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儒侠孟遵度
果果他们定居孟家庄的十年之后,在晤德二十四年某日,十三岁的孟遵度用完早饭要去学堂。学堂是交邑县最好的私家学塾 — 孟家庄村东北角的原孟氏学塾,如今改名为 “求悟学堂”。不再是只接收戊州孟氏的孩子们,他姓的也可以进。因为是私学堂,学费有些贵。可是求学的小学子们仍然趋之若鹜。
“求悟学堂” 的宗旨是保证入学十年,白丁中秀才。这个厉害,就算七岁入学,十七岁中秀才,不也是 “少年才俊”?只是,这十年的束脩(学费),一般人家花不起。
这些年来,原孟氏学塾的名气随着戊州孟氏的繁衍壮大而逐渐提升。早在晤德四年,孟家庄的戊州孟氏中出了第一位贡生举子孟奭后,戊州孟氏们筹资办起了属于宗族的学塾“孟氏学塾”。之后,孟氏学塾年年都能够向戊州贡院属下的官办学馆输送才华横溢的秀才学子们。这些学子们经过至少三年的不断考核和淘汰,经过先生们的精心挑选和推荐,可参加“乡试” 和 “解试”。孟姓学子中,多有“乡试”、“解试”,两试一举皆中者。
本朝的科举制度分为: “乡试” 中举,成为 “举人”,别名 “孝廉”;“解试” 中贡举,成为 “贡生”,别名 “乡贡”。 因为只有得到贡生身份后,方可到礼部贡院报备。报备后,方可入京参加每三年一闱的 “省试”。乡试、解试本就是两试。
许多人,考完乡试中了举人后,就不想再进步。类似戊州这样的贫困边远州郡,一个举人便可做小县县令,何苦再去折腾考解试?考过解试,中了贡生,早晚要进京参加省试。本朝这个科考制度有两点让贫困举子们望而生畏:一是,只要在礼部贡院报备了,就非要参加省试不可。拖延可以,不考不行。 比如像三文家的老二,因为要去打仗,拖延了。直到后来因为战殁,方得以除名。二是,若报备后,第一次取不上贡士,要么回乡再考解试,要么入太学外舍。就是要想法再取得 “贡士”身份。比如孟家大院的孟奭,图省事,入太学外舍。
戊州贡院属下的官办学馆,更名为 “君韵馆”,采取封闭式训学。 吃、住、被褥、校服、鞋帽、文房四宝等皆由戊州贡院提供管辖。类似京城国子监太学内舍。 学子们被称为 “斋生”。斋生们的淘汰制是一年一度的 “公考”。公考是由州贡院里的某位学者协助太守出题的考试。未通过者,淘汰。 公家不出钱养育傻瓜。对许多秀才们来说,公考亦是一把杀人的刀。本来入学已经不易:进入 “君韵馆” 有入院考试,考试内容类似 “乡试”。被淘汰了,那心里头被打翻的五味瓶的滋味,只有本人知道。好在,秀才还是秀才。“君韵馆” 不行了,还可考入其它书院。
十年寒窗苦。身心皆苦,钱袋子更枯。
都想挤在 “君韵馆” 。一来衣食不愁。二来教学的博士们都非凡品。那些人有学问不说,更知道朝廷想要何种人才。入 “君韵馆” 的斋生们心知肚明。他们入学就是冲着乡、解两试去的。读书特别上心。因为怕被淘汰。
鉴于历年来出自孟氏学塾的秀才斋生的质量较高,“君韵馆” 每年特向原孟氏学塾讨要考中秀才的学子。在入馆考试上略有照顾。意思是,十分制中差半分亦可接收。但是,本人必须有孟氏耆老会中的某位孟氏耆老作保。对于戊州孟氏,这不是个问题。对于其他姓氏们,就要看你与“我孟家”或任何一个孟氏耆老的关系如何了。“我孟家” 包括孟倌、孟仆、孟三文等。
原孟氏学塾改名也是由孟氏耆老会的耆老们建议和挑选的。这里面的小故事是,族长先定下了一个 “悟邹学堂”。 族长是 “邹城孟氏” 后裔。 “郯郡孟氏”后裔中就有人不满了:“为什么不是 ‘悟郯’?如今都是戊州孟氏了,不用一天到晚地 ‘悟邹’了吧?” 说得有理。那就改成 “戊孟学堂”?那不等于没改?一番争论后,最后定为 “求悟学堂”。 是基于孟夫子的一段话:“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
开始时,有人提出 “求仁”,又是 “求我”,再是 “求心” …… 耆老之一的孟乡伯问道:“既然众人皆求什么,我心需吾求,求则得之。那么,就是 ‘求悟’ 如何?” 众人同意。当然还有不同意见。但多数人实在烦恼再将一件简单的事搅和复杂了。再说,为孟氏学塾出资最多的可是孟家大院。少了这根顶梁柱,哪还有孟氏学塾?
