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简介】外号“小汪九”的汪建丁,只有一点类似汪九:敢下海闯江湖。他本是公务员,却想趁年青,跳出舒适圈。他计划到汪家堡做村官,以便积累更多的法务实践经验。他父母反对他的冲动。祖父母听说后却十分高兴。欢迎此汪家唯一的“三代丁”回到老家求发展。丁子奶奶更是极热心地为丁子争取到了在汪家堡做村干事的机会。汪九感叹,假如汪家堡是个大山深处的落后村寨,这个村官位置,不可能吸引那么多现代青年人。
****** 详文如下 ******
被称为“小某某(某)”的人,往往不是长相相近,就是脾性相近。
“小汪九” 汪建丁,长相上绝对没有丝毫 “翰林汪氏” 系的迹象。脾气、秉性其实也不太像汪九。他得来那个外号,纯粹是因为他做事“温吞”。说好听点,就是深思熟虑、稳重老成。最常用的口头禅是“请允许我再想想”,或者 “再说吧”。反正做事经常是你急他不急。
丁子是那种具有黄金记忆力的“书蠹鱼”。对定理、定律、古文、历史、法律条文,具有传奇中的“过目不忘”本领。他读书慢,却能读完一遍,基本消化。上课时,老师不点名,他不提问。老师点名叫背诵,抑扬顿挫,一字不落。听课极认真。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落下半个尾音。所以,丁子从小到大没有被批评过类似“上课不专心,做小动作”一类的东西。而总是类似“需要加强在课堂上的活跃度。要积极提问”,或者“需要更积极地与老师们和同学们交流”。
细想起来,连丁子自己也解释不清,他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从来没有被别的孩子 “霸凌”过。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欺负过任何同学。他是个老实、诚恳、谦虚、谨慎的好学生。却也是个不声不响挺孤僻的学子。中规中矩,很少惹人烦,也不怎么惹人注意。他从小到大总得到各科老师们的喜爱。却从小到大没有一次被选拔进入这样那样的校队,没有代表过学校出席过任何一类校外比赛。怎么说呢?在老师们眼里,丁子是一个不能为学校争回荣耀的普通学生。
虽然在丁子的整个学生时代,他的考试成绩一贯保持在年级前五名,对此他的家长们绝对没得抱怨。但他从小常被他那位嘴快、手快、思维快,做什么事都快的妈妈,批评为“温吞。反应慢。总跟不上趟”。比如,为他辅导初中几何时,他妈一阵劈啦啪啦后,问他:“听懂没有?” 他闷闷地答道:“嗯,请允许我再想想。” 最后,还是他慢性子的爸爸,陪他彻底融会贯通了课外书上的趣味题。丁子这孩子多少继承了他爸的“闷”。
汪建丁大学毕业后,令人羡慕地顺利考入体制内。对于书蠹鱼汪建丁而言,最不怕的就是考试。当然也有某位特别看重这个学生的大学教授,通过熟人和朋友圈,在用人单位那边,隐形地推波助澜。丁子的父母起先都以为,孩子完全是靠自己的资质和能力考入体制内。很为孩子感到骄傲。直到很久之后,丁子出席某年的同学聚会时,才得知了受恩惠的真相。不过,那位教授是个真伯乐。他的推荐基本没有失过手。
丁子考入公职之后,不过是个初级公务员,做事却很认真严谨。今日的工作绝不留给明天。说他手慢,但他精力集中。集中到别人一个小时马马虎虎能完成的活,他可以在四十五分钟内精准结束。在办公室里,常发生别人问他要不要一起点个盒饭,他答非所问道:“前辈,请允许我再想想。” 他的工作表,比别人的都满。组长和前辈们喜欢请他帮忙终结一些他们一时顾及不上的文案。有的前辈甚至大言不惭地说:“丁子,我家事多,您帮帮吗,能者多劳。”
刚入办公室时,曾有前辈告诫新来的菜鸟们,干活别太快。万一上面发现了,给咱们增加任务,大伙儿都得受累。偏偏一贯的具有黄金记忆的汪建丁,此次却没记住。头一年的年终总结时,他被叫到科长办公室里。科长教育他,今后要在工作中积极配合,增强同事们之间的交流。
丁子回家后,问父母,什么叫“积极配合”,如何“增强同事们之间的交流”?从来没有为儿子的表现操过太多心的妈妈,几乎被儿子不通人情世故的傻问题,吓出心肌梗塞:“儿子,难道不是下班后,多请同事们一起去KTV 唱唱歌吗?再不济,和同事们一起出去吃个地摊儿烤串什么的。”
丁子摇摇头答道:“妈,我是那样做了。可是,仍然批评我要积极配合,增强交流。妈,我吃烧烤吃得要吐。您知道吗?烧烤吃多了,要引发癌症。”
他妈拿她“傻儿子”的闷劲儿,真真无可奈何。“急人啊!”
