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的遗产 08:邢家大闺女和“小黄鱼”

【本章简介】出殡、火化、下葬后,邢家人聚集到平民公墓中“大烟筒”的墓碑前。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邢家大闺女对老邢媳妇的态度,引起了邢老三的注意。这两个女人的关系过去一直不好,但尚能以礼待人。今日确实是冷如冰霜。邢家大闺女主动从墓前移到不远处。她想着自己的心思。老邢媳妇则是在墓碑前想到了去年的那顿令她尴尬无比的火锅宴中。想到自己是如何被告知,邢家大闺女知道谁拿走了她祖父留下的四条“小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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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大烟筒”被发现去世后的第四天,该做哀悼、佛事、追思等等,按部就班地做完了。他的这一套杂乱的过程,基本上是按照他生前的愿望执行。殡仪馆的吴经理监督员工们将“大烟筒”的棺木钉死,并抬上殡仪馆专有的黑色载棺轿车。轿车外披裹着用黑、白两色绢纱扎绑的冥花和飘带,庄严肃穆。车头左右两边还竖着两道白地黑边的旌幡。虽然不伦不类,但特别吸眼球。

这辆车是几年前吴经理通过熟人搞到的走私车。原本就是用来出殡的。在吴经理的想象中,搞不好还躺过某位洋大人物的棺木。因为是走私车,故而他连个正经的车牌也没有敢上。只是在该上车牌的地方,装上了一个特别的牌子,上面铭刻着 “祝逝者安息”。这五个字还白晃晃地被刷在黑黢黢的的车后窗上。因为没有法定的车牌,所以车只可在西岩寺景区一带用来拉棺材,美其名曰 “出殡车”。管理盘山公路的交通部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农村人的玩意,没必要太认真,只要它不出山。

出殡车从位于西岩镇西的殡仪馆一路绕到后山里隔着几个山头的火葬场和平民公墓。这一路要走四十分钟左右。车速极慢。是为了照顾扶棺人的步行速度。一路哀乐。喇叭里传出的唢呐哀声,声声凄厉。往往让人听之动情落泪。盘山公路上本就车影稀少,沿途上偶尔遇上几个行人或羊群,听到凄厉的声声哀乐,都会主动让出道路,逝者为大。只有外来的、不明此地风俗的小骄车,为了赶路会吭喇叭,超车而过。

出殡车走的是一条绕道的专门路线。车和人要专门途径西岩寺的西山门。因为头天得到通知,寺里会派出一个比丘僧带两个年轻沙弥,站在公路边为逝者祈福。这只是一个结善缘的仪式,不论逝者和家属们是否信奉佛教。跟车的家属们往往愿意捐赠一些功德。不多,家属们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告知,一百元到五百元即可。多了太奢华,少了情理上说不过去。要是家属还愿大笔捐赠,请个大功德,带队的比丘僧,请施主留下联系方式,他会帮助联系后面的事。此次跟车的邢家大闺女,捐了三百元。她知道她爹生前捐赠过大笔功德,这三百元代表她对西岩寺的感激之情。

殡仪馆的老吴伙同西岩寺搞出这一番花哨出殡法,投资不少。但据说,已经见到了经济效益。经济效益到底如何,没有多少人关心。附近有人调侃过老吴,说他赚死人钱,发家难财。老吴反驳道:“火葬场才是赚死人钱。殡仪馆是赚 ‘孝心钱’。不寒碜。”

当然,有那些不愿租出殡车的人家,只要能请到抬棺人、专职哭丧人员,一路吹吹打打,上坡下坡,走上大约十几里的小路,将棺木抬到火葬场,也未尝不可。并不是所有的人家有像邢家这样的实力:做佛事、租用专门的出殡车、向西岩寺捐功德。也并不是所有的城镇人家喜欢这一套“土掉渣”的可笑玩意。有不少城里人会自己想法解决从医院停尸房到火葬场的交通工具问题。老吴的出殡车挨过不少其他出殡车主们的嘲笑和谩骂。