改名后的 “求悟学堂” 开始招收他姓学子。从此孟家庄开始读书识字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到了晤德二十四年,整个交邑县城里,像孟遵度这个年龄的 “耕读农家” 以上的孩子们,多是在读书。不是入县办小学馆,就是入 “求悟学堂” 一类的私家大学塾。 只不过读得好坏,能不能继续求学,另当别论。
“耕读农家” 是啥?是小康殷实之家。是有产之家。是上中农和富农。 在交邑县,能否送至少一个孩子去读书,是显示自己是否步入小康的象征。
孟家大院的传统就是 “耕读传家”。孟遵度可从来没有体验过有学不能上的困苦。 由于不用吃苦,于书中看不到什么“黄金美玉”。读书不是我固有之的事吗?
阿度一如既往地先漱过口,再在一个丫鬟的帮助下穿戴好学生衣冠。他衣冠规整地进到自己书斋里的一个龛间。上了三柱香,对着一幅挂画拜了一拜,说道:“阿爷,阿娘,我去学堂了。回头见。” 刚要跨出龛间,一转身对着画像说:“阿娘,小娘学会做麦芽糖了。回头,你尝尝,还不错。” 说完,很是严肃庄重地走出龛间和书斋。
一出屋门,平日的淘气样立马恢复。冲着正屋里的某人大吼道:“小娘,我去学堂了。今日是顾先生教早课,我可不敢迟了。”
果果挑帘儿从屋里出来,站在廊下叫道:“戴上伞。今天有雨。”
“又要下雨?愁、愁、愁!愁断肠!愁坏了本儒侠!” 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踪影。平日跟着他的小厮阿枳抱着油伞追了出去。
迄今为止,阿度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他被抱到孟家庄时,是个四岁不到的小娃娃。普通人多是记不得三岁之前的事。即便经历过长途跋涉这般苦难,阿度也不记得多少事。他常常问小娘果果:“很苦吗?京城有戊州府那么热闹吗?在京城里,能吃到蔗饴吗?”
在他简单的头脑里,京城唯一吸引他的地方是那里有武艺高强的“太子侍卫”。小娘果果的一个亲戚就考上了太子侍卫。“不过”,小娘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不是现太子,是现太子的一个兄长 ……” 阿度不记得其余的话。
孟遵度为自己取了一个外号“孟儒侠”。命令孟家庄差不多岁数的孩子们,见面称他 “儒侠君”。一来二去,连孟家庄的成年人们也开始称他 “儒侠君”。 并不是有多尊重,是调侃。人家小爷爱听这三个字,咱就叫呗,反正叫一声身上不会缺块肉。
“儒侠君”的志向就是长大后,做个潇洒游侠,仗剑走天涯。这是因为小时候总听阿俭哥给他讲《山海经》里的故事,后来又给他讲《史记》中的游侠传记。阿俭哥最赞赏正道侠客。正道侠客讲究 “仁义礼智信”。孟氏老祖宗不是说过 “仁义礼智,我固有之”吗? 人之初,性本善。本就具备 “仁义礼智信”,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再后来,阿度识字了。整日抱着江湖话本读。越发想入非非。孟遵度不喜欢读书,却爱识字。多识些字,可以读懂古籍中的游侠传记,和如今非常盛行的游侠话本。然后,他会出门找到一帮子半大小子们,听他吹牛皮,卖弄学问。大阿爷批评他没出息。不好好读儒家经典,将来只能当个说书先生。
阿度也能画画。善画是孟家大院的郎君们祖传的能耐。可是他画的那些东西,和他写的字一样,有些令人费解。按孟乡伯的话 “别具一格”。 孟乡伯为阿度精心刻制了几枚玉石质印章。阿度用来在他的涂鸦上乱盖一气。然后,当然是赏给庄子里没钱去识字的贫苦孩子们。穷人的孩子们多是十岁下田农作,没工夫也没钱去读书识字。如今束脩、酬金、学费,怎么改说法也只应一个字,“贵”。如果得不到官府或贵人的协助,饭都吃不饱还要去读书?想都别想。这些孩子们全靠“儒侠君”一类的侠义之人为他们传授知识。
