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简介】汪九从殡仪馆出来,再次巡查邢家老宅的状况。他遇到了尚未回家歇息的陕北婆姨。两人打了招呼后,各自做各自的事。各自想各自的心思。陕北婆姨回想自己的丈夫麦丰收是如何漂落到汪家堡。汪九回忆到邢家是如何承包下原大队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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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九推开半掩着的院门,进到邢家宅院里。先去了客栈所在的半边。因为去年秋季邢家老宅和邢家客栈被标为“危房”,村资产管理公司帮助清空了原有的租客们。今日,房里、院中空无一人。大约是发现有人影晃动,一群麻雀呼啦一声,从草丛里飞走。汪九摇摇头,感叹道:“怎么只大半年就变成杂草丛生,门可罗雀啦?”
他围绕着客栈转了一圈。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或推开门,或隔着玻璃窗朝里望,一间屋一间屋地检查。虽然某几间里有些没完全清空的垃圾,但确实没有人迹。汪九满意地点点头,叨叨着:“这客栈扒倒了确实可惜。可不扒,又实在碍眼。” 他心里明白,虽然是在他的请求下,区里派人将客栈标为“危房”,实际上房子结实得足可以住人。他长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要不,改成殡仪馆 ?可 …… 这是黄金地段。不好好给活人用,确实可惜。” 他想起李逸枫的话,会心地苦笑了一下。他边感叹着,边向院子西厢通堂踱去。
从外围墙的走向看,邢家老宅和邢家客栈应该同处一座大院落里。这处宽大院落是由邢家原宅基地和后来由部分自留地转为建筑用地组成。院内没有特意的院墙将两边隔断。反而用一处贯穿南北的厢房,也可称为没有门的通堂(廊)将住房群分成两个部分。院门开在客栈一边。邢家宅院的东厢房,是客栈的西厢房。客栈的厨房、库房、开水房等等都设在通堂里。邢家与客栈共用一处厨房、库房和开水房。邢家人穿过自家的东厢通堂就可以到客栈一边。反之亦如此。邢家房本上的“实测面积”为四百六十六点六七平方米。在农村,“实测面积”指农户的宅基地面积。
穿过通堂,汪九进到邢家老宅的院落里。他见到陕北婆姨正在进进出出地忙活。他问道:“丰收媳妇,怎么不歇息?”
陕北婆姨见到汪九,顿时喜笑颜开地说道:“村长呀,这不是刚拿到新宅院钥匙,乐都来不及乐呢。我哪有心思歇息?说实话,这几天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歇不下来。正好大闺女要我将她爹用过的老物件检出几件,她好再捡捡拿去做纪念。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干脆将能搬动的,先全搬到我那边去。我们那儿宽敞,特能堆东西。回头让她自己慢慢挑。她不要的,我们可能需要。村长,我得谢谢您。村里能那么快就给我们定下新宅基地,多亏您的帮忙。”
汪九点点头,说道:“谢什么?我还得谢谢您和丰收。这么多年来,不辞辛苦、不计报酬地照料老邢。对了,回头您也问问老邢媳妇,看有没有她想带走的东西。丰收呢?不来搭把手?”
