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茶话会
“我想早点退休算了。反正教龄也积攒了二十五年,就这么开始拿教师退休金,虽然有些吃亏但也亏不到哪里去。现在不但教学任务太重,也得不到该得到的尊重。你对学生们要求稍微严格些吧,吃力不讨好。对他们太松的话,良心上过不去。觉着对不起职业道德。” 第一位女士说道。她是一所当地大专(college)的教授。
在加拿大,无论是大学(university)的教师还是大专(college)的教师,一律被尊为 “教授”(professor)。“教师” 是一种光荣而神圣的职业,备受他人尊重。大专院校的教授们属于社会承认的专业人士。犹如医师、律师、会计师等等带“师”的职业一般,在老日子里是被公认可信度极高的 “担保人” 。能被称为 “专业人士”,或 professionals, 尤其能被社会公认有承保能力的人,多是通过了繁复的专业考核,手握政府鉴定证书。最有意思的是 chartered accountants(特许会计师),名见大报。至于什么软件公司的程序员呀,银行的出纳员呀,律所的秘书和法律助理呀,在老日子里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 “专业人士”。虽然后来习惯于自称 professional,例如 IT professional 等等,但说到底也只能算是 “白领工人”。工人就是工人,无论衣领的颜色。工人中不分高低贵贱。
说话的这位女教授,正在和几位女友们聚会。那是一个小群体的 “女子专属茶话聚会”(woman only teatime)。当女教授的话一出口,其余的妇人们带着敬佩的眼光一致朝向她。在这群妇女中,她的威信相当高。因为她是体面的 “专业人士”。
在加拿大,大专院校的教授们与政府部门的公务员们一样,可以享受到稳定的 “终生职业退休金”。联邦政府称这类退休金为 defined benefit。大专院校的教授们常常具有广博深邃的学识,和难以攀登的博士学位。他们是社会精英。可以想象到,他们私人书房里的专业藏书,堆积如山。相对于他们在脑力上的高投入,退休后相应的退休金和福利,理所当然应该是非常体面。在加拿大社会中,有一种共识:争取成为社会公认的 “专业人士” 的过程,是一种智慧投资(intellectual investment)。而且是有效的长期投资。虽然这类投资也许要在数十年之后,方可见到令人羡慕的收益,例如 “终身职业退休金”。人总有老去的时候。老了,却仍然有体面的收入,怎能不令人羡慕吗?
“ 朋友,我也幻想提前退休。 只是我还没有攒够退休金。与你们几位不同,我从落地之时起,一直在正规的私有企业或上市公司里供职。目前的收入当然算体面(decent)。但那类公司只有defined contribution ,没有 defined benefit。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不信?到网上查查看其中的不同。” 第二位女士说道。
在坐的没有人说不相信。一个是 “奉献”(contribution),一个是 “享受”(benefit),没人不懂这两字的含义。聊天气氛中似乎冒出一股酸味。她说道:“像我这样的人,退休后,多要靠自己年轻力壮时的积蓄,比如通过能帮助减税的 RRSP 。嗨,咱这样的,大半生庸俗忙碌,余生苟延残喘。”
她自嘲“庸俗忙碌”并不是没有道理。她是 “搞 IT 的” 高级技工,就是前面说的 IT professionals。说白了,是某 IT 公司雇佣的白领工人。IT,全名为 information technology。说一个人是 “搞 IT” 的,具体职业非常模糊。可以是码农(coder,programmer)、软件开发师(software developer)、数据分析员(data analyst)、软件测试员(application analyst)、数据库管理员(database administrator)等等。这些职业都可笼统地称为 “搞 IT 的”。说的不好听,是高级打工仔们。
加拿大社会中有共识,“搞 IT 的” 是个收入水平相当体面的办公室工作。正规的私人企业或上市公司雇用 IT 工人时,开出的基本工资,一般来说,不低。既不敢不符合劳动法,也不敢不依赖市场供需。当代社会非常需要带有高强度脑力劳动的 “搞 IT 的” 白领工人们,故而 “搞 IT 的” 人收入高,在所难免。IT 白领们在岗时,个人收入颇丰。除工资基础高外,还包括项目奖励、年底红包等额外收入。偶尔也有机会根据资历 ( seniority ),拿到本公司的股票期权(stock option)。
