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孟倞的而立之年(11)
茶室里的两人,似是悠闲地品茶,其实都觉着有些尴尬。孟倞心知肚明孟乡伯此次相约的目的。他阿娘覃红燕几天前捎来的信,问他是否可以坐下与乡伯细谈。阿娘特意嘱咐,千万不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谱。乡伯的愿望是他们几人共同的愿望:“我等商量后,只有乡伯具有足够的资质。人世间,有沛公敬太公的典故。” 哪里是哪里?孟倞心里暗骂阿娘故意耸人听闻。虽然例子举得不对,但他懂得阿娘的意思。孟倞对阿娘的话,即便不愿全听全信,却也会考虑。
“我等”自然是 “我孟家” 剩余的几人再加上一直被人误解为 “赘婿” 的孟三文。
孟倞是正四品,他的父母和夫人都能得到诰命封赐。被封诰命时,孟三文原想推辞。被覃红燕、孟乡伯和孟倞共同警告,不可行为过于唐突。不要叫外人看出端倪。覃红燕真担心孟三文撑不住,暴露出阿亮的真正生父。之后,孟三文自卑地不敢出门见人。为此,他更加地早出晚归,为的是避免与那些蹲墙根、晒太阳、纳鞋底、嚼舌根的耄耋妇孺们相见。 孟倞听说阿爷被封后,生活得如此辛苦,建议阿爷辞工,与阿娘一起搬进戊州府与他住,以便更好地敬孝两位老人。两位老人齐口拒绝。红燕说:“儿啊,阿爷和阿娘都是操劳的命。不操劳,死得早。”
据在“三文宅”帮工的女仆透露,什么四品诰命太爷、四品诰命太夫人,“三文宅”的生活方式一如既往,与孟家庄里其他殷实家庭无二。
孟倞有自己的规划。以他的地位和对未来的瞻望,他愿意回赠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尤其是孟家大院。虽然他不齿于血统正宗,可是阿爷孟三文却非常重视这个源于古邹国的 “孟” 姓。阿爷没有读过多少书,深受眼前这个人的影响。虽然孟倞不喜欢眼前这个人的道貌岸然,但三文夫妇对他,一个是崇拜;一个是挚爱。为了爷娘,他需要为眼前这个人做些事。
孟乡伯似是仔细地观赏手中茶盏上的花纹,心中还在酝酿如何开口。借人手帮助秋收?小事一件。出钱就可以搞定。可是讨求个举荐好做官?可不是单纯的钱能解决的事。嗨,正应了那句话:“求人难,求人难 …..” 他不是没有想过向“两州刺史公署”进献钱财,拉关系,走后门。覃红燕劝他不要浪费钱财和瞎花精力。
“阿哥,伯仔不会收孟家大院的钱财。公署邸那边,人多眼杂,想都别想。通过 ‘纯棋庭’ 吹枕边风,怕有难处。我与大媳妇交往不多。果儿反而与彼女多有来往。果儿说过,‘纯棋庭’,妻纳言,无侍妾。大媳妇是个有见识的人。不易对付。但是,阿亮想要的,也正是阿哥想要的。最好的方法是爷与子之间开诚布公的交流。汝等需要一起为交邑县的明日好好规划,步步为营。阿哥,交邑县可不止一个孟家庄。也不止一条芦花河。大哥一定明白其中的意味。”
“纯棋庭” 是孟倞私宅的名字。“纯棋庭” 很直白,意为纯粹为下棋的庭院。宅名充分体现了孟倞对妻子的爱意。
孟倞的妻子是南番后裔。据说出自前“利氏王朝”的王庭。果果后来打听清楚,彼女并无任何王室血统。据果果打听到的消息,女子本人曾做过利氏王庭的 “棋待诏”,是伺候国王和王妃们下棋的女官。“交趾王”篡位后,此女与王室遗族和部分宫人流落到戊州边境。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女子和孟倞都是讳莫如深。果果禀报说:“彼女纳言,信佛。眼睛会说话。每日必与亮境郎君手谈直至深夜。据她身边的丫鬟说,两人常在棋局里打哑谜。她们看不懂,也常常被支开。”