“进山了。如今人家成了香饽饽。到处有人请。昨儿就过去了。小北一会过来帮我搬大件。村长,您快放下。别累着。”
汪九笑笑,答道:“您是怕我失手粹了坛子?得,我也别碍手碍脚了。您继续忙吧。我随便转悠一下。”
陕北婆姨明白。汪村长这会儿不想有人打搅。她由着汪九转悠,自己忙自己的。边忙边想着自己的心思。
丰收,陕北婆姨的男人。姓“麦”,有个外号叫 “陕北麦客”。麦丰收一家人原籍在陕北某深山沟里。那地方交通不便,十分贫瘠。他家里兄弟姐妹多,他是最小的。九十年代晚期,麦丰收跟着本家舅舅和二哥,出外来做“麦客”。这组人从南到北打短工,帮助收拾农作物。他们路过汪家堡,那时还叫 “大堡”,帮助收拾农作物时,都是住在当时仍被村里人称为“大队招待所”的邢家承包经营的简易客栈里。
连续帮工几年后,陕北这伙人通过老邢,结识了汪家堡村一位土“农业专家”。那位被戏称为“穑督爷”的当地土专家,是个人物。头年说服了承包责任田毗邻的几户承包人,将田转租给他。他要按他的想法,不越过上面的规定,统一规划,统一种植,统一管理,统一收割。他计划大搞科学种田,机械种田。他缺少的是肯听吆喝、肯吃苦、不斤斤计较得失的帮手们。说白了,就是长工、短工们。他问陕北一伙人里,有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帮他种 “京西稻米”。
麦丰收当时是头一次听说 “京西稻米”。他原本也被北方能种稻米这种新鲜事给吸引住。尤其总听到类似 “当地小环境特别适宜种稻米”一类的话。他过去一直以为只有南方出稻米。帮助割稻子时,用的镰刀与割麦子的镰刀很不一样。起初用着挺不顺手。他不爱吃南方出的那种黄褐色的米。一听到“稻米”二字,他便不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穑督爷”接着提到什么机械种植、机械收割,“机械”二字又让他特别动心。他一代人中像他这样想学开汽车、拖拉机、收割机一类的人不在少数。就是机会太少。
为了让陕北一伙人知道京西稻碾出来的米煮出的饭是什么味道,“穑督爷”还特意邀请陕北一伙人品尝用京西稻米蒸出的米饭。麦丰收这才大致了解了何为粳米,何为籼米,何为精米,何为糙米,何为白米,何为褐米,何为长粒,何为短粒等等。他还听说,京西稻米过去专供御厨房。“乾隆皇帝亲自命名的 ‘京西稻’。” 孰真孰假?智者见智。不过在那个年头里,就时兴动辄搬出“乾隆皇帝”这个大块头。这一套很对麦丰收这号人的胃口。他的兴趣被调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陕北一伙人却得到消息并在讨论是否进“工地”。为了举办夏季奥林匹克,首都要大兴土木。急需大量的建筑工人。舅舅对他们说:“俺过去在县里的一个熟人说,他揽下了工地上的活计,问咱们一伙愿不愿意跟着他干。他负责带队,吃住都有地方。进工地干活可是个当工人的好机会。工地上欢迎有组织的临时工。啥叫 ‘有组织’,就是有人带队,有人负责任。这可是挣钱的良机。” 多数陕北麦客们,决定跟着舅舅,一起参加“由县里组织”的建工队伍。
麦丰收比普通麦客们的资质稍高。他扎实地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还能“跩”点打油诗。是那伙人中的小秀才。可他从小就被家里人骂“娇”、“懒”。一天到晚喜欢琢磨如何“省力偷懒”。不完全是他的错。家里男丁多,他是幺子。是家里唯一顺顺当当完成义务教育的孩子。所以必然娇惯一些。麦丰收记得,在镇里上小学的时候,有个老师曾对他们各村来的农民子弟们说过,种田也像干其它事一样,不能只靠苦干。要学会巧干。“怎样叫巧干?”孩子们问。老师答道:“科学化,机械化”。麦丰收回家后将老师的话学说给家人听。他大大笑着答道:“这个老师不咋地,教孩子们学偷懒?”
“要学会巧干”一直是麦丰收用来偷懒的理由。当年老师对如何巧干的答案是“发明机器。让机器帮助干活”。眼下听到“穑督爷”画出的大饼包括机械种田,不由他不动心。他对舅舅提出,他想要留在大堡,跟着当地的农业土专家学习机械化种稻。舅舅骂他傻:“傻!有机会不去当工人,想给地主当长工?”
