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孟大皕・孟倞三十五岁那年

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孟倞三十五岁那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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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晤德二十四年秋的这日午后,孟乡伯与忠武将军孟倞,坐在 “纯棋庭” 的茶室里茗谈:品茶、唠嗑。虽然崇嬷嬷的死讯已经被送到孟仆那里,但茶室里的人并不知道。孟仆对送信的人淡淡地说:“回去告诉果儿娘子,知道了。这不是大事。回头有机会,我会告知乡伯。” 孟仆始终没将崇女当个人。他暗暗地嫌弃果果丫头做人太实在。如果屋里有个死耗子,清理干净便是。根本不值得派专人来送信。

         “纯棋庭” 的茶室布置得十分简单。墙上的挂件、地上的草席、柚木矮脚茶桌、崭新的蒲团、狭口水瓶中的插花,处处以实用为准则,处处透露着南番的异族情调。南人不喜熏香。茶室里充满从洞开的窗外,随风送入又带走的阵阵桂花香。排排婆娑的竹影,将炙热的阳光挡在窗外。

         虽然对面坐的人是身着家常便服的儿子,还一口一个自称 “伯仔”,孟乡伯仍然感到有些拘谨。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不得劲。

         孟乡伯谨慎地问道:“使君”,“大伯,还是 ‘伯仔’ 吧。” 孟倞提醒他。“嗯,伯仔,听说朝廷要撤掉刺史一职,统一改为团练使?”

         “是,也不是,大伯。朝廷忌惮拥兵自用之人。无论何等官名,武人拥兵自用,总是朝廷最不愿看到的事。朝里文武百官里有不少人上奏劄。大致意思是强调削减、分散兵权。太子提出 ‘以德服众,以礼对番,以文治军’。并赤裸裸地提出要 ‘分兵权于民众’。这与圣上一贯坚持的,地方各州必须三权鼎立的意愿有些不同。三权鼎立就是太守、通判、刺史三人,在政、法、军三方面,需要各守其职,缺一不可。有人建议,太守身边需再设 ‘长史’。通判身边需再设 ‘提刑’。两者均为副手。主要用于监察正主和参与议事。圣人问,刺史身边的副手,难道不是团练使?总之,大力支持 ‘以文治军’ 的多是文臣。文人们喜欢玩文字游戏,各色鬼名堂多。圣人下旨三省,主要是中书省,拟定一些条文呈上。” 孟倞答道。

         孟乡伯问:“我怎么听说,团练使与刺史的权力等同?”

         “还是有些不同。 ‘团练指挥使’ 本意是民团首领。刺史是地方部队首领。戊州情况混乱。”

         “那么,伯仔,我猜测,广南王世孙很快要卸任戊州刺史?” 孟乡伯问到。

         “这是肯定的,大伯。广南王府已经搬至桂州,藩土也已经重新划分,不应该再与戊州有太多过往。”

         “那么,孟副指挥使能否有机会晋升为戊州刺史?或者团练指挥使?” 孟乡伯谨慎地问道。

         孟倞面无表情地看了孟乡伯一眼,简练地答道:“慎言,大伯。此时想这些,于己无益。” 他不愿再多谈此类敏感话题。觉得有些内幕不值得一个地方官花费太多精力为不相干的人解释。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这种不愿与己深谈,正是让孟乡伯总感到不自在的地方。进而,无论孟倞如何强调自己还是原来的 “伯仔” ,孟乡伯依然觉着眼前这人多少有些倨傲骄溢,官气十足。还是称 “使君” 更合适。正四品忠武将军,品位高,荣誉大,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团练副使?他自己不觉得憋屈?而且,孟乡伯心里清楚,现今的戊州团练算个什么东西?一群缺枪少弩的散兵游勇。他感叹,今非昔比,一代不如一代。谁之过?孟乡伯想到:“反正不是我的。”