小厮阿枳是孟遵度的跟班。阿枳背着的背篓里,装满了“儒侠君”的书本、笔墨。除了先生们要求必读的两本经书外,当然有一本精彩的武侠话本。还有一大摞图画书。图画书是阿枳的专用。阿枳不喜欢识字,却爱读书。他的书中画多字少。实话说,复杂一点的大套话本,他看不懂。感觉还是听“儒侠君” 说书来得方便。今日,阿枳还要背上雨具。忒重。
“儒侠君,咱们牵上小白,如何?” 小白是孟家大院一头白驴的名字。
“不用。练腿脚。跟上!不然要迟了。”
“那么,儒侠君能否持着自己的伞?” 阿枳气喘吁吁地问道。
孟遵度回身冲向阿枳,一把抢过伞。又一个潇洒的转身,一跃弹出去,撒腿如疾风脱兔。阿枳彻底绝望。一边嘀咕道:“顾先生有病!什么晨练,瞎搞!” 一边呼哧呼哧地跟着跑。自从阿枳被指定为孟遵度的小跟班,没少跟着跑,跟着跳,身体倒是从虚胖变得越来越强壮。
孟遵度这个 “侠”,是在孟家庄里连猫狗都不喜见的痴侠(瞎)胡闹。但凡男孩子们能玩出来的花样,诸如爬树上墙掏鸟窝,下河憋气扎猛子,没有一样他不在行的。他是孟家大院正主郎君,皮肤晒得与孟家庄里的其他孩子们差别不大。都是黑黢黢的。相比白净俊雅的阿俭,后者到更像孟家大院里该有的郎君。阿俭哥越长越具有书生气。至于攀崖溜壑下兽套,孟遵度正跟着孟药廿的开山兼关门弟子孟佡在学。
孟佡是孟俭的四哥,孟三文家的四仔。这个人很厉害。不但懂药,还懂医。不仅医人,还能医牲畜。会制茶、会育种、会纺纱、会织布。上得来厅堂,下得去厨房。在孟家大院正院的中堂 “明正堂” 上,可以引经据典舌战那一群孟氏元老们。还做得了一手好饭菜。阿度认为,他小娘果果做菜都没有他做得可口。
可他再是个能人,却也不懂武艺。顶多教教“儒侠君”如何辨别毒草毒木、陷阱兽套。
芦花河上下游方圆几百里,根本找不到敢自称武林高手的人。不怕死敢挥锄头的青壮们不少。受过军事训练的卸甲归田者们也很有一些。但这些人,结阵打群架行,单打独斗不得章法。 “儒侠君” 比较佩服的一个人是 “阿亮哥”。因为总有人拿阿亮哥为榜样,说教孩子们。
阿亮是三文家伯仔孟倞的小名。 是阿俭哥和阿佡哥的大哥。虽然称不上武林高手,但听阿俭哥说,他懂战略。 阿俭说,阿亮大哥的棋艺,在孟家庄仍然是 “独孤求败”。 孟遵度对下围棋兴趣不大。枯燥。看不懂。真不懂那些老翁们怎么那么喜欢下棋。
阿亮哥在交州呆了十余年。他的那个大仇人到底被几个仇家们联手搞掉了。虽然没能亲手屠恶龙,怏然不悦却也无奈。孟遵度听人家说,为了搞掉仇家,孟倞布下连环套大局。他有个外号,叫 “小凤雏”,是说他像凤雏先生一样的有计谋。 不过,大阿爷也说了,孟倞那只小凤,如若上面无人,也不过是飞不起来的小麻雀。上面那人是天子圣人。
仇家搞掉了之后,孟倞调任戊州团练指挥副使。他现在住在戊州府里。戊州没有团练使,只有一个由某位王世孙挂名的“刺史”。本朝制度,有刺史无团练使。有团练使无刺史。因为刺史大人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娃,所以孟倞权摄团练使。实则是戊州的最高军事长官。阿亮哥与孟遵度的生父孟奭同龄。他出生时是个小奴。可你看看人家如今的八面威风:手下好几千号人。他一出场,全场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声。
“三文宅”出的人,个个气场大。据说是跟着三文娘子覃红燕学得。
戊州这种地方不是唯一但颇具典型的一个特点就是:流水的太守、通判,铁打的团练指挥使。 团练使是最得罪不起的地头蛇。
然而,对孟遵度来说,小凤雏又如何?又不能教他武功。他又不想学下棋。论到武功,最实用教学的还属学堂里的顾先生。