二哥更甚,公开骂他是父母偏心养出来的懒货:“舅,我娘恁偏心。在家里,好吃好喝都由着他。瞧瞧,这不是就养出一个不孝子?一点不想为家里增加收入。弟,就算你不懂孝敬父母,自己的婆姨和孩子总不能叫咱爹娘给你养一辈子吧?俺想不通,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咋就看上了你这么个懒人!” 麦丰收的二哥对弟媳妇当初在几个兄弟中,偏偏挑选上了最懒的麦丰收,一直耿耿于怀。
听到他二哥又提养老婆和孩子的事,麦丰收感觉受到侮辱。他和他二哥争吵起来,几乎动手。舅舅拉开他们,呵斥道:“那女子看上的是你弟有文化!你弟再没出息,起码是个秀才。哪像你,大字不识几个。”
麦丰收身子懒,但脑子不傻。他第一次来到大堡时,虽然时间不长,却意识到西岩寺一带是个好地方。同样有坡有沟,人家这里咋就搞得绿水青山?水土像是比家乡山梁上的肥沃许多。也有山,山脚下却是一马平川。附近有大水库。河流水渠成网,浇灌方便。这里的人,种地不见得有多大能耐,当然除了那些当地的土专家们。麦丰收靠着他朴素的下意识感到,大堡的同龄人都不爱种地。“人家不靠这个”,舅舅说到。他指出:“守着大城市的人,眼高手低,恁娇气。” 麦丰收想到自己。“俺也不喜欢顶着烈日在地里苦苦刨食 ……”
但他不敢顶撞见多识广的舅舅。
他们一伙儿暂时落脚的“大队招待所”,也令整日将““要学会巧干”放在嘴边的麦丰收眼界大开。招待所用的是自来水,后来还装了太阳能热水锅炉。共用的洗漱间,定期放热水。共用厕所间,用的是抽水马桶。每日能冲澡,拉水冲马桶,对于从陕北山沟里出来的麦丰收而言,条件好得像上天堂。招待所每日提供一顿早饭。虽然早饭很简单,不过是窝头、粗面馒头、咸菜、杂豆米粥、棒子渣粥和豆浆等,但管饱管够。舅舅对老邢装的“太阳能热水器”、厨房里接通的煤气、厕所的粪便如何处理等等,非常有兴趣。他得空就会与老邢一起喝小酒、唠嗑、胡扯谈。麦丰收特别喜欢听老邢“大烟筒”山南地北地胡侃。
直到麦丰收留在了大堡有一段时间后,他才得知,招待所的老板“大烟筒”,为了能够集中精力经营“客栈”,将自家承包合同中的责任田转租给了那位计划种京西稻米的“穑督爷”。虽然此时已经不时兴叫“人民公社”,转租毗邻责任田的几家农户主动形成了农副产品合作组。他们一起商量和集资,统一规划大面积的机械化操作和科学种田。
转租土地的“地主”们,基本上是亦农亦商。每年只收地租。农忙时帮一把手。他们根本不用去操心杂事,诸如要种什么,怎么种;上面新规定了什么,今年要交多少公粮,等等。也不去操心,余粮如何到市场上去流通。老邢说:“我家承包的地只有十亩。但是十亩 ‘黄金田’。懂什么意思吗?水土极佳,旱涝保收。春来往地里撒把种子,秋后就能有收成。老日子里,小麦成熟时,地里一片金黄色。你说,不叫黄金田,能叫什么?所以,我要的地租贵。” 后来麦丰收才得知,这几家责任田毗邻的承包户们的田,都叫“黄金田”。是因为在人民公社时代,大堡大队交公粮,就靠这片上百顷旱涝保收的山下河畔良田。他们搞的这个合作组是个持股制。邢家这样的“地主”都是持股人。麦丰收这样的雇工们,干活一日一结算。麦丰收还得知,每家的地租收入是按每家责任田的面积算。邢家并没有拿到比其他几户多的地租,反而属于少的。因为只有十亩。但舅舅说过:“人家不靠这个”。
麦丰收从来没后悔过自己选择留下。人各有志。他算个同龄人中的异类。几年后,他成为农业机械产品的修理专家。他靠整日琢磨如何省力偷懒,将自己琢磨成了一个农机专家。他也是汪家堡最早开上货车的人。不过他开过的车都是“公家的”。此是后话。
话说那年,当听到麦丰收想留下来学机械种稻后,“大烟筒”老邢开始画大饼:“有眼光,小伙子。我们这里,打新中国一成立起就划入京畿。是首都的水库、鱼塘、菜蓝子、果园子。如今还是花房、氧吧、小江南。你记着这个:江淮一带望魔都。魔都,就是上海;黄河南北依帝都。帝都,首都的代称。还有,想发就要学有钱人行事。要学的是人家如何发财、守财、增财。要我说,’翰林巷’ 上的柳大款在这儿倒腾宅子,一定是嗅到了什么当地人没嗅到的东西。咱们这号普通百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小伙子,柳大款看好汪家堡,准没错。不是我吹牛,京郊现在看上去还挺落后。可我敢赌,咱这里很快将会成为令城里人羡慕的花果之乡。”
到了老邢去世的这日,西岩寺景区一带果然应验了“大烟筒”当时只是吹牛的预测。老邢去世十年后,西岩镇成为京畿地区绿色能源典范、绿色食品基地。不少国家级的科研单位逐渐搬到了这块清净且清静之处。当汪家堡的农民们靠卖土地和宅基地致富之后,不少农家上了山。他们新盖的“山庄”相当豪华阔气。此为后话。
听到“大烟筒”开始画大饼,舅舅当时笑着反驳道:“老邢呀,俺们这伙人就是靠出力气填肚子的人。您这里再好,再令人羡慕,俺们没钱,消受不起。俺们到哪里不都是打短工的吗?当然要找挣钱多的地方。”
老邢调侃说道:“井底之蛙了不是,哥们儿?我说的是宏观经济。没文化,真可怕。我问您,万一包工头找理由,拖欠工钱,您怎么对付?总不能聚众闹事吧?”