不过,本区(县)有一条铁定的法规:没有土葬;没有天葬;没有水葬。有钱没钱,必须火化。这也是市政府的规定。绝对不许用骨灰污染空气和水源。这后一条是提醒民众们,千万别因为看浪漫剧看多了,傻了吧唧地罗曼蒂克一下,站在崖边或水库河渠边,哭哭啼啼地撒骨灰。这种行为是“犯法”。污染空气和水源,要被惩罚。老吴见过那类不懂事的人。本人浪漫了,旁人怎么想?活着的人,一定要讲究社会公德。

都说,京畿地区的农民忒老实,说火化就火化。别地或其他民族的人还会就此讽刺几句“不尊重本族传统”一类的话。包括原大堡在内的西岩寺景区的民众们,从没有为是火葬还是土葬,与政府闹过不愉快。“茶毗”(火葬)本来就是是佛教的葬法之一。守着佛寺的民众们一般不忌讳火葬。再说,由政府出丧葬费,没事闹什么事?吃饱了撑的。

邢家这趟出殡倒也利索。因为在发现老邢断气当天,在医院开出正常死亡证据之后,村汪干事(汪建丁)就为老邢的火化约好了日期和时间。故而出殡车一到,棺木被卸下,装炉,火化,出灰,一气呵成。

老邢的骨灰被装进了他生前自己买好的樟木骨灰盒里。全家人将骨灰盒下葬到与火葬场隔着一条沟的本区平民公墓里。邢家早在那里买下了一块家族专属的墓地块。“大烟筒”的墓碑与他父母的、汪姓先妻的墓碑并排而立。他的大理石墓碑显得格外气派显赫。甚至有些刺眼。

“电子烟” 望着碑上篆刻的 “慈父” 二字,和“大烟筒”小小的遗像,嘴角撇了撇。他妈和他大姐仍然穿得一黑一白。两人倒是哭得凄凄惨惨。邢老三估计他大姐多半是因为见到祖父母和她生母的墓碑后,触景生情。“尼古丁”则傻呵呵地站在他姐姐身后,张着嘴咧咧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他的心智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见到姐姐哭泣,也跟着哭。嘴里还叨叨着:“爹不骂人了。全家人都要伤心。”

“电子烟”拍拍傻哥哥的后背说道:“哥,你咋忘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邢老爷特爱用这句话教训咱俩。他过去揍我时,不许我哭。嘴里就常叨叨这个。咱们可不能像老娘们一般,哭个没完没了。爹不在了,没人骂了。不哭才对。” 傻子“哦”了一声,便止住了咧咧。他用袖口抹干了鼻涕。突然一咧嘴,笑着说道:“爹不在了,没人骂了。不哭才对。弟弟说的。弟弟聪明,知道得多。”

邢家大闺女“香烟”听到傻子“尼古丁”这么说,便直起腰,抽泣着试图擦干眼泪。她对扶起她的娜塔莎说道:“我累了。扶着我去那边。舅母,我去遛遛弯。” 她看都没多看老邢媳妇一眼,擦着泪离开。“电子烟”觉着很蹊跷。大姐过去对他妈的态度一直是客气,总带着生疏感的客气。但有最起码的礼貌。此次却是极端冷淡和完全忽略。他意识到,自从大姐过来后,他没见到大姐与他妈打过招呼。

陪着他们的“大姐大”命令小辈们说:“你们几个都跟着去吧,老二,好好照顾你姐。老三,你也陪陪你姐和你哥。我要和你妈唠会儿嗑,嚼会儿老婆子之间的闲话。”

“九”夫妇俩的命令,不但同辈人多喜欢惯性遵从,小辈中也多有不敢顶撞的人。何况,邢家三姐弟原本就十分“乖”。老大、老三通情达理。老二只听弟弟的吆喝。邢家三姐弟和娜塔莎都离开了。

