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奢入俭・县教谕顾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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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晤德二十二年,孟家一对年少的真假秀才们,在 “县学馆” 里走读也有三个多年头了。
“小孟秀才” 孟遵度是县学馆附属学塾的学生。 不再是童生。 此学塾门匾上的名号为 “秀聪才明学馆”,俗称 “聪明学馆”。 进进出出的是十三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年们。 是一家私学, 是备考秀才的学塾。 教书先生是一位而立之年的江南孝廉,姓 “顾”。他是县教谕顾夫子的一个从侄。 没有官禄,收雅称 “束脩” 的学费。 聪明学馆的生源中,除了孟遵度因为靠孟俭的代考,得了一个名不副实的 “秀才” 之名外,其余的只能被称为 “准秀才”。 因为聪明学馆是为了辅导考秀才,所以入学时也有考试。 起码得是已经开蒙的孩子。 “聪明学馆” 不是蒙学。
自从 “打手板” 事件后,县教谕兼县学馆博士顾夫子,提议一定要分级上课。 他真不愿意再教像孟遵度这样的顽童。 县学馆只教 “秀才”, 不哄 “顽童”。 他怕污了他的好名声。 于是,县学馆的隔墙,出现一所崭新的 “秀聪才明学馆”。 孟遵度如愿以偿地寻到了他的 “儒侠师傅” 顾先生。 顾先生能舞剑。 尽管属于 “花拳绣腿” 类,可比顾老夫子强十倍。 一帮 “聪明弟子” 们上课前,必要跟着顾先生练剑或站桩半个时辰。 自从有了顾先生,孟遵度小白驴也不骑了,一路小跑去上学。
县教谕顾夫子本人是被孟乡伯用厚俸和各种诱惑请来的教书先生。 他在陪都 “南都”,曾是一位出了名的教书先生。 出名,不仅是因为他的学问高,更主要的是他教出的学生们,中举率极高。 孟乡伯能请得动他,除了下了血本地诱惑外,还因为有陪都中诸位名人们的背后怂恿。 据说,为了请动顾夫子,孟乡伯用掉了两成的交邑县当年的税收预算。 答应会按顾夫子的心愿,建起一所宽大的学馆,包括紧连学馆的顾家私宅。 帮助顾夫子本族和亲属们移民。 交邑县是个人口小县。 瘠田多,荒山多。 这类小县自然也是个税收小县。 孟家大院是交邑县的税收大户。 细算下来,那两成的税收预算,多半是出自孟家大院的那一部分。 孟乡伯他还答应每年给顾夫子等于从七品官员的俸禄。 要知道,戊州各县根本没有设 “教谕” 这一官职。 教谕的 “俸禄” 也是出自交邑县的税收预算。 细算下来,多半也是出自孟家大院。 还有什么开荒免税一类的好事。 这后一条是倒是朝廷的真政策。 因为戊州至今算是帝国的南方边疆。 孟乡伯几顾 “茅庐”。 每每总有一番何为 “大义” 的深入探讨
在一番舌灿莲花的游说和奉承,以及诱人垂涎的各类好处的吹嘘之后,满怀一腔 “教书育人” 大义的顾夫子以为自己终遇伯乐。 他居然不顾自己五十岁的高龄,带着族中一拨年轻有胆量的,又急于出人头地的青壮们,背井离乡跑到边疆来开荒 — 开文化和文明之荒。 他的从侄,“秀聪才明学馆” 的顾先生就是跟着他跑来的本家青壮之一。