孟倞为妻子起了一个号,为 “棋玉”,人称 “棋玉夫人”。棋玉?奇遇。遇见必有缘,个中故事必奇。莫深问。有人戏称他们为 “棋谱夫妇”。无论是夫唱妇随,还是妇唱夫随,两人都喜欢研学棋谱。去年,孟倞被特宣,进京谢恩时,向圣人进献了他们夫妇花了十几年研写的棋谱集《棋玉夫人棋谱》。回来时,拉回一箱被封赐的珍本棋谱。
“纯棋庭” 是个神奇的地方。开园不过一年,在戊州府,但凡被邀请入园手谈的人,无论是乡野农夫们还是书院先生们,勻对棋玉夫人赞不绝口。称她为 “女先生”。
论起“女先生”与“小先生”之间,谁的棋艺更高?众说纷纭。其中有人指出,“小先生”在棋盘前,喜欢自称“学生”。 也有人指出,“女先生” 在棋盘前,也喜欢自称 “学生”。正应了那句,“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在戊州府有个传说:与孟倞下棋时,不怕你不懂,就怕你装懂。 孟倞对落子不经意的对手深恶痛绝。他那人越生气会越冷静。有时是用冷漠的戏弄,表达他的不满。他会平静地说道:“君,棋高一招。学生弃局。然,弃而不明。学生看不懂,君刚才落下的那一子的深意。若君大度与人为善,能为学生细细解释一番,学生定当感激不尽。”
当听到他主动弃局却并不明白时,了解他的人会立刻警惕。小先生自称学生,有时并非善良。他可能已经看破了下面的走势 。这些人会扪心自问,刚才一步是否轻敌了?草率了?不了解他的人会洋洋得意。大名鼎鼎的小先生,不过如此。在得意之间,故做大度善良。夸夸其谈,恍然大悟:是自己刚才大意了。不但没有看清棋势走向,也没有领悟小先生一番话的用意。看破不点破,大善。谦虚是美德,又可能是 “欲擒故纵”。是圈套,是反讽。让对手自知,让对手明理。识时务者,学到。冥顽不灵者,出丑。
戊州贡院收集出版的《山野棋谱录·草莽谱》中收录了不少类似的趣闻。有些不懂围棋,或无兴趣于的人,最爱看《草莽谱》。各类趣闻,总是说书人最好的谈料。
早在孟倞十几岁时起,只要他同意与某人博弈,坐定棋盘前,无论对方的年龄如何,是男是女,即便后来面对妻子棋玉夫人,他都会自谦 “学生”。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围棋盘上,纵横十九线,三百六十一个点。多少天地组合,多少阡陌解法。学无止境,人人是学生。
红燕说过:“阿亮想要的,也正是阿哥想要的”。我到底想要什么?孟乡伯扪心自问。阿亮又想要什么?孟乡伯不很清楚。他感叹那孩子为何感染了孟三文的“闷”?他更喜欢幼年时期热血单纯的“大猛”。
孟乡伯以为孟倞的 “闷” 是在他做了义学先生时磨练出来的。其实启始于阿亮十三岁那年,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积累,逐渐形成。阿亮十三岁那年,他在孟氏祠堂前与马真人有过一场盘石手谈。马真人与他对局十日后,已将阿亮挣强好胜的性子开始消磨殆尽。当布下柯烂棋局后,两人几乎不吃不喝地博弈了五日。然后马真人飘然而去。在飘洒离开之前,真人指着残局说道:“尚未结局。孰正孰负,涵待柯烂日。学棋无止境。孰先生孰学生?日后自有分晓。” 他留给阿亮两句箴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两句皆出于老子的《道德经》。
马真人其实不姓马。是因为他自称是 “马朗在世”,众人才以为他姓马。道家称大道所成者为 “真人”。 马真人是道士。他本姓为何?孟家庄中无人知晓。孟药廿说过,那人曾自称是,误入浑浊世间的桃花源中人。