         他听见孟倞说道:“太子有个提案,要 ‘分兵权于民众’。圣人问,到底如何做,方为 ‘分兵权于民众’ ? 总没有一个定论。 圣人的意思是,那就先加强各地方的团练。以后地方上再有民乱,先要由团练出面清理。不必动辄调动中央军。 十几年前的’蜀中动乱’,当时朝廷调用了大量中央军。当我朝军力分散,边军实力消减时,就有像先 ‘交趾王’ 这类屑小之徒趁机在国土周边捣乱,虽然当时是不得不调动重兵平乱。痛定思痛,圣人决定要有强大的地方武装。是要强大到可以随时自我解决当地的动乱,又不能被不轨之徒利用。圣人始终担心藩王手中的兵力。例如广南王府,本就有上千人的府兵。若通过世孙再掌控戊州的地方武装,易持兵而骄。手握重兵的藩王们是圣人心目中的 ‘不轨之徒’ 之一。从这个角度想,大伯是否能明白为什么派我做王世孙的副手吧?圣上虽然大体同意太子提出的 ‘以文治军’的观念,却不同意太子提出的 ‘分兵权于民众’ 的词条。留中不发的意思,是时机未到。恩师提醒过伯仔,朝中风云诡异。当前无须过多解读。想多了反而于己无益。”

         这一番解释令孟乡伯感到舒心。少打官腔,多解释些细节,比什么不强?

         孟倞的门师是给了他 “小先生” 外号的原戊州太守。自孟倞在京城与他重续旧缘后,拜入其师门。无论是“小先生”,还是 “学生”,两人于棋道一事上,不过是棋友。但于混官场,孟倞绝对是学生。原太守绝对是老师。孟倞称他为 “恩师”。恩师对孟倞处处提点,精心指导。

         恩师伯乐相马的美名,流传甚广。 卖官鬻爵的事,基本找不到他头上。他属于文雅的清官。他在吏部供职多年,却坚持家中不留百两银。可他书斋中的雅玩,书桌上的清供和文房四宝,懂行的人能看出,简朴之中带着奢华。他不用附庸风雅,本身就是风雅之人。 孟倞近次进京,为他带去一幅丹青小写意。是一幅昂贵的 “南番锦” 织画 。画本身是基于覃夫人的原作。覃夫人,或更确切地说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 “刘夫人”,擅长工笔仕女图,但偶尔也会画画小写意,如这幅 “牧童吹笛” 图。她画几笔小写意,用以舒展情趣。 另外,还有一枚孟乡伯雕刻的“雪卵” 盖章,钤印为 “清芦渔人”,是恩师为自己起的道号。 清芦渔人懂得雪卵的贵重。何况,他得到的这枚是紫翡,紫气东来。

         在本时空维度中的本朝,“南番锦” 齐名于蜀锦。 南番锦是一种光彩霓艳,经纬柔韧,别具异族风情的厚重丝锦。 经纬紧密的南番锦可防水防潮。 朝廷往往作为重礼,回赠于西域过来的使者们。 织南番锦需要好番丝。广南道属下的几州勻出产 “番丝”。“占城米,广南丝”。江淮一带的皇商织造们,年年南下籴入大量上等生番丝。以戊州出产的生番丝为胜。番丝出自番蚕。 番蚕是桑蚕的变种,俗称 “虎头蚕”。 个大能吃。 吐出的丝粗且长,韧性极好。

         孟倞送给恩师的织锦画并不显眼。但画轴却是嵌玉石贝母檀香木。夏季里,微风轻吹,画本身散发阵阵清香。这情趣是典型的明雅暗奢,正合了清芦渔人的意念。

         孟倞最近这次入京是晤德二十三年底。在京中过得农历新年,滞留了两个多月。虽然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年年会被叫到京中述职。每次述职必要面圣。但最近的这一次是被特宣,携带夫人进京“谢恩”。被特别允许在京中闲赋多日。恩师的解释,是“给你时间看清朝堂局势,布好人生的下几步棋。” 当然,话说得很委婉。清芦渔人喜欢孟倞,是因为后者的悟性高。

         进宫谢过皇恩之后,孟倞自然要到恩师宅中行谢师礼。一来恭贺恩师再一次进官加爵。几年前的吏部右侍郎,新任吏部尚书。二来,感谢恩师在过去几年里的提携和指导。

         两人在打了两盘棋谱后,坐定品茶。恩师提醒孟倞,要到英国公府 “谢恩”。而且要厚着脸皮去。他说:“小先生,我虽然贵为尚书,却不能直接染指军中的褒贬。你此次能被越级擢升为 ‘忠武将军’ ,还必须感谢英国公府里的那位贵人的大度和智慧。” 那位贵人指的是英国公夫人平骧长公主。英国公是尚主驸马,也是本朝所剩无几的节度使之一。既然是节度使,他必须长年在外为朝廷戍卫北境。劳苦功高。陶府大夫人平骧长公主则坐镇京城,为他清理抵挡朝中的流言蜚语和明枪暗箭。

