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好 02(2024)

绕不过的话题

也许意识到了自己前面的失态,直爽女听到富婆是请专业人士帮助做税后,她收敛着低声说了几句:“不好意思,我都是自己做财政年税报表。我的,很简单。自己敲敲计算器就能算清楚。” 抑郁女点点头,说道:“我的更简单,都是由老公做。” 众人知道,她家的税收报表可不是自己敲敲计算器能算清楚的。为了能够全心全意地照顾老二,夫妻俩只能如此分工。众人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女教授虽然说不出口,但心里为抑郁女感到丝丝悲哀:这位学妹在婚前是个相当阳光开朗的“少女”,甚至有些大条,有些二百五。可婚后却一步步变成丈夫的附庸品。她们这个群里的人都知道,抑郁女是在丈夫的敦促下,不得不生养第二个孩子。而她丈夫又是在他原生家庭的压力下,不得不试图在加拿大生一个“能接香火的外籍人”。在女教授看来,学妹的悲情源头,出自她丈夫的软弱无能和封建意识。假如没有老二,她完全可以与丈夫离婚,带着老大做个边工作边养家的单亲妈妈。加拿大是个高福利国家,单亲妈妈有单亲妈妈的特殊福利。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旁人不好随意置喙。女教授默默地饮入一口清香扑鼻的茶汤。富婆的茶叶确实是极好的。就如她全套精美绝伦的西式“骨质”瓷茶具( bone china )。

提到做税,直爽女说得没错。她和老公都是上市公司的长期雇员(perminate employee),各自有各自的工资收入。各自有各自的福利。假如一人不幸失业,另一人的收入尚可支撑每月的家庭花销。在加拿大,如果只有正式的工资收入,还真是只要会做算术,一个人总能磕磕绊绊地填写清楚个人财政报表。在税收软件出现之前,大多数的工薪人员还不都是靠自己敲计算器?

但是,如果有不同收入来源的人家,比如富婆要开办小商务 B&B ,其财政报表会变得相当复杂。有不同财政来源的人,最好请求专业会计师的帮助。政府不是傻子。发现税收漏洞,一定会想法添补。但总为老百姓留下一些避税窗口。税收政策的不断更新和变化,又会设下更多的税收陷阱。小老百姓有时特别容易踩雷。

在短暂的沉静后,富婆轻声笑道:“诸位,还是让我们 ‘人生得意须尽欢’ 吧。天气这么美好,大伙儿好好享受花的芬香和空气的清爽,如何?我这个花园,打理得还可以吧?”

抑郁女接口说道:“不能再同意了。加拿大是出了名的半年冰雪。搞的人严重缺钙,缺维他命D,缺精神头。对我来说,全球暖化反而是件好事。咱起码能在户外多散几天步。” 

“政治不正确!” 在座的女士们又是一阵玩笑,但一致赞成她的不正确观点。加拿大是出名的 “好山、好水、好寂寞”。赶上一场大暴风雪,往往会断电断水。有钱的人,退休后喜欢做“雪鸟”(snow bird)。但并不是所有的公民们都有能力,飞到佛罗里达避寒半年之久。也不是所有的公民们都喜欢冰雪运动。更不是所有的公民们都买得起室内健身房的会员证。 散步却是一项人人可为的运动。

富婆突然惊笑道:“咦?我家小柯基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你们瞧瞧,是不是很可爱?四条小短腿,两只大耳朵,一个小肥屁股。”

见到可爱的小柯基,不爱说话的大姐顿时喜笑颜开。她真心赞美道:“这个小可爱!最喜欢它一颠一颠的小肥屁屁。要是您不在意,我们约个周末,到我家附近的大公园里,一起遛狗散步如何?住在远郊的好处就是自由空间多。我心情不好时,爱带着我家小柴柴出去蹓跶。柴犬那张笑脸和金钱尾可招路人们的喜欢了。” 柴犬龇牙咧嘴时,常像是在笑。尾巴还总是卷起,被称为 “金钱尾”。 不爱说话大姐可能是因为岁数偏大,颇为迷信。她坚信“金钱尾”的宠犬,一定能为她带来更多的好运气。