说是去遛弯,邢家大闺女却请老三带着娜塔莎和傻子一起看景。娜塔莎是第一次访问妈妈的老家。在过去的几年里,虽然妈妈几乎年年回老家,却从来不带上她。妈妈总对她说,不过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与佳木斯郊外区别不大。没什么意思。她妈宁可让她祖父母带她去圣彼得堡长见识。据说,那里是曾外祖母的老家。面对连绵起伏的青峦隽岩、溪涧幽壑,和夏季里坡上斑斑点点野花的灌木丛,娜塔莎觉着很有诗意。“这样的农村,有山,有水,怎么会是没有意思?这里太浪漫了!”少女们,尤其有布尔乔亚(Bourgeois)家庭背景的少女们,多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易被 “诗和远方”诱惑。娜塔莎刚过完“甜蜜十六”(sweet sixteen)的生日不久。暑假后就上高中。自然是佳木斯市里最好的高中。估计三年之后,她再说不出 “太浪漫了”这种评价。

傻子跟在弟弟和侄女的身后,也是东张西望。幸亏公墓里的道路铺垫的很平缓。上下坡都不觉着不便。不然,“电子烟”还要照顾哥哥。他不怕照顾哥哥,这是老日子里的常态。只是傻子习惯性地从路上捡垃圾,让他有些为难。“多脏啊!噁心不,哥?” 傻子不理他,继续拾偶然遇到的空饮料瓶,并将瓶子压扁,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边拾边说:“脏了我一人,干净了大家伙儿。弟弟,空瓶子可以卖钱。小北说的。”

娜塔莎觉着傻大舅说得对。她也开始帮助拾垃圾。还说道:“二舅,不怕。我包里有消毒洗手液。过后我们可以洗手、消毒。” 她那位超聪明的二舅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开始帮助“拾荒”。

邢家大闺女“香烟”,坐在离邢家坟冢不远的长凳上。看着那三人渐行渐远,她陷入沉思。感情上讲,邢家大闺女更怀念她的祖父母。理性上讲,她又不得不“敬孝”那个让她很无奈的父亲。她的祖父母去世的早,没有见到如今的富裕乡村新汪家堡。她的祖父,邢“烟锅”,是对富裕乡村新汪家堡的发展,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人。“香烟”想起一件许多人忘记的往事。

大约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晚期,当时的大堡村委会也想搞几个村办小加工厂,以便为村民们谋些福利。但是,这地方的供电不足,一直是个大难题。当时的村委会主任,邢家大闺女的爷爷邢“烟锅”,为这件事很是头疼。他不断跑到县里讨要解决办法。县里也很为难。农村用电多是得靠自己办小发电站解决。山里还有不少村落尚未完全解决通电的问题。大堡村的用电需求,在县政府眼里,根本是个排不上号的问题。

邢“烟锅”左思右想,想到了自己的汪姓亲家,就是“香烟”和“尼古丁”的亲姥爷,人称“汪右派”的那位能源专家。“汪右派”早在七十年代底已经恢复工作。他去了新疆那边搞能源开发。邢“烟锅”写信给亲家,问起有什么好建议。亲家回信提到了“风能发电”和“太阳能发电”。邢“烟锅”听了心一动。大堡村背靠着的群山中,有大风口,常年风流不断。他便又去信询问,是否那种地形也可以搞风能发电。亲家一连好几个月没有回信。

很长一段时间后,汪姓姥爷的身影却出现在大堡一带。因为头一年里,“香烟”和“尼古丁”的母亲去世了。汪姓姥爷带着孩子们的小舅舅一起过来看望两个外孙子女。姥爷顺便察看邢“烟锅”提起的大风口。邢“烟锅”本质上是个农民。他不懂风力如何发电。但本能地意识到,假如风能发电真能搞成功,就能彻底解决大堡村的用电难题。

汪姓姥爷将邢“烟锅”介绍给了正在某能源研究所里工作的老同学。那人虽然早已经脱离第一线的勘察开发工作,却仍然领导有科研项目。他的研究团队正在寻找新能源实验基地。邢“烟锅”看到了转机。他这里有风口、有人力,就是缺少资金。那人手里有一定的科研经费,有很多的人才,但缺少的正是有担当的实验基地。邢“烟锅”又一次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送酒送烟送土特产,卑谦奉承,请客吃饭。汪姓姥爷在老同学面前,也为邢“烟锅”的人品打保票。大堡行政村背靠的群山,成功地成为研究所的风能发电实验基地。

