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孟大皕・义学先生孟倞

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义学先生孟倞(10)

         孟俭安静地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本书。是刚从大哥的书斋里找到的。大哥的书斋里,除了儒家经典外,只剩下游记、兵书和棋谱。这本集子瞧着有些异样,以为是新本游记。孟俭拿来随手翻翻,竟然是大哥自己的用兵心得。书写得很干巴。文如其人。大哥这人就是比较干巴。 四哥的日志,每篇读起来都像一段精彩的小故事。阿俭想象,假如四哥来写,用兵之法会让他写得犹如江湖异志。儒侠阿度一定会非常喜欢。

         因为孟俭是 “君韵馆” 的斋生,平日里先生盯得紧,没有空闲读杂书。“君韵馆” 的学制是三年。斋生们面临一年一度的公考。 通不过公考的会被淘汰。所谓公考,是由太守出考题。相当于学年大考。通过了,还要结合平日里的私考成绩。所谓私考,是由教导先生每月出考题。相当于每月的小考。平均成绩差的,也要被淘汰。通过了规定的标准,才能继续享受官府的资助。故,斋生们读书如上战场,考试如生死搏斗。很累。

         既然今日请了假,孟俭想彻底放松,读点杂书,诸如话本。此刻倒是后悔怎么鬼使神差地选了这一本。尽管大哥的“兵书”枯燥,阿俭却读得很认真。不是出于兴趣,是错过上句必不懂下句。有时还要在手掌上画一画才能搞懂前因后果。阿俭想,这东西读起来莫名其妙,怎么比算学还难?阿俭没有到过交州,对那边的风俗、人情、山水、地理等等,知之甚少。尽管大哥画了一些图。但照着图读,仍然没读懂。阿俭又想到了阿度。也许大哥应该请阿度帮他重新做图。

         阿俭实在读不下去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发呆。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他和五哥早商量好了,一旦两人都中解试榜,就结伴行路上京。

         孟俭在斋生中属于手头宽松的。有官方补助,有家里送来的零花钱。五哥孟仡那里是私家书院。除了笔墨、纸砚由贡院补贴外,衣食住行都要由自己解决。五哥手中常常比较拘谨。他不好意思向家里要,经常向阿俭借钱去逛书市。五哥是读过 “君韵馆” 的人。他没有读满三年就被推荐考乡试和解试。结果,解试没考中。“君韵馆” 的位置也被别人补缺。只好到私家书院补习,准备再考。阿娘的话,事不过三,试必达三。五哥觉得特别对不起爷娘:“赚来的钱全供我读书。七尺男儿靠爷养,愧不可当。”

         哥儿俩倒是至少一旬聚一次,经常见面。一起逛书市,一起吃零食,一起谈天说地。还经常一起去茶楼听弹唱,去瓦舍看杂耍。买书的钱,吃零食的钱,看杂耍的钱都由阿俭出。他是孟家大院的郎君,手头稍稍阔绰一些。每次逛街时,五哥都劝阿俭学满三年再去考乡试和解试。有一次他提到:“六仔,我算了一下,明年你正好斋生到期,也正好轮到戊州贡院做解试主场。要是咱俩都考中贡生,正好可以结伴北上。脚底下紧张些,能赶上后年的春闱。如果不中礼部贡士榜,阿娘说,可学学居隈郎君,留在京中考太学外舍。”

         阿俭当时答道:“五哥,我可舍不得离开你。要是你考上了贡生,我没中,你可不许丢下我自个进京。” 阿俭是真心实意地不愿意与五哥分离。“三文宅”中,除了阿娘,与他最亲的人,是五哥。

         孟仡安慰弟弟:“绝对不会。阿娘说过,孟家大院是京中 ‘东海会馆’ 的大股东。你是孟家大院的郎君。如果你带着我进住,即便不是免费,房租也可以便宜许多。而且,你知道的,果儿娘子和仆二哥等人都发过誓,上天入地也要为大皕先生找回公道。如何找回? ‘我孟家’ 一定要出一位进士。可是,六仔,要是你中了解试,我还是没中,你是不是也要等我呀?”

         “当然啦,五哥。再说,怎么不会是两人都中呢?阿娘说过,试必达三。你还没有试过第二次,就没有信心了?”

