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简介】老邢媳妇和“电子烟”均不在殡仪馆里的那个同一天,“大姐大”陪着邢老二接班邢家大闺女母女,为老邢守灵。邢老二虽然是个傻子,但他却是邢家的长子。亲爹死了,他必须过来敬孝守灵。因为要做三天的佛事,老邢的遗体仍然安静地躺在他生前坚持要买的樟木棺材里。他的灵堂设在了殡仪馆的一间屋里。村长汪九终于抽空过来悼念老友。昨日他是有意回避其余的汪氏们。他怕再有汪氏提出承包 “西岩东口客栈”,那懂坐楼在黄金地段的一亩三分建筑地皮。见到老邢的仪容,汪九不禁回忆起老邢生前与汪氏们的种种恩和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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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老邢媳妇还懒在床上时,早上七点,“大姐大”陪着傻子“尼古丁”过来换班邢家大闺女“香烟”。“香烟”本来身体有病,却坚持陪着做佛事的和尚们守了一夜的灵。 一起陪着守灵过夜的还有陕北婆姨。陕北婆姨伺候了“大烟筒”这么多年,对老人很有感情。尤其是后来这几年,老邢几乎视陕北婆姨如亲生女儿。
“大姐大”两人过来后,邢家大闺女还是不愿意离开。虽然她身心竭尽、疲劳不堪,但她知道“大姐大”挺忙,不能陪弟弟太久。弟弟又是一个离不开人看顾的残疾人。“大姐大”安慰她说:“十点左右,你六舅舅家的儿媳妇小鑫,就会过来接班。你放心,小鑫也在养老院上班。她是老二的工头,本来就负责看顾老二。” 听到她这么说,邢家大闺女明白了。九舅母做事还是很有考量的。她这才拖着病身子,在陕北婆姨的搀扶下,回去休息。
看到她那个虚弱的样子,“大姐大”在她们身后,心疼地叮咛道:“大甥女,要注意身体。从今往后,邢家就靠你支撑啦。早点回去,别再让你舅姥姥和娜塔莎担心。” 邢家大闺女停了步伐,回头说道:“谢谢舅妈。我这就去向舅姥姥请安。”
到八点左右,村长汪九的身影出现在灵堂里。尾随他出现的几人中,包括殡仪馆的业主兼经理、西岩寺的账房先生戚会计,和其他两位面熟的年轻人。“大姐大”心里明白,这几人都是有求于汪九。全是盯好了被两次拍卖过的一亩三分的建筑地皮。老邢去了,地面上的房子可以被扒倒了。因为这块八百六十六平方米的地皮,汪九的手机这几日就没有断过铃声。
背景故事是,去年下半年区土地资源局组织了一个小型的本区内建筑地块拍卖会。出席拍卖的几家建筑商们几乎全是本区的中小建筑开发商。早些时候,区资源局明确表态要照顾本区或本市的商人们。特意指明,本区的开发和建设需要遵从市里的大规划,将本区打造成首都的后花园。本区内所有的开发项目,在设计中需要包括绿化带。商用楼层不超过六层,民用住房楼层不能超过十二层。楼与楼之间还要留出多少多少的距离以便走大型车。当时被拍卖的地块都不大,其中包括了邢家客栈占据的一亩三分地。因为地皮太小,很不起眼。开拍前就被内定给谁,拍卖不过是走个形式。拿走地块的是一家不知名的皮包商。背后的控股公司是柳氏。而拥有柳氏控股公司股权的其他股东中,包括了“汪家堡资产管理公司”。皮包商是替 “汪家堡资产管理” 拍到那块地。就是说,老邢家的一亩三分地皮,从二十一世纪元年里的征地拆迁时起,拖了十余年,最终转回到了新汪家堡行政村的手里。
如今老邢去了。地皮上的碍眼建筑可以大胆扒去。这块肿瘤终于割去。区、镇通过再次拍卖地块收回了损失。汪家堡花钱拍下了黄金地块。皆大欢喜。一亩三分建筑地皮,对区、镇和大型建筑开发商们而言是九牛一毛。可对汪家堡资产管理,能拿回一块建筑地皮,犹如中了头奖。
得知“西岩东口”那块地皮回到汪家堡手里后,跟着汪九进入老邢灵堂的几个人都想立刻租下地皮,开始重建。虽然各自的打算不同,但都是心急火燎,生怕被别人抢走。
那些人的着急全放在了脸上。汪九却不急不慌,表情严肃地为老邢上了香,烧了福签。还深深地鞠了躬。然后,走到二傻子那里,正儿八经地和傻子握手。“尼古丁” 低声叫了一声 “舅舅”,又说道:“爹不骂人了。全家人都要伤心。” 汪九拍拍邢老二,嗯了一声表示赞成。他嘱咐道:“你爹信佛。你也跟着念 ‘南无阿弥陀佛’,好吧?乖啊。”
他问“大姐大”道:“给师傅们的素食都安排好了吗?”