丁子将自己的苦闷向好友倾诉。有个好朋友劝丁子,如今兢兢业业地干活,也当不上劳模。在事业单位里混,论资排辈,统一工资。不必太卖力。丁子被点醒了。他不能走上他父亲的老路。
丁子爸,因为种种原因,不断错过“适龄”提拔机会。最主要的是他那人太老派。就是太、太、太“甘为孺子牛”。光知道闷头搞好本职工作了。虽然后来熬到了一定的岁数,攒够了足够的资质,和几个前后脚入职的同事一起,被统一调整了一个“正科级待遇”。可从此,一直就是正科待遇。眼见着快到法定退休年龄了,才被考虑,是否可以调整一个“副处级待遇”。他一辈子没有机会做上某“长”的位置。这些年来,单位里来了一批又一批更年轻、学历更高、建树更大、更有背景和人脉的后辈们,后浪拍前浪。前浪被拍到沙滩上,最后连个水沫都不见了。丁子妈为他分析说,他的失利,是因为“小农意识”太重:“没有野心的人,学不通如何经营人脉。这在单位里一场接一场的,抢占制高点的竞赛中,是个致命弱点!”
可是,“积极配合”和“增强交流”,从来不是汪九的问题。汪九从小到大一直“有野心”,有理想。他的长处就是颇具“团队精神”,有“领袖风范”。他的毛病,老师写不进学期末的成绩单里。他从小“蔫坏”。是个有主见,有手段,有胆量,能另辟蹊径的孩子王、学生王。原大堡行政村里那些总爱骂小辈们的老人们,曾损汪九是个没本事扬名立万的“曹操”。是,“有枭雄的野心,没枭雄的能耐。更没赶上做枭雄的时代”。
汪九参军去戍边后,在当时的边疆某军区的后勤单位里,负责过勘探队的军政工作。对如何引导同志们“为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命题,他玩得手拿把攥。退伍后,主动下海创业。请客、送礼、抽烟、喝酒、唱卡拉OK,等等,对有些自我创业者是必须练就的基本技能,可对他就是本能。他如今看上去像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是因为他富裕得足可以装穷藏拙了。是他“蔫坏”的例证,附庸风雅的举动。
对于为什么现代汪家堡的许多大妈们、姨母们觉着“小汪九”汪建丁特别的汪九,大伙儿也确实说不清道不白。可能是因为两人都挺会哄人愉快?也都会有些奇思异想,令人措手不及?最大的可能,还是因为两人都有胆量,在盛年放弃公职,跳出舒适圈。“小汪九”和汪九,殊途同归?
************
话说回来,丁子入了公职后,在办公室里,每天早九晚五,勤恳地推了两年的文案。他虽然性格“温吞”,但并不是没有理想。他逐渐产生了放弃做公职人员的念头。一来机关工作实在没意思,再者他不愿受太多的管束。加上幼儿园几年,他已经做二十余年的学生。被管束得太多了。当他偶尔听到有机会到汪家堡做村官时,他动心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引自:北宋阮阅《诗话总龟》)。
他去和父母商量时,他父母一致反对。尤其他妈,是坚决反对。说的话还不入耳:“儿子,你疯了?放着制服不穿,办公室不坐,非要去乡下 ……” 想了又想,找不出合适的词,蹦出一句:“当知青?接受再教育?你没有犯罪!没有犯错误!犯不着委屈被下放!被劳改!你是不是得罪了某位领导?不对,就你这个温吞脾性,还能得罪领导?地球倒转了不成?!”
“这是啥话呀,妈~。我是主动想下基层磨练。不像您们那会儿。您是被动下放接受再教育。您们那会儿,没有选择。我有选择。我就是不愿还这么年轻,就陷入整日推文案的枯燥工作中。妈,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像您那样,一年一年地熬年头,一点一点地向上爬?那样太没意思了。我想趁着我还年轻,跳出舒适圈。经风雨,见世面,滚身泥,吃点苦,迎接更大的挑战!”
