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简介】柳柳回忆起小时候和堂姐在一起时，她们因为何为 “中华风雅” 而争论不休。
前一章 ＊＊＊＊＊＊ 详文如下 ＊＊＊＊＊＊ 后一章
既然少了狄荻那档子烦心事，柳柳心情转好。她很快收拾好了行李，准备飞回老家度暑假。这已经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年夏季，要是不在奶奶的田庄里待上两周，不吃几只汪奶奶的芝麻酱糖花卷，柳柳总觉着那个暑假过得不完美。可惜汪奶奶岁数太老了。柳柳多次冲动地想过，要不要她赶紧向汪奶奶学学做芝麻酱糖花卷的技巧？
转眼又到了周日。这日有点闷热。柳柳见行李收拾好了，感觉可以放松一下。她决定去安大略湖上的 “中心岛” 沿着 promenades（湖边散步道）散散步，对一个学生而言，“Having time to take a leisurely stroll is a great luxury in life ！”（有时间漫步是人生一大奢华）
乘上摆渡，柳柳想起来，上回去中心岛散步还是好些年前的事。还是和堂姐柳絮一起去玩。她此时倒有些想念自家那位傲娇的堂姐。堂姐去了苏州，专心她的科研项目。近两年鲜少回北京。即便她回北京度春节，柳柳却在海外上学。不知道此次回去能否有机会见到堂姐。“要不然，我跑一趟苏、沪吧。”
她摇摇头，随即改变了想法。心说：“我家后花园就是北方的 ‘拥翠山庄’。虽然姐妹长久不见面，怪想她的，不过见面好像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柳柳对堂姐又爱又厌：“她才是 ‘窝里横’ 的典范。”
堂姐柳絮，昵称 “毛团”。爷爷说，毛团是家里唯一土生土长的北京妞。堂姐柳絮出生在北京的某代号以 3 字打头的部队医院里。她从小到大是家长圈中出了名的 “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就读于北京市的重点学校：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高中。她接受过的教育方式是绝对的 “新中式精英教育” 。她没有上过一天的国际学校。甚至没有去过学校里后来开办的 “国际班”。她也没有去过任何 cram schools （补习班）。她唯一参加过的课外班是 “奥数班”。她非常喜欢加入那种极具脑力挑战的环境中。 堂姐说了，只有长期与聪明人在一起，一个人方能变得聪明并且保持醒觉。
堂姐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她父母的理工生血液。生来带有她父亲 “鱼跃龙门” 的自我奋发精神，和她母亲 “谁说女子不如男” 的豪迈基因。据说，一个人只要从小沉浸在 “新中式精英教育” 方式中，便能养成那种坚韧不拔的、锲而不舍的 The Spirit Of Perfectionism（完美主义精神）。 不服输，永远不服输。非但如此，所承担的责任必要完成得完美。
新中式精英教育，绝对不等于书呆子教育。但也会培养出柳絮那种怪胎。
柳絮很傲气。不是生来就有，而是上学后逐渐养成的。她刚满五岁便入小学。但知识储备量足以直接去小学三年级。柳家因为已经有前车之鉴，不但爷爷和大伯坚决反对再造伪神童，大伯母也舍不得一个五岁的孩子混迹于八、九岁孩子们之中。她担心身材偏瘦小的堂姐，会受到大孩子们的歧视和欺负。大伯母允许堂姐和大孩子们一起上数学课和语文课。但其余的课目必须与同龄孩子们同步。小学生的主课只有数学和语文。其余的吗？英文、绘画、音乐和体育？大伯母总结说，辅科就是 “玩”。