舅舅答道:“小老百姓懂啥宏观、微观的?俺就想赌俺的好运气。” 他们一伙人还算鸿运当头。所幸没遇上拖欠工钱的事。奥林匹克后,舅舅回老家,拉起了一个自己的包工队。但也说了:“有文化确实不一样。看人家丰收,咋就能活得那么省心?”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年头里,邢家翻修完了老“招待所”。在过去的一层平房上又加了两层,在地面下还挖出一层地窖。连“开水房”上也加了一层。老招待所有三十几间客房的,既实用又便宜的小旅舍。邢家将招待所改名为 “西岩东口客栈”。邢“大烟筒”见客栈里活太多,自己和媳妇两人根本忙不过来,主动提出要麦丰收回陕北老家,将他的妻、儿都接出来:“丰收,我给你媳妇留了个位置。要她到我这里帮工,负责打扫厨房、澡堂、厕所和水房的卫生。我暂时开不出多少工钱,但也不会亏待她。老邢我不是 ‘周扒皮’。你们一家人可以白住在我这儿。我那个空闲的西厢房足够你们住吧?我不要你们一分钱的房租,只收水电费和取暖费。你们自己顾好自己的吃穿。”
麦丰收说:“邢老板,谢了。我婆姨可能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家。我家孩子会失学。”
老邢答道:“失什么学? ‘汪家堡小学’ 好着呢。原本是汪氏的私塾。民国时成了汪家堡一带的公学堂。有传统。告诉你吧,我小时候就在那儿上得学。听说柳大款要将汪家堡小学包下来,办成什么私立学校?村委会和他商量好了,就算真转成私立,但凡大堡的孩子去上 ‘汪家堡小学’,学费全免。啥叫全免?就是村里给出资。你住在我这儿,是我家的人。我家的人,学杂费必须要由村里出。从我这里出门步行两公里有个大堡中学。将来孩子小学毕业后可以直接升那所中学。中学是公立。义务教育花不了多少钱。孩子上学的事,在咱这儿就不是个事。”
“大堡中学”后来改名为“西岩中学”。
麦丰收被老邢的巧舌如簧,说动了心。见他点头了,老邢提出了一个额外条件:“丰收,求你个事。请你每天带我家傻老二下地去。教他干农活。农机啥的,别让他碰。给他指块地,要他去刨土、薅草。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看住他,别让他乱跑。”
就这样,陕北来的麦丰收夫妇定居在“西岩东口客栈”。他们和房东兼雇主老邢一家人互帮互惠,过得颇为和谐。老邢媳妇漂亮又活灵,七搭八扯地和麦丰收夫妇拉上亲戚关系。最后她主动认下麦丰收做外甥。从此,“姨呀”、“外甥呀”,叫得可亲切了。
麦丰收当然明白,他们被“大烟筒”变相剥削。陕北婆姨在邢家客栈做工,开始两年基本拿不到现钱,只给记账。就像人民公社时期的记工分。到了年底,“大烟筒”结账给钱。但他们仍然感激老邢腾出西厢三间屋,让一家人免费有地方住。到了第三年,老邢开始月月结账。丰收媳妇每月能从老邢那里拿到一千元左右。年底还会给个上万元的大红包。有了邢家这个地址,麦丰收家的两个孩子上学确实“就不是个事”。
最令丰收夫妻来更感动的是,他们一家人包括孩子们,后来全被算在汪家堡村民名单里。即便不是固定村民,他们一样能得到的村里为本村村民们提供的各项福利、年底分红、医疗保险。因为陕北夫妇都被本村人雇用。丰收的老板是“穑督爷”。陕北婆姨的老板是“大烟筒”。他们一家还是邢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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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婆姨在那边忙,汪九在这边沿着邢家宅基地的围墙根走圈。