马真人离开后,少年阿亮开始复盘那盘棋。越琢磨,越是共鸣 “学棋无止境”。也看到,自己前面有几落子缺考虑。每改一子,必会牵动全局的走向。阿亮以为自己在布局,马真人肯定早看出了破绽。看破却没有点破。明明可以将他逼上死局时,假装犯糊涂,给予阿亮绝处逢生的机会。马真人越多“犯错”,阿亮越能得到历练。君子不可悔棋,高手却可藏拙。一步一步,“孰先生孰学生”?问得实在太妙。
从那之后,阿亮开始逐渐从鲁莽的生猛,转向三思而后行。 他还是爱打架,还是喜斗殴。可是,已经懂得打架斗殴也讲究战略战术。知道个人力量之微弱,开始组织人手,有章法地打架斗殴。后来的办义学和从戎只是加速了他的成熟。
如今孟家庄一年一度的围棋大赛的佼佼者,必须盘石续改 “马真人柯烂残局”,并要为后人留下更复杂的残局。所谓 “盘石”,就是要像当年的马真人,盘腿坐在光溜溜的石头上。这些年来,“马真人柯烂残局” 早已面目全非。《山野棋谱录·盘石谱》每年都要增加几页。戊州贡院每年要向京中翰林院棋署进献年度拾遗本。在多数京城布衣百姓眼中,五千多里外的戊州,荒凉、半开化。到底是有个“流放五千里首选之地” 的恶名。可是戊州贡院奉上的《山野棋谱录》却深受京城里围棋爱好者们的喜爱。
戊人津津乐道于发生在孟氏祠堂前的盘石手谈。但孟倞的外号“小先生”,到底是如何得来的?却被以讹传讹成,出自马真人的那句 “围棋莫与敌者,谓之棋圣”。说到底,与马真人博弈出那盘原始残局的是小先生。
孟倞打破了沉默:“大伯,此茶盏被称为 ‘金兔毫’,是建盏。 几年前的那次面圣,圣人赐了伯仔一套茶具,包括此盏。本意是要伯仔学学点茶、分茶。京中君子们皆擅长此道。可惜,伯仔和棋玉皆无能,学不来。一直闲置柜中。果儿娘子上回送来 ‘七大爷茶’ 时,才将整套茶具请出。大伯要是喜欢此盏,回家时可以将全套茶具带走。”
“伯仔,圣人的赐品,岂敢轻易送人?”
“大伯是自家人。圣人赐予伯仔的,自然也是赐予 ‘我孟家’ 的。此次擢升后,被宣入京面圣,亦得大量封赐。大伯放心带走便是。”
听到 “我孟家” 三字,和他自称 “伯仔”,孟乡伯感觉心里暖暖的。 谁说的,阿亮六亲不认?这不是,封赐伯仔的便是 “我孟家” 的。孟乡伯又听到孟倞说道:“大伯,我知大伯不喜欢用 ‘我孟家’。 我也不喜欢。今日伯仔重提 ‘我孟家’ 自有原因。此次面圣后,伯仔受邀入东宫。本来以为只是陪太子下下棋,却意外地见到了 ‘长乐郡主’。长乐郡主的夫君被贬荆南数年,郡主相濡以沫地伴随。前年底才双双回到京城。然,郡主却托我带一句话给 ‘ 我孟家’ : ‘莫忘雪耻’。大伯,多年来无论多么艰辛,长乐郡主总不能忘记,自己师父的囹圄之灾是泼天冤案。太子在京城开始重查 ‘蜀盐禁狱’ 一案中无故受牵连的人。据说是得到圣上的默许。近两年来 ‘刘夫人流’ 在京城里日渐风靡。刘夫人正是伯仔的大阿娘。长乐郡主透露,为 ‘婉约春’ 正名是早晚的事。故而,奭郎君的冤未雪,‘我孟家’ 不能撒。” 阿亮小时候随他阿娘和孟奭,称覃夫人为 “大阿娘” 或 “大娘”。
“是,伯仔不愿承认是 ‘我孟家’ 的一员,想来也不是。可是,大伯,自阿俭被收养入孟家大院后,彼子即成为 ‘我孟家’ 的后人。我作为大哥,不能不为 ‘我孟家’ 做些事。奭郎君曾留下的话,必须成谶。虽然不知道阿俭将来能为 ‘我孟家’ 带来何等福分,但找出迫害奭郎君的幕后黑手,为奭郎君昭雪,这是阿俭不可推卸的责任。彼子无论如何要进京。至于如何进入大理寺,能有机会翻阅过往的卷宗,我等总可以想出路数。大伯,阿娘向我提起过,大伯有再出仕的愿望。劝大伯,最现实的途径,还是将钱花在如何将交邑县衙,正式掌控在孟氏手里。大伯已知天命,是戊州名流,有过从戎经历。在伯仔看来,做交邑县丞,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舍近求远?”