一个不入官职的县教谕,拿着等于从七品的 “禄”。 他的上司和靠山 “同县丞” 孟乡伯,虽是通过卖官鬻爵渠道搞来的有正式品位的县官,却只拿正九品的朝廷俸禄。 九品又如何? 戊州名士孟乡伯志不在官品。 按他自己的话,做这个同县丞,只是想讨一个名头,好对交邑县的父老乡亲们负责。 孟乡伯尊重读书人。 在他眼里,将顾氏叔侄从陪都搞到交邑县又是一笔很好的投资。
对了,等顾夫子再干几年后,他这个位置铁定的是由顾先生接班。 前提是顾先生从此放弃再作 “乡贡” 的念头。 在南都,顾家既不是簪缨世家,也算不上书香门第。 因为顾夫子他爹不识字,是个乡下的中等地主。顾夫子是家里的第一代读书人。 顾先生算第二代。
如今朝廷有朝廷的难处。 当今圣上 “晤德帝”,好大喜功。 领土越广阔睡得越踏实。 类似交邑的边疆人口小县,如雨后春笋般地越冒越多。 这些小县有一个共同特点,在不断的领土扩张后,边军的兵营迁移,旧治所转为新民邑(县)。 就拿交邑县来说吧,无论人口如何少,它也是帝国的一个行政县。 领兵的将军走了之后,总得派来个县令吧? 可有学识的翰林们或同进士出身们,最想做京官。 就是外放,也都愿意被外放到人口繁盛的畿县、雄县、望县、大县。 去干一番劳心治人的大勾当。 何况若不是本土人士,谁愿意到戊州这种臭名昭著的 “流放五千里首选” 之地,做个不着边的小县官? 对有志向的士族们来说,“山高朝廷远,林密人烟稀”,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搞不好会深陷绝地,一辈子不得擢升。 于是,朝廷默许在边疆,由在当地根深蒂固又名望极高的乡绅们去买官。
孟乡伯正是利用朝廷对边疆流放胜地不管不顾的漏子,在交邑为自己经营出一片小天地。 他很谦虚地为年轻有为的下一代留出了 “县令” 的位置。 按他的话,一个老秀才的才华,不足以胜任新朝廷为翰林们设置的官位。 戊州孟氏是个有传统的家族。 传统之一: 不论流落何方,两代后必要出现一方名士。 作为戊州名流,孟乡伯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们。 虽然没能够像先祖们那样,留下流芳百世的书卷。 传统之二: 不论流落何方,两代后必要出现邑首。 “邑” 即为县。 同县丞孟乡伯又做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没料到儿子英年早逝。 孟家还有一条不成文的 “传统”,令顾夫子很惊讶。 那就是孟家的奴仆们,个个能够出口成章,吟诗咏赋。 见此状后,他隐隐地心生自惭:“我们顾家今后也必须如此这般!” 他心生愿望,要将戊州顾家打造成一个 “书香门第”。
顾夫子学问大,是一位严肃做学问的夫子。 他对付不了人小鬼大的孟遵度。这孩子生了一个聪明的脑瓜子,却只想做,嗯,对了叫做 “儒侠”。 有人问过:“何为儒侠?” 孟遵度引经据典:“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 。。。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 。。。” (註八)他痴迷于做侠客。 对圣贤经典书卷可以是记了后面忘了前面,却对所谓 “其罪已不容诛矣” (註九)的 “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 们,如数家珍。 按他的定义:“苟 ‘儒商’,必 ‘儒侠’ 。” 连他祖父孟乡伯都骂道:“不学无术的小子。 那些罪不容诛的人,往往都是文盲。” 孟遵度反驳道:“所以能读书的侠客,即为儒侠,哈!”