邢家老宅和邢家客栈在同一个院子里。东西两面的围墙与住房之间留下一人多宽的狭窄甬道。道面下埋有上下水管。泥沙道面上杂草丛生。南北两面的围墙内却留下了宽大的空间。房子和北围墙之间的空地,曾被老邢开发成“小花园”。北墙外是邢家原来的那六分自留地。北墙内的院子里栽着低矮的冬青木,往年残存下的向日葵籽和紫苏籽,今年自然发芽和生长,长势良好。估计陕北婆姨也抽空打理过小花园。冬青丛被修理过。汪九记得在老日子里,这个空间曾是邢家的猪圈、鸡窝等。砖泥结构的北墙比较新。是十年前老邢确认村委会支持他做钉子户后,重新增高的砖墙。
天气又闷又热。汪九坐到有水房的通堂里乘凉。他想找口水喝。一开水管,发现水已经断掉。他想起去年秋季,为了赶走一直拖延不走的最后两位租客,他曾下令断掉客栈一边的水电,并封了公用澡堂和厕所的门。邢家虽然与“招待所”共用厨房和水房,但邢家宅院那半边的院子里一直保留一个老式的装有手动抽压装置的水井。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去找抽压水井。边走边想到:“丰收媳妇,人真实诚。这么不方便的环境,也不吭一声。坚持了大半年不说,还将老邢伺候的妥妥帖帖。是该多多奖励。”
他对邢家这半边的院落十分熟悉。小时候家里有事要找村主任,爹都会派他过来,先察看“烟锅”在没在家。邢大娘有时会往他手里塞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大烟筒”的爹老邢主任的外号叫 “烟锅”。他的外号由来已久。是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没有人能确切记得。村里老辈人总叫他“烟锅”,他的正名倒没有几个人记得了。传说,邢“烟锅”从十岁起,常常嘴边叼着个铜烟锅。他叼了一辈子那个豆绿翡翠嘴的铜烟锅。年纪大了后,他的外号就变成了 “老烟锅”。就是因为这个“烟锅”外号,他的儿子、孙子、孙女都得了一个与“烟”分不开的外号,比如儿子的外号是“大烟筒”。长孙的外号是“尼古丁”,从未谋面的幺孙的外号是“电子烟”。
邢“烟锅”是否是从十岁起就叼烟锅,早已无迹可寻。但他儿子邢“大烟筒”在文革初期,尽管是个高中生,仍然写稿、吸烟、吐痰三不误。“大烟筒”吸的烟都是用烟叶丝自己卷的,又大又粗。当地人戏称为“炮筒子”。抽支手卷烟叫 “点个筒子”。几十年后,西岩镇上超爱臭显的小富二代们用 “点个筒子”,作为“抽只古巴雪茄”的昵称。年轻时的“大烟筒”和他的伙伴们曾经比赛,看谁能够在吸足筒子后,一口气吐出最多的烟圈,一圈一圈向上升的烟圈。邢“大烟筒”常是冠军。无愧于他的外号“大烟筒”。
邢家的曾祖一代是早年间从外地逃荒过来的灾民。土改时,邢家被定位为三代贫农,从当地大地主“翰林汪氏”那里分得一块上好的十亩良田,和村边靠山脚下的一处破败的宅院。那处一进院本是“翰林汪氏”的一处外库房。残垣断壁占了三分地。院墙外有个早先用来停马车的空场地。经过多年的兵燹战火,原库房被摧毁的只剩下两间半大北房。经过修缮后,还能凑合着住人。东、西厢早被毁成只剩一堆垃圾和地基。因为过去是仓库,每间屋的开间很宽敞。邢家将两间半隔出了三间正屋和一间耳房。
据说,是邢“烟锅”的贫农爹,“大烟筒”的爷爷,一再坚持要此处。后来,他孙子“大烟筒”持家的邢家率先致富光荣后,大堡村里有传闻,邢“烟锅”的爹老老老邢,懂风水堪舆:“给 ‘翰林汪氏’的老爷们做过车夫。走南闯北多了,不知在哪里跟什么人学回了风水堪舆”。但汪九根本不信。记得他爹曾经告诉他,“大烟筒”的爷爷老老老邢,目不识丁。