殡仪馆的经理抢着回答道:“都安排在另一间屋里了。屋子做了临时食堂。早起派人重新打扫,怕有隔夜的荤味。”
汪九道:“带我去瞧瞧。” 他其实是找了个借口好将几人领出灵堂。他不愿意打搅老邢的长眠和家人们的悼念。经理在前面引路,几人去了为和尚们准备素食的食堂。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殡仪馆里只有一间不大的屋子做食堂。逝者家属们要是租用食堂,事先得讲清楚,安排的冥宴是荤还是全素。
汪九问道:“吴经理,您这儿就没有多余的屋做食堂了?不能有荤、素分开?”
“这不是,要跟您讨论这事吗?我这里实在太憋屈了。您要是能早点将邢家那块地租给我。我好建个大点的殡仪馆。我估么着,以后像邢家这样要做法事的事少不了。如今老百姓兜里有钱了,老人的丧事都想做得风光一些。我这里实在耍不开。我打算 ……”
“汪村长”,西岩寺的会计抢话说:“老邢生前将邢家老宅的宅基地捐给寺里了。我们有合同。寺里也有打算。”
汪九对西岩寺会计说:“戚师傅,我问过了,和邢家私自定下的合同不成立。您那个合同是在征地拆迁前定下的。如今那块地都已经二次拍卖了,早不是邢家的宅基地了。再说,宅基地的原地皮属于村集体。邢家只有使用权。老邢本来就不应该将宅基地捐给寺里。”
“嗨,他不捐点功德,如何赎罪?” 戚师傅感叹道。戚师傅是个释家居士。
另一个人这时插话说道:“汪村长,那个八百六十六平方米放个殡仪馆太可惜。黄金地段最好留给活人们。我打算建一个六层精品酒店。您瞧,我带来了小汪建筑设计师。我请的是他爸的设计室。他将总设计提案都带来了。” 话音刚落,小汪设计师叫了一声:“九叔。我爸说回头请您去家里坐坐,喝喝茶。”
汪九一蹙眉,说道:“逸博,你怎么学淘气了?还嫌九叔压力不够大吗?你这会儿就别掺合了。告诉你爸一声,我一时半会去不了他那里。大约中秋国庆节前后有空。你先替我知会一声:心意,我领了。饮茶,没工夫。你也带个话,提醒他几句。请他百忙之中抽个空,到西岩镇来溜达溜达。想饮茶,到这里来饮。西岩寺的佛茶可是屈指一数。新汪家堡村仍然拥有不少的山头、沟壑和林地。这几日又有人想出钱在后山里建私人庄园。风雅之人稀罕与周边环境浑然一体的清雅小筑。几百万、上千万的项目会有不少。小工作室做项目,要主动出击,堆砂成丘。明白我的意思吗?”
汪逸博的父亲开办了一个建筑设计工作室。当然希望儿子将来接手。父子俩都是留洋回归的建筑设计师。老子留学东洋。故而比较讲究传统、自然、静雅和简洁。小子留学西洋。故而倾向于新颖独具,甚至奇异。工作室不大,项目不少。所谓 “主动出击,堆砂成丘”,主要是说给小子汪逸博听的。汪逸博羽毛未丰,当然目前最易也只能附庸于老爸的工作室。
汪九的目光停留在另一张脸上说道:“小李,李逸枫,我还不能不懂你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你到加拿大去学了两年酒店管理,又实习了一年半载,就可以翘尾巴了。你还不知道吗?柳家盘下了南坡下的 ‘红星’。前年的事。柳太嫌那个九十年代的玩意碍眼,不符合她的口味。一直琢磨着扒倒重盖。你叔没向你透露过?柳太计划连坡上的 ‘东院’ 一并翻修了。她也要搞精品旅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劝你先跟着你叔,帮助柳太扎扎实实地干好几个项目。以后出去单干时,有柳太的推荐和拉线,还怕当不成小老板吗?自己搞精品酒店,资金从哪里来?雇员从哪里招?赞助从哪里拉?再说,那一亩三分地的位置也不是搞精品的位置。依我看,搞个便捷旅社更合适。西岩镇多大一点地方,你和柳太竞争搞精品,搞得过人家吗?”