为了搞风能发电,邢主任“老烟锅”伙同从部队退伍回来不久的“小九儿”汪九,通过民间集资、银行贷款、私筹赞助等等一系列手段,办起了一家“大堡奋力供电站”。不幸的是,项目正式开启后的半年,“老烟锅” 被查出有肺癌晚期。他生前没有能见到山里大风口的风能转换成电能的那一天。可是他的远见卓识却为汪家堡、西岩镇后来的腾飞奠定下了基础。

坐在树荫处长凳上陷入沉思的邢家大闺女“香烟”,越是怀念祖父祖母,对刚刚去世的亲爹“大烟筒”越有气。娘、爷爷去世时,爹在哪里?他在九华山出家。直到爷爷去世几个月后,奶奶跟着去了时,他才匆匆赶回来,要子承父业?好可笑。回来后一个月不到,从县城里带回了妖艳的继母。从见到继母的头一眼起,邢家大闺女就不喜欢继母。也无论后者对她有多温和亲切。别人多批评她,耍大小姐脾气。耍了又如何?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觉着那女人不是同类人。果不其然,继母是奉他人之子,骗爹成婚。

“香烟”想到,小时候曾听奶奶说过,爹年轻时是个有志向、有才华的人。他本来可以有大好前程。可惜半途被“糖衣炮弹”击中。小时候不懂什么是“糖衣炮弹”。直到给娘出殡时,她才明白,原来是“阴疯”的亲娘害了亲爹。娘十七岁生了她(“香烟”)。至今村里仍有人诟病娘是个“小破鞋”:色诱了爹。亲姥舅说,娘是冤枉的。是爹糟蹋了娘在先。爷爷为了保住爹的名节和邢家的名声,才提出娶娘到邢家。但爹的名节到底也没保住。还是被遣送回乡,劳动改造。如今娘、爷爷、奶奶、爹都去了。这些往事再不会有人提起。

“香烟”叹口气。她又想起另一件往事。等到爹从外地回来后,他对她总是冷冷的。“香烟”一直以为因为爹恨娘。娘死了,爹便将怨气发泄在她身上。到了老三四岁左右时的某一天,爹突然冒出了几句:“大闺女,你以后回来探亲,就去老二的干娘那里住吧。别老在我这儿瞎晃。我瞧着你,觉着别扭。小姑奶奶,我不是嫌你,是怕你。行了吧?”

“可是,爸,我能帮助经营招待所。我在职高(职业高中)里,学的就是酒店服务。”

“胡闹!我承包的,我经营。经营上的事不用你个小丫头片子操心。小姑奶奶,你想想住咱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能让你去服务那些臭烘烘的抠脚汉子们吗?”

年轻的“香烟”当时不能完全理解爹的用心。她觉着一定是继母从中挑拨离间。自此之后,她变得更加讨厌那个女人。“香烟”觉着她忒小市民,忒市侩。不过是个娘家住在县城里的城镇贫民,却总摆出一副城里人的范儿。而且不管什么事,懂不懂的都要插上一嘴。继母从来不到地里去帮忙,怕晒黑了。从来不干粗活,怕伤了纤纤十指。一定是她吹耳边风,挑拨离间。不然的话,亲爹怎么会说出怕亲女儿的话?