这么直白?孟乡伯感到脸上发烧。确实,以他的孝廉资质、芦花河义勇军副首领经历,以及乡伯称号,只要他愿意,早就可以做个县丞。县丞是个举人甚至资深秀才便可轻易为之的八品小官。做好做坏都不易褒贬。
交邑县的县令一职多年来始终由戊州太守,或者通判权知,被称为 “知县令”。权知的人往往高高在上,鲜少下到县里直接听政。多是听从县丞的汇报和处理意见。县丞虽然地位低,却是县衙里的实权人物。比如收理田赋户稅、分摊傜役等,是由县丞实施,而非县令。孟三文日盼夜想的“依律收租”,要靠县丞的运作。可以留下县令,为有意抗租的佃农们喊冤做准备。本朝允许民告官。有了罪大恶极的官吏,才有幻想中的 “青天大老爷”。孟乡伯的戊州名流身份,孟家大院的财源富足,戊州孟氏的强大势力,都可以允许孟乡伯在交邑县扮演那个潜在的“恶”吏。做个交邑县丞,似乎是众望所归。
“可是”,孟乡伯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县丞已有人。”
“大伯,想搞倒一个 ‘天干戊人’ 还不容易吗?如今的戊州府已不再是 ‘天干戊人’ 一手遮天的戊州府。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孟倞淡淡地答道。 “大伯,听我阿爷说,交邑戊人苦其已久。如此说来,请几个山民长老出面,将告状呈送到州府衙门。那人很快就会被办掉。将来大伯做了县丞,小子自会为大伯配备合适的县尉、捕快。至于主簿、录事等文职吏员,大伯暂且留用。估计无大障碍。”
孟倞虽然是戊州府的第三把手,可是他手里有兵。这是最令文官们忌惮的事。为了与他和睦共处,太守和通判对他多有让步。更何况,朝野上下都知道,孟倞是晤德帝力捧的臣。
孟乡伯抬头望向孟倞,百感交集。 他现在理解了红燕的那句:“阿亮想要的,也正是阿哥想要的。” 阿亮想要削减 “天干戊人”的势力,想要有一个自己人掌控的交邑县。这也正是孟乡伯想要的结果。他以前的想法是做县令。官大半品压死人。县令可以命令县丞做事。可是阿亮却计划要他掌握实权,架空知县。他看着眼前尚未到不惑之年的私生儿子,想到了孟奭。假如奭儿仍然在世,他能在不惑之年前做成一个正四品官吗?孟乡伯不敢想象。奭儿没有阿亮的好运气。
孟倞官运亨通也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事实。
都说,好男儿 “三十而立”。 孟倞恰好是在三十岁那年被圣人直接封赐了一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勋 “骑都尉”。 这两个名堂听上去挺威武,本不具有实职权。 他却被圣人点名派到交州,成为交州“清远军”的都虞候。都虞候一职为军中第三位主将:都指挥使、都指挥副使、都虞候。都虞候多是出谋划策之人。
那次的突然发达,不但令孟家庄的父老乡亲们惊喜若狂,更令他的军中上司大吃一惊。更令人费解的是,圣人初始是打算在殿前禁军中为他找一个合适的位置,他本人却请缨返回交州。因为他不愿被人诟病,是靠与圣人下棋带来的荣耀。
孟倞的外形非常不符合 “小人善谋” 的成见。早有人总结过,这人在五大三粗的戎兵外表下,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文士心。是官也好,是兵也好,时势造英雄。孟倞这个为了给弟弟报仇才下山的秀才,从小卒子做起。打了一年的仗,竟然毫发未损,还做成了军中小校。他说,自己是得到了“芦花河畔好儿郎” 们的英灵的守护。在袍泽们眼里,这个家伙脑子伶俐,体力好,腿脚快,还特别有运气。孟乡伯却对三文夫妇说过:“大浪淘沙,真金必耀。”
军中有勇有谋的秀才兵实在难得。孟倞不但战报写的漂亮,按他的上司说,还 “鬼主意多”。于他而言,两军对阵犹如下围棋。他那个喜欢读杂书的习性,胸中有阡陌的头脑,很快为自己在征伐大军的总部署大账里争得一席之地。总部署(官名)的一句话,使他从一个大头兵一跃而为 “录事参军”,后升为“主簿参军”。主簿参军为高级幕僚人才。