他妈用怪异地眼光看了看他。她儿子性格“温吞”,绝不会喊出什么“经风雨,见世面”一类的口号。她对丁子爸爸说:“老公,你来听听。这,这是咱家孩子能喊出的口号吗?老公,我严重怀疑,孩子在外被某种邪恶势力,给洗脑了!哪有正常人,放着好好的公职工作不做,要去乡下当村官?孩子,你一个政法大学毕业生,去做村官,这不是大材小用吗?老公,你快点教育教育他。给纠正一下思想意识。”
丁子蹙着眉头打断她说道:“妈~!我的话有问题吗?我没觉着下乡锻炼有什么不好。再说,我想去的是我爸老家,是我爷爷那里。那是什么地方。您不是都感叹过,如今那个地方藏龙卧虎,是个隐蔽的富人窝吗?而且。我还不一定去得成。我现在只想争取个面试的机会。您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爸不是早说了,年轻人吃点亏不应该是天要塌下来的大事。多增长些实践经验,方能厚积而 ‘勃’ 发。我说的 ‘勃’ 字,可是朝气蓬勃的那个 ‘勃’ 。”
丁子和他做过几年知青的妈妈,在共识上有很大的分歧。
他妈说:“你爸说的是废话。是小农意识。你用不着跟我玩文字游戏。你现在不去熬年头,等岁数大了,就熬不出头了!” 别看丁子妈只是普通公务员,却仍然看不起远郊农村出身的普通公务员丁子爸。因为她本人,好歹是地道的皇城根下人。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 “什刹海?那是我家的后花园”。
丁子从小就不爱听他妈动辄损他爸。听到他妈又拿出“小农意识”一说,他心想:“您那个不是 ‘小市民意识’ 吗?您那么有本事,不也就熬出个 ‘正科级待遇’?只不过比我爸早熬出一年。五十步笑百步,强不到哪里去。” 但他嘴上却说道:“妈,您总抱怨我奶奶爱管闲事。对您们和我姐,动辄指手画脚。您不是挺看不起她的吗?您怎么也要学她?对我的事指手画脚?不怕我看不起您?妈,我成年了。您用不着总为我操心。我的未来是我的。无论将来我走的路,是条光明大道还是座昏暗的独木桥,都是我今日的选择。”
“你说你这孩子,你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做妈的,能不操心吗?你要是想让妈多活几年,就别总是有的没的,来些奇谈怪论!” 他妈被他气得,声音里带出了哭腔。
丁子爸比较现实。他说道:“丁子,要是能办成停薪留职,可以去。否则,否则 ……”
丁子妈打断他,嚷嚷道:“停薪留职不能保证在单位里延续不断的工龄。要损失岗位津贴。回头岁数大了,工龄期短,不是又要错过被提拔的机会吗?老公,咱俩的教训还不够吗?我还是那句话,你现在不去熬年头,等岁数大了,就熬不出头!”
像这样,父母和丁子关起门来,反复争执过不少次。搞得丁子非常、非常、非常地想搬出去住。可惜初级公务员的那点微薄收入,让他毫无底气甩门而出。他得攒钱买车、买房。将来好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早日娶媳妇,传宗接代,是他父母和祖父母的愿望。汪建丁,你可是此汪家唯一的“三代丁”!
************
丁子的祖父母是通过儿子的电话,听到丁子跑到过汪家堡面试的消息。听到后,他们出乎意料地一致支持丁子的选择。唯一的抱怨是“过来面试也不言语一声。既然过来了,咋不入家门坐坐?”
“老人家,孩子还得上班。他找了个借口请假,偷着去面试的。要是不成功呢?饭碗总不能丢吧?理解一下吧。”
爷爷说:“咋能不成功?他有决心当村官。俺们就有决心成全他。”假如可能的话,爷爷想把丁子永久性的挂在自己的裤腰带上。爷爷说:“俺也不盼望他将来大富大贵。能安安稳稳地娶上个媳妇,生两个孩子,俺也能安心闭眼了(“典型的小农意识!”假如丁子妈听到爷爷这个说法,一定会想说)。这个时代,干什么都讲究要有文化。咱农村更需要懂法律的大学生。比如,像咱家承包养殖场,多半少不得要与邻里们有个纠纷。虽然咱们不去主动挑斗,但也要防止他人不循规蹈矩。有个懂法律条文的人在身边,最好不过。瞧人家柳大款家,老大搞钱,老二搞医,老三搞法律。”
“老头子,瞎比较啥?咱家能跟柳大款家比吗?” 丁子奶奶调侃道。
“我的意思是,借鉴大款们的发财路子,总没错。”
第二天,丁子奶奶一大早跑去找到汪九。她要行驶她的长辈权。
找到汪九后,她说道:“他九叔,我孙子就交给您了。好好帮我拾掇我家的 ‘三代丁’。玉不琢不成器。回老家,当村官,不寒碜。他叔,村委会不是需要新鲜血液吗,我家丁子是学政法的,是不是块可雕之材?”
