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奢入俭・清流任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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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南道几州的 “发解”, 不总是直接随年税和贡品进京都。 这边离京城太远。 戊州的年税和贡品是先转运到帝国的陪都 “南都”。 再由陪都转运首都。 历年来,除了极少数外,广南道寥寥无几的乡贡们,倾向于随年税及贡品一起,先发解到南都,歇歇脚,喘喘气。 宁可错过来年的 “春闱”。 他们住在南都贡院里,在贡院里解读礼部贡院每年的考题,和那些及第们的妙文美诗,为自己再做大半年考 “省试” 的准备。 更有志者寻去南都的大书院读书。 这叫长见识。 既然朝廷特许像广南道这样的半开化地区,今年的乡贡可赶后年的春闱,不可错过在文明之乡负笈游学的大好机会。 南都畿域古寺多、古塔多、古书阁多,各类古书院比比皆是。
因此,孟乡伯还有时间想对策。 他真心不愿意放走十七岁的孟俭。 精心养育了这许多年,怕他再走上孟奭的不归之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孟乡伯老了,诚心希望身边有个贴心的孩子将来好好孝敬自己。 他更不放心孙儿孟遵度将来没有人看顾。 虽然多数人认为孩子的那个 “散尽家产,仗剑走天涯” 是童言无忌,但孟乡伯是真担心。 如今家里唯一能管住他的,只有孟俭。
对于孟俭中举,最开心的应该是顾夫子。 可是他并不十分开心。 他的三女婿进入了前十五名。 因为要上报的十人中已有三人出自戊州,主持一审和二审的两位正副考官们也是戊州官员。 他们考虑再三,不得不减少本州上报广南道的名额。 孟俭考得出类拔萃。 任太守坚持加在三审名单中。 府学生们均是本州官吏的后代。 在几人水平差不多的情况下,贡院监丞自然偏心于自己辅导过的 “府学生” 们。 权衡再三,正副两位考官做了一个相当官僚的舍取。顾夫子的三女婿此次反而因为是主场考试,再次败北。
顾夫子得知真相后,觉得非常不公平。 能不能中举应该是凭本事,哪里能为了显示自己的公平,