是可以科考的”。明白了为什么覃夫人会将他择进孟家大院为孟奭做伴读郎。 明白了为什么孟员外允许他进入禁地藏书楼读棋谱。明白了为什么秀才郎君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组织人手,试图诱杀太守。明白了为什么覃夫人宁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要保住他不落入他人之手。原来他与孟奭是父系血脉的亲兄弟。 他,孟倞,其实是孟夫子的血脉后裔。他本不该“贱籍生来贱”。孟倞过去一直对孟奭总有一种隐隐的敌意。现在明白了,那是异母兄弟之间天生的竞争。

         俱往矣。斯人已去,岁月如川。活着的孟倞会继续好好生活。

         “那么阿爷,你本姓为何?哪里人?”

         “不记得了。只能记得饥寒交迫和足癣疥疮的折磨。” 孟三文抬了抬腿,又说道:“我是南番人。这你知道。南番其实是一个泛指。 戊州的南边都被泛称为南番。古交州,不也是南番吗?我记的,我是被人牙贩子在离戊州最近的一处人畜市场上捡到的。” 为了宣泄,也为了强调,三文铿锵有力地说道:“伯仔, ‘三文宅’,姓 ‘孟’!”

         是的。我们姓 “孟”。 想通了这些,想明白了这些,阿亮很想拥抱他所有的亲人们。他突然抱住孟三文说道:“阿爷,我是孟三文的儿子。我会为孟三文送终。阿爷,请记住,孟倞只有一个阿爷,名字叫孟三文。” 孟三文反手搂住比他高出半个头的长子说:“阿亮,你永远是阿爷的 ……” 他突然想不出词了,磕巴了一下,说出红燕最爱用的词:“心肝宝贝!”

         那是晤德九年的除夕夜。

         至今,阿亮仍然不认孟乡伯为父。什么血浓与水?孟倞却不愿认那个懦弱的生父。“我孟家” 的人,人人要面子。人人试图为他人着想。三文饮下一口酒,感叹道:“要是孟夫子知道这个秘密,不知会怎么说?”

寻找孟大皕・致孟仲和孟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