汪家堡人如今的平均家庭收入远高于全区农业户的平均家庭收入,甚至比起城里的某些中层中产们,不遑多让。随着一批又一批的青壮们进城上学、求职,汪家堡中空为祖父母们的天下,孙儿辈们的游乐场。汪家堡老人们吃饱了,穿暖了,撑得慌,闲得慌。因此,出现了一批超级热心行使公民权,维护本地秩序的大爷们、大妈们。这群大爷大妈们对汪家堡的基础建设和维护尊卑有秩,曾做出过卓越贡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而倚老卖老,在汪家堡,是常态。即便是能在当地搅动风云的汪九,见到类似丁子奶奶的老一辈们,也不敢拿大。因为他辈份低,得称丁子奶奶 “婶儿”。
听到丁子奶奶劈头盖脸的一通话,汪九先是吃了一惊。汪家堡村委会确实需要吸收受过高等教育、热心公益、能全心全意为村民们服务的新鲜血液。尤其需要学过法律或管理的年轻村官。
村里确实正在招人。也确实有几个带职过来面试过的年轻人,包括汪建丁。但村委会还没有最后敲定。这怎么听上去,她家丁子做村官,像是板上钉钉的事?啥琢玉不琢玉的?啥可雕不可雕的?
汪九赶紧给丁子奶奶让座、沏茶。聊了几句后才明白,老太太铁了心,要为孙子争取到村委会干事的位置。“丁子考虑下基层,那必须来咱家下呀!” 老太太倒是一点不客气。村官不上品(不是公务员)。只有津贴没有基本工资。难道这也要干?汪九暗叹,是不是老太太犯糊涂了?在原大堡村现西岩镇,有个普遍认知,有出息的孩子们一定要“走出大堡,闯进首都。要在各级衙门、公司、银行里做正式白领,或穿制服的。像丁子那样,大学一毕业就能考上公务员,穿上制服坐机关,本是最牛逼的事。故而,丁子奶奶这么热心支持家中唯一的孙子到汪家堡做村官,倒着实地把汪九惊悚了一身汗。此汪家的老太太,身体倍棒,精力充沛。人特别活跃。爱揽事,爱管事。什么事都爱插一嘴。过去是巾帼不让须眉,如今是老当益壮。
汪建丁,正规的政法大学优质生。有文化,人实诚。可他本人的理想不怎么高大上。他想趁当村官的机会,早点考到律师证。他的理想,是将来做个公益律师。为普及法律意识做贡献。孩子是个理想主义者。汪九前几天给他面试时便得知,孩子其实对长期当村官并无意愿。正像孩子自己说的,下乡做村官是为了 “多增长些实践经验,方能厚积 ‘勃’ 发”。
这也是汪九犹豫不决是否选择丁子的原因之一。几个年轻人都符合条件,也都有意愿当村官。汪九不年轻了。他很想培养一个接班人。可是,他看好的年轻人,都不愿在村里长干。通过对来过的几位年轻人的面试,汪九算是彻底明白了:汪家堡的“村委会干事”,或许真像很多人说的,假如汪家堡是个位于大山深处的落后村寨,这个村官位置,不会有如此的吸引力。
汪九小心翼翼地问丁子奶奶:“婶子,咱村的干事只拿岗位津贴,没有正式的基本工资。不算国家公务员。不算事业单位的工龄。没有事业单位的五险一金。要在汪家堡当村官,户口还必须移到汪家堡。要是城镇户口的,还不能给宅基地。咱的要求也不低,必须是个大专毕业生。这可是个费力不得利的位置。要不是因为我在村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也不会面向社会招人。您孙子那么好的条件,不怕孩子来了受委屈,大材小用?您要不,再考虑考虑?”