但是 IT 白领工人们,往往会被硬性化,或叫 “迫不得已”,加班加点。他们钱是赚到了,却鲜少有闲空 “修身养性”。仅有的一些空余时间,往往还要花费在自我提高专业水平上。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现有岗位,又随时准备进一步跳槽。技术工作,不进则退。 相对于功成名就的 “专业人士”和有工会组织的公务员们,上市公司或正规私有企业中 “搞 IT 的”白领们,有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会常常担心被突然裁员。既时刻担心被裁员,又没时间 “修身养性,造成 “搞 IT 的” 白领工人们普遍情商低,不太会说话。
刚才说话的这第二位女士是个 “搞 IT 的” 典型人物。众人脸上推出皮笑肉不笑的客气微笑,心知肚明但凡此人开口时,常是语气里夹酸带醋。知道她的人,说她过于直白。不懂她的人,说她傲慢无礼。比如她公司里的白人老板,每年为她总结个人表现时,都要给她加上一个“缺乏沟通技巧”。客气的说法,她是为人直爽。不客气的分类,就是情商低。因为习惯了她这种低情商的直爽,其余的几人该喝,喝;该吃,吃。没人接话茬。
几口茶之后,另一位朋友略带揶揄地问道:“不是还有 CPP 和 OAS 吗?那两项加在一起,也少不了您的吧?” 这第三位女士与女教授是前后脚的学姐、学妹。原也申请过同一专业的PhD(博士学位)课程。后来,因为种种现实原因,她试了两次都没有通过“综合考试”(comprehensive examination),只好放弃。她说,这一放弃,便使她改变了原有的命运定数。等她醒悟过来时,一切已经太晚了。
平心而论,即便她没有放弃,即便是修同样的专业,总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是后来这个结果。人的命,天注定。时运不济的她,长期以来做一些似是而非的“对口”工作。她也缺乏“搞 IT 的”直爽女的风能电量。在别人耳中,她永远都在为能不能续约,能不能找到下一个合同而发愁。永远是那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因为那些永无止境的远虑和近忧,她的脸色总有些苍白,眼圈总有些发黑,神色总有些郁郁寡欢。
低情商的直爽女叹了口气,回答神色寡欢的抑郁女道:“亲爱的朋友,CPP 和 OAS 两项加在一起,不是不少,是少得可怜。知道吗,每项都有个官方的正式计算法。不信?到网上查查。像我这样的,九十年代初才落地的移民,要是按官方算法算下来,两项加起来,只够付饭费和取暖费。 赶上物价飞涨,房产税大涨,怕是最后连吃饭取暖都不够。”
抑郁女低声说道:“你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嗨,你怎么都比我强。你知道我家的情况,老公和我都被迫只能做合同工。对我们来说,现金才是 ‘王者’。合同工小时费高,自挣自花,不受限制。但也不享受雇人单位的固定福利。我们必须为我家老二买昂贵的医药保险。孩子不但各类药不能停,还要接受特殊教育。加上还不清的房贷,不断上涨的房产税。您说说,我如何能从牙缝里再挤出闲钱,填补齐全 RRSP 空间?我们现在是地道的 ‘月光族’(make ends-meet)。将来可不是全得依靠政府的利民政策和社会福利吗?我早有精神准备,只要老二活着,我就不能停下打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座的几位早都得知她的不幸。也都很同情她。他们夫妻不得不“自我雇佣”(self-employed),或做合同工(contractor)。这样可将每一分能先拿到手的收入(income),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不用讲究税前收入和税后收入。“自我雇佣者”们可以选择不参加 CPP 计划。部分躲不过的所得税,可以抻到年底做个人财政报表时,多退少补,一并清算。说白了,“自我雇佣” 中存在很多的合法避税机会。抑郁女家的老二,出生在多伦多,生下即为加拿大公民。但是非常不幸,天生就有与基因有关的某种 “缺陷”(deficiency)。终身药物不能停。如今必须接受特殊教育。虽然治疗那种病的药物可在向政府申报补贴,部分可求医药保险公司报销,但也免不了部分花销出自自己的腰包。因为生养老二,抑郁女难以专心学习,她最终放弃攻读博士学位。可谓 “命不逢时”。
直爽女同情地说道:“朋友,万一您生个大病,那点社会福利和所谓的全民医疗保障制度,真不够救命的。”
抑郁女答道:“我家有个病号,够我折腾的了。幸亏我身体尚且健康,无病无恙。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万一遇上 ‘万一’,我和老二一起死就是了。” 她人很瘦,稍显不合实龄的苍老,但中气倒可谓 “还行”。
直爽女开玩笑道:“这话很不像你能说出口的。不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吗?”