不爱说话大姐和年轻貌美富婆有共同爱好。她们都是爱动物人士,都拥有宽大的供宠犬活动的户外空间。谈起狗狗的事来,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直爽女这时又酸道:“啊呀,也就是您们这些有钱有闲的人养纯种狗。讨饭流浪汉们只配养杂种狗。养啥样的狗也代表啥样的阶层 ……” 她的话音未落,女教授突然连打几个喷嚏。她囔囔地解释道:“诸位,对不起。我狗毛过敏。你们聊着,我到那边去调整一下。” 

小狗的到来,调节了气氛。其余几个人开始专心饮茶,咀嚼坚果,品尝小点心,谈笑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和猫狗奇闻。就连直爽女也忍不住谈起她家的纯种暹罗猫。有钱有闲养纯种猫,养啥样的猫也代表啥样的阶层。

年轻貌美善于交际的富婆,说了声“对不起”,暂短离开。她要将小柯基圈会屋子里。有人狗毛过敏。自家的宠犬为他人造成不便,她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不久,散了一圈步的女教授回来重新加入女士们。她听到女人们再一次开始讨论社会福利的话题,默默地叹口气。她不喜欢听这种话题。但是,她知道在这个“朋友圈”里,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戏剧或毕加索的蓝色画期。

她听到抑郁女感叹道:“ 想想看,还是像奚大姐那样的,虽然落地晚,却因为种种原因能充分享受政府的各种福利。对于我们而言,生活里充满了种种不愉快,种种不方便。她却能甘心做赤贫,生活得惬意。我真希望我有她那样的勇气。” 

女教授问道:”谁是奚大姐?“

抑郁女答道:“就是魏老师的前妻。”

“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魏老师 ……”

不爱说话的大姐轻声提醒她道:“过去和我一起实习过的老魏。瘦瘦的,带着一副半寸厚镜片大眼镜的那位。你和我们不是一个学院的,可能与他交往得少一些。”

“哦,想起来了。他夫人姓 ‘奚’ 呀?我似乎见过面?怎么魏老师离婚了?”

直爽女直白地说道:“教授呀,贵人多忘事。记得上次聚会时,哪位提到过。好像他们的离婚叫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是因为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是分开过日子,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益化。”

抑郁女接话说道:“对,是我告诉你们的。这事我清楚。离婚后,奚大姐就算孤寡老人。不对,是没有其它收入来源又无人照顾的孤苦老人。因为她收入太低,能从政府那里申请到一笔特别补助金,叫 GIS。GIS 就是 Guaranteed Income Supplement。GIS 的实质是赤贫补助金。”

她们谈论的奚大姐,岁数比较大。到知识女士们坐在富婆的花园里,吃茶闲聊,憧憬退休的这一天,奚大姐早已“退休”。早已符合条件领取加拿大的养老金 OAS。 奚大姐落地时间比诸位女士们晚。她因为岁数较大,没有特别的技术,既不通英语也不通法语,自落地后不但找不到正式的工作,连到小饭馆里洗碟子也难以被雇用。几位女士都帮助过她找临时工作,但都无果。她与魏老师汇合后,夫妻俩曾经一度从更早期的南韩移民手中盘下一家小方便店。没出三年,他们又盘了出去。小店位于多伦多内出名的“警匪活跃区”。多有流浪汉、瘾君子当街横躺。偷摸抢劫伤人的事,时有发生。虽然他们三年内没有被偷抢过,但后怕无穷。

奚大姐一但达到符合吃养老金的最低要求后,就立刻开始申请这笔社会福利。要是按 OAS 的算法,她能拿到的养老金少之又少。因为没有过正式工作过,从来没有过像样的收入,她不可能有 CPP。即便有 RRSP 空间,也形同虚设。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利用那个空间为未来攒钱。在丧失了劳动能力后,奚大姐可谓贫民中的赤贫。但她本人仍然按政府的要求,年年申报个人财政报表。实质上就是告诉政府:“我是纳税人虽然我只吃社会福利。我是加拿大公民,我有选举权。政府赡养老实纳税的公民,天经地义。”