         孟倞明白。他听说近两年,虽然圣人诸多事放手于太子,但对官员的升贬一务紧抓不放。尤其在军官的升贬一事上,皆要亲力亲为。甚至小到一个七品的小校,他也一定逐一过问细节。虽然五品以上军官的提拔都是由吏部、兵部、枢密院三方共同拟定提案,上呈圣人批阅,但圣人坚持要亲自面试。 据说,太子提出 “以文治军” 中的一条细目,是尽快开设国子监武学馆。今后,八品以上校尉的提拔要考察笔头和策略。太子自知没有父皇慧眼识珠的本事。那么一切就程规化、制度化。孟倞的恩师提到,武学馆将面对军中平民出身的年轻俊异们,犹如太学外舍全面开放一般:“年龄介于二十二岁与三十六岁之间。有上司推荐,经过考试即可入学。”

         “学生今年虚三十六。如此一来,学生错过了良机。” 孟倞说。

         “不必纠结。小先生的能力和资历,有目共睹。”

         孟倞听说,他此次的越级提拔却是拜托了平骧长公主无意中的一句话。 这日,晤德帝着便服到妹夫英国公府的大花园里赏月。到妹妹府中赏月,是惯例。平骧长公主伺候茶水。她应景顺嘴说了一句:“陛下,请看。东南亮境,一片皓辉。” 无论她的原意为何,帝听后,当时哈哈大笑道:“多谢皇妹提醒。朕岂能不加大封赏那位撮合了新友邦的小棋友?宣旨,擢升孟亮境为 ‘忠武将军’。”

         都说孟倞的官运莫名其妙地通达,真真的是一点不假。恰恰因为他的表字是 “亮境”;恰恰新附庸国的使者尚在京中;又恰恰不久前有一位先忠武将军的丧事,办理得大张旗鼓。三十五岁的孟倞再一次鸿运当头:从原定的 “宣威将军” 升为 “忠武将军”。 当场正要上茶的平骧长公主,听到后,惊得手一抖,险些碎了茶盏。先忠武将军是位老将。他得到这个武散官,是靠在马背上一刀一刀为帝的霸业杀出血路。老将军对皇家的忠心,苍天可鉴。在平骧长公主的印象中,孟亮境很会下棋,做个棋待诏绰绰有余。但升为忠武将军?难道是靠在黑白棋子之间,一目一目博弈出来的?汉武帝派个戏子将军去征西,不是铩羽而归吗? 将军一职可不是用来开玩笑的。

         所谓 “汉武帝派戏子将军去征西” 是以讹传讹。原本指的是贰师将军李广利。因为李家世代为倡,故而在本朝,李广利被戏称为 “贰师戏子将军”。

她提醒圣人:“皇兄,忠武将军位高权重。会下棋不一定能带兵打仗。”

         圣人回答道:“皇妹,你的嫡孙生下来就被封为 ‘右千牛卫将军’。没长牙的娃娃能带兵打仗吗?西南边疆的事务最适合 ‘分兵权于民众’ 。既然有臣提出来了,朕总得给个地方做个实验吧?守护西南,要靠当地本土人。朕提拔孟亮境,就是要让当地人知道,只要心向朝廷,小奴亦可成为将相之才。”

         “皇兄,就怕人心被利用。 ‘蜀中民乱’ 不过才过去十几年。陛下就不怕 ‘分兵权于民众’ 后,再有类似的骚乱?”

         “皇妹, ‘分兵权于民众’ 的确有风险。但团练多为乌合之众,需要有人拢惑人心。 ‘收复交州’ 也才过去十余年。你没看到吗?有能力之人带领时,即便是乌合之众,也可以排山倒海。朕需要有人为朕守南疆;需要有人将祖宗之礼传播到南疆;朝廷之律实施到南疆。朕相信,孟亮境就是那种亦文亦武之人,定不负朕之所愿。” 圣人这番话一下子堵住了平骧长公主的口。

         无论真假,圣人的话传到孟倞耳朵里,后者对明君更加感恩戴德。也意识到,未来责任重大。圣人宣孟倞觐见时,交给他一个任务。就是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强化戊州团练。 要用戊州团练消减广南王府的兵力。最终,需要交、戊两州的团练,有能力自保自守本州。进而加强 “清远军” 的戍边能力。“清远军” 属中央禁军。主管戍守边防。当地治安本不该由中央禁军担当。