“我既有远虑也有近忧。咱能力低,想不清爽。可不是只能先对付近忧吗?” 抑郁女自嘲道。
女人们口里的 RRSP ,是加拿大的一项储蓄计划。本意是国家税务单位,给纳税人一个可以合理避税的储蓄空间。算法是以个人上一年度的总毛收入为基础,乘以18%,得出纳税人第二年的 RRSP 空间(RRSP room)。假如纳税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提前撤出部分 RRSP,通过金融单位比如银行撤款时,金融单位要按规定,为国家税务单位届时扣下10%到20%的预扣税(withholding tax )。 理论上讲,RRSP 是一项国家竭力倡导的,为个人未雨绸缪的储蓄计划。各用人单位有组织的 RRSP 储蓄,常常用来帮助雇员们减少税前收入。税前收入低,税后收入比较合情。用人单位的益民策略中包括提到的 defined contribution 。
CPP 全名为 Canada Pension Plan 。是加拿大政府设置的一项退休金计划。一般正规的用人单位在发工资时,直接按比例从纳税人的工资中扣除。CPP 的实质是一种税收。这笔税收,在纳税人六十岁后,可以向政府申请变成个人收入。但从来没有申请加入 CPP 计划的人,终身得不到这笔收入。
好消息是,加拿大的公民们和合法的永久居民们,到了六十五岁后,都可以向政府申请一笔养老金,叫 Old Age Security, 简称 OAS。可以申请,但能不能或何时能到手,要经过政府税收单位的审核。审核过程中有不少条条框框。
加拿大是一个高税收、高福利、高物价的中产阶级国度。一个劳动者的毛收入越高,要上缴的个人所得税越高。比如一个白领职员的毛工资定位是十万加元。在用人单位帮助职员扣除了这税那税之后,职员到手的不过六万左右的净收入。假如那人是个上无老下无小的健康单身者,能够连续十年以上有保障地得到年净收入六万加元的话,可以生活得相当潇洒自在。甚至可小试“挥金如土”。然而,人总有些不现实的欲望。住王府的宗室们,想住进紫禁城当皇帝;能吃饱饭的,不但要饱更要丰富多彩。在加拿大这类的中产阶级国度里,普通人常有的欲望往往是不能落后于同事和邻居。人家门前绿草如茵,我家门前一定要鲜花盛开。有妻儿、有房贷,甚至给小儿子买只新款 iPhone 也要琢磨分期付款的人,夫妻俩的共同毛收入,假如不过区区十万加元,对于一个四口之家而言,多少会感到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
听到抑郁女的感叹,茶话聚会的气氛也变得有点抑郁。第四位女士为了调节气氛,笑着说道:“等死还不至于吧。加拿大属于发展了的国家。是个典型的中产社会。社会福利好。 ‘万一’ 啥的,有些不吉利。咱们转转话题,好不好?” 她不插话还好,话一出口,直爽女眼睛一瞪,立马开始不客气地泼酸水。根本没有顾忌对方是此次茶话聚会的女主人。