送走了几位类似的小祖宗们后,顾夫子终于可以安心教有科举志向的秀才们了。 孟遵度让出的 “童生” 位置,第二年就由孟五子孟仡( “义” 音,壮勇也)坐上了。 与弟弟孟俭不同,孟仡是地道的良民。 他虽然没有孟俭那么好的脑瓜子,“童生” 座位却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上的。 他也没有弟弟好福气。 如果不努力学习保住这个位置,没人给他出钱继续读书。 孟仡比他几个兄们更有志向。 他不甘心将来只做制茶的学徒,或茶商。 弟弟孟俭曾与他嬉笑说,交邑的县令位置是 “给我五哥留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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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正赶上戊州府成为 “广南道解试” 的主考场。乡试考孝廉;解试考贡生。“孝廉” 就是举人。 秀才考举子,举子考乡贡。 中解试的举子,方可被称为 “乡贡举子”,简称 “乡贡”。 才有被发解进京,去考礼部贡院的 “省试”。 附近几个州的举人们将集中到戊州府城 “戊邑” 的州府贡院赶秋闱。 在解试之前,主考场还要举办 “广南道乡试”。 广南道几个州的秀才们也要集中到戊州府先考乡试。
本场乡试和解试,机会难得。 错过又要等三四年。 县教谕兼县学馆的博士顾夫子,与孟乡伯商量,是不是推荐孟俭去参加 “乡试”。 他说,这个孩子已经有足够考上孝廉的能力。 晤德二十二年,孟俭只有十七岁。 孟乡伯一想到孩子的年龄,又开始犹豫。 故儿孟奭中举那年也是十七岁。 他可舍不得再放亲如子的孩儿,小小年龄离家远行。 他推说,孟俭还小,再等等看吧。 顾夫子觉得可惜。 他来到交邑近五年了。 在他手下至今还没有出现过一个乡贡。 戊人普遍对 “乡贡” 不感兴趣,即便考上了孝廉,少有再考解试做乡贡的。 但对顾夫子这位在江南教出过众多举子的老教书匠来说,至今还没有教出一个 “举子”,他觉得很丢颜面。
孟乡伯倒总是在开导他。 指出两边的学生来源,根本不可比。 江南各州均是文化之乡。 读书是传统。 文人墨客多入蝗。 江南的 “进士出身” 都不一定能被派到家乡州直接上任推官。 广南是蛮荒之地,一个秀才不是也能为自己运作来一个县丞? 能耐再大的先生也不一定能在一夜之间,将一个冥顽不灵的山野文盲培养成翰林学士。 教书育人也要有耐心。 这话糙理不糙。 可是顾夫子就是心急。
广南道下的几个州,均是地广人疏。 每一闱乡试的考生数额,几州加一起的总数还不及 “江南道” 下一个中等州一州的报考数额。 “解试” 在江南,虽然题目是由道一级的 “贡院提司” 统一出题。 考场却设在各州府。 由本州太守为主监考官。 到了广南道这边多少变了样。 朝廷根本没指望边疆州郡能出什么有文彩的人物。 所以,每闱的考场由辖下几个州府的贡院轮流举办。 届时,朝廷专派一个文渊阁直学士,权摄(临时)贡院广南道提司。 这些权摄贡院提司的大儒们,会为广南道几州统一出题,统一做复审。最后,为广南道点出各州中举的人名。
经不住顾夫子的左劝右导(死缠乱打),孟乡伯左思右虑(再三谋划)后,提出由 “仆孟俭” 陪同 “主孟仡” 一起参加乡试。 如不这样安排,毋需多谈。 顾夫子当时蹙眉十分不解。 孟乡伯提醒他,当初为什么硬要孟俭为孟遵度考 “童生”,只给孟俭买了一个附生位置:“夫子那时当然清楚其实是谁陪谁读书。 ‘聪明学馆’ 也是因为夫子的建议才开办的。 夫子可千万别忘了孟六子的身份。”
帝国的科考制度虽然已经改为庶民们可以只凭户籍文牒 “投牒自进”,毋需公卿大臣们的推荐。 尤其对报考州郡一级的 “乡试”,要求更宽松。有本事的良民俊才十三四岁便可报考孝廉。 欠才华的亦可以直考到七十岁。 当然假如一个人能活到那个古稀之年。 但是,贱籍还是被禁止参加科考。 常识认为,贱籍之所以 “贱”, 是因为这种人只有路石之命,无栋梁之才。 “贱” 即为 “愚”。 这种人要么是脑子有问题,例如自己犯愣,害得一家老幼均贬为 “官奴”; 要么就是生错了人家,命不好,像孟六子,生来就是奴。 说白了,这叫 “老鼠生儿打地洞”。 帝国中,贵族富户的私奴们是主人家的财产。 丈量土地做人口统计时,奴与畜等同。“尊卑有别” 即为 “礼”。 铺路的石子永远别指望成为栋梁。