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中期,汪家堡要搞农业合作社。根据当时的法律规定和土地资源状况,老邢家主动接下了宅院外的一亩“可耕田”作自留地。这一亩地中包括了沙砾生土夯实的停车空场子。因为土改时,老邢家被特别照顾分得了十亩上好的“黄金田”。到了合作社时代,邢“烟锅”正在积极争取加入组织,不好意思再为自家争要良田。他主动盘下了宅院外紧邻的这块地。这块地虽然被定为“可耕田”,但却是野草难生的绝对瘠田。不过,那时邢“烟锅”的父母健在。他也正值年轻力壮。他琢磨着,父子俩加上他新娶的能干媳妇,不信不能将生土变沃土。
到了人民公社时期,邢“烟锅”做上了“红堡人民公社大堡(bǎo)生产大队”的支书兼大队主任。从此一直很忙,顾不上家了。汪家堡也是在那时改名为“大堡”。“大堡”这个称呼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初。后来因为有个“西岩镇”,在当地人的一再呼吁和请求下,才恢复了新“汪家堡(bŭ)” 行政村。不是“大堡”这个名字不好,是“汪家堡”这个名字,具有几百年悠久的历史。
在七十年代初,当时的大堡大队革委会主任邢“烟锅”,向上上级机构申请并获得批准,将部分自留地改为建筑用地。在上盖起了一长排平房,要作为“大堡大队”的招待所。招待所的小部分坐落在邢家的老宅基地内。比如没有单独建盖西厢房,而是在原有邢家东厢的地基上,竖起了如今的通廊,用做厨房、库房、开水房、共用洗脸池等等。招待所的大部分房屋,坐落在新的建筑用地上,包括共用厕所等。
老话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邢“烟锅”在五十年代接下的板块自留地,怎么折腾也像样的农作物。既然土地爷不给面子,那就废物利用。将板块瘠田申请为建筑用地。他当时也没料到,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一笔丰厚的资产。盖招待所时,请的是本村的木匠和泥瓦匠。便宜、效率高、质量好。当时盖房的资金从哪里来的,没有多少人关心过。
几十年以后,当了村长的汪九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老烟锅”当时所用资金,按如今的说法,多少是“挪用扶贫款项”。不过,如今就是一笔糊涂账,邢“烟锅”早已作古。村委会成员也换了至少两茬。汪九记得听他娘叨叨过,盖招待所时,邢“烟锅”曾一再强调,招待所是人民公社的集体资产。所以村里人当时都觉着邢主任无论怎么做,都是为本村的利益着想。“ ‘烟锅’ 那人,谁能不知道?一心为公。为大伙儿服务。听毛主席的话。如今的干部,嗨,一言难尽。” 娘她老人家突然意识到,儿子就是“如今的干部”中的一员。她赶紧加了一句:“儿子,要向 ‘烟锅’学习。”
招待所的住房盖好后,周边修起了一圈“干打垒”的矮围墙。虽然院门匾上写的是 “大堡招待所”,围墙内却包括进邢家拥有的院子。邢主任为了实现他对汪“右派”夫妇的承诺,在原西厢房的地基上,为儿子和儿媳妇及他们的闺女“香烟” 重新盖起了房。邢家后来的宅院基本上一直是这个布局。有意思的是,邢家的宅基地面积就在这种公私混淆中,无形地扩大。在九十年代初,农村普遍换房本时,邢家的宅基地从三分地无形地扩展到七分地。只是,直到邢“烟锅”去世时,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他居然犯了公私混淆的小“贪腐”?