被称为“小李”的年青人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他和汪逸博一样,年轻、志高、心向大。两人都在海外镀过金。返回后,意气风发得不可收拾。但人生经验不足。作为成功人士家的小富二代(中高阶层二代?或 “精英二代”?),两人都想干出点名堂,早日脱离上一辈人的“光环”(父荫)。可本人的实力相当匮乏。不但不懂社会的复杂性,也不懂因地制宜的重要性。这不是他们的错。精英者人家的子弟们,顺畅惯了,常犯眼高手低的错误。
虽然被汪九一通嘚嘚,敲打得有些晕,但听到“柳太”、“东院”、“红星”和“碍眼”几个词,两个小开倒是被点醒了。逸枫和逸博这对好兄弟,顿时明白了九叔的用意。汪逸博虽然姓汪,却对汪家堡并不熟悉。李逸枫虽然不姓汪,却是在西岩寺一带吃喝玩乐疯大的。两人可谓“狐朋狗友”。都是日本动漫的疯狂粉丝。两人是在日本某地的大型动漫节上结交的,颇觉相见恨晚。
汪九也不顾年轻人是否听得进去,又多敲打了几句:“眼光放长远一些,年轻人。先沉下心境多增加一些实践经验。国家有国家规划。市里有市里规划。区县有区县规划。咱们能够做的是根据规划,在不违法原则的情况下求发展。”
殡仪馆吴经理见两位年青人红了脸,低了头,他倒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一下子少了两个竞争对手。戚师傅那里是善缘不算数。二逸这里是小孩子过家家。那一亩三分地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可听到“便捷旅社”,又让他很有些担心。他听汪九说道:“吴经理,戚师傅,那块地给谁合适,怎么开发,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不过,您们的憋屈和委屈我记住了。要么这样,您二位先忙去。等老邢下葬、邢家人散了之后,我定会召集村委会的人讨论。届时,邀请您们几位出席旁听。如何?”
吴、戚二人是中年人。处世经验比李、汪二人多得多。他们从汪九的语气中听出,汪九不在诳他们。何况他说得在理。老邢尚未下葬,邢家亲属尚未散,现在就定下邢家老宅基地的归属,情理上说不过去。放着谁都绝对不会马上表态。吴、戚两人都表示:“那就一言为定,村长。现在就不打搅您了。”
汪九回道邢老二身边。他对媳妇说:“孩儿他妈,你去忙你的。我陪陪邢家父子。我有话对老邢说。这是我们哥儿俩的悄悄话。” 说着,将手机关机,省得被打搅。
“大姐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丈夫是个忙人。过去一年多里,陪神志不清的老邢说话算在他的工作项目里。“大姐大”明白,说是看望病人,实则是找个地方安静十分、二十分钟。她将老二安排在靠墙的一把座椅上,将一个塑料饮水瓶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帮助傻子从随身带着的小背包里掏出一个三阶魔方,说道:“老二,乖。让舅舅和你爹说会儿话。你先玩吧。要保持安静。会玩吧?” 傻子答道:“嗯。小北会玩。” 意思是,小北教过他。
汪九也绕到另一边的座椅上,闭目养神。和尚们嗡嗡的低声咏诵,使他昏昏欲睡。“邢大哥,您请安心,一路走好。” 他觉着眼眶湿润,老泪欲滴。他伤感,并不仅仅是“大烟筒”去了。他也想到“大烟筒”的父亲“老烟锅”,曾也像老邢一样,在去世前仍然放心不下傻子邢老二。“老烟锅”也曾委托汪九照料邢老二。
八十年代末,“老烟锅”病入膏肓。他特意将正要准备南下的汪九和汪九媳妇叫到身边。老泪纵横地委托他们,照顾好自家两个母亡父弃的孩子:“小九儿,九儿媳妇,你们千万别跟我家那个不懂事的浑球一般见识。帮我照顾好 ‘娘去了,爹不顾’ 的俩孩子。尤其是老二。孩子可怜啊,天生傻。九儿媳妇,我只能将老二委托给你了。托给别人我不放心。你俩记住,无论我家那个浑球将来娶不娶续室,大闺女和老二都只能依靠你们。”
汪九看着形如槁木却舍不得闭眼的“老烟锅”,一边小声抽泣的两个孩子,还有铁着脸、咬着牙硬装坚强的邢大娘,他心里非常难过。他明白“老烟锅”为什么将孩子托付给他和他媳妇。当下就让邢老二对自家媳妇叫 “干妈”。当着邢家两位老人的面,“大姐大” 收下了傻子做干儿子。当夜,“老烟锅”咽下最后一口气。“大姐大”后来办理了监护人手续,成为邢老二的终身监护人之一。