丁子奶奶一瞪眼,急急地反问道:“他叔,我问您,户口转来了,是不是应该算汪家堡村民?算吧。那是不是就该享受汪家堡村民的福利和医险?应该吧。年初,您可吹过牛,要将咱村民的福利和保险搞得赶超普通的事业单位。是不是这么说的?是吧。汪九,我可听说了,此次您为了吸引人才,会在镇中心,给配备一套两室一厅的免费住房?有没有这回事?”
“婶儿,您的消息还真灵通。有这么回事。还会给配备一辆国产轿车。村委会可买不起 ‘奥迪’。住房在二号楼区,又老又旧。拾掇后也不一定符合现代小年轻的喜好。无论是车还是房,都是村委会的资产,是集体的。再说,那二号楼区,可是小产权、过渡房。不能用于娶孙媳妇,您老。”
“汪九,吓唬谁呢?俺孙子还指望当村官,买车、买房?俺还没糊涂成那样。小九儿,你~,别总搬出啥 ‘集体’不 ‘集体’ 的吓唬我。集体不是人组成的?是人都得讲究个人情世故。 邢‘烟锅’ 那会儿,都没见到硬收房,硬轰人的。”
邢“烟锅”是出了名的做事公平合理。也特别讲究尊老爱幼,仁慈为怀。这老太太,见得多了,倚老卖老。这会儿搬出“老烟锅”,就跟搬出“焦裕禄”是一个意思。明摆着:你汪九必须一心一意为村民们服务。俺们把你推上了位,你就得照顾俺们。
汪九还真没词反驳。他干笑着说道:“您老,喝口茶。我这不是提醒您吗?别急着。”
“我再问您啊(汪九心说:“换成 ‘您’ 了。说明回过味儿了 ……”),按惯例,村委会干事是不是也算在 ‘汪家堡资产管理公司’的经理级?(“算。”)那就得了。俺可打听过了,村委会的这几个人光去年底拿到的红包就十五万(“您老,只是一年。前几年可不多。” 汪九再提醒她)。多不多的,您和您媳妇,年底拿了三十万,一人十五万。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你娘全告诉我了。你们这几个村干部们,不但从资产公司那里每人分到十五万,还外加村民们统一分得的年分红。怨不得这两年,事态变了。老不死的老汪,退下来了,又开始琢磨当回村干部。咋忘了几年前,是他带头撂得摊子?” 她开始跑题。
汪九赶紧提醒老太太:“婶子,这里面有误解。不是 ‘村民们统一分红’。只分给农业户们。农业户口的,还不能是村委会干部。我和我媳妇都没有那笔分红。您家老两口,您大儿子家两口,之所以都能分到,是因为您四位全是从事农副业生产的农村劳动力,而且是非村委会干部。婶子,要不说我请您再想想。如今可只有农转非,没有非转农的。当然除了少数退休干部或部队复员的,可以被考虑恢复或转换为农业户口。就那,也要经过区委审批,和乡镇愿意安排。想要来汪家堡?一个也批不下来。这么说吧,您孙子即便户口转到汪家堡了,也是居民户口。他年底享受不到您说的 ‘村民们统一分红’。我的意思是,您千万别把那笔收入算到村干事的年收入里。”
“我说,小九儿,你这孩子打小就蔫坏。甭在这儿给我绕弯。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这么说吧,在咱这儿,平时物价就便宜。加上住房还免费,还配辆车,每月还给点啥来着?(“津贴”)对,津贴。哦,对了,一月多少?(“四千”)四千一个月。一年就是四万八。不比年底的村民,哦对对对,农业户村民们分得少。外加十五万(“今年底还指不定是个什么数呢,婶子。假如一分没有呢?”)。瞎说八道。咋会没有?俺家老大说了,你们村干部每年至少有十万的分红。咱就往少了说,就算十万吧。一年有十四万到二十万的分红。刨去花销,咋也能存下十万八万的。加上我们和他爹妈给攒的钱,还愁买不起一套房?”
“看在哪儿买了,您老。诶哟,您要买房,还得赶紧下定金。我可听说三环内,不,四环内的房价都在疯涨。石景山离海淀镇够远吧,楼花也被抢疯了。” 汪九提醒老太太道。“再说了,您也少听那些假消息。您得信我的。当村干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而且,到了年底可能真拿不到啥奖金。村资产可是民营。赚不到钱,就没有分红。”
“小九儿,咋又来绕我了?如今哪儿还有海淀镇?你这个蔫坏的臭毛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了,您那儿,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婶子,您信不信我,我还是那个答案:村委会还没决定呢。” 汪九诚恳地答道
“那我帮您决定,就是我家汪建丁。我还是那句话:回老家,当村官,不寒碜!”