九零年换新房本和建筑许可证时,大堡村里多占宅基地的村民们,何止邢家一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既往不咎。何况,邢“烟筒”对汪九犹如干爹。儿子不去挖老子的坟。
话说,在七十年代初盖招待所时,并不是没有明白人注意到挪用款项的细节。届时的临时会计是一位清末童生的后人,被戏称为 “老童生”。实际的童生是这位老人家的爹。“老童生”的爹时运不济,赶上了科举制度被废。岁数不小的原童生返乡务农。“老童生”本人是在新式学堂里,学得新式学科。他对邢“烟锅”挪用扶贫款相一事,心知肚明。但经历了头几年的动乱,“老童生”心有余悸。他需要风雨不倒翁邢“烟锅”的保护。“老童生”感谢邢“烟锅”有胆量和气魄。敢冒险使用他这个小商人出身的人来管理村里的账。哪怕只是 “临时”。只要邢“烟锅”不再次被打倒,他“老童生”就不会出事。他,一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临时村会计,管好今天的账,无需多想明天的事。既然革委会邢主任说了用哪笔钱,干什么用,他记好账便是。
“老童生”至死没对外人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他的账却是笔笔清晰,没有丝毫的缺漏和浑账。可惜他那笔略微褪色、写在廉价黄宣纸上的钟繇小楷,直到四十年后,当汪家堡村委会搬迁时,才被后人们欣赏到。如今那本手工缝制的老账本,被展示在“汪家堡发展历史展览室”里。当然展示的不是那笔特殊的账目。
“老童生”不是有意用小楷记账,实在是他买不起一支钢笔。自制的毛笔和墨,对他来说,来得既便宜,也便利。
自建招待所真是无奈中的窘法子。到了七十年代初,绝大多数的村民们已经勉强维持温饱。村里还有不少缺吃少喝的孤儿寡母们。村民们没有能力也根本不情愿接待外来人。无论是工作队、调研组,还是来视察的领导们。村民们尤其不愿接收吃得多,干得少的“知识青年们”。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邢“烟锅”想出了“集中集体资源,接待各路来宾”这一招。反正,无论接待什么人,作为大堡第一把手的邢“烟锅”,总免不了要亲自出面接待,亲自安排食宿。
招待所建好后,邢“烟锅”安排自己的媳妇邢大娘,负责照顾外来人员。烧水、做饭、清扫、浆洗。她挣的工分与住招待所的客人们的满意程度挂钩。满意度高,工分高;满意度低,工分低。为了多挣些工分,邢大娘埋头苦干,兢兢业业。凡是接触过她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她是一位“觉悟高”的热心人。
招待所落成后没多久,几乎是前后脚,邢“烟锅”的儿子邢“大烟筒”,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受到严肃的处分。他被勒令回乡,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他在“被监督”出工之余,开始帮助邢大娘料理招待所。因为这时的招待所,负责提供被褥、枕头和一日三餐。拆洗浆补、烧火做饭的活计很重。后来,被他父母“包办”的妻,精神失常的汪姓女子,也开始在招待所里干活。汪姓女子,被村里人说成是“阴疯”。她不吵不闹,时好时坏。有洁癖。喜欢往山里跑。时常带回一些野菜、野果、野蘑菇。晒干腌制后,成为别具一格的咸菜。她蒸出的菜窝窝头,熬出的豆粥,味道与众不同。有人说,美女做出的饭也美味。
村里还有传说,有一年过春节前,从外地来了几个人,特别点名要疯女人做的“疯鸡”。啥?邢大娘后来明白了,汪“右派”的老婆是江南人。疯儿媳在闺中跟着娘亲学会了制作“风鸡”。这些传闻,汪九后来是从同样爱八卦嚼舌的自家老娘那里听到的。
熬到了八十年代,农村开始大幅度推行承包制度时,老邢家毫无疑问地承包下了招待所的经营管理。邢“烟锅”亲自签署的承包合同。起初是六四开。六成收入归集体,四成留给邢家。后来改成四六开。四成收入归集体,六成收入归邢家。这项合同,是邢“烟锅”为老伴、儿子、儿媳妇争取到的。村里人觉着邢家已经管理招待所多年,轻车熟路。没意见。
可是,邢家直到邢“烟锅”去世时,仍然没大发起来。至少从表面上看,“不是个好猫”。即便邢家得天独厚,老派的邢“烟锅”却总是夹着尾巴做人。因为他那个不孝子儿子,在八十年代中晚期,跑去九华山出家。直到八十年代末,邢“烟锅”和邢大娘在同一年去世后,邢“大烟筒”才返乡还俗。在此之前两年,他的汪姓疯妻已经在山里失足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