那时的“香烟”没有完全意识到,“大烟筒”说出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有些怕女儿。他从青阳回来后,见到日日蹿高长开的邢家大闺女,心里的膈应一天天增强几分。这孩子的五官举止,甚至说话的语音声调,越来越像疯癫的汪姓先妻。这少女只是少了汪姓先妻从母胎里带出来的,永不消逝的柔弱。多了北方女子任凭风吹雨打,依旧我行我素的大气、豪爽和早熟。大闺女的外貌总在提醒他,他多年前干出过的那件令人不齿的的事。啥“被糖衣炮弹击中”?只是一个掩饰。先妻的精神分裂,多少与他有关。

“爹还知羞耻有良心。善哉。” 邢家大闺女突然轻声说了一句。她的眼泪禁不住又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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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众人走远了,“大姐大”搂住仍然流泪的老邢媳妇,安慰道:“邢家妹子,小心身体。你不欠老邢。老邢也算对得起你们母子。你们谁都不欠谁的。回头处理完遗产这件事,你就彻底自由了。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过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大甥女什么都知道。她会是邢家的主心骨。你以后还是少去村里。懂我的意思吗?”

老邢媳妇明白她的意思。“主心骨”的意思就是今后邢家的事由邢家大闺女说了算。不用“大姐大”的再次提醒,老邢媳妇已经决定没事不再来西岩镇,更不可能进汪家堡。尤其要远离富农们集中的“上堡(bŭ)”。

此次为老邢送葬,她不得不到场。村汪干事特意强调了老邢留有可观的遗产。而且,青阳的双胞胎非婚生女儿们,依法也可分得部分遗产。她和儿子是为分遗产而来。此刻,她突然领悟到儿子的问题:“汪家堡还能算我老家吗?” 儿子的户口移去了深圳。她的户口还在“姥姥”的户口本上。不知道能不能也早点将户口移到深圳去。“老了,老了,还要四海为家。阿弥陀佛。” 她默念道。

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感到异常难受。在汪家堡努力经营了近二十年的结果,将要随风而去。“大烟筒”生前好犯浑。他犯浑,他霸道,搞得汪家堡内乃至整个西岩镇里,没有人敢触动邢家这个霉头。她为失去老邢略感悲哀。但更为将要失去的“邢家主心骨”地位感到惆怅。熬死了老邢,却迎来了更难对付的邢家大闺女。她是遗孀,却不能做邢家的主。老天爷不公。儿子觉着在汪家堡只剩一个傻哥哥尚且值得留念。而她?情感上将是一无所有。更准确地说,将是无所留念。

她感到肩膀上的压力。“大姐大”仍然紧搂着她。大骨架、高胸大肚粗壮臂膀的“大姐大”,自以为这样做能最大限度地表达,她对遗孀的同情。老邢媳妇却感到非常不舒服。她不需要任何人假惺惺的同情。她嗅到了对方泛出的口臭味。她扭曲着身子,试图从“大姐大”的胳膊弯里解脱出来。她低声请求到:“姐,您让我静一静。”

“大姐大”意识到老邢媳妇并不欢迎她的亲密举动,便松了手。回答了一声:“请便”。后退了数步,远远地守着。留下老邢媳妇立在老邢的墓碑前默默悼念。“大姐大”是个二百五。可也懂得给别人留下“静一静”的空间。

老邢媳妇站在老邢堂皇的墓碑前,多忘了几眼鎏金的文字。“金子?又是金子?” 她抬头,眺望远处。她又一次想到了去年的那顿火锅宴。本来想通过请村长吃饭,问清楚邢家的家底。半途却被“大姐大”无故岔开。记得“大姐大”当时也说了什么 “有个思想准备“。这好像是他们夫妻俩准备递送坏消息时的“通用药引”?有了药引,自然早备好了苦药。“大姐大”在“有个思想准备”之后,提到了一件事。听到那件事,即便有思想准备,老邢媳妇也控制不住感到恐慌。自火锅宴后,她故意不去多想那段对话。可是眼下的一句 “大甥女什么都知道”,又使她不得不想起那段令她尴尬无限的对话,犹如发生在昨日。

当时,他们正在聊原大堡行政村属下的”东南堡村“残留的几家农户们,将一刀切地全体农转非的决定。虽然“农转非”一事听上去与老邢媳妇无关,她出生后就是城市居民户口。但是,这事牵涉到邢家的补偿之务,老邢媳妇当然需要被详细讲解。汪九为老邢媳妇解释细节时说道:“…… 要有个思想准备。”