孟俭是孟家大院的私奴,人口统计时被统计进 “奴、畜” 一档。 私奴考乡试? 前无古人。 但孟俭是个福星高照的孩子,是当成 “儿子” 养大的。 广南道此闱的主考场设在戊州贡院府学。 一切都好办。 打着个 “仆陪主” 的幌子,孟家可在州府内上下疏通,给孟俭搞到一个进入考场的机会。 只要入了场,好歹能写上几笔。 至于中不中举,另当别论。
这事不知怎的让孟遵度知道了。 他嚷嚷着要去考 “乡试” :“我也是秀才,为什么不允许我去考乡试。就算仆陪主考试,也得陪我呀? 我才是孟俭的主子。 五哥是六子的兄,不是他的主!” 孟乡伯骂道:“痴孙儿,别事事瞎掺乎。 你不是 ‘要散尽家产,仗剑走天涯’ 吗?不是要做侠客吗? 考乡试可不是个 ‘怀独行君子之德’ 的勾当。 等你能凭真本事再次考入童生后,我再考虑送你去考乡试和解试。送你去考进士也未可知。 如果那时你还想继续做儒生。” 孟遵度说:“我想做 ‘儒侠’! 阿翁! 是儒—侠—,儒侠!懂吗? 当然是儒生第一,侠客第二。 如不 ‘儒’,非 ‘儒侠’ 也! 何为 ‘儒’? 莫非孝廉!一个童生岂敢称 ‘儒’?”
这一支的孟家有巧舌如簧的血统。 孟员外在旧王朝曾有过舌战群儒的光荣业绩。 孟奭在京城做过文人江湖的笔锋侠。 他们不是特能说,就是特能写。 他们的后代孟遵度特能诡辩。 遇上这么一个会胡搅蛮缠的亲孙子,孟乡伯竟然一时语塞。 他笑道:“呀?!你也会 ‘之乎者也’ 了?先去把《孟子》背熟了。滚!” 孟遵度一屁股坐地上,开始打滚。 说是如果不带他玩 “仆陪主”,他连 “聪明学馆” 也不去了:“反正在你眼里,我又不 ‘秀聪’,又不 ‘才明’。 万一六子中举后走人了,将来连个能教你这个 ‘痴孙儿’ 的人也没有了。 读这书还有什么意思? 要不你干脆给我请个武师傅,练武算了。 我也不想什么儒不儒的。 干脆自甘堕落,将来做个罪不容诛的山大王便是。 ” 孟遵度坚持没有孟俭陪着读书,就歇在家里混吃等死。 孟乡伯气得哭笑不得。 多数的家长们肯定气得要揍这种无理搅三分的顽童。 可是孟乡伯下不去手。 孩子可怜,从小无双亲。
孟俭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赶紧劝孟乡伯:“师父,就让小郎君跟着我们一起去长长见识吧。 我俩早先说好了,要一起做 ‘儒侠’。 一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此次,有顾夫子和仆二叔带着我们进府城,出不了什么问题。 ” 孟乡伯看着弟子干净的眼睛,转念一想,主场考试机会的确难得。 让几个孩子们结伴去长见识也好,反正孟家不缺这点花销。 他叹口气,摆摆手说道:“你去可以,但一切必须听从孟俭的命令。” 孟遵度听到这个,立马坐起,转身朝祖父磕头说:“一切遵从师祖安排!” 他嘻称自家祖父为 “师祖”。 因为孟俭称孟乡伯为 “师父”。 可是,孟俭的 “师父” ,含义深远:一日为师,终身为 “父”。
广南道这边的乡试考题,也是由朝廷派出的 “礼部贡院广南道提司” 出题。 考场也在主场州的贡院。 因此布置、清场、监考等细节,都由州贡院负责。 乡试的主考官往往是举办州的州太守。 边疆州的太守们,不但兼职提司学事,也兼职州贡院监令。具体办事的副考官则为举办州的贡院监丞。 乡试考生的答卷先要通过副考官和属下的筛选。 这叫一审。 然后呈交给主考官做二审。 全国的乡试都有这个一审二审。 可是广南道这边,还有一个三审:为主考官将二审过后的十名佼佼者的答卷,呈送到权摄礼部贡院广南道提司的那位出题大儒那里。 一个考生能否过乡试中举,由礼部贡院广南道提司点定。 权摄广南道的礼部贡院提司是一个苦差事。 每闱必换。 这样一来,于文渊阁的直学士们可谓 “有难同当”。 本意是可以严防作弊。 但礼部贡院、翰林院和文渊阁的直学士们都清楚,边疆州郡不出才子。 出苦差权当是游历。 一般出的题目不会过于偏涩稀奇。边疆州的孝廉举子反而好考。 这些清流们回京时,往往土特产收获颇丰。例如,奇石好砚台、美酒夜光杯。清流吗,就喜欢雅玩,装一箱黄白岂不是俗了?