汪九深呼吸一下,苦笑着答道:“婶儿,您老人家有点落伍了。 ‘回老家,当村官’,不仅不寒碜,听说如今在富裕地区,挺时髦。有丁子这样的年轻人踊跃报名,我觉着特给咱面子。咱开的条件相当苛刻。婶子,丁子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是块金丝楠木。需要精雕细刻。来咱这儿,可能真是大才小用。我怕挺费劲地把他搞来了。人家孩子干两天,受不了。城里的工作又丢了,回也回不去。您说,咱不是害了孩子吗?再说,要谁不要谁,还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村委会 ……”
丁子奶奶不等汪九把话说完,就先打断了他。她不想听什么“村委会还要择优录用”一类的托词。这个位置必须得由汪家堡姓“汪”的占领。她冲着汪九嚷嚷道:“我家小丁子自己铁了心要当村官。他自个儿不后悔,俺们就不后悔。汪九,俺把话撂在这儿,俺孙子非要做上汪家堡的村干事。孩子想下乡锻炼,咱得为他创造条件。汪姓人必须照顾汪姓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汪!五百年前事一家!”
“婶子,婶子,婶子,可别说这种话。” 汪九就差堵上她的嘴了。这要是让非汪姓者,比如“大烟筒”,听到,村委会今后还如何工作?
丁子奶奶突然想到汪九刚才提到的“金丝楠木”四个字。她仿佛顿时明白汪九其实挺看好丁子。又听到“精雕细琢”,认为对方心里一定是选定了自家孙子。她不想再搅下去,突然一变脸,笑容满面地迎合道:“对呀,小九儿,俺孙子是块金丝楠木,金贵着呢。需要好好地精雕细刻。那就全由着您这位高手雕呀刻呀。这么着,我就不耽误您了。” 说完,咕嘟咕嘟将凉得刚好的茶汤灌下,心满意足地呼啦起身。提前她放地上的包就向办公室门走去。正要出门,又想起了什么,一转身,冲着汪九命令道:“汪九,不将俺孙子调教好,你不许退休。我这就去找你娘唠嗑去。”
说完,扬长而去。这老太太,一会儿 “他叔”,一会儿 “小九儿”,一会儿“汪九”,一会儿“您”,一会儿“你”,一会儿骂,一会儿笑,软硬兼施。太难缠了。
汪九搔搔他花白的寸头,拿起水缸,压了一口茶汤。他见过武断的人,没见过这么不解情理的武断之人。老太太不但攻击力满满,还特会表演。应该得奖。啥“找你娘唠嗑去”?就是将她带的“礼物”,直接送到汪九家的院里。汪家堡人遵循上百年的老规矩,就是串个门,也没有空手进人家门的时候。至少得送把韭菜或小胡萝卜。登门送礼一般提一个饽饽匣子。至于里面装的啥?外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丁子奶奶和汪九娘是老姐妹,几十年的交情。前者知道后者啥也不缺,就缺有人登门唠嗑。汪九能猜出那个“匣子”里是啥。包不大。那就可能“贵”。多半是燕窝或虫草。丁子奶奶为了她家“三代丁”能坐上汪家堡小村官的位置,狠心破费了好几大千元。
************
汪建丁最后坐上了村委会小干事之位。并不是因为“汪姓人必须照顾汪姓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汪”之类的废话,也不是他奶奶真说动了汪九。是丁子本人坚定不移的决心。即便汪九向他交代清楚了工作性质和不能保证的福利,他也毫不犹豫。最主要的,丁子是几个过来面谈的人里,不但准时到达,而且回答问题最扎实、最到点子上的候选人。这孩子在面试之前,肯定扎扎实实地做足了功课。在汪九看来,孺子实可教。汪九还特别看重丁子那个政法大学优质毕业生的学历。实话说,汪九还托人去学校和现任单位打探了一番。丁子那个不合群的缺点,在汪九眼里,反而是个优点。孩子不是不合群,而是珍时如宝、惜言如金。
虽然丁子没有经历过汪九的成长时代和环境。也没有汪九丰富的人生阅历。但他和汪九却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汪九和丁子接触越多,越喜欢这个孩子。丁子安静、理性。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说话不紧不慢,三思而后行。类似自家正在读管理硕士学位的老大憨伟子。汪九对丁子多少产生了“老父亲情怀”。