战后,孟倞一直呆在交州的 “清远军” 中。他的三弟尸骨未存。他的二弟长眠斯地。他在交州娶了妻,生了女。到了而立之年,军中小校孟倞,接到一份护送某位在收复交州战役中光荣献身的高级将领的遗骸,北上归祖的任务。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北上。 按他本人当时的想法,也是最后一次。他将遗骸送还主家后,在返回途中绕道京城。那是他第一次,按他本人当时的想法,也是最后一次见识天朝帝国的首都。
作为游客,京城给他的印象极为繁华昌盛。有金碧辉煌的皇城贵府,人头攒动的市场街巷,诱人垂涎的美食醴酒。香车骏马,锦衣玉带,灯红酒绿,诗书曲赋,歌舞升平。三十岁的孟倞竟然变得像小孩子一般兴奋。
这日,孟倞和同行结伴进城逛街。两人特意请教了客栈老板娘关于京城的风土人情。在老板娘的指导下,一番仔细的打扮。之后,看上去像是两位跑买卖的小商贩。
他和同行的伙伴在京城的一处热闹之处,看到一群人在打围棋擂台赛。墙根下坐着一排挂牌的棋手。个个明码标价。分高、中、低三层。二、三、四段为低层。五、六、七段为中层。八段和九段自然为高层。挑战者根据自己的能力挑选对手。选低段者,下注十文便可连下三盘,三局两胜。胜者得二十文奖励。选中段者,下注三十文,三局两胜。胜者得六十文。挑战高段者,下注五十文,三局两胜。胜者得一百文。 孟倞一路查看,中段以下者全部被下了注,盘盘打得热火朝天。 孟倞只觉着手痒痒,跃跃欲试。只有一位高段位老者面前的座位置空。孟倞不愿轻易挑战老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不知道老者的底细,不愿随意浪费五十文。
他来来回回地走了三圈,好不容易看到一处空位。是位自称七段的中年人。他一边收拾钱袋一边叫喊是否还有挑战者。孟倞立即答道:“学生愿试。” 中年人抬头,看到一位黑黢黢的壮汉。说话带口音。估计是进京跑买卖的小商贩。中年人笑道:“贵姓 …… 哦,孟君,请下注三十文。” 孟倞照规矩下注三十文。结果,不出两刻钟,孟倞竟然连赢两局。得到了六十文。他笑眯眯地起身离开。同行人于围棋不开窍,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两人正要离开,只听有人在身后呼唤 “孟君”。 扭头一看,是那位高段老者邀请他对局。
这可稀奇。擂台赛的规矩是,下赌注的人,挑战有段位的人。从不见有段位的人,挑战路人。这位老者可能是因为长久无人挑战他,他有些无聊。同伴拉住孟倞说:“你我匆忙,不好再耽搁时辰。” 两人行出若干步,旁边有人提醒他们:“尔等外地人吧?千万不可答应。那人原在翰林院棋署做棋待诏。因为舞弊被除名。舞弊之人,品德败坏。为了钱可以不要良心。彼人天天来此处,又不肯降低段位,所以一直赚不到钱。”
孟倞问道:“被除名后,老者还有其它生计吗?”
答曰:“彼人除了会下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肯做体力活。又不肯降低段位。懒人终归要穷困潦倒。对无德之人不必同情。”
孟倞答道:“如此说来,吾不妨施舍五十文。虽说是无德之人,如此潦倒,却不肯自降段位,亦显傲骨。值得尊重。” 他拉着同伴返回老者的摊位。下注五十文。
呼啦啦,围上一群人。众人想看外地佬出丑。前翰林棋待诏虽然被暴露舞弊失德,本人多年来确以棋艺精湛为自己取得盛名。
“敢问孟君是何方人?” 老者问。
“学生是戊州人。如今在交州做事。”
“戊州?老朽读过一本《山野棋谱录》。出自戊州贡院。时才见到孟君几步棋走得颇为眼熟,故而以为孟君也读过那本棋谱。不想,孟君居然是戊州人。”
“学生并未读过《山野棋谱录》,却听说过。戊州贡院曾征得学生同意,出版 ‘马真人柯烂残局’。”
“听说发生在戊州孟家庄。想来孟君必是其中一人。敢问孟君是持何子?”