戊州这旮旯,山高水长朝廷远,有钱能使鬼推磨。 与天干戊人联姻后,孟家就算是成为天干戊人一族。 天干戊人们代代在戊州经营,早就渗透到戊州上上下下各级机构里。 州府贡院和州府学也不例外。 孟家大院钱多人脉广。 如果说过去的戊州府中布满老刺史八杆子打擦边的亲友家族成员们,如今孟乡伯的关系网远不止仅覆盖州首府 “戊邑” 这么个小城池。 有本事将顾夫子一族从千里之外的江南道诱惑过来,可见他的人脉网覆盖的有多远。 他一发话,果然很快就将孟俭、孟仡、孟遵度进入州府贡院考场顺畅地打点好了。
深道孟乡伯是个有手腕的能人,顾夫子听到消息后,只瞥了瞥嘴,心想:“ 搞什么主仆名堂?蛮荒之地,什么怪事没有? 再迂腐的夫子,也必须练得见怪而不诧矣。” 他个人认为,孟氏的这三个孩子中,孟遵度只有一成的中举希望假如不交白卷的话。 他是去玩。 孟仡有五成的中举希望。 虽有思想但文采平平。 此次算是去长见识。 只有孟俭,有八九成的希望。只要他不刻意在文字上藏拙。 孟俭这个孩子,奴性十足。 顾夫子长叹道:“总为他人作嫁衣裳,有什么意思? 怨不得常说 ‘一日为肥奴,终身为愚奴’。 指的就是这种愚忠的奴才。 明明才华横溢,却要处处藏拙。”
孟乡伯请顾夫子举家移民时,还与他做过另一笔交易: 安插进了顾夫子的两个 “族甥” 做了童生。 这两个孩子在秀才成堆的江南望县,挣不到 “童生” 名额。 童生是朝廷出资奉养的官学生徒,有官银助学。 当顾夫子感叹这两个孩子的不幸时,孟乡伯问顾夫子是否可用 “田忌赛马” 的策略,最终的赢者才是赢者。 田忌赛马虽然用在此处不确切,但顾夫子心领神会。 他带着两个秀才本人和他们的父母妻儿,与他一族一起到戊州移民开荒。 孟乡伯求之不得。 移民家族越多,将来繁衍的人口越多。 生儿育女开荒种田,是一地繁华的百年大计。
孟乡伯将顾夫子一族和亲戚们安置在与孟家庄对望的 “县城” 里。 明明为他们置办了芦花河南岸的大片可耕地,却统统报成荒地瘠田。 这样一来,顾氏的亲族们都可以享受移民开荒,蠲免三年税赋的好政策。 戊州府衙署其实也清楚这类谎报。 但边疆各州郡县里都是这么做。交邑县不过是随风逐流。 朝廷就算是从现在起,重新丈统土地,轮到交邑县也得三年之后。 守法拾漏毋需苛刻。
人口小县,按建制,只有县令、县丞和县尉。 县令管文政,县丞办理具体事物,县尉管治安。 交邑县自建县后,始终无县令。 头两年,还有一个 “权知交邑县” 的戊州通判,负责大小事务。 因为是 “权知”, 多半时间不下到县里来办事。 但县里的民事总得有人管。 人再少也有几千户人家,其中有十几万的 “南蛮” 人口。 有人口的地方就有民事挣分。 有南蛮人口的地方就免不掉寨与寨之间的 “打冤家” 。 南蛮山民们多以寨、堡为一家族。 一家族为一户。 户主既是寨主亦为族长。 一户人家往往包括上百人口。 交邑县尉倒是一个雷打不动的砥石。 只是那人太糙,基本是一个文盲。 吃喝骂人是日常。 没办法。 在边疆州郡里,军户多于民户。 “山蛮” 多于 “平民”。 县尉还就得是一个敢打敢骂不怕死的粗人。 对孟乡伯来说,粗人倒也不难对付,反正他本人也文雅不到哪里去。 求人不如求自己。 与其说总等着朝廷派个文明人来,不如自己谋个官职。 孟乡伯运作来一个 “同县丞”,代替县令管文政。 只比县尉大了半级,好歹能符合制度地领导那个粗人做事。 守法拾漏毋需苛刻。