         平骧长公主虽然五年前见过孟倞一面。还亲自安排他听席 “静沁园论道”。但对他本人印象不深。后来,听说那人是“霍党”吏部右侍郎的门生,心生厌烦。此次却因为自己无意中的一句应景话,提拔了一个她没有多少印象的南人,好像还是一个南蛮。记得他曾是一个小奴。平骧长公主只觉着可笑。她知道皇兄近来常犯糊涂,可也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吧?嫡孙生下便是 “右千牛卫将军” 又如何?是依祖制。

         在晤德帝的朝堂里分为两派:“感业寺佛系”,简称 “霍党”;“长风阁道派”,简称 “杜盟”。这两个派系的幕后核心人物皆为女人。霍党的核心是霍皇后。杜盟的就是平骧长公主。起初两边不过是松散的 “道同,则相谋”,干些好友喝酒起诗社,或作东包场打马球一类的勾当。 后来党同伐异越演越烈。起因是关于储君。先太子之后,晤德帝迟迟不立继太子。储君乃国本。确立储君不但是皇室的头等大事,更是朝廷的头等大事。霍皇后是皇长子的养母。故而,霍党们坚持按周礼,无嫡子时,要由庶长子入主东宫。而平骧长公主公开出面,力挺清隽高雅的燕蓟王成为继太子。鉴于晤德帝本身就是夺嫡登基,平骧长公主夫妇功不可没,由长子继位的周礼,在他那里不太好用。英国公府坚持举荐的皇子似乎更现实。

         晤德帝最终取贤不取长。燕蓟王入主东宫,成为众人口中的 “燕蓟太子”。此番争执使霍党们更加看清了自己这边的短板。皇长子虽然文韬武略皆有,却匮乏誓死效忠于他的武将“群体”。有忠于他的武将,但太少。品位也低。晤德帝骨子里仍然崇尚刀剑钺戟,寒光热血。燕蓟王本人不见得比皇长子更能打善斗,但他身边有一群对他绝对忠心的武者。兵部、枢密院都被牢牢地掌握在 “长风阁” 们手里。这让“感业寺” 们很寒心。霍党们推出了国子监的霍大祭酒,要他首先提出开办武学馆。国子监武学馆可以抗衡 “静沁园古今战事经略筵”。

         恩师对孟倞说:“燕蓟王入住东宫后, ‘感业寺佛爷’ 倍感受挫。但霍党的核心成员们,是一群坚韧不拔的人。能忍耐,能韬晦,能蛰伏。 ‘长风阁主’ 不过是暂时顺利。她担心的,怕也是进住了东宫的那位,身在曹营心在汉。”

         “感业寺佛爷” 指霍皇后。“长风阁主” 指平骧长公主。

         首先提出革新,主张 “以德服众,以礼对番,以文治军” 的,竟然是燕蓟太子。这让朝中不少大臣们诧异。 按常理,霍党是文派,是革新派。杜盟是武派,是保守派。燕蓟太子是保守派推进东宫的人,怎会提出革新派一贯主张的 “以文治军”?尤其是 “分兵权于民众” 的主张,让保守派头目平骧长公主非常不满意。

         新任吏部尚书告诉得意门生孟倞:“小先生,扑朔迷离的棋局最考验棋手的智慧。你我都是圣人手中的棋子。忠臣不揣度圣心。良臣却必须揣度。老朽只能告诉你,六位尚书中,除兵部尚书外的其它五位,皆被标为霍党。如今标个 ‘霍党’ 很轻易。例如老朽。登进士榜时的门师为霍大祭酒。霍大祭酒是霍皇后的长兄。因为这层关系,我不站霍党,似乎对不起门师。你也一样。自你认我为师之日时起,无疑已经被打上霍党的烙印。人心所向不是被标榜而成。能吟几句 ‘之乎者也’ 却不知其乎的革新派,比比皆是。许多人不过是赶风潮。如今的朝廷里,多一个霍党少一个霍党真无所谓。原本小先生可以远离朝堂上的党争。可是小先生年少有为,被钦点举孝廉,非门阀贵族后人。这就成为 ‘革新派’ 以文治军的楷模。你怕是想避开党争也难以避开。下一步棋涵待小先生自己去揣摩。”