         孟仡叹口气答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次,我信心十足,太足了。结果是,骄、兵、必、败。骄兵必败,千真万确。我当时还觉着自己的政论写得蛮好。后来我让顾先生看了,他说是论点不合时宜。论证时,用词过激。他改过几处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些话可以那样表达。言辞中的中庸之道,博大深广。”

         “五哥,是哪位顾先生?” 孟俭问。

         “顾馆正,顾老先生,顾夫子。顾夫子历来压题很准。你千万要多向他请教。”

         “君韵馆” 的顾馆正,被尊称为 “顾夫子”。 馆正,就是校长,正六品。 顾夫子一家被誉为 “举人之家”。 老子和三个儿子都是举人。幺子顾惟雍,被孟氏耆老会请到 “求悟学堂” 做先生,打破了 “求悟学堂”历来只请孟姓先生的老传统。顾惟雍是阿度嘴里常提到的 “顾先生”。

         顾夫子在江南道的江宁州,曾是出了名的教书先生。 他的名气不仅是因为他有真才实学,更主要的是他教出的学生们,中贡生的比例极高。能将他请到戊州府,还要托福于当年那些望子成龙的 “天干戊人”中的行善积德者们。包括孟员外和秀才郎君的老泰山。顾家的传统是做教书先生,写书立传。顾惟雍还是在戊州出生的戊人。与孟佡是同窗。

         顾夫子教过孟遵度的阿爷孟奭。孟奭曾是顾夫子最得意的学生,没有之一,地道的 “曾是最”。之后,但凡孟家大院介绍来的学生,像孟仲、孟佡、孟仡和孟俭,他勻会给予关照。当然,放弃考举人的孟佡是令他失望的学生之一。放弃考进士的孟仲是令他可惜的学生之一。

         五仔说道:“阿俭,顾夫子说过,考解试的政论一项,不在于一个人的学问有多高,而在于识时务。这个 ‘识时务’ 最坑人。乡试之所以容易些,因为太守是主考官,由太守出题。只要知道现任太守的政观,顺着写,政论部分多半能通过。可是,解试的主考官每年都由朝廷选派。虽然出的题目不尽相同。但多是出自四书五经。馆正大人说,考解试,政论一定要避免标新立异。一旦朝廷定下来谁是派来的主考官,马上就需要了解此人平日的政观。我上次的答卷有些天马行空,跑题跑太远。如今的风气,以诗词为上。若头天的诗词写得出彩,第二日的政论不出太大的问题,多半也能中。华而不实可以,却绝不可犯忌讳,就是不对主考官的口味。夫子一席话,醍醐灌顶。”

         写诗词?孟俭不怕,他喜欢读诗词,写诗词,斗诗词。他岁数小,又是斋生,不好意思混入勾栏,请求为清倌姐姐们填词。那是要花酒水钱的。进不得勾栏,可去茶楼。他特别喜欢和五哥一起在茶楼里边喝茶,边听“评弹”。那些名人的诗词,被弹唱人谱曲,清晰地吟咏出来,宛如天籁之音。平仄平仄,抑扬顿挫。有些弹唱人还加进诙谐的讲解,说上一段小故事。可惜,他不敢天天出馆去听评弹。有时得偷偷翻墙进出。还得买通同斋的人为自己打掩护。

         孟俭正在廊下胡思乱想,茶室里的两位,却陷入沉默。孟乡伯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手中精美的茶盏,似乎是在欣赏茶盏上的花纹。他拿不定主意如何开口讨举荐。假如对面坐着的是孟奭,他这会子怕是早张口了。

         每当孟乡伯回想起他知道的阿亮时,再次确信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不可恢复。虽有血缘,他们见面时,却总感到隔着薄薄的一层屏帐。两人都是有身份的人了。见面时虽互不打官腔,却永远是客客气气。 他是长辈,却要谦让孟倞。因为后者官大。

         如今的孟倞高大魁梧。身形骨架像孟乡伯。五官面庞像覃红燕。可秉性和脾气却越来越像孟三文。孟三文有个别名孟三“闷”,又叫孟三“猛”,又闷又猛。喜欢深藏不露,猛烈爆发。

         孟乡伯记得少年孟倞并不是一个又闷又猛的人。他小名叫“大猛”,打架斗殴极猛。 他改脾性好像是从做了义学的 “教书先生” 那几年起。 戍边十余年后,再与他谈话,许多人都有强烈的陌生感。这还是那个好斗的大猛吗?