“啥吉利不吉利的。也就是像您这样财富自由的富婆,才会顾及吉利不吉利。人家整日发愁如何多挣钱为孩子治病。您呢?富得只剩做义工,搞捐款了。饿着谁也饿不到您呀。您卖了豪区的大房子,可以住进中产区的小房子。我们这样的,卖了现有的小破屋,只能住进远郊的出租屋。像您,眼下关心的课题是,如何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资产。您是 ‘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哪有那个底气?像我们这号的 ‘月光族’ ,日夜担心突然事件。根本想象不出来如何对付 ‘千金散尽还复来’。” 她连珠炮式的一通咧咧,酸味十足。富婆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这位“富婆”相当年轻貌美。红了脸后,越发盛春桃花绯粉染晕。她喃喃地说道:“过分了啊,朋友。我做义工是为了增加社会经验。为将来找工作做准备。我也有远虑,也要为对付突然事件做准备。再说,慈善捐款不是可以减税吗?我们是因为生意上的需要,不得不买大房子。我们的房贷超重,房产税超高。”
群中不知谁来了一句:“是过分了,朋友。可不就是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话是至理名言。反而是你,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怎么口还不见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包括直爽女本人在内的众人,嘻哈大笑。直爽女挤挤眼,来了一声:“汪汪~”。她们之间似乎开玩笑开惯了,反而觉着相互间的损骂,是表示友爱的某种方式。不是吗?当然是个大大的问号。
富婆女士与其余的几位略有不同。她加入此群较晚。众人不清楚是谁介绍来或怎么带入的。更不清楚,她为什么总能坚持邀请一群与她不太合拍的人聚会。富婆是个既喜欢交际,又善于交际的人。似乎是,什么阶层的人她都能交际。可谓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能奢能俭。直爽女的酸损,多少是出自对自己做不成此类交际花的“羡慕嫉妒恨”。富婆透露过,她是个“投资”移民。尚未落地时先在多伦多最豪的核心豪宅区,买下了当时价值近千万加元的宽大房产。她说过:“万一,四个老人同时过来访问,总得有他们各自的私人空间吧?他们不过来时,我还可以搞搞 B&B (Bed And Breakfast)。” 嗯,这个理由,听上去很有规划和远见。
在多伦多买房的大拇指原则,也叫首要原则,是位置、位置、位置。富婆小庄园般的豪宅,位于多伦多有名的豪宅区。这个区,是大多数的华裔移民们,不敢也不愿意考虑的区域。顺带说明一下,今日几位女士坐在富婆家的花园里闲聊的时候,互联网上刚刚出现 Air B’n’B。今日在座的大部分女士们,根本没有听说过那个词。就连 “搞 IT 的” 直爽女,也只在网络上瞄到过。Air B’n’B 可算是年代新鲜玩意。但是利用自家的空闲卧室,做 B&B 小生意,在加拿大却有着相当长的历史。B&B(Bed & Breakfast),说白了就是民宿。通常包括为旅客提供一间卧室,与主人共享洗漱间。主人在早上提供一顿丰盛的早餐。据传,B&B 是来自英伦和欧洲的古老民俗。加拿大公民们至今仍属英王的子民。故而在加拿大,英、法两国的文化传统,随处可见。