阿度去学堂后,果果一如既往地开始清理阿度的书斋。 她如今正式改姓为“孟”。 是她自己坚持要改姓。早些年,她想改姓时还被问过,她凭什么改姓 “孟”? 果果理直气壮地答道,因为她是孟仆的义女:“不能随干爷姓孟吗?”
孟仆心里明白,她可不止义女这么简单。她是孟奭的床上人。是孟乡伯亲自认定的孟氏媳妇。那时,在京城的烟筒巷的 “大皕小舍”里,水仙是当家主母。果果只管伺候一个人,那就是家主郎君孟奭。果果对孟奭重情重义。孟奭生前都没有纳她为妾,她却坚决要为孟奭“守寡”一辈子。她坚持要给小郎君阿度的书斋改名 “小皕轩”。 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反对 。
“小皕轩”与其说是孟遵度的全整书斋,不如说也是果果的半个绣阁。两人共用三跨西花廊。书斋多是坐西朝东,讨个 “紫气东来”。 孟遵度那半边自然捣饬的像个君子书斋了。果果这半边,马马虎虎、不伦不类。果果粗通文字,还是跟孟奭郎君学的。她既不会写诗作画,又不信佛信道。
“居隈小筑” 虽然是孟家大院里最重要的居所,仆人却最少。小郎君的饮食起居、铺床盖被,“小皕轩” 的清扫布置,都是果果亲力亲为。 传说,她还是个守财奴。天天清数私房钱。又传说,装私房钱的那只百宝箱里,还装着孟奭郎君留下的几样贵重遗物。每件都值千金。至于百宝箱如今藏在哪里,连阿度也不清楚。孟魏氏曾经说过,都是瞎猜。那是一只普通的樟木箱。里面的东西对果果个人来说,是百分百的珍贵。
到孟家庄已经十年了。果果早从一个懵懂的小姑娘长成二十六七岁的成年女子。女大十八变。果果小时候是个圆圆的小胖妞。孟奭当年特别喜欢她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可人样。再看如今的果果,假如还能够的话,孟奭肯定要大吃一惊。 果果个子不高。脸上失去了当年的婴儿肥,变得相当清秀。整个人可谓 “小巧玲珑”。她偶尔走在街上,阳伞下娉婷婀娜的身姿,还挺引人注目。
水仙要是能见到她,更要大吃一惊。过去,她总说果果又丑又笨,什么都学不会,什么也干不好。可如今,果果天天早上不忘了上桂花油,盘云髻。描眉、画眼、点唇。身上总是香喷喷的。因为小郎君阿度喜欢凑到她身上东闻西嗅的:“小娘,今天是不是有桂花柘饧呀?又香又甜。”
她现如今是 “居隈小筑” 的持家娘子。持家娘子要有持家娘子的尊严。偶尔,她还会静下心来,坐到窗前,弹弹琵琶。琴技不怎么样。可不练,不是更不怎么样了吗?她那把琵琶并不金贵。是当年水仙姐姐教她音律时,特意为她准备下做练习用的便宜货。那年,因为“大皕小舍”实在缺钱,水仙姐姐将自己那把贵重的紫檀螺钿琵琶典当出去后,再也无力赎回来。最后连价值连城的凤头箜篌,也贱卖给了封十爷。为了打点孟郎君的官司,水仙姐姐穷尽一生积蓄。
在“小皕轩”里,果果用一个鸡毛掸子,轻轻地掸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挂画。挂画的题字为 “长相慕,何顾朝夕” 。画中美女是水仙姐姐。水仙姐姐安静地坐在画中,纤纤十指抚弄着一把凤头箜篌。果果对这幅画,百看不厌。天天轻掸,天天端详,怎么都看不厌。经常想起跟在水仙姐姐身后,挨姐姐骂的快活日子。如今想挨水仙姐姐的骂,也是一种奢望。 十年了,一切都变了。 水仙姐姐去了。阿度也长到了十三岁,个头快赶上她,力气大的不得了。
她很爱惜这幅画。教育阿度也要趁惜这幅画:“画中人是你娘。是你阿爷亲手画的你阿娘。这是我等对你爷娘的最后一点念想。” 孟郎君为那么多的人画过画像,却没有留下一幅自画像。 每年到了清明,她都会感叹:“葬得那么远。无法去为他烧钱。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如何?”