         倒回晤德六年,十八岁的良民孟倞遵母训,考得了秀才。他自知没有能力再去考举人。反而自愿在孟家庄村西北半山腰上办起了义学。 从晤德八年秋起,直到晤德十二年夏,因为弟弟孟俶牺牲,他怒发冲冠,才弃笔从戎为止,他一直是义学唯一的教书先生。

         孟家庄以孟氏大祠堂前的小广场为界线,分为村东孟氏和村西杂姓户。 东区的孟氏们普遍比较富裕,有送孩子读书识字的传统。自从孟奭考中贡举之后,孟氏耆老会集资,由孟家大院捐地,在村东北角的古驿道旁,开办了孟氏学塾。 古驿道后来被拓宽成为如今的官驿道。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孟氏学塾不但不收山民和贫苦孩子们,也不接收村西区非孟氏子弟们。戊州孟氏秉承祖宗传统,但凡没有穷到做乞丐,一定会想法送孩子读书。

         孟氏学塾的教书先生们也是孟氏族人。一族人互相帮衬,各家送的束脩定不能少。

         村西区的杂姓富户们尚可通过攀亲,愿出双倍或三倍的钱,在孟氏学塾里为自家孩子买个位置。西北半山腰的山民和孟家庄中贫下中农的孩子们,即便想要读书,也是百分百的困难。孟倞以为村西区的许多穷人家的孩子们一定是无法读书才放弃了读书。于是,他在村西北的半山上办起了义学。

         半山腰上原有一处尼姑庵。老尼姑圆寂之后,一直荒废。最后成了狐狸窝。孟倞打扫和修整出两间屋,挂起了 “山上学堂” 的招牌,要教贫苦佃农和山民的孩子们读书识字。 可偏偏是,多数的山民和佃农没有送孩子们读书的传统。许多人家不情愿让八、九岁的孩子们去上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许多四、五岁时就帮助家里干活。到了十岁左右,鲜少有不下地干农活的孩子们。 孟倞却不以为然。 他一边开荒种地,一边到处游说山民和佃农们送孩子进学堂。 他的第一个固定学生和助手是自己的亲弟弟孟佡。

         尼姑庵是孟家大院覃夫人的功德所在。老尼孑然一身圆寂后,覃夫人的功德也荒废掉。教书先生孟倞来了。 尼姑庵变学堂,拥有地皮的地主却没变。捐出去的地皮没人继承,要么物归原主,要么充公。在天高皇帝远的戊州,孟家大院就是芦花河一带的“公家”。

         秀才郎君说,他阿娘覃夫人做的功德,他继续做。 那块地皮捐赠给义学。他还另出了一笔钱,帮助翻修房屋,重新铺补了上下山的路。

         办义学,不容易。不仅先生没有收入,连学生也没来几个。孟倞往往要带着四弟孟佡,爬山越岭在大山里另开课堂。那 “山上学堂” 的分学堂往往就在一棵大榕树下。学生们都是些放牛娃、养鸡娃、背柴娃等等。为了吸引这些孩子们的注意力,孟倞教他们下围棋。 无论是识字还是算术,都围绕着围棋展开,就像许多小沙弥们捧着佛经识字。

         “三文宅” 的大猛孟倞和仙子孟佡住在山里。他们的阿爷孟三文隔一段时间会带着三猛孟俶上山,为他们送去米、茶、衣裤鞋袜,和其它的杂物。

         孟三文必须定期上山访问散居在山里的佃农们。自从孟家大院的老庄头寿终正寝后,三文便做了孟家大院的田庄庄头。除了其它诸多杂事外,庄头也负责为主家催租。在山里住着的那些散户们,虽然东一家西一家,形成不少“三户村”、“四户村”。或像孟药廿那样,方圆五里,就他一户。可理论上讲,仍然租住孟家大院的山地。孟家庄外方圆上百里,几千顷的山林土地,都被孟家大院买了下来。小农户们要想在山上开荒种地,先要与孟家大院签订租约合同。