尽管“投资移民”富婆尽力保持低调。除了天然加人工的丽质外,她平日穿着朴素,举止谨慎。走在路上,与普通人差别不大。只是当她开车出行时,驾座却相当豪华。她的近千万加元豪宅有多处车库。车库里泊着不止一辆欧洲原装豪车。她说过:“老公每年要过来度假。他喜欢到野外开车兜风。” 所以呢?家里既需要豪华的大型SUV,也需要昂贵的敞篷跑车。她家里请了一名勉强能说几句英语的南美女佣,说是厄瓜多尔人。“因为是钞票(cash)交易,故而便宜。比菲佣们更便宜” 。她家的花园要请专业园工定期打理。“我又不懂种植,怕荒芜了好好的花园” 。孩子们上的是当地最昂贵的私立学校和幼儿园。“我怕公立学校管理宽松,生源良莠不齐,影响教育质量”。她经常在家中举办茶话会,或小型派对。虽然她的茶话会会邀请各色人物,但她鲜少会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邀请进同一个派对中。她似乎有意避免 “鱼龙混杂”。比如今日在座的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士们。彼此相熟,有共同话题。富婆说过,她喜欢为道同志合人士提供交流信息的场所。
富婆喜欢组织派对,是一个熟练的女主人(hostess)。她喜欢陪笑脸,她的笑容真实灿烂。她喜欢活跃气氛,她的嗓音轻柔敏感。她特别能容忍不同意见,像刚才直爽女的话说得那么难听,也没见着她急着白眼。实话说,富婆是位很有魅力的交际能手。是位通过两三句交流就能引人喜爱的窈窕淑女。可在座的其他女士们总觉着她哪里有些不对头。也许是,“代沟”?其余几位岁数稍大的女士们,总觉着与她隔着一层。富婆越是真实灿烂,别人越觉着她在演戏。越是轻柔敏感,越是让人起疑她另有所图。
说起来,也是她自己不好:神神秘秘。她对自家的经济来源讳莫如深。只是淡淡地强调,挣钱是老公的事。她是家庭主妇,负责相夫教子,管理内务。她曾经透露过,娘家没有矿,婆家也没有矿。丈夫是位专业金融人士。有人记得她说过,好像是 “早年在香港炒股发了一笔财,认识了一些金融巨擘”。后来回国,专心搞针对国内产业的 “对冲基金”(hedge fund)。“他觉得他对国内产业和市场更了解。” 富婆的老公比她大了十几岁。婚后富婆趁年轻,一气生了三个孩子。男方是再婚。是否有拖油瓶?她没有透露过,至少没在这个群中透露过。
听到她老公是做“对冲基金”的,自认为懂些市场经济的直爽女,能对这种富老夫、美少妻的结合有所理解。金融大鳄与小美人鱼的结合,是生意场上的常态。也难怪富婆喜欢举办茶话会、或派对一类的活动。她可能是她老公生意场上的帮手。由夫人出面,上下打通、左右逢源也算是当代生意场上的必须。
“对冲”(hedge)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转的游戏。尤其是针对国内市场玩西方人定义的“对冲”,更具挑战性。再尤其,以他老公的那个岁数和英语程度看,能玩也敢玩对冲基金的人,一定要有厚重背景。即便对于数学天才,能在国内政、商两界打通各路衢道,收集到内部情报,通过综合分析,预测某“旺”股的下滑走向,及时对冲 …… 谈何容易?“对冲”说到底属于赌博,不过是一种高雅而合理的赌博。但凡是赌博,亦讲究鸿运。道貌岸然的赌博,非但要有鸿运,更要有保护伞。群里有人听到过坊间流言,富婆夫妻的上一辈亲友中,存在某位神秘的大人物。甚至有人怀疑,或许是尚未暴露的虎级“赃官”?