“小皕轩” 的墙上还有一幅画,题字为 “惊鸿游龙” 图。画中仙女是“洛神”。 据说,是孟家大院的先老夫人 “覃夫人” 的亲笔。 那幅画确实画得极美极好。许多人说比 “长相慕” 的笔法要娴熟,立意要深邃。 可是在果果眼里,“长相慕” 才是世上最美的一幅画。画上有水仙姐姐,有孟郎君的题诗和题字,还有令世人惊艳的古篆“孟大皕”钤印。
今天,她一如既往地清扫窗牖,擦拭“小皕轩”中的器皿。百宝格上摆着的两只 “妙不可言” 的花瓶。是干爷孟仆费神费力地一路保护着从京城带到孟家庄。 干爷对她讲过花瓶的故事。 果果心里只记着,花瓶曾是覃夫人生前极为喜爱的物件。干爷带回到孟家庄后,本来一直放在孟乡伯 “歇脚居” 的书斋里。 前几日,孟乡伯过来巡视时,说 “小皕轩” 收拾得不像雅士的书斋。第二天,他本人带着人过来,将那一对花瓶、一块案头奇石、一盆老根杜鹃一并送来。还拿出珍藏多年的文房四宝。并亲自指挥人重新布置了房间。
当时孟乡伯批评阿度不学无术:“你一天到晚自诩 ‘儒侠’。何为儒侠?” 孟乡伯对亲嫡孙不爱读书,一天到晚梦想做游侠,有十二分的头痛。
阿度引经据典地答道:“史家司马迁说过: ‘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此为儒侠也。”
孟乡伯直白地问道:“整日读话本,在外踢鹅追狗的,也是 ‘儒侠’?儒侠,儒侠,儒在先。你这个年纪,先学好做儒生,再去想什么行侠仗义。我问你,《孟子》能背出多少?《尚书》又读了多少?”
孟遵度不高兴了:“大阿爷,我才十三岁唉。我又没有打算将来入仕途。学那些,有用吗?大阿爷答应过,要为我请武师傅教武艺。这都多少年了,也没认真地去请。君子须得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 ’!大人不许骗小孩!”