他的话音未落,“大姐大”没等给老邢媳妇一个消化的机会,快人快语地说道:“还有一件事,妹子,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几年前,你家失窃,至今是个谜~。是这样,你离开前,老邢不是犯病被送到区中心医院去抢救吗?他从医院被接回来后,发现丢了他原来藏在褥子底下的一张活期存折,以及他常用的私章。存折里面大约有十万元左右。他着急,遣丰收媳妇报告给我。我帮助报了案。派出所的来人照章办事,到处采集作案痕迹。你说,如今咱这里谁还那么老派,将存折压在自个儿的褥子底下?不是时兴电子过账吗?老邢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老邢的那次住院,是因为他假装昏迷,用以逼挟媳妇放弃陪伴老三南下的想法。老邢媳妇对他总是谎报 “狼来了”,厌烦已久。多年来,她妹妹一直叫她过去一起开店,她一直拖延着等儿子高考结束。陪儿子南下到大学报道正是个契机。她和儿子商量已久,一旦“大烟筒”阻拦,他们该怎么办。邢老三虽然理性上也还亲他养父。但是,特别看不惯“大烟筒”用精神折磨、口头羞辱的手段,欺负自己的亲娘。虽然明白,“大烟筒”有时用精神折磨他人,作为发泄对某些社会现象的不满。可亲妈是“血浓与水”。欺负别人可以,欺负我亲妈?绝对不可以。

老邢假装昏迷,正中他们母子俩的意。翻白眼就得抢救,无论是真犯病还是装病。老邢媳妇二话不说,命令老三立刻给村委会值班室去电话,要村委会紧急联系救护车,要将“大烟筒”送进区中心人民医院:“你告诉他们, ‘我妈说了,小老百姓怕被骗。通过村里叫救护车去 ‘县医院’,来得快!’”

由村委会出面叫救护车,也算是汪家堡村民们的一项特殊福利。村委会曾通知各家说,通过村委会叫救护车可以保证及时就医。汪家堡地处远郊区。区里最好的医院就是曾经的“县中心人民医院”。虽然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初,“县”已经升级为“直辖区”,但当地人仍习惯于称“区府”(区中心)为县城,区中心医院为“县医院”。

这次“大烟筒”自以为是的装病,可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真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到他一周后出院回家时,傻眼了。老婆、小儿子在将他送进医院的第三天就南下了。他藏起的存折,不翼而飞。

听到提起褥子底下的存折一事,老邢媳妇的心怦怦地乱跳,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她想起来,就会感到脸上发烧。她当时尽力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低声问道:“查到小偷了吗?老邢藏起的东西,可不容易找到。”

“大姐大”答道:“应该是不容易,老邢整日待在他屋里。可偏偏这张存折特别容易被找到。你家宅子和客栈同在一个院子里。那几个长期包租住的人里,啥样的人都有。开始警察怀疑是某长租客,趁家中无人,老邢的屋门不是不上锁吗?顺手牵羊了。派出所的人正儿八经地一人接一人的询问。可老邢本人坚决不同意是租客们干的。他最是个老派人物,懂得和气生财。他宁可维护长租客们的利益。为的是留住那几位老实人。这事本来也就这么着,不了了之了。

“谁想隔了大半年,老邢又叫我去报案。这次说是丢了金条。自他头次报案后,家里总有人。还请那几位长租客们时常帮忙盯着门面。你家的客栈不是还雇了两个小姑娘吗?轮流值班。要是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院外晃动,早被发现了。这咋会又丢东西?再说,邢家有金条这事,真没啥人知道。妹子,你知道这事吗?我原是一点不知道。总之,有案就得办。警察过来后,院里院外一通查寻。结果确证北院墙内有脏迹。浮土拨开就见着一个空着的瓷罐。老邢说,那瓷罐里面本该装着四条 ‘小黄鱼’。 ‘小黄鱼’,懂吧?民国时期一两一个的小金条。”