但是, “对冲” 二字对这个普通但体面的知识女性群来说,无人真懂。也许,富婆故意借口无人懂的赚钱方式,用以掩盖不好明说的真相?Who cares?真没人在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儿坐在富婆的花园里,享受明媚阳光和清新美景的几位女士们,初始走到一起,缘自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曾是沦落人,但如今是有资产的中产阶级。包括总是怼天怼地、爱说酸话的直爽女和眼圈发黑的抑郁女。无论私宅大小,房贷有多重,只要是“买下”的,就算个人资产。几位女士中,除了尚且年轻的富婆之外,其余均是在八十年代中期、晚期或九十年代初期,跑出来的“老移民”。她们出来时,或“研修”,或“陪读”,或有其它不好开口的原因。其中有一位很少开口说话的“大姐”,据说是早些年公费派出,研修后没再回去。她们是一群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们。诸位除去有房有车、有家有口之外,皆有正规大学的正式学位。像女教授和不爱说话的大姐,拥有多伦多大学的博士学位。
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谓是深一层的 “脸熟心不熟”,谁也不好称他人为“闺蜜”。不能简单形容她们之间的相互交往是 “虚与委蛇”。但各自确实都有不可与人知会的“家丑”,都会知趣地为他人留下私密空间。她们都是不多问对方的过往,也不自曝己方的过往。她们个个自诩,是靠自己的能力,白手起家。都是在一番奋斗后,跻身于布尔乔亚阶层。最能让她们凝聚到一起的黏合剂话题,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厌恶和憎恨。她们的父辈们在文革初期,虽然不能说统统遭到批斗,却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严重些的,比如不爱说话大姐的母亲,因为不堪忍受种种精神屈辱,抑郁成疾。老人没能看到丈夫的平反,便撒手人寰。稍微幸运些的,比如女教授的父母,不过是被刷了几张大字报,后来举家下放到五七干校。她们最大的怨恨,是由于文革动乱,使她们荒废了青春,荒废了最能长知识的青少年时光。
不爱说话大姐尤其不爱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她看来,这群人中又有哪个家庭不是那一段疯狂乱象的受害者?谁又不是一天天熬出来的?她很烦别有用心的人,总在叨叨那些令人心碎的话题。一个人一天到晚自怨自艾,怎能 move on?既耽误时间,又损伤脑细胞。别人说她是,“不爱说话”,但她自知道是,“无话可说”。天涯沦落朋友聚会的禁忌:不要与非自己专业的人,夸夸其谈自己的专业。不要与不太熟悉自己的人,讨论时事政治。故而她干脆只听不说。人生苦短,时光可贵。
不爱说话大姐即便不说话,她清雅的姿态仍使人敬畏。在她的影响下,其余的几位“妹妹”们逐渐意识到了一个不成文的守则:知识分子必须洁身自好,保持“清高”。中国古代的知识阶层常自诩为 “清流”。与现代的“精神贵族”,多少是一个意思。知识分子们可以在物质上清贫,但在道德上永远不可沾染上铜钱臭气。在这群人中,绝对不能是,也绝对没有,那种爱慕虚荣的“玛蒂尔德”(Mathilde Loisel )。玛蒂尔德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短篇小说《项链》中的主角。群中无人没有读过《项链》的翻译版,或中文或英文。再如高知女教授,读的是法文原文版。清流们或精神贵族们,对于那些不敢于面对现实,不敢于 live within your means 的人,绝对看不起。
此刻,由于低情商的直爽女,东一枪、西一棒地搅局,搞得在座其他几人颇为尴尬。女教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喃喃道:“大俗方为大雅?” 她的声音很低,没人多加注意。
既然提到了“减税”,女教授委婉地向富婆问起一些她过去没有特别上过心的税收问题。似乎是,像老话中的 “君子远庖厨” 或 “藏巧于拙”,一个简单的 “不知道如何避税” 特别能够彰显出非金融专业、非财会专业的高级知识女性的清雅。富婆笑着答道:“实话说,我是请专业会计师做年低税收结算。虽然我的大学主科是财会,但各国的税收系统和制度不同。这边的许多规矩,我没有深入研究过。再说,如何利用税收法的漏洞,合理合法地避开税收制度的陷阱,是个挺复杂的事。我现在没有精力专注这些。个人觉着还是留给懂行的专业人员比较合适。等孩子们大些时,我或许有机会找回专业?” 听她的语气,她似乎对自己最后这句话亦有所怀疑。
女教授微笑着点点头,笑道:“言之有理”。她心说,富人致富有其必然性。这其中的“必然”,颇为神奇。他们绝不会随意透露给不相关的人。她觉着自己与富婆其实属同类,同属“情商高”。高情商的人不会故意为难他人,不会动辄酸别人,让人下不来台。更不会夸夸其谈,给些有的没的“建议”。高情商的,或叫 sophisticated 人,深懂直白的危害。女教授抬头环顾,仿佛在瞬间看到一向清高的不爱说话大姐颔首默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