孟乡伯蹙眉说道:“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咱这种人家的孩子学武艺,有用吗?不是有顾先生每日带着你们,操练锻炼体魄吗?那就够了。小孩不许顶撞大人!如今你阿俭哥不在家,你倒是学得越发胡搅蛮缠。” 他见果果立在一旁伺候茶水,开始批评果果:“果儿,子不孝,娘之过。你看看你给布置的这个地方,哪里像个书生读书的地方?这么的粗陋杂乱,哪能育出儒雅之士?打小就学不到什么是善,什么是美,长大了也必是个粗人悍夫。”
他一扭头,又对孟遵度说道:“不苟合当世者,也不都是好人。 《汉书》里也说过,你崇拜的那些游侠中,多有 ‘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懂吗?就是用下三滥手段杀人。是小人,不是君子。 ‘其罪已不容诛矣’。这你懂吧?就是杀了都不解气。再说一遍,怕你不记事,那些罪不容诛的,所谓的侠客们,往往是文盲。所以冥顽不灵,心智最容易被人利用和挑唆。”
孟遵度哪能听得进大阿爷的这种逆耳劝告?他没直接反嘴,却用有意能让大阿爷听到的“小声嘀咕”道:“所以我要做 ‘儒侠’。识字、读书、讲理、懂世事的侠客。我,没说我不读书。我,只是不必读《孟子》和《尚书》。”
这对翁孙,鸡同鸭讲。果果再笨,也听出了其中的道道。她心里同情孟遵度。作为如今的戊州首富的唯一继承人,阿度,以果果看来,真没有必要读那些枯燥的儒家经典。阿度不必须,也必须不,去考贡生。将来混个秀才就到头了。要是再有能耐,考个举人,足矣。偌大一个孟家大院,上千顷良田、瘠田、山林、河段,以及河运、海运、商铺、榷场等等生意,都等着他接手称主。至于想做 “儒侠”一事,在果果看来,就是小孩子的幻想。她小时候不是也幻想做歌舞伎吗?大一点后,知道自己是个几斤几两了,会改变想法。
她记得数年前,床帏之际,孟郎君曾经多次附在她的耳边抱怨过。说他小时候,天天被祖父逼着读儒家经典时,所感到的各种痛苦:“大阿爷自己要做 ‘逍遥耕读翁’。见他儿子我阿爷不听他招呼,真心实意地做了一个耕读人,他又很生气。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孙子,使劲逼着我读经书走仕途。戊州盛传我是神童。想想好可笑。一个四岁的小孩子,整日逼着背书、练字,到了十岁不是神童也变成了神童。小孩子哪里读得进《尚书》?《孟子》当然不得不读。老祖宗的玩意。我岂敢不读?” 人虽去了,话音犹存。
果果提起精神,赶紧告诫孟遵度:“阿度,莫要胡说。《孟子》是一定要读懂读通的。你阿爷说过 ……”
孟遵度打断她,气哼哼地说道:“小娘,知道了!《孟子》一定要读懂读通。能不能别再提我可怜的阿爷了?你不是说过,我阿爷小时候也快被他大阿爷给逼疯吗?好吗,现在轮到我要被我大阿爷逼疯了!”
他这话一出,孟乡伯一下感到心口膈应。恨不能立马扇臭小子两个耳刮子。放着别人,手掌一定下来了。可孟乡伯不是一般人。
他当然清楚孟奭的无奈。他本人不愿听阿爷的话,不愿走仕途,阿爷就将自己的愿望强加到孙儿身上。当时幸亏有个伴读的孟倞。两个同龄孩子相比较,奭儿确实于读书上更胜一筹。那时的阿亮与此刻的阿度一样,都不爱读圣贤书。
孟乡伯最恨的就是父亲的霸道,不讲道理。随便惩戒孩子们。阿亮小时候真没少被大阿爷骂。那孩子是个出气筒。奭儿背不出书,阿亮遭戒尺。奭儿写不好字,阿亮遭藤条。阿亮是个小奴,亦是父母的心头肉。如今好吗,奭儿去了,阿亮官运亨通。母亲要是得知,不知有何感想。八成会说:“自古打是疼,骂是爱。你阿爷对阿亮,也是恨铁不成钢。”
爱读书的最后成了个淫画画师。不爱读书的倒成了 “小凤雏”?真真令人哭笑不得。
他想打孩子,可是他下不去手。也许年纪到了,如今的孟乡伯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对孩子们慈祥多于严厉。他一口气将手中的茶盏清空,长叹一声,挥挥手,平静地说道:“这都是报应。” 说完,起身离去。
果果没听懂。什么报应?她准备问问干爷。要不,再去红燕干姨那里串个门?
不过,阿度这孩子整日想入非非,还真是让人不省心。 干爷说过,在京城那会子,认识一个江湖帮派,叫“望月宫”。“望月宫主”姓朱。据说,朱家的陆地小擒拿手是京城一绝。
京城呀?五千多里路的山和水。哪里那么容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