         秀才郎君对住在山里的孟姓散户们还算客气。孟氏是一族,他不凶族人。他可以通过孟氏耆老会规劝他们。可是他下令孟三文,其他非孟姓散户们的租子,不问如何做,每年必须按时收齐。 佃农们要是一味地耍懒抗租,地主又如何向朝廷交税? 孟家大院养着一群凶神恶煞般的狗腿子们。 孟三文是狗腿头儿。

         生活在有人的社会里,就需要讲道理。地主秀才郎君的道理是,我收租是为了向朝廷交税。佃农们的道理是,我抗租是为了养家糊口。 都有理。 可世上有些事,没道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可以不讲俗世的道理,却必须顺应天命。

         比如孟药廿。他是脑子特笨,不认理却顺天命的怪人。在他看来,做孟家大院的奴隶最好。最省心,最饿不着。别人都笑话他傻。在他眼里,笑他傻的人才傻。 他常说:“硬要改命,是给自己带枷锁。” 他认为,誓死抗租的佃农们,不是良民,是强盗,该坐牢。不过孟药廿这人,怪话可以说说,真请他帮忙规劝那些非孟姓散户们,他又会做缩头乌龟:“咱一个奴,说谁谁不听。何必费那神呢?”

         而孟三文的命,就是当秀才郎君的狗腿头儿。 佃农们其实喜欢在孟三文催租时,请到屋里坐一坐。他有个外号叫 “孟三闷”。 孟三闷有耐心聆听他们的苦衷。有时还会搭把手帮助换草棚屋顶。遣人为孤儿寡母灌满水缸,修理桌椅板凳。 但该交的租子,不交不行。孟三文还有个外号,叫 “孟三猛”。 孟三猛是出了名认死理。他的道理基本上是从秀才郎君那里学来的道理。 孟三闷闷不吱声地听完了各位的诉苦后,孟三猛一声猛喝,狗腿子们便立即行动,将屋里值几个钱的东西,洗劫一空,拿去抵债。所以佃农们又恨死了狗腿子孟三文。

         孟三文没少被人骂是狗、是猪。是吃饭猛、干活猛、床事猛的三猛畜生。

         他也不想总被人咒什么生个孩子没屁眼一类的恶毒诅咒。好在他的儿子们都正常。老二和老三牺牲后,他被人笑话是老天爷对他家的惩罚,令他十分伤心。他怀疑因为自己总做缺德事,儿子们就被人咒死了。他信佛,比内人红燕还虔诚。他是攒鼓孟乡伯在县里搞个官做的几人之一。他的目的很简单,今后好派捕快们依律捉拿那些不听话的抗租佃农。

         许多佃农们真得拿又闷又猛的孟三文没脾气。 在孟家庄,孟氏势力太大。杂姓散户们拧不成一股绳,无力联合反抗孟家大院。 小家小户的家主们中,有受不了的孟三猛的,就开始躲藏。 于孟三文而言,此等“赖皮”们能举家迁徙出孟家大院的地界最好不过。大伙儿都省事。一个人要是有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的能力,还真没有他人能阻止住去钻山林。戊州荒蛮,最不缺深山老林。

         在这一点上,孟乡伯的道理与他不同。在戊州最缺的就是人口。都逃走了,谁来给孟家大院干活?他要当县令,好假公济私。

         不幸的是,大多数的人喜欢群居。喜欢有人烟的地方。尤其当一个人拖家带口后,更离不开父母邻里。 传说,多年前,在孟家大院老田庄头时代,就有那么一位好汉不服孟家大院的咄咄逼人。他觉着自己有本事逃租。带着全家老少八口人往更深的山里逃。三年后,却光棍一人疯疯癫癫地出现在孟家庄的街上。他的父母妻儿全部惨死在深山里。山里不仅有悬崖峭壁、激流险滩、野兽毒草,还有数不清的毒虫瘴气。

         孟药廿说,啥好汉?一个怂包。连瘴气都不知道怎么对付,还有胆量带着老人孩子扎深山老林?傻人断送了一家人的命。老天留下疯癫的他,就是在惩罚他,要他告诉世人们,人唯有顺天命。