堂姐小时候因为学什么都来得快，她有更多的精力用在其余的课目上。包括参加各类公益和文体活动。久而久之倒成了无所不能的 “五好学生”。各类奖状挂满墙。看得柳柳整个一个 “羡慕嫉妒恨”。当然，最让柳柳 “羡慕嫉妒恨” 的是，堂姐居然有市级奥数赛的奖杯！还曾被选拔到 “国家队”，就是代表中国，出战国际奥数赛。每当忆起自己的平凡和无能，柳柳感到脸红。同是参加比赛，堂姐得金奖，自己却总是在陪跑。人比人，气死人。
柳柳听奶奶说过，堂姐上初中时的某个学期，曾被大伯母抓过包，严肃地纠正过她的不良习气。就是说，一贯 “五好” 的柳絮，也多少有过 “不良少女” 的经历？事情的原委是，堂姐和好友搞了一个 “课外互通有无作业小组”。有偿帮助同年级同学们做家庭作业。帮助同学是美德，但 “有偿” 是不良习气。当然所求的 “束脩” 不多：一瓶可乐，一包零食。或者收一块钱讲解一道数学或几何难题。再或者一块钱帮助完成一篇作文。学生们喜欢同学之间的 “互通有无” 。比被父母逼着去补习班有意思。
大伯母发现后，不许堂姐再干这种事。大伯母反对堂姐养成动辄 “有偿” 的意识。她一脸担忧地说道：“我到处夸我家孩子不吃零嘴，不乱花钱。热心公益，帮助同学。结果被打脸。难怪她那个攒钢镚的小猪那么快就装满了。这孩子怎么从小学干这种歪门邪道？” 奶奶说，大伯母最不满意的其实是她无法控制堂姐的摄糖量。零食吃多了妨碍正常发育。担心堂姐发育不良，一直是大伯母的心病。
听奶奶说，堂姐长到十三岁时，来了葵水。虽然满脸 baby fat，但身高足以充当高中生。她所在学校向家长们推荐，请家长们准许堂姐试考某重点高中。大伯母想，反正是 “试考”，考不上无所谓。结果，又被啪啪打脸。十三岁的少女成为意气风发的 “高中生”。从此，她旺盛的大脑神经终于有地方按部就班的健康发展。只是堂姐仍然又瘦又小。怎么 “补” 也没见 “补” 出名堂。堂姐的身高直到考入大学，参加了入校后的军训之后，才突突抽长。
当然，像柳絮这种人，也有自己的不怎么光彩的一面。她坚守独身主义。说是为了能别无旁贷地研究她所喜爱且擅长的课题。 堂姐像她父亲一样，相貌平平，少言寡语。她认为山南海北地胡扯，太浪费时间和精力。 大伯母逼迫她去 “相亲” 几次，没有一次能坐过十五分钟。 柳絮平凡的相貌和非凡的大脑思维能力，令人望而怯步。她有时还非常的不修边幅。男生的不修边幅，可以嬉戏为 “学者风范”。女生的？就有点 …… 但是，there are no ugly women, only lazy ones（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所以奶奶常说，根本不必怜悯邋里邋遢的大龄剩女们。她们中的许多人像柳絮那样，是理智地、有意识地选择独身主义。
柳絮曾是天才少女。在她对完美主义的追求过程中，摔过不少跤。柳柳忆起小时候一件令大人们啼笑皆非的，却令柳柳终身难忘的往事。
那次堂姐随着父母到 “柳堡” 度周末。柳柳亲眼见到堂姐在爷爷的书房里哭泣。谁劝都无用。只是因为她在最近一次的奥数测试中，没能拿到本班第一名。她对爷爷哭诉道：“没有第一，就该伤心。我只差半分，就是并列第一！呜，呜，…… ” 哭得爷爷和奶奶叹气，摇头，不知道所措。这位傲娇的大孙女，既要强又执拗。
当时柳柳睁大眼睛默默地靠在奶奶身边。奶奶抚摸着她的头，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们柔柔绝不会为没拿到第一名哭泣，对吧？要是人人都得第一，世上就没有第一了。对吧？” 柳柳那时正是童言无忌的年龄。她根本不能理解堂姐为何会如此伤心。 她天真地奶声答道：“奶奶，I hate exams。您可千万别逼我去学 Math Olympiad（数学奥利比克）。有那个功夫，我只想跟着您练练书法。” 她边说，还边用眼角瞄着堂姐。柳柳虽然年龄不大，但她清楚奶奶的喜好。也知道奶奶特别偏心她。