“白子。马真人承让学生先行。那一局,马真人与学生下了五日。本以为白子必输,结局已定。马真人离开时却说尚未结局。要学生自找出路。这些年来,学生复盘多次。未能在原有残局中找到出路。却发现若学生早改策略,结局会大不一样。然而,若白子改策略,黑子也另有对付。无论如何改,都是一盘柯烂局。不知老丈可有见解?”
本朝代仍然是座子制,白方先行。
“对 ‘马真人柯烂局’ 未做过研究。敢问孟君愿与老朽就此开盘?请君仍持白子。”
“多谢老丈。”
于是两人开始博弈。一个时辰后第一局尚未分出胜负。两人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开始记录棋谱。眼见太阳西斜,同伴有些捉急。他扒开人群挤到前面,丢下五十文钱说:“老丈,一百文足够你花销个把月了。孟郎君必须随我离开。我等有勾当在身,不能耽搁太久。” 说完,不管不顾拉起孟倞就向人群外挤。围观的人见下棋的人走了,让出了一条路。孟倞听到身后有人问老者是否可以免费收拾残局。
孟倞两人急急要出城赶回客栈,却又被另一人唤住。那人自认是孟家庄老乡。孟倞却怎么也认不出那人。那人大笑道:“大猛,你是孟家庄的名人。鄙人不过是村西的杂姓人家子弟。你我幼年打架时,是对立的两边。故而交往不多。听到你与老人谈论 ‘马真人柯烂残局’时便认出了你。身材变化大,眉眼变化不大。你说话时爱稍挑起右眉,这点鄙人仍记着。鄙人如今在吏部右侍郎宅中侍候。今日出来闲逛,没想遇上多年不见的老乡。大猛,如若你不在意,还想请二位一同吃个酒。鄙人担负食资。”
同伴听到最后一句,挺高兴。刚才无故做了一次善人,现在还在心疼那五十文。一文可买一个二两的菜包。对小乞儿们来说,五十文可买五十天的中饭。在这个年代里,五十文对任何人都不是小数目。有人请吃酒,求之不得。
孟倞看看周围,此处离围棋擂台场子不远。从老者的语气里听出,“马真人柯烂残局” 在逛那一带的人中,还是有些小名气。可是一个 “大猛”,使他消除顾虑。这个小名可谓久违了。
五千多里外,老乡相见,格外亲切。 孟倞三人边喝酒边叙旧。不知不觉中竟然到了宵禁。孟倞和同伴不好出城,只能等天明。老乡就将他们带到吏部右侍郎宅邸的客房里。老乡在心里规划已久,这才故意拖到城门紧闭。 他的主人,如今的吏部右侍郎,正是称孟倞为 “小先生” 的那位原戊州太守。
吏部右侍郎是晤德帝的宠臣之一。 此人离开戊州后,在北方某大州做了三年的太守。干得业绩斐然。之后升入工部。之后升入兵部。眼下的这个官职是吏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主管军官的调配。四品以下都归他调配。此人以清廉出名,又十分能干,为人温和。是个务实的官僚。很得帝的青睐。再者,与帝算是棋友,是晤德帝的内阁 “小朝会” 的重臣之一。他年年以向帝进献《山野棋谱录・盘石谱》的拾遗版为名,与帝探讨如何破 “马真人柯烂残局”。天子提倡俭朴,傻子才会靠进献耸人听闻的宝物争宠。除非宝物是匹极品大宛汗血天马,或一把干将莫邪剑。一个吏部右侍郎的全部身价也不值一把莫邪剑。清官自有事半功倍不断进步的手段。你懂。
第二天一大早,孟倞和同伴收拾东西要出城。他们早订好这日离开京城。两人都是现役在编军人。虽然被允许在外闲散几日,可也有必须注销勾当的终结日。刚出客房门,孟倞与老乡撞了个满怀。那人请两人去与右侍郎大人共进晨食。
右侍郎大人见到当年那个虎头虎脑、聪明灵利的小奴,居然长得如此高大魁梧,大吃一惊。他早知道 “马真人柯烂残局” 的持白子者是小先生。还在晤德帝那里吹嘘过自己当年如何伯乐相马,鼓励乡野稚童继续学棋。昨夜,他听说小先生睡在自家的客房里,马上拿定了主意。