孟乡伯自嘲说,做个 “县丞” 叫 ”子继父业“。 父亲孟员外在旧王朝里的最后一个官职,正是离交邑县五百里外的一个下县的 “县丞”。 恰恰也是一个九品芝麻官。 不同的是,孟乡伯在交邑县是一方的神仙,他说了算。 平日里,县衙就是个空衙门,只留下县尉和几个小吏值班。 孟乡伯留下自己一旬的去向,例如初一去哪里,初十在孟家庄休沐,十五又要去哪里,诸如此类。 实话说,在一个山高朝廷远没人管的小县里,孟家大院就是本地的 “土司” 朝廷。 戊州府下来办差的,如果不是五百里加急的急脚递(还真没有),也愿先到孟家庄村东口石牌坊外的 “居隈” 茶亭里歇歇脚。 在茶博士那里打听一下孟县丞今天去了哪里。 省得到县衙后扑个空心里憋屈。 吃壶茶两块点心后,悠哉悠哉地踱步 “芦花渡官桥”,去县衙办事。 小地方,办事可不就是 “悠哉悠哉,不忙不忙”?
交邑县学馆里的童生们,主要来自离县城三十里外的军卫所。 戍边军户的子弟们有入学的优先权。 多数的军户家主们,本人要么从来没有读过书,要么粗通文字。 子弟们也多是好耍枪舞棍。 军户子弟们,反正将来也是要从军当兵。 军户子弟十八岁后,必须按规定去指定的边疆军营做两年的 “营训”。 有出息的,“营训” 结实后可以报考武举。 对军户子弟们来说,考武举比考文举容易许多。 武举主考武艺。 文化考试也浮皮潦草地问些《孙武兵法》上的故事,比如 “田忌赛马” 是个啥。 或者回答什么是 “武士道”。 啥是武士道? 就是武士该有的精神。 就是 “忠君爱国 ” …… “士为知己者死”? 据说,考官们喜欢考武举的人的字,要 “遒劲有力”。 歪歪扭扭可以,隽秀飘逸不可。 考不上武举,做不了小校,也不影响他们继续吃兵饷,尤其是长子们。 许多军户出身的秀才们,“营训” 后会来县学馆补文化课。 那也是为了考武举。 如果不是因为 “秀聪才明学馆” 有年龄限制(实龄十五岁以下),他们宁可进 “聪明学馆”。 顾夫子教的东西,“之乎者也矣兮耶”。 人又古板枯燥,不苟言笑,严厉的没道理。 劝回炉的军户子弟们去试考文举,有些 “任重道远” ,糟心烦人。 顾夫子最没有耐心与 “彪悍” 生徒们讨论科举的事。
因为戊州府是此闱主场,又经孟遵度的大力吆喝,县学馆的军户子弟童生中,倒是很有几人摩拳擦掌要去试文举。 顾夫子吃了一惊。 没想到一个心心念念想做 “儒侠” 的顽童,竟有如此号召力? 作为县教谕,他不能泼冷水。 报考的生徒越多,中举的概率越高。 别人家的孩子们不敢说,自家的三女婿如今已近而立之年,曾考过两闱,均未中举。 年前就拖家带口跑到交邑,要 “异地考”。 此次戊州又成为主场考试,他很有希望中举。 为了保证报考的生徒中定有人中举,他将几个最有希望中举的生徒单独择出。 一个一个地指出他们的弱点,和备考方向。 比如,孟仡不要对写诗词有畏惧感:“千万不可总将自己的东西与名家的比较。平仄对衡不生涩为主”。 又比如,孟俭要牢记 “大胆试试自己的学识到底如何?不要藏着掖着。 没人知道你是谁。” 至于孟遵度,他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只有:“字要写得工整。 你那个自诩的 ‘儒侠体’ 不入考官眼。”