丁子正式上任村委会干事两周后,他成为汪九的“秘书”和心腹。乡村工作既不能违背国家政策,又特别要讲究灵活性。汪九向丁子交代具体内容后,总要丁子先做出两套方案,按时上交他审查。丁子总能高质量地按时完成。汪九喜欢丁子的严谨和扎实。
丁子对“九叔”十分尊重。假如可能的话,他宁可学着外人,茶余饭后称汪九 “九爷”。 “某爷”,是当地民众对德高望重之人的尊称。在西岩寺景区一带,没有人能匹配上汪家堡的“汪九爷”,点石成金的办事能力,和一言九鼎的信誉。虽然有这种威望,但汪九爷“可不好请”。他的“不好请”,几乎家喻户晓。汪九不是一个随意开口,嘴里跑火车的人。求汪九帮助办事,绝对不是请吃两顿宴,送两瓶茅台酒就能办妥。他“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已经出神入化。
丁子的祖父母也绝对不允许丁子乱了辈份。作为同村长辈,他们仍然可以倚老卖老。不高兴了,还能在背后骂个“蔫坏王八蛋”。关键时刻,能继续“命令”小辈汪九,孝敬他们。虽然此汪家不是彼汪氏,但丁子爷爷就信:一笔写不出两个“汪”,几百年前是一家。
汪九的七吋是封建礼教。是哥们儿义气和孔孟之道。加上他那个虽然鲜少出门,却能处处制约儿子的老娘。
************
转眼间,汪建丁到汪家堡做村官一年有余。汪九要丁子每天三小时,帮助电子化村里的陈年旧档案。分档、扫描、建索引。剩余时间,由孩子去复习功课,备考律师证。名义上叫“村干事”,丁子还兼着汪九的“公务秘书”。
丁子的工作内容其实和他在办公室时相差不大。很多时间花费在整理案卷上。可丁子却觉着干起来比在原办公室里,干得轻松有意思。
头一条,他上边只有一个老板,就是汪九。和汪九搞好关系,就不存在什么“积极配合”和“增强交流”。汪九很忙,根本没时间天天检查他的出勤率,或每小时问他手中工作的进展。
再者,农村人办事虽然讲究人情世故,但汪九管理村里的事却像经营一家公司。他看重效益。要求底下人,办事可以灵活,但灵活性一定不能超越出“政策允许的范围”。分派的任务不能按时完成时,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扣工分”。
丁子花了一周,终于搞懂了“扣工分”的内涵。和年终的“个人表现奖金”是一个意思。
汪九很大方,给丁子配备了足够的装备,除了办公用的坐式电脑、地线电话,出差用的平板电脑等等外,还有一辆不豪华但非常实用的国产车。丁子可以开车去爷爷家,“检查工作”。并且顺便吃个晚饭。爷爷开玩笑说:“地球要倒转了。如今是孙子管祖宗。”
因为工作压力不大,丁子有充裕的时间上网查资料,泡图书馆。汪九还为他找了一个实践经验丰富的“师傅”。师傅不算顶尖辩护律师,但为人处事的社会经验却十分丰富。可以说,为人相当油滑。是个调和高手。接手过的案例中,鲜少有直接对簿公堂的。师傅袖中藏的许多小计谋,是丁子在课堂上学不到的。高手在民间。
到汪家堡做村官,最令丁子满意的就是远离他父母。但又不是十万八千里的那种“远离”。他得到了一直渴望得到的自由。过年过节进城去看望父母时,得到了父母最大的关爱。这一年多来,母亲不再总对他鸡蛋里挑骨头,反而变得无论丁子做什么,都会令她骄傲?她每次对丁子的夸奖,搞得丁子浑身起鸡皮疙瘩。丁子怀疑他母亲另有所图。
终于有一次趁妈妈没在家,丁子爸给出了答案:“这是人们常说的,距离产生美感。你妈下半年就退休了。她开始跑相亲角。对外说你是有首都户口的公务员。有车、有房,月平均工资一万五以上。”
“爸,我哪有房?哪有车?一月一万五,还以上?一个初级公务员,啥时能挣一月一万五?靠啥去挣?贪污吗?受贿吗?我过去的教授一月也没有挣那么多。到现在还靠在网上写法律博文,挣零花钱。何况,我现在是个村官。按人家的说法,不入品。呶,必要时吹吹牛可以,但得有个边儿。爸,她是不是又在玩花样,好给我施加压力?”