“据老邢说,他埋下那罐子得有些年头了。还是客栈翻修完毕后,他偷偷埋下的。他在周边还栽上冬青木树丛。这些年来,住客栈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冬青丛都长得齐腰高了。入春后,你外甥媳妇,就是丰收媳妇,去修剪冬青,清除杂草。这才发现土被动过了。要不还真没人注意。妹子,知道吗,那瓷罐是宫里流出的老物件,雍正年间的玩意。据说放到拍卖行去卖,可以拍出十几万人民币。柳太听说后,出价三十万要那个瓷罐。大甥女坚决不卖。这偷金条的人,有眼不识金镶玉。真应了那句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是不是?不是说,乱世藏粮,盛世玩古董吗?我这个大甥女,因为身体不好,经常回来看病。她倒也不傻,回去时,将那个罐子抱走了。听说,还带走了她爷爷留下的铜烟锅。”

老邢媳妇见过那个看上去黑不溜秋的烟锅。“大烟筒”有一阵子还用过。后来也不知道他收藏到了哪里。说是烟嘴上的那块玉值钱。还说用烟锅换了一套桐木木鱼。看来是说谎。

她听到“大姐大”说道:“大甥女听她爷爷说过,四条 ‘小黄鱼’ 是邢家太爷爷传下来的。邢主任(指“老烟锅”)去世前特意交代过,将来瓷罐传给孙女做嫁妆。听说早先就在大甥女她娘的嫁妆里。邢主任去世前还说过,金条、明代留下的红木家具、邢家老宅啥的要传给老二。虽然老二是个傻子,可他是邢家的长孙。邢主任去世时,他面前也只有那么一个孙子。咱这里的老习俗,宅子必须 ‘传嫡不传庶’、 ‘传子不传女’ 。还得感谢老邢,遵守了他爹的遗愿。算是将瓷罐、金条和家具保留了下来。要按他早先的脾性,怕早破了四旧。他修禅没白修。”

“大姐大”那次还算嘴下留情。没用 “嫡长孙”这个词。老邢媳妇刚生下邢老三时,曾向“大烟筒”耍过脾气。正是因为“大烟筒”说,二婚续室生的儿子算不得“嫡”。当时,他手中正捧着粉嫩玉琢的邢老三。脸上笑得开了花。

老邢媳妇听到瓷罐子和金条,非常尴尬。是她刨出了瓷罐子,拿走了金条。她也确实不知道那个脏兮兮的老瓷罐是个值钱的古董。直到刨出来了瓷罐子后才发现,里面装着四只小金条。都用金色丝块包得严严实实。当年,“大烟筒”埋下瓷罐时,以为没人知道。可怎能暪住她?她是邢家理论上的主妇。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见到老邢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她认定里面装着好玩意。

眼下站在“大烟筒”的墓碑前,回想起火锅宴场景,老邢媳妇又一次体会到当时的尴尬。她当时恨不能有个地缝,一头扎进去,地遁了之。她将目光收到“大烟筒”的墓碑上,狠狠地盯了几眼鎏金绘银的名讳,脸上显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她扭头望向四周。“大姐大”背对着她,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仿佛也在想事情。这处是东山坡。坡上一排排的墓碑统统朝向西北、正西、西南方向。听老邢解释过,求个什么“便于西去极乐世界”。老邢媳妇默默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她想知道,挫骨扬灰能否西去极乐世界?她默默笑道:“难怪老邢一定要做三天佛事。三天之中,魂魄已经散尽。或涅槃,或地狱。何苦呢?生前多做功德 ……” 脑灯一闪,她自言自语道:“该不会都做了功德?”