         当年孟员外买下十几个奴隶。到如今唯有药廿仍是奴籍。是他自己坚决不愿归良。心安理得地过他无田无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孟倞和孟俭无论是从父系算还是从母系算,都是实打实的血亲。他们之间的情谊却是淡如清水。两人的岁数相差太远。孟俭从记事时起,很少见到大哥。

         当阿娘最后一次怀孕时,孟倞已经在 “山上学堂”做了教书先生。 他带着四弟孟佡,吃住都在学堂里,鲜少下山。

         晤德九年的农历年前,孟倞带着四弟孟佡,背着学生家里送的几束腊肉、一罈泡菜,和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回到孟家庄过年。过完年,孟佡就会回孟氏学塾读书。 孟倞觉得自己的能力有限,已经教不得勤学好问的四弟。一个勉强考上秀才的人,教不出未来的举人。他不愿耽误四弟的前程。

         回到家中,他才见到在阿娘怀里吃奶的小婴儿。 一个娇嫩粉白的小娃。小娃长得很好看。好看得像个好看的女娃。阿娘脸上显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安祥、幸福、温暖、慈爱。记得阿娘生下小五后,也偶尔有过这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但会说:“又不是个女子。娘好失望。” 阿爷会笑着说:“咱家定会出个举人。” 阿亮知道,爷娘都非常想要个女子。他和弟弟们也很想见到一个小妹。送子娘娘一定非常钟情“三文宅”,总要多送一个男娃。此次,阿娘仿佛想开了,顺命了。男娃就男娃吧。

         阿亮一边用一根指头逗着小娃,一边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小六仔长得好像小女娃。阿娘,是不是又可以当女娃养了?” 阿娘却莫名其妙地答道:“尔等是血亲。”

         阿亮一愣。他们兄弟几人不都是血亲吗? 当夜,他从同是回家来过年的孟仲那里,听到了孟奭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兴许能给 ‘我孟家’ 带来一份意外的福运” 。阿亮更加感到扭曲怪异。 “我孟家” 是孟员外在世时喜欢用的字。在他去世后,孟氏家族的族长就正式宣布,孟家庄的所有孟氏们统一为 “戊州孟氏”。 “三文宅” 的孟氏属庶宗旁支,与 “我孟家” 不搭界。

         吃完晚饭,红燕抱着孩子上楼休息。 他们父子几人在楼下堂中,喝茶、嗑瓜子、闲聊。阿爷孟三文告诉几个儿子们,小六仔将来要被孟家大院抱走:“秀才郎君已经认了小六为 ‘弟子’。啥弟子?没断奶的娃能学什么? 说了,这叫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秀才郎君放下话,待到孩子懂点事了,大概是四、五岁时,再行正式的拜师礼。”

         阿亮想,难道秀才郎君想要那个娃?

         三仔口无遮拦地说道:“不就想要六仔吗?直接抱走好了。越快越好!我都快给累死、烦死了。”

         自从母亲生了小六,三仔天天在一位伺候月子的嬷嬷的指导下,洗尿布,洗床单,洗衣服,生火做饭,喂鸡喂猪,“伺候月子”。顺带还要看顾尚未到开蒙年龄的小五仔。哥哥们和四仔都不在家。他不干,谁干?

         “三文宅” 的三仔孟俶,按旁人的话,脑子不好使。是真不太好使。他读不进书。他没有能力像二哥那样,考上秀才后去府城里的官办学馆成为斋生。 也没有能力像大哥那样成为孟家庄的棋圣,戊州府的围棋 “小先生”。爷和娘知道他不爱读书,也就不再强迫他读书。不读书后,因为爷娘白天要上工,就要他在家中管家。阿娘说:“三仔,不是告诉过你,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既然你怎么也读不进书,只好多多劳力了。咱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却也雇了人耕田种地放牛羊。屋外的活,不用你操心。屋里的活倒要你多操点心。你帮助喂䐁喂禽吧。另外,抽空也教小五认认字。”