想到去世了二十几年的“老烟锅”,汪九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在汪家堡村,“老烟锅”是他最尊重的长辈之一。犹如他是邢老二无名份的干爹一样,邢“烟锅”是他汪九无名份的干爹。
文革后恢复全面高考后,汪九努力过,但没有能考上大学。他爹出面,写信求了届时为边疆某军分区政委的从堂三兄(汪九某位堂祖父的儿子),为汪九搞到了一个去“从堂三伯”那里当兵的白条名额。名额是有了,但也必须通过本县人武部的体检和政审。当时如果县人武部里的主管干事,坚持“公事公办”的话,汪九根本不可能走出汪家堡。不走出去,就不能增长技能、提高文化程度,就不能见识大千世界。对于心比天高却没能考上大学的汪九而言,精神上的打击,莫过于雪上加霜。他以为他将会像绝大多数的农民子弟们一样,窝在乡下一辈子。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大堡”,仍然以农业为主。
那时汪九爹最担心的就是小九儿的政审通不过。汪家堡的“翰林汪氏”是本县出名的大地主豪绅。作为直系后代的汪九爹,不但自己是地富后代,儿子小九儿生下来也是根腐苗黑。虽然汪家堡的汪氏也以志士辈出闻名遐迩,从清末起,辈辈出现过革命先烈、抗日英雄、地下党员、革命军人,汪九的亲曾祖父是爱国志士、开明乡绅,但汪家堡汪氏一族的始祖“汪翰林”却是明中晚期的“翰林”,封建王朝的官宦、大地主。假如人家硬要“坚持原则”,汪九爹、从堂三伯,和其他汪氏们,必定束手无策。
为了帮助他通过政审这一关,大堡大队第一把手邢“烟锅” ,不辞辛苦地跑了多趟县城里的人武部。甚至找到了当时管征兵的县委副书记。陈之以理,动之以情。假如那时没有邢“烟锅”出面,上上下下、千方百计地打通关系,在公理和私情中不断斡旋,拍胸脯打保票,鞠躬说好话,递烟送酒献土产品,请客吃饭塞钞票,汪九兴许真走不成。当然,和小九儿一起奔赴边疆去戍边的,还有县委副书记家的长子。为了本族子弟的未来,从堂三伯多搞到了一个白条名额,并答应会照顾“长子”到他那里的机关里工作。至于汪九?“先下连队去锻炼!不许说是我的从侄!”
汪九明白。
汪家堡人历代信奉 “仁义礼智信孝”。大地主“翰林汪氏”家的长工后人、第三代贫农邢“烟锅”,虽然是土改时期的积极分子,后来的生产大队书记兼大队长,再后来的“大堡”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但因为深受孔孟之道潜移默化的影响,为人处事时,总脱不掉封建礼教的痕迹。这一点也是他和儿子“大烟筒”之间总产生矛盾的原因之一。
“大烟筒”也没有考上大学。他那时已婚,刚好超龄。关键是自他犯了严重的生活作风错误,错失转正成为县宣传部干事的良机之后,他逐渐产生了一种厌世心态。他觉着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包括他的父母。汪九离开家乡的时候,“大烟筒”仍然被他爹娘监督着“改造思想,纠正错误”。他一肚子的怨气迫使他开始在佛教中寻求解脱。 他的大好前程毁于他不得不娶为妻的汪氏妖女手里。
文革初始时,“大烟筒”刚上高中一年级,时年十七岁。作为吹拉弹唱样样都能来两下子的优质学子,很快被吸收进学校革命委员会的宣传队里,并被推荐为宣传队长。那时兴贴大字报,跳忠字舞,学演四个样板戏。“大烟筒”是积极的组织者、撰稿人、导演、演员、二胡演奏家,等等等。他的大字报写得堪称一绝。条理清晰,言词慷慨激昂。毛笔字也写得遒劲有力。还能扮演黄世仁、鸠山等等反面人物(因为他根正苗红,不怕扮丑)。为了表现自己的积极努力,他曾带着县城里的一帮子造反派,专程跑回家乡“大堡”,去闹革命(打砸抢)。今日的西岩镇当时仍叫“红堡人民公社大堡生产大队”。“大堡(bǎo)”原叫“汪家堡(bŭ)”。“大堡”这个名字,是在成立人民公社时,特意给换的新名字。而且强调了,红堡和大堡的“堡”字,一定要发音“保”。红堡,红色堡垒。发音“补”,封建色彩过重。