也许她的声音有些大。堂姐和爷爷都听到了。柳絮抽泣着，狠狠地怼道：“少大言不惭，柔柔！就你那种 IQ 值，怕也学不来 ‘奥数’！” 柳絮心高气傲。满眼的竞争对手都是 “奥数班” 里的高智商男生们。她根本看不起只知道 “臭美” 的小堂妹。在她眼里，堂妹将来肯定是让人蔑视的文科生。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IQ 值不超过 120 的人就别妄想能够在硬科学研究和开发上有所成就。
说来一个出色的文科生也要求天赋异禀。命中注定的文科生柳柳，极具特别天赋。她从小不是个好欺负的孩子。她的小嘴从来没有饶过任何人。在学校里，凭借一张能说会道、正义感爆棚的嘴，成为班里的 “大姐大”。她怒怼道：“姐姐，有一种时尚，叫 ‘中国式风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瞧瞧您自己，除了棋下得还可以外，其余的技能，很敷衍啊。尤其是你的毛笔字，实在不太行啦。中国式风雅不包括 Math Olympiad 。 ‘奥数’，呵呵，是舶、来、品！为个舶来品哭鼻子，就是不、爱、国！” 哇！哇！！好大一顶帽子。
“爱哪国？！你配给别人扣不爱国的帽子吗？” 柳絮狠狠地问道。
柳柳倒被问住了。她出生在加拿大。从来没有正式放弃加拿大国籍。她年幼不更事。只从大人们那里得知，因为没有北京户口，她不得不进入专为外籍孩童开办的 “国际学校”。直到成年后她方意识到，那些全是骗小孩儿的鬼话。不过幼童和少女期的柳柳，搞不懂国籍、民族一类的复杂问题。她见身边的亲人们都是中国籍，她又在北京长大，她自然是中国人啦。那时的柳柳最怕别人说她 “不爱国” （说起来，汪家那匹 “傻竹马”，没起好作用）。她忍不住泪流满面，扑到奶奶怀里，哭叫道：“奶奶～，毛团欺负我 …… 呜，呜 ……”
见到妹妹哭了，柳絮反而破涕为笑。“窝里横” 是有传承的，算是一项中华美德。柳家人特别信奉“家丑不可外扬” ，故而养出了一窝子的 “窝里横”。柳絮在校是团结友爱、品德高尚的五好学生，但在家里欺负欺负小堂妹这类无脑的小屁孩，哦对了，还是个自以为是的臭美妞，又有什么不可以 ？姐姐教训妹妹，天经地义。
在柳絮眼里，妹妹的智商是真不够用。平日爱臭美，感情过于丰厚，动辄哭闹。她觉得有那个闲劲儿，不如多读读书，或学学编程。
爷爷见状，立刻打了个哈哈，劝解道：“好孩子，懂事，不要哭闹 ……”
“爷爷偏心，呜，呜 …… 姐姐先哭闹的，嗯，嗯 ……”
“好，好，一碗水端平。 毛团，你也不许再哭了。” 毛团耸耸肩。她的丧气早发泄完了。竟然乖巧地带着笑脸冲爷爷点点头。她知道爷爷偏爱她。
爷爷说道：“这就对了。我们柳家的孩子们都爱中华，都有国际观。 虽然 ‘数学奥林匹克’ 因为带上 ‘奥林匹克’ 字样，似是舶来品，但数学本身却不是。古代的君子六艺中的一艺是 ‘数’，指数学。 数学是 ‘格物学’ 的基础。 ‘格物’ 二字出自儒家的 ‘格物致知’。意思是，深入研究科学原理，方能更好解释世间的种种。没有良好的数学基础，何来格物致知？而儒学，如你们所知，则是中国式风雅的核心元素。所谓 ‘中国式风雅’，实则应该叫 ‘中华风雅’。尊儒学的格物致知而专研数学，是在用实际行动实践 ‘中华风雅’。这本身就是爱中华。应被赞为爱国行为。”
聪明的柳絮听到这番弯弯绕绕的话，一时没转过弯来。她陷入沉思。
柳太也听得云里雾里。她觉得这番话太牵强附会，不解地问道：“老头子，我怎么听不懂呀？” 她见柳大款给了她一个眼色，立刻明白老头子是在用绕来绕去的话解除姐妹俩的芥蒂。她不再吭声。而是为身边的小孙女擦拭眼泪和鼻涕。
柳絮抬起头，然后一掳嘴，总结式地说道：“柔柔，你听明白没有？简而言之，学数学就是爱中华。爱中华就是爱国！” 她语调里充满了大姐才该有且才能有的霸气。
连柳絮都被绕进去的话，柳柳更加听不懂。她没有理睬堂姐，而是靠在奶奶身边，乖巧地问爷爷道：“爷爷，不爱学数学，是不是不爱国？”