         喂猪喂禽?没问题。教小五认字?问题很大。阿爷说:“不要他教。我怕他教出来的孩子像他一样,只会写偏旁。” 三猛想想,那就教下围棋吧。在“三文宅”,他是永远的老三。与哥哥们博弈,他谁也博不过。与弟弟们博弈,谁也博不过他。当看到牙没长齐的小五对他投来的,无限崇拜的眼光时,三仔总觉得喜滋滋的。当永远的老三,其实挺好。

         眼下,六仔也有三个月了。又在节下,他真想好好地歇歇。做些他这个岁数的男孩子们喜欢做的事。他还想年前再去干爷孟药廿那里一趟。大哥说,药廿那里有送给三仔的好东西。大哥请药廿下山,来 “三文宅” 过年。药廿说:“三文娘子刚下了崽,不好去啦!让小三上来陪我过年好啦!”

         三文听到三仔的抱怨,骂道:“没脑子的兔仔子。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怎能离了娘?” 三仔不但脑子不太好使,还特别不会说话。他反驳说:“阿爷,那怎么叫离了娘?嬷嬷说啦,阿娘已经出月子了。可以回孟家大院干活。过去,阿娘不是总抱着小五,背着小四去干活吗?阿爷,我听说,这个孩子不是咱家的孩子。”

         “你放屁!不是咱家的,是谁家的?!” 三文生气地骂到。大约多喝了几口酒,情绪有些难控,居然抄起门后的扫帚,就要揍这个傻孩子。大猛和二猛赶紧拦住阿爷。 他们不明白阿爷今夜怎么会生气。小五吓得小声地哭了。四仔强忍着惊吓,赶紧哄住弟弟。

         阿亮鲜少见阿爷生这么大的脾气。三仔爱说傻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虽然三仔经常被骂,但爷娘只是骂骂他而已。 在阿亮的记忆中,阿爷对弟弟们基本上没有动过手。虽然阿爷在外常被人骂是个畜生,可阿爷对 “三文宅” 的孩子们是慈父。

         倒是阿亮小时候,阿爷揍了他。那次因为他先前打了邻家的女孩子。 阿爷最看不惯男人打女人。在阿爷看来,没本事的赖人才以揍女人为乐子。 即便阿亮那时只有八岁,但打女子也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阿亮记得,阿爷在他屁股上狠拍。 他又痛又吓,哇哇地大哭叫娘。阿娘站在一边冷冷地说道:“别叫娘!你这么小就这么手欠。长大了不是敢杀爷娘吗?打明白他!省的将来在外给爷娘丢脸。” 几天后,阿娘将他送到孟家大院去做书僮。怕他再在外面惹事。

         此时三文瞪着眼,生气地命令道:“ 三猛,你再犯傻,我要扇你耳刮子!老二,把你这个傻弟弟给我带走!越远越好!” 他又对哭泣的小五和欲要哭泣的小四嚷嚷道:“你们两个也上楼回屋去!老四,好好教小五认字!老大,你留下。” 等到几个弟弟都回屋了。 三文对阿亮说:“老大,你陪我到屋外的晾塌上坐坐。咱们爷儿俩要好好地喝上两口。”

         楼下这么大的动静,阿娘始终呆在楼上没出声。在“三文宅”,历来是阿娘做主。也许她一门心思只放在小六仔身上?

         酒过三巡后,阿爷才将小六仔不是他的种,这件天大的秘密告诉了阿亮:“阿亮呀,无论小六是谁的种,都是 ‘三文宅’ 的孩子。因为他和你一样都是你阿娘生的。只要你阿娘在,这个家就在。你等兄弟们必须为自己是覃红燕的孩子感到骄傲。无论外面的人怎么说,你阿娘始终是 ‘三文宅’ 的主心骨。明白吗,阿亮?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三文宅’。”

         阿亮明白。他知道阿娘在外,被人骂成卖淫的骚狐狸精。阿亮小时候常见秀才郎君偷偷摸摸地来家里夜访。那时的三文宅还叫 “红燕小巢”。大一些后,他得知了孟家大院为了振兴家业,签署了“不纳妾”的霸王条约。因此生生地逼迫阿娘嫁给一个田奴。“食色性也”。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爱而不得是天命所在。 他对小六不是阿爷的种,并不十分震惊。甚至为小六仔高兴。小六仔不再是“贱籍生来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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