加拿大民主选举制度下的各级政府,最不敢得罪的人,是“选民们”。

奚大姐赤贫。因为她赤贫,除去可怜的 OAS 外,她还顺利地拿到了老年人扶贫辅助金 GIS。GIS 的计算方式是基于纳税人个人的年收入。但有特定的条件。其中一条的全英文为:“You may be able to get this benefit if(您可能得到这项福利,如果):…… your income is below $21,624 if you are single(如果您是单身并且收入低于 $21,642 加币), widowed(鳏、寡), or divorced(或者已离婚)……” 根据这个条件,赤贫的奚大姐与魏老师离婚后,毫无障碍地领取到 GIS。假如没有离婚,政府还要查看对方的经济收入。

即便有 GIS,奚大姐仍属赤贫。 带有社会主义色彩和人道主义精神的福利国家加拿大,是个非常负责任的国家,绝不会由着公民们自生自灭。 所以,奚大姐很有运气地排队等到了一套政府的扶贫套房。不大的一居室套房, 房租是有保障的低廉。据说,只相当于她个人收入的一半。 无论那套房的面积有多小,窗外赏心悦目的湖光绿影,却价值百万美元(a million dollar view)。 同地段的一居商品房,其月租金比奚大姐每月的福利收入总和还要高出一倍。 老人们最关心的看病吃药问题,也不用她操心。出门几步就有家庭医疗诊所。里面还有会说普通话的护士为她类服务。加拿大拥有美名远扬的全民医疗保障系统。

女教授有些不惑地问道:“总靠社会福利过日子的人,听上去怎么像是个社会寄生虫?很丢脸。”

不爱说话大姐,见到富婆去伺候小狗还没有回来,突然笑着问道:“做社会寄生虫,又有什么不可以?与那些因为收入太高,绞尽脑汁逃税避税的人,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反正政客们都需要你的选票。个个的眼睛半睁半闭。 加拿大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   

直爽女打断她说道:“不能说是 ‘社会主义’ 国家。讲究政治正确的政客们会不高兴。 加拿大是一个贫富差别指数不算高的,发展了的富裕国家。一个带有浓重社会主义色彩的,具有极高人道主义道德水准的国家。” 

女教授揶揄地说道:“你定义得很对。还要加上一个,是言论自由的民主社会。鉴于言论自由,我个人认为,没有对国家建设做过贡献,鲜少向国家缴税,却能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充分享受社会福利的人,纯属是这个国家的社会寄生虫。言论自由啊。这只是本人的个人观点。切勿与政治挂钩。用纳税人的税收养寄生虫,对纳税人公平吗? ”

“不公平又能怎样?您有收入,遵纪守法地纳税,是您的荣耀。无收入的人,按部就班地免税吃福利,也并不丢脸。 只要两种作法都是合情合理,两种人都听话守法不伤害他人。” 不爱说话大姐此时,石破天惊地呈现出一番斗志。她的真实岁数与奚大姐差不多,只是面相少兴。她仍然在进出实验室,尚未考虑过彻底退休的问题。众人都曾笑过她是 “鞠躬尽瘁地工作,死而后已地纳税”。

抑郁女感叹道:“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没出息。 想来在富人的饭桌上永远不会有这类话题吧?” 

直爽女笑道:“不是说了吗?穷人们靠吃社会福利生存与富人们绞尽脑汁避税,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她下颌扬向一个方向,放低了声音说道:“人家偷税漏税的方法多得您想也想不到。贫穷限制想象力。没钱的人想象不出如何洗钱。” 抑郁女愣了一下。她真不明白合法避税和洗钱的直接关系。也许,她太穷了。

众人注意到,年轻貌美的富婆手里端着一盆新鲜瓜果,婀娜着姗姗而至。女人们立刻转移了话题。

女教授问抑郁女道:“是不是,奚大姐有个一个挣大钱的儿子。你清楚吗?” 