         明白了。什么 “忠武将军”,就是一个祭旗的牺牲品。霍党们太缺武将。连自己这个孔武无力的人亦要收入囊中。他对晤德帝的帝王之术佩服得紧,甘愿为棋子。他当下决定,要重重感谢平骧长公主的提携。不过这个见面礼却不好准备。平骧长公主是巾帼英雄,不爱红妆爱武装。孟家大院的魏嬷嬷在 “驭凰营”当过女兵。她说,平骧长公主最喜爱宝马名剑。但也喜欢收集各式稀奇古怪的兵器和兵书。孟倞想到他们过来时,路途漫漫。棋玉夫人一路走,一路翻译一部番文的古兵法竹简。据说,那部古简是某古番邦,从古南越国抄写的古兵书的注释版。 其中含有不少山地丛林作战的战术和土著武器制造。其内容至今仍然适合南疆诸州郡。如若誊抄一份,连同古兵法竹简一并献给 “静沁园”内的藏书阁,那将是上好的见面礼。

         他向英国公府呈送上拜帖。返回的消息是,长公主去了皇家园林北苑的 “驭凰宫”, 修道。一月之内不会返回。这明显的就是给了一个冷肩膀。

         “霍党之人”最能忍耐、能韬晦、能蛰伏。孟倞即为 “霍党”,不在乎这副冷肩膀。于是,他又向英国公府陶世子再次投帖。此次不过是请求进入 “静沁园”小武庙,祭奠武圣贤们。同时,向“静沁园”进献出自古南越国的古兵法竹简。

         本朝的武将们得到提升后或出征前,有在大小武庙里祭拜武圣、武贤、武神的传统。无非是求先贤们保佑自己武运昌盛。许多武将宅中都备有神龛,或小武庙。但是,“静沁园” 的小武庙里,挂有陶家祖先的挂相。陶家世代从戎,故“静沁园” 的小武庙犹如半个陶家家祠。通常只有陶家的家将们才被允许入庙朝拜、祭奠。倒是与陶家交好的武人,可受邀瞻仰。

         公侯在外戍边,夫人、世子留守京中府邸是本朝惯例。陶府世子陶沆接到孟倞的询问贴,有些为难。孟亮境戏剧般地得以越级擢拔,近来在殿前禁军中广为笑料。一来他是南蛮,曾是个奴隶。就连 “孟”姓,也是随了主人。二来据说,此人满腹阴谋诡计。南蛮喜养蛊施阴,在殿前禁军中广为流传。还听说,此人除了腿脚快之外,全无武功。腿较快?逃跑自然快。没有听说过他有多少带兵出征的经验。许多人听说他之前的 “游骑将军” 也是靠陪圣人下棋得到。“戏子带兵,铩羽而归”的笑料,在禁军中经久不衰。

         孔武有力的殿直们特别看不顺眼那些谄谀圣人的棋待诏们。他们给孟亮境起了一个不太友好的外号 “柯烂棋待诏”。 孟倞每次进京述职,会被传为 “柯烂棋待诏又被叫去下棋了。” 也是,不来则已,每被诏入一次,一盘至少半日。有时,隔天续局。孟倞每次得到提升一级时,定会伴随笑话: “柯烂棋待诏肯定又赢了圣人一目”。 此次提升连跳三级,有人问过,是否赢了三目?

         本朝有一种传说,“东海的相爷,西北的将爷”。 说的是,睿智的宰执们多出于古齐鲁。而勇猛的战将们多出于西北的古秦赵。殿前禁军中的 “殿直” 们多有来自西北的人。殿直,跟随圣人的近身侍卫。这些人自小练功夫:骑、射、御、刀枪剑钺戟,十八般武艺。其中还有不少贵族子弟。这些人本就自傲,听说近几年大红大紫的“南将”,是南蛮奴隶出身,所以很有些亲近不起来。陶沆,出身贵族,行伍世家,潜移默化地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

         陶沆是国公世子,也是“东宫侍读郎”。“东宫侍读郎” 实际上是为太子侍卫长戴的一层面纱。听上去文雅一些。所以他对朝中各派势力的角逐,了如指掌。作为军人,他不屑于党争。但作为太子侍卫,太子就是他的主公。他既不是霍党也不是杜盟。但因为他与太子是连襟,两人的夫人被称为 “杜氏大乔和小乔”。 杜盟的那个“杜”字,指的是太子妃的娘家姓。因此英国公世子,本就该是杜盟。