儿子、傻子、娜塔莎三人没了身影。邢家大闺女坐在远处树荫下的长凳上。老邢媳妇小声开始背诵:“我见彼土,恒沙菩萨,种种因缘,而求佛道……”(引自《法华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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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汪九知道金条和瓷罐的来历。就如村里人常讲的,汪家堡上下几代人的事,没有什么事他不知道的。但汪九那人往往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听到柳太想出三十万买那个雍正瓷罐,他当时并没有表示惊讶,只“哼”了一声,默默地继续涮着火锅。然后,将涮好的羊肉放进他媳妇的碗里。

“大姐大”和旁人一样,以为金条和瓷罐是邢家祖传的。她当时接着说道:“我是这么看啊,第一,咱不能只听一面之词。邢家大闺女说是瓷罐是她的,金子是傻子的。可谁知道邢家大闺女说的是真是假?尽管我是信她的。妹子,你自己的养女,你清楚。我这位大甥女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对吧?第二,虽说存折和金条肯定是叫有心人故意拿走了。可甭管怎么着,假如充急用,咋就不能救急?等手头宽裕了,再补偿回来也不迟,对吧?第三,我最恨的就是啥 ‘传嫡不传庶’、 ‘传子不传女’ 等等封建玩意。在这方面我赞成老邢,有些老传统、老观念,该破就得破。对吧?你说,邢家的三个孩子,又有哪个不姓邢?我这话说得没错吧,汪村长?”

汪九见媳妇问他,只笑着点点头。心里在为媳妇鼓掌。媳妇说话喜欢东一榔头西一锤。但此番话却表达的言简意赅。见丈夫点头称是,“大姐大” 当时感叹道:“总之,邢家失盗是桩谜案。说起来,老邢就是个典型的葛朗台老头儿。” 谁?谁是 “葛朗台老头儿”?老邢媳妇当时心慌意乱,没懂所云。事后,她问了儿子才明白,葛朗台老头是法国人莫泊桑笔下的老吝啬鬼、铁公鸡。她从儿子那里听说后,还狠狠地淬了一口。什么玩意?也学着附庸风雅?近墨者黑。

在火锅午饭时,听完“大姐大”一席话,老邢媳妇当时觉着双颊火烧一般发热。强装镇静地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

大约汪九从她的尴尬的表情和拙劣的表演中看明白,她绝不会承认是她拿走了存折和金条。当时打岔他媳妇的话头:“孩儿 ……,嗯,主任同志,您可别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咱没读过洋书,不清楚葛朗台是何人。好了,谜案就谜案吧。法律这事就是这么难办。苦主不告,嫌疑不认,执法不管。清官难断家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老邢媳妇,说好了,这顿火锅我包了。这家新开业时,我除了派人送了个花篮外,没进来尝过。托您的福,今儿一尝,别样不提,就这几样小菜的味道,嗯,就俩字:地道。还有这个椒盐烧饼。媳妇,瞧瞧人家做的,小巧玲珑,油酥脆嘣。我能一口一个,一气四个。”

“我呸,土老冒!您多大口?还一口一个,一气四个?你越这么说,我那烧饼越得烙得大。这么小?麻烦不麻烦?” 汪九媳妇特别不爱听啥“地道”,“小巧玲珑”。不就是嫌她做饭不讲究吗?她做饭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什么时代了,想吃细巧精致的,就出去吃。

老邢媳妇当时很感谢汪九的打岔。她听明白了,老邢生前已经认定是她拿走了存折和小黄鱼。就算你生前认定,我在你生前不承认。如今你死了,死无对证。她赞成汪九的话 “法律这事就是这么难办。苦主不告,嫌疑不认,执法不管。” 老邢生前应该是苦主,他没告。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人死了,啥都晚了。

他没告。怕也是想明白个道理:邢家十年前拿到了部分拆迁补偿。叫“回迁房补贴”。当时是按常住人口为基数算。成年人一人五十平米。要房或要钱。“大烟筒”申请补贴时,“报了的我的名,算在人头数里。过后却一分钱也没分给我。我拿走那张十万元左右的存折,按当时的汇率兑现了五万三千四百多元现金的四条小黄鱼,这十五万是拿回我该得到的那一份!这是名正言顺。”

立在老邢的墓碑前,老邢媳妇意识到,她一到南方立刻兑现金条,真是英明。要按十余年后的今日兑换率,四两金子哪里能兑现出五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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