“是。那个儿子是学软件工程的。大学一毕业就去了旧金山。再也没有回来过。几年前把他爸爸魏老师,也担保过去了。 ” 

“ 你是说,魏老师入了美国籍? ”

“ 入没入籍,不清楚。 魏老师先离婚后去美国,板上钉钉。”

奚大姐的独子如今也该年近四十岁。他有多少财产? 在座的女士们中,没有一个人清楚。也没有必要关心。 只有抑郁女听到一个熟人提起过,魏老师的儿子先是在旧金山与两个同学一起搞软件初创公司。因为竞争激烈,公司发展不起来。几年后,赶上美国的“房贷金融风暴”(2008年)。他趁机在旧金山的湾区(San Francisco’s Bay Area),开始捣腾房地产。据说,他拍买下了两幢破旧的破产典当房(foreclosured)。后来将他老爸接过去,帮助修理房屋。那就是传说中的 “担保过去”。

魏老师从年轻时候起,动手能力极强。刷墙、布线、接通管道、换屋顶油毡等等,全是自己动手。当年魏老师夫妇要从南韩移民手中盘下小方便店时,因为手头紧张,缺乏周转资金, 曾向不少朋友借过钱。其中包括抑郁女的丈夫。 每当提起借钱一事,抑郁女总是感叹说:“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家那时刚有老二,哪里有闲钱?幸亏我老公那时没开始搞 ‘自我雇佣’。所以他那时还有一点 RRSP。他撤下他那点可怜的 RRSP,为朋友两肋插刀。”

当然,魏老师很快就将借朋友们的钱还清。他们的小店没能支撑过三年。据说,加拿大税务局曾有过一条不成文的概念:小商贩们可以在正式登记后连续报损两年。但到了第三个财政年底,必须要有“成效”,就是要有收入。估计魏老师的小方便店实在撑不过第三年,不得不盘出去以便“有成效”。魏老师是知识分子,要面子。他宁肯欠银行的高利息,也不愿欠“面熟”人的人情债。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各家都不容易。“熟”人之间的关系需要保持淡如清水。为了保持淡如水的关系,不要轻易张口向“熟人”借大钱。尽量不向人借钱,欠钱要尽早还清,似乎是华裔沦落人中的约定俗成。

抑郁女说道:“后来听我们的共同熟人提到过,魏老师那边如今每年的房租收入,至少十几万美元。 算是苦去甘来。据说,魏老师的儿媳妇雇用魏老师负责收房租和做日常修理等等。儿媳妇开了一个小管理公司,管理她那几幢出租房。她给公公开工资,还可以少缴不少商务税。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魏老师的英语口语相当烂。做收租翁和管道修理工,挺适合他。”

她的头朝向坐定的富婆,问道:“回头您办 B&B,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打算?”

富婆笑着搪塞道:“可以借鉴。不过,我可没有一个动手能力强的亲戚。我妈都不愿意过来为我带孩子。”

不爱说话的大姐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也不愿意为女儿带孩子。好不容易熬成空巢了,不想再回到吵闹的烦心日子。人家还嫌我不懂行。”

女教授接话道:“那是因为您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也盼望着彻底空巢的好日子。我也不打算带第三代。”

直爽女打断了她们,仍在继续谈论魏老师道:“听来听去,总觉得魏老师,肯定是移民美国了。我要是有那个机会,我也要入美国籍。 美、加都承认双重国籍。去挣美元不说,那边的税还比这边低。虽然有互动协议,但谁会在那边缴了税,还到这边再缴?人太老实被狗欺。双重国籍照样可以享受加拿大的全民医疗保障系统。其实,如果有钱买医疗保险,还真不用太在乎加拿大的免费医疗保障系统。公家医院,小病拖大,大病拖死。 ”

话糙理不糙。众人竟然一致赞成她后面这句 “小病拖大,大病拖死”。众人都见到过、听到过例案。

女教授说道:“哦,我的思维总比你们的慢半拍。我总算明白了。就是,两人离婚后,奚大姐报税时,不用再报老公的收入。她以单身的方式,安静地享受能得到的社会福利。这两口子得有多精明呀,连离婚避税也能想得出来?”

直爽女开着玩笑说道:“处处发挥华人的聪明才智。我等的精明,天下第一。” 众人又笑了。这句话,很精辟。

不爱说话大姐感叹道:“嗨,他们走到离婚这一步,是个必然。听到他们离婚的消息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抑郁女后知后觉地问道:“对了,最了解魏老师的,不该是您吗?”

不爱说话大姐答道:“我和魏老师一起实习时,多少听到过他的前半生经历。但不清楚他的现状。从魏老师离开大学实验室后,我们很少联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来还借我的钱。有些年头没接触了。说来惭愧,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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