         燕蓟太子入主东宫只两年。但已经被禁足两次。他那个太子当得相当憋屈。夹在霍党和杜盟之间,是一个弱势的太子。燕蓟太子哪边都不敢得罪。因为是连襟,更是知心朋友,太子已经不止一次地对陶沆吐露过自己的无奈。姑姑将他推进了东宫,也是将他架上了火堆。

         听太子说,孟倞此人因为棋艺高超,深得圣人喜爱。此人在南疆,官虽不大,却是个能搅动风云的人物。太子说:“英雄不论出处。据传,彼人曾得外号 ‘小凤雏’。彼人不喜欢,怕木秀于林,短寿。反倒是更喜欢被笑话为 ‘柯烂棋待诏’。但,凡是与彼人打过交道的,皆说彼人确实脑中有天地,胸中有阡陌。是个难得的谋略人才。父皇对其极为信任。曾经嘱咐过吾,不可慢待其人。 吾与孟倞只有一面之缘。浅浅地交换过问候,不知其人底细。但听说,那边也在极力拉拢。”

         “太子的意思是,其人可用?” 陶沆问。

         “正是。父皇叮嘱过不可慢待的边将,其中必有奥秘。之澹,你知道的,南番人中佛教徒多。‘感业寺佛爷’ 已请棋玉夫人入禅室品茶两次。” 之澹,为陶沆的表字。

         太子想要的人,陶沆会为他搞定。他亲自接待了孟倞。对孟倞进献的古兵法竹简,发自内心的感谢。之后,他向太子禀报,彼人确实是个可用之人:“城府较深,无愧于 ‘小凤雏’。殿下,彼人可被列入殿下的 ‘地方官,社稷臣’ 名单。是个可用之才。” 他没有明说,心里却持疑将来太子能否驾驭此人。晤德二十三年的燕蓟太子给人的印象,仍然过于书生气。

         陶沆开了个小玩笑:“不过,太子殿下,千万不可提出与他博弈。此人厌恶 ‘龟速手谈’。”

         “咦?他不是被称为 ‘柯烂棋待诏’ 吗?不是与马真人博弈五天五夜,留下一盘柯烂局吗?怎么还厌恶下慢棋。”

         “两回事,殿下。 ‘龟速手谈’ 的本意不在于落子,而在于打哑谜。圣人与家父下棋,一定是 ‘龟速手谈’。棋翁之意不在棋。而圣人与孟亮境下棋,据说,如临大敌,必须全神贯注。所以,殿下要避免与他下棋,省得丢面子。”

         在太子和太子妃的邀请下,孟倞和棋玉夫人入东宫,下棋。男对男,女对女。 过后,太子赐给 “棋谱夫妇” 极丰厚的赏赐,包括一套紫白玛瑙棋子。毋庸置疑,太子和太子妃输给了对手。过后却得到了“棋谱夫妇”的极大尊重。采纳事先从吏部尚书那里得到的忠告,太子夫妇与 “棋谱夫妇” 对阵时,不在乎棋艺,而在乎全神贯注。认真诚恳是高位主子对低位随从最大的尊敬。很会做官的吏部尚书,向很会做人的燕蓟太子进言道:“殿下,无论输赢,莫与敌。殿下礼贤下士南蛮,自然就是对圣意的恭敬。” 这话,太子深懂。

         在京两个月,标为“霍党”的孟亮境得到了燕蓟太子的青睐。英国公府的重视,进而 “长风阁主” 的首肯。“感业寺佛爷” 对孟倞不卑不亢的 “感业寺佛系” 气质,颇为满意。霍皇后喜爱温文尔雅的书生。装儒生?孟倞从小就会。风雅的清芦渔人喜欢孟倞,因为此学生的悟性极高: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当孟倞夫妇欲满载而归返回戊州时,陶府信任地委托他做一件事:将陶府的十四郎一行护送到江南道的江宁府。虽然绕路,但对棋玉夫人而言,是难得的机会见识天朝帝国的大好江山。何况,陶十四郎是个人见人爱的鲜活孩子。虽然顽皮,却懂礼数。没有半点五陵年少的傲慢和矫情。棋玉夫人与他相处的很愉快。分手之前,义结金兰,互称姐弟。此为闲话。