早饭前,他当着孟倞两人的面,向交州 “清远军”都指挥使寄去一封加急信。打得旗号是兵部要借用两人二旬(二十天)。他上朝时,将孟倞推荐给了圣人。 圣人听到大名鼎鼎的戊州小先生还是收复交州时的功勋士卒,欣然同意安排一日,接见功臣孟倞,并赏其与天子博弈。
三十岁时的孟倞虽然已经是军伍小校,但仍算是边军中的一介“武夫”。人仍然极为朴实。他哪里懂得朝堂里的弯弯绕。圣人请他下棋,他认真地与圣人下了一盘棋。这一盘棋整整下了一个时辰(两个小时)。 圣人持白子。虽然输了一子两目,却欣然大喜。晤德帝平日里多有与翰林棋待诏们的手谈。棋待诏那些人,虽不是全部却也是大部,为了讨好他,要么会光明正大地让出几目。要么故意布下迷局,让帝稀里糊涂地赢。与那些人下棋的时间长了,晤德帝竟然觉着无趣。 当然除了吏部右侍郎这一类的臭棋篓子,赢他们是理所当然。人下棋都喜欢赢。但被阿谀奉承出来的赢局,不是真赢。晤德帝虽然好大喜功,却讨厌令人肉麻的吹捧。
乡野棋手孟倞与他博弈,持黑子,一目未让。在一番你死我活的真较量后,只赢了一子两目。就是说如果多来一盘,圣人有可能是赢家。有来有往,有赢有输,这叫 “旗鼓相当”。于圣人而言,旗鼓相当的游戏才是真正的游戏。才能玩得过瘾。于孟倞而言,晤德帝落子谨慎,布局巧妙。能认真地与一位庶民下一盘棋的天子,是天下为公的天子,是以民为上的天子。受到了天子尊重的孟倞,更加坚定,会不惜牺牲性命,誓为晤德帝的朝廷效力。
晤德帝请孟倞每夕进宫与他探讨 “马真人柯烂残局”。 几夕之后,他竟然舍不得放走孟倞。大喜之机,为孟倞进官加爵。 孟倞从一个正七品的军中主簿参军连跳三级,被封勋为从五品的 “骑都尉”。 帝要为他在殿前班直中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
这殿前班直中充满了殿直侍卫官。那些人个比个的武艺高强。孟倞想,与他们混在一起,自己还不是一个受气包?别看孟倞长的五大三粗,他不会武功,骑马也不行。唯一能与那些人有的一拼的是,他爬山越岭时腿脚强健。那是因为戊、交两州的地形,多密林峻岭和激流险滩。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人,哪有不能爬山跳涧的?
他请求圣人允许他回交州:“陛下,臣之两弟殁于交州。而臣之仇家尚在。仇家不死,臣誓不反乡。陛下拥尽天下良将。殿直不少臣一人。臣甘愿为陛下守护南疆,死而后已。” 圣人问起仇家是何人。孟倞说出后,圣人大笑道:“此人亦是朕之死敌。朕封汝为 ‘游骑将军’,自行择日返回南疆。朕的南疆交与汝手中,望为朕锄奸扬威。” 晤德帝还给了孟倞密报军情的令牌。若有想法和建议可以不经过进奏院广南邸,直接上报给帝。
以上,是野史里写的故事。至于个中的曲折事实,怕没有什么人能说得太清。有传说,圣人与孟倞探讨过南疆布防一事。一个七品小校的真知灼见,曾令圣人叹为观止。
此间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倞在而立之年,靠陪天子下了几天围棋,升官发财。
吏部右侍郎得知自己又一次押对了宝,欣喜若狂。吏部右侍郎恰好掌管军中四品以下将校的褒贬。 市井小儿们都知道,天子看中的人,只有好好安排的道理。正好孟倞请缨回南疆,而 “清远军”的军都虞候一直空缺。他就将孟倞安排上这个位置。
孟倞的那个仇人,是推翻了原附庸于天朝帝国的“利氏王朝”,而自行称王的 “交趾王”。孟倞暗自发誓,不但要手刃仇人,还要为圣人扶植一个新附庸王朝。
孟倞离京之前,赶上了一场京城里有名的 “静沁园古今战事经略筵”。直接带着他出席 “静沁园论道” 的人,是道坛坛主“金鹰王太妃”,又叫 “金鹰大可敦”,也是天子的亲妹妹“平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