那时的邢“大烟筒”,真真是冉冉初阳、朝气蓬勃、才华横溢、遒辞华言、激扬文字,吧啦吧啦。要不是他命不逢时,早几百年出生的话,定是唐寅般的潇洒人物。也许是纪昀般的朝廷栋梁。
后来复课闹革命了。“大烟筒”回校继续读书。他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但那时高考尚未恢复。多数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们必须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本身就是贫农子弟、根正苗红的“大烟筒”,因为他的出身和才华,得到县委某位位高权重领导的关注。某位领导同志点名将又红又正的小邢同志留在县宣传口,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为了争取能早日转正,成为正式的国家干部,小邢同志不辞劳苦,常常自愿跟随各类工作队,深入山区宣传政策、讲解各类文件,并负责写工作汇报。
在一次跟随某工作队到大堡做调研的时候,他偶遇届时十六岁的“汪右派”大女儿。“汪右派”是大堡村非汪姓村民们给一个被全家遣送回乡、必须接受革命群众监督改造的汪姓“右派臭老九” 起的外号。 “汪右派” 是汪九未出五服的从堂叔伯。
“汪右派”的大女儿,十六岁怀孕,十七岁生下一个后来被称为 “邢家大闺女” 的女婴。她至死一直被诟病为“小破鞋”。未婚生子是一件丑闻。是一件邢家人不愿重复提起,却永远抹不掉污痕的丑闻。是一件村里老人们至今能数叨出来谁对谁错的丑闻。是一件当时迫于形势,知情的人个个明哲保身,只敢窃窃私语的丑闻。
数十年之后,据知情人的透露,是“大烟筒”在某一个月黑风高夜,霸王硬上弓地糟蹋了那位汪姓少女。搁着现今他是一定要负法律责任。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上半个五年里,村内村外的汪氏们,仍然走背运。包括后来帮助汪九走出汪家堡的从堂三伯,仍然在五七干校里,“锄禾日当午”。类似“汪右派”这类的高级知识分子们,更是逆运当头。汪氏中的墙头草们虽然心里信奉“仁义礼智信孝”,但是迫于当时的舆论形势,即便听到了“大烟筒”所犯之罪的传闻,为了自保也是个个敢怒不敢言。
可怜的汪姓少女,原本是书香门第中的小雏凤。不幸随父陷落于祖籍老家这个烂鸡窝。本来已经十分自卑,加上被糟蹋之后怀孕,更加是无地自容。在接二连三的巨大精神压力下,她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的迹象。她试图自杀。
得知内情后,“大烟筒”的父母,提着一瓶二锅头、一包熟猪头肉和一篮子鸡蛋,登门拜访“汪右派”夫妇。向他们诚恳道歉。“大烟筒”的爹,文革前的大队书记、文革中的革委会主任、文革后的村委会主任兼书记邢“烟锅”同志,当场向“汪右派”夫妇表示:“要是您们不嫌弃我家穷,孩子就是我家的儿媳妇。请允许我们伺候月子。将来有机会时,我们一定为小两口补办喜宴。”
“老烟锅”为了儿子的前途,当时下跪到“汪右派”夫妇面前。他只求汪氏不要将儿子糟蹋女子一事抖落出去,免得双方都不方便。要是有人问起,只说是两厢情愿,不慎婚前怀孕。“汪右派”夫妇,当时是被监督改造的人,看不到出路。他们有求于革委会主任邢“烟锅”这把保护伞。眼见邢家夫妇都给自己下跪了,便答应了邢“烟锅”的请求。并同意将有孕待产的女儿交予邢家照顾。
话说回来,就是因为“汪右派”夫妇当时的错误决定,至今在汪家堡,仍有老人们坚持那女子是咎由自取。仍能指出“汪右派”的大女儿是如何的轻浮不检点:“那时候就有人骂她是小破鞋。破鞋,您懂吧?您说那个时代,有几个开始发育的少女,穿着露胳膊大腿的游泳衣,大白天在河沟里游泳的事儿?现在是无所谓啦,可那时候,别处咱不知道,在俺们这里就是破鞋行为。您想想,露着白花花的大腿,挺胸撅臀的,这不是明摆着在色诱男人吗?我告诉您说啊,当时县委派来的工作队里,甭管老少,多数人是爷们儿。那女的见着下乡来的人,还不赶紧躲到青纱帐里去。青纱帐,您懂吧?可不就是玉米地吗?您说说,她故意让阳火正旺的爷们儿瞄见,这不是破鞋行为又是什么?那时俺们这儿还有不少男知青们。一伙人总在一起打打闹闹。早晚要出事!”