         在回戊州的路上,孟倞反复琢磨如何按圣人的愿望整治戊州团练。圣人的用意已经很明确。虽然广南王在外人眼中,是老掉牙的虎。但假如虎威仍存,就仍是圣人的心病。圣人嘱咐孟倞,尽快为朝廷整顿出一支强壮的戊州团练,有四两拨千斤的能力。“兵,不在于多,而在于精。” 圣人暗示过孟倞。

         人生向上,位高权重。位高权重,人易膨胀。都说,伴君如伴虎。可有人就是喜欢围绕老虎打转转,在朝堂中搅乱风云。于孟倞,喜欢在晤德帝的朝堂上指手画脚的忠臣们,说是 “天下为公”,又何尝不想为自己争得一个百世流芳?三十五岁的忠武将军孟倞,虽然多少也有些膨胀,但他精于审时度势。“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在观察了圣人布下的一次次棋局后,他领悟到,需静观其变。晤德帝指派他戍边,他毫无怨言。“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落叶必须归根,人生不过如此。他暗暗开始了一番规划。他要在家乡戊州开辟出自己的桃花源。

         回到戊州后的这几个月里,孟倞跑遍了戊州的个个村落寨堡。他计划在交邑县建立起戊州团练的总营。 交邑县是自己的家乡。此处离戊州府只有五十里。 他看中的安营扎寨地点,在孟家庄所依的西北处山上。居高临下,可看到几十里外的动静。他在山里做过义学教书先生。对山里的地形地势十分熟悉。另外,孟家庄外方圆百里的大小山头,是 “孟家大院” 的地产。征用私家地产,朝廷会有一笔补偿。本着肥水不外流的原则,补偿要流入 “我孟家”。

         交邑县是个新县。戊州府的附郭县戊邑县与交邑县的分界是横穿几州的一条大川。在戊州这一段被称为 “沥江”。沥江北岸是戊邑。沥江南岸就是交邑。沥江南岸本属古交州。 几百年来,中原王朝与南方的几个王朝抢来抢去,这片土地到底属谁,一直也没个定数。直至 “利氏王朝” 成为附庸国,两边才谈妥。如今的交邑一带属于中原王朝。

         分出来的交邑县城也分成两部分:孟家庄和新城郭。中间隔着一条芦花河。芦花河是沥江数条分支中最宽长的一条。沿芦花河顺流而下可到达东南方向的“南粤府”。南粤府的港口通南洋。过往的番邦商船均在那里装卸。沿孟家庄村东的官驿道向西南而行三百里外就是交州的州府。即便是遥权摄,交州刺史孟倞也不可太放手。他需要隔几个月,如果不是每个月的话,到交州府住数十日。他计划等戊州团练总营部开工后,去交州视察那边的工作。

         天时、地利、人和,他皆有。只是缺少一个可以将籴粜大事放心交与的人。

         孟倞问孟乡伯:“大伯,记得上次我说的在半山上建团练总营一事吗?会由戊州团练出面,” 他指了指自己,重复说道:“ 会由戊州团练出面征用土地。山地本属于瘠田,但补偿是会按良、脊五五对开计算。团练征地后,山就是朝廷的山,路就是朝廷的路。 孟家大院不用再操心其它。假若大伯愿接手县丞,我可协助早日将此事办妥。至于县令一职,最好还是暂由太守或通判遥权。”

         孟家大院的地皮十年前就被朝廷征用过。就是现在的新城郭。所以孟乡伯对如何配合朝廷征地很熟悉。

         交邑县仍属于“下县”。统计到的户籍近五千户。在本朝,五千户以下的县为下县。统计到的人口却达到近二十几万。交邑县的大家族比较多。一户包括老少几十口人并不少见。比如孟倌的“八风宅”是四世同堂,老幼六十几口人,足可以分出一个村中村。孟家庄也有几百户的固定人口。村东孟氏一族,几千口人。村西的人口也完全可以分成另一个大村庄。孟倞清楚,交邑县的人口数只包括能够统计到的。山里还有许多没有被统计到的山民们。孟倞深知,山民们彪悍桀骜,战斗力极强。于戊州团练?此类,多多益善。

         人过五十知天命。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孟乡伯当下决定做个下县的县丞。做那个令儿子孟倞放心的 “籴粜之人”。他为了交邑,为了孟氏,豁出去做那个讨骂的小吏。讨官的事就这么定下来。接着两人又具体讨论了一下征地的事。 孟倞毫不犹豫地答应派人帮助秋收。 在他的计划里,明年雨季来临前,戊州团练的总营一定要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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