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五年(2010-2014),在央企、国企和科技大厂里供职,是有能力的年轻人的志向。做小官僚反而不很流行。本来考进体制内就挺难。入职后责任繁琐,还有层层约束。虽然从长远利益上看,工作稳定,福利不错。但短期内拿到手的现钱,确实不足够在朋友中吹牛皮用。还加上一个爬阶梯的巨大压力。在三十岁时,还没当上业务“长”,能叫“三十而立”吗?
丁子爸答道:“甭问太多。答案肯定是 ‘为你好’。由着她吧。反正退休后就没什么大事要干。跑相亲角,算是锻炼身体。总比憋在家里自我怜悯强。我怕你妈想歪了,会出问题。她的前半生挺不容易的。”
“难道就不能养个猫狗,有个精神寄托?爸,我真怕我妈再管我。您再多劝劝我妈。我保证在明年内,考到律师执照。等满了村官合同上规定的三年期,我就准备和我师傅一起开家律所。”
“在哪儿开?没想过再上岸?”
“虽然永远不要说 ‘不’,但目前我还真没想过是否上岸。要开律所,当然是要开在西岩镇啦。爸,那可是个能人、富人、文明人、聪明人扎堆的地方。光是 ‘汪家堡资产管理公司’ 名下的资产,一年就能带来上千万的毛收入。知道吗?我爷爷那两个养殖场去年底,拿到了二十万左右的纯利润。在汪家堡,养殖户们比居民户们阔气。”
“你爷爷那不叫阔气。是赶上了好年头。咋不说说前两年亏钱的事?他不是还债再投资了吗?再说呢,养殖场是和你大伯合伙的。”
“那倒是。大伯是总经理。爷爷是业主、法人代表。理论上讲,爷爷比大伯说话更算数。”
“听说,买财产保险了?我指你爷爷的俩养殖场。”
“早买了。在汪家堡,个体养殖户们都是通过村资产公司买资产保险。村资产公司,也就是村委会,给匹配一半的月供,个体户只交一半。比如 …….(“我懂”,丁子爸打断他道)。因为用了村集体的土地资源、上水下水、垃圾处理,还有电力等等。有很多细项,我就不说了。反正,多少是半劝导、半胁迫买保险。要用时,也由村委会与保险公司打交道。至于每月交多少,得根据保险公司的估值。爷爷那两个养殖场,总共保了三百万。只保财产不保人。就为这个,我爷爷还和大伯吵了一架。按大伯的意思,买资产保险是多余。他说,真要有天灾人祸,政府还能不管了?”
“小农意识。黄鼠狼咬死养鸡场几只鸡,还要政府管吗?” 丁子爸叹口气说到。
“爸,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总之,我大伯是嫌爷爷光听村长的。不是 ‘此汪家不是彼汪氏’ 吗?总听那个姓汪的干什么?爸,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大伯说的。爷爷争辩说,防患于未然。村里给出一半的钱,何乐而不为?再说,五百年前,搞不好是一家人。”
“你爷爷还真能听村委会的?听汪九的?”
“他不听村委会的,听谁的?爸,汪村长常用柳大款家做例子。您知道柳大款吗?”
“咋不知道,不就是那个金老板吗?九十年代末,花大钱给自己买了个汪家堡的农业户口。柳大款是汪九家的亲戚。也怨不得你大伯不乐意你爷爷总听汪九的。听说,柳大款常给汪九出浮夸的馊主意。”
“浮夸的馊主意?爸,您又是听我大伯说的吧?汪家堡里确实有两股势力,捧汪九的,和反汪九的。反对派斗不过捧人派,就常拿柳大款和汪九的亲戚关系说事。也不想想,多亏柳大款定居汪家堡,才带动了周边的发展。人家别处恨不能多拉几个大款过去投资。我大伯那种的,好吗,人家都定居了,还想轰人家走。羡慕、嫉妒、恨。我大伯是挺小农意识的。”
“不是他的错。没咋读过书。嗨,不想说这个了。” 丁子爸一想到没有得到机会多读书的大哥,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沉默了一下,说道:“丁子,此汪家全靠你传宗接代了。”
“啥?这又是哪儿是哪儿?爸,别给我压力!”
他爸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举起了双手,仿佛在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