爷爷微笑着答道：“柔柔，不爱学数学，不等于不爱国。但是，你既然崇尚中华风雅，那么一定要好好学数学。”
得到爷爷的肯定回答后，柳柳心情变好。她胆怯怯地求爷爷道：“爷爷，我会尽力。可我就是不爱学数学。可我又爱中华风雅，从心里爱。可我就是不想去 ‘奥数’ 班？求求您，别送我去。我可以跟着您学 ‘打算盘’。打算盘很酷。可惜我们学校不教。”
柳絮不饶人地截胡道：“说什么傻话呢！你以为 ‘奥数班’ 是谁想上就能上的？你在的那所学校只讲究 ‘快乐成长’、 ‘快乐教育’。那么弱的数学基础，谁会送你去 ‘奥数班’？你们学校当然不教 ‘打算盘’，能教你们如何使用计算器和敲键盘，已是不错啦！”
“爷爷，请管管姐姐！她又在拐弯抹角地骂我傻！” 柳柳只能乞求爷爷的保护。
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批评柳絮道：“毛团，老师没教过你们要 ‘尊老爱幼’ 吗？别老仗着自己开窍早，有些天赋，就看不起开窍晚的他人。你在学校里，也用这种态度对待其他同学吗？”
柳絮不再吭声。在学校里，她心里常骂某些人傻，但她不敢骂出声。表面上必须维持谦虚、友爱。中华风雅的精髓：温良恭俭让。她爸爸常教育她要 “藏巧于拙”。她爸爸又曾是被她爷爷常教育要 “藏巧于拙”。 爸爸说，这 “藏巧于拙” 是柳家的家风之一。 虽然她常得到爷爷的偏心和喜爱，但她还是挺怕奶奶的。她爸爸、她妈妈，包括爷爷在内，都有些怕气场超大的柳太。在当代社会里，偏偏柳太这种手握 “人脉网” 的强女人，方能如鱼得水般的混社会。
柳柳这辈子的自卑心理阴影，恐怕就是出于 IQ 值没有超过 120。她最讨厌别人谈论 Math Olympiad 话题。都说，柳家三辈子人里才出了一位高智商的 “天才”，知足吧。
柳子季告诉女儿，不要对她堂姐 “羡慕嫉妒恨”。堂姐不但天赋异禀，而且敢于流汗。“柔柔，记住，Genius is 1% inspiration and 99% perspiration ！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怕天才比我多灵感，就怕天才比我更努力。”
他说：“我年轻时也特别不信什么 99% 的流汗。和父母争辩过：天赋就是天赋。不学则已，一学就通。结果呢？迎来了一个 wasted decade，浪费了我宝贵的青春。 现在我坚信了。天才是一分灵感九分流汗！柔柔，我是这么想的，即便咱们天赋不高，但要是咱们愚公移山，锲而不舍地努力，至少也能成为本行业的佼佼者。对吧？行行出状元嘛，孩子。”
柳柳觉着老爸说得很对。她虽然 IQ 值不高，但 EQ 值足够。她从小感情丰富，more romantic than rational （浪漫多于理性）。喜欢像小猫一样粘着大人寻求庇护。堂姐正好相反。就算她是个天才，可那点 EQ 值，真是可怜。不，她不值得被怜悯。奶奶说的。
唯一能使姐妹俩团结一致共同对敌的，是对小宝的疼爱和对讨厌蒜味的狄氏母子的看不惯。在这两点上，她们一直有共同话题。
后来，柳柳到多伦多上寄宿高中，姐妹俩见面的机会更加稀少。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距离的拉长，两人反而在情感上逐渐靠近。夜深人静时，柳柳会怀念与堂姐在爷爷的书斋里争论不休的往日。
乘着去中心岛的渡船，柳柳想到堂姐，自然又想到几年前去世的爷爷。她竟然感觉眼角发潮。她呆呆地注视着被渡船搅动的水面，惆怅地叹了口气，心里叹道：“无限乡愁，难熬呀。日日思乡不见乡，何时能回乡？”
The Prev ＊＊＊＊＊＊ 本章完 ＊＊＊＊＊＊ The N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