汪九记得他见过的“汪右派”大女儿,他未出五服的从堂姐。村里不少人都说,邢家大闺女和她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汪九娘就感叹过,那女子(汪姓女子)的原罪是因为皮肤太细嫩白净,五官长得太勾魂。身材又发育得凹凸有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时,不要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是村里六十岁的糟老头子,也会被她一眼勾魂。汪九娘对邢“大烟筒”的行为十分不满:“喜欢就上门提亲。先斩后奏算什么?”
“娘,我堂姐才十六岁,没成年。您让邢家咋提亲?您就别老当着大甥女的面叨叨这件往事了,行呗?” 汪九警告他娘。
汪九知道,后来邢“烟锅”夫妇像供菩萨一般地精心供养本家堂姐。乡下人朴实。都懂 “子不教,父之过”的道理。邢家老夫妇觉着,儿子做出的缺德事,做爹娘一定要为他赎罪。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还说,世上没有捅不破的窗户纸。“大烟筒”做出的那件令人不齿的缺德事,逐渐地从村里传到了县里。县领导班子那时正在换届。新上位的领导认为,“大烟筒”属于“不可教”类,是作风不正的渣滓。必须从革命队伍中清除干净。凡是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的人,必须为自己所犯的错误付出一定的代价。与“大烟筒”的爹有过相当交往的某位老领导却指出,小邢同志尚年轻。属于根正苗红、积极向上的可教育类。组织应该给予犯了作风错误的年轻同志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小邢同志本质上是一个好同志。只是没有经受住“糖衣炮弹”的袭击。
在经过了一番讨论之后,县委定调为,小邢同志犯了生活作风错误。决定予以严肃的行政处分。遣送回乡,接受群众监督,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
从此,“大烟筒”彻底错过了成为机关干部的良机。直到寿终,始终为一介普通农民。
“大烟筒”对他受到的处分始终不满。尤其当看到自己的亲爹,竭尽全力地为汪九争取走出汪家堡的机会,他心中的不满更加强烈。他开始处处与父亲作对。
终于有一天,他开始虐打父母为他包办的姻妻—“汪右派”大女儿。他妈邢大娘见他打老婆,举起扫帚疙瘩抽他。边抽还边骂:“下作的东西。你当初管好自己的下面,咱也不会请回一尊活菩萨供着!老娘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供你去读书。你都读出了个啥?连毛主席的书都没读明白!啥叫被糖衣炮弹击中,犯生活作风错误?那颗糖衣大炮弹整日在村里晃来晃去。别人怎么都能躲开?你咋只见到一次就被击中了?” 他娘可不好惹。出名得泼辣、能干、嗓门大。早在全国农村时兴“铁姑娘”之前,邢大娘就是红堡人民公社出名的“铁娘子”,大堡村的第一代“大姐大”。
“老烟锅”劝住母子俩,心平气和地对儿子“大烟筒”说道:“儿子,在家里你想怎么埋怨爹都行。可在外边,你还是给爹留点面子,好不好?如今这形势还看不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连 ‘汪右派’ 都被解放了。保不齐,大堡(bǎo)要变回汪家堡(bŭ),过去的四旧,又要成香饽饽了。做人得给自己留后路。汪家堡到底还是姓 ‘汪’。 你好好反省自己早先做出的那种事。能 ‘接受群众监督,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总好于被定刑事犯罪去坐牢。县里的领导们也就只能保你保到这个程度。我提醒你,儿子,要是你打老婆的事,再让人捅出去,你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从那之后,“大烟筒” 安静下来。他变得心灰意冷。内心深处对汪氏们又恨又怕。
坐在“大烟筒”灵堂墙边椅子上闭目养了会儿神的汪九,回想往事,伤心不已。见堂六哥家的儿媳妇小鑫过来了,他起身,擦干留在眼角的泪痕。他过去嘱咐了小鑫几句,离开了灵堂。
十点后,气温开始升高。“闷热。黏兮兮的。要下雨” 汪九叹息着,踱步去了邢家老宅所在的“西岩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