为了陪着孟遵度玩,孟家大院一视同仁,给每位交邑考生赞助二两银子。 包括那些所谓的散户秀才们。 前提是他们能被顾夫子择上,县教谕愿意替他们报名。 孟乡伯真心奉承顾夫子,出钱出力在所不惜。 就如当年奉承为国捐躯的忠勇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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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南道此闱乡试成果斐然。 每州都有几个中举的后生们。 戊州一下子出了三个新举人。 两个是出自 “府学” 的生徒。 “府学” 相应于京城的 “太学”。 生源基本是 “承父荫”。 一个是出自交邑县学馆的少年学子。 交邑县此闱报了十几个来考乡试的。 虽然只有一人中举,但在考生中颇有几个考得不错的秀才们,只是差了点运气。 发榜之后,戊州府里的两个举子家门前,敲锣打鼓炮竹震响,门栏快被人挤烂了。 沥江南岸三十里外的交邑县却毫无声响。 不是没有收到通知,是让同县丞孟乡伯给扣发了。 因为中举的是孟俭。 顾夫子听到消息后,又高兴又沮丧。 高兴的是在文化蛮荒地教书近五年,果有收获。 但自家的三女婿又没中举,令人沮丧。
孟家大院的孟俭,不止中举, 而且还考了一个广南道的乡试第一名。 这还没考 “解试” ,就已经被冠以晤德二十二年广南道 “解元” 。 孟乡伯有些始料未及。 尽管开考前,顾夫子估计孟俭有八成中举的希望,可按孟乡伯的估计却只有六成。 他清楚,孟俭确有 “学识”,却 “像三猛:扮拙,衲于言。 心里明镜儿似的 ……” 。 但 “文采” 上没有故儿孟奭的风流潇洒。 顾夫子指出,从晤德五年至晤德二十二年这十七年中,考官们的嗜好有所变化:“如今的考官们是要看论点和见识,不再是华美的文词。 ” 当年的孟奭,确实是文采张扬。 最后反而被文采误。 如今的孟俭,似是朴实无华,却正合时尚。 顾夫子教出过众多的孝廉们。 他在能否中举上,看问题很准确。 不过,一试而中,还是广南道的乡试第一名? 顾夫子也是始料未及。
为了确认孟俭中举不是误判,孟乡伯连夜赶进戊州府找州贡院的监丞。 监丞是乡试的副考官,负责一审。 因为是老相识,孟乡伯事先对他没隐瞒。 曾要求他一审时,将孟俭,当然还有孙儿孟遵度,直接剔出进入二审的名单。 孟俭是奴籍。 奴籍本不允许参加科举。 一个小奴之所以能够混进考场,得亏戊州贡院主办考场。 监考的官吏们都是戊州本地人。不然, 孟乡伯也不能够顺畅地打通上下几层关系。 无论怎样,“孟俭” 不可以出现在负责二审的主考官眼皮下。 此次的主考官不是戊州人,没来得及通融。
监丞老友几盅小酒后告诉孟乡伯,此次乡试的主考官是新近上任的太守,姓 “任”。 任太守与前几任一样,都要兼职 “提司学事”,权知州贡院监令。 “令” 是正,“丞” 是副。 不是人人都像孟乡伯,喜欢当只干实事的副手。 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像孟乡伯,做一手遮天的地方霸主。 更不是人人都可以搞到荣誉乡伯称号。 提起这个 “副”,监丞老友叹道:“谁让咱戊州至今还算边疆州郡。 朝廷对咱们这里的教育,还是不够重视。 ” 他心里有气,又多喝一壶,微醉。 不过,多数人在州贡院监丞的位置上多年不得提升,多会有怪话。 任太守新官上任之时,恰好赶上戊州贡院轮为广南道 “乡、解” 两试的主考场。 因此他对此次秋闱特别关心。 他见广南道统共不过三十几人报考乡试,坚持要亲自审阅所有考生的原始答卷。意即,他要主持一审。
“新使君是真能干。 不出三日,他从上至下,粗阅完三十几份答卷。 我本将孟氏几子的答卷一并放在最底层,想着他第二天或第三天因为劳累会有疏漏。可是也没有漏过。 第四天,他从中择出十五份答卷,要我帮他做二审。 这十五份中就有那个孩子的。 这位新使君,气盛精力旺。 又是只用了五天的功夫,就择出了其中的十份。 这就要上呈至派来的礼部贡院提司。 他对其中一份答卷爱不释手。 感叹 ‘字美辞秀’。 真真的是 ‘士林好文章’。 我知道他指的是哪位。 可不就是你要我一审即剔除的那个孩子的。 良心上讲,我也喜欢那孩子的文章。 一手钟繇小楷颇得书祖真意,赏心悦目。 诗词如是字美词秀。 任太守决意亲自押送他挑出来的十份答卷到礼部贡院提司那里。 那位兄台就住在太守邸同一条街上的官驿客栈。竟然是任太守的老乡和诗友。 戊州主场考试还有这个方便,锦上添花。 结果他挑出的十人,全部中举。 广南道一闱出十名孝廉,不算多。 可我们戊州居然一下子出了三名,还有一名是广南道乡试第一。 估计那孩子中 ‘解元’,也是由于任太守的极力推荐。 实话说,我没办成你托付的事,深感内疚。 但假如办成了,戊州不是要湮没一个真才子? 届时我会更加内疚。”
听完这个,孟乡伯叹道:“怪我不好。倒为兄台添麻烦了。 我到底没经住舌灿生莲,脑子发热。 我不让他来考乡试,怕伤了夫子的一片诚心。 另也是想到了戊州府为主场,不在家门口考试有些可惜。我清楚那孩子聪明好学。 想着既是主场乡试,便让他长长见识。 只是孩子太少,又是个家奴。 假如只是中举做孝廉,尚可避开 ‘乡贡’ 这一道难题。 我也不在意。 即便将来只在孟家大院做清客,家里也养得起。 如今,我最发愁的就是这个,怎么就中了一个广南道乡试第一? 按咱们这边的风俗,不但被称为 ‘解元’,还必须被 ‘发解’。 这个可就难了。 他的身份张扬出去,可不是件好事。” 州贡院监丞问道:“不好让他马上脱奴归良吗?” 孟乡伯答道:“即便现在开始办,也来不及改变身份。 再说,我舍不得他就这么离开我。 我有我的难处。 本打算等到他成年之后,名正言顺地为他单立门户。 左右不能离开交邑县。” 还有半句话,他说不出口:“不然早就让他认祖归宗了。” 按朝廷法律,只有二十一岁成年之后,方可独门独户。
戊州人不喜欢做 “乡贡”。 即便考上举人,不是每个举人都一定要去京里作 “乡贡”。 朝廷虽然提倡,却并没有硬性规定。 举人能否成为 “乡贡”, 在中举后还有一场 “乡贡” 资格考试。 “解元” 乃一州的新晋举人之元,免资格考试,已入 “乡贡” 名单。 在广南道这边,全道几州只有一名 “解元” ,所在州府必须出资 “发解”。 人怕出名猪怕壮。 猪壮了要被宰。 做了举人之元,就跑不掉要被 “发解” 进京做 “乡贡”。
监丞是老朋友,说话也不拐弯。 他直爽地说道:“乡伯君,舍得舍不得? 你得舍。 办成办不成? 你得办。 他的身份一旦被上面知道了,与你我可都不利。 ” 孟乡伯没吭声,面无表情地盯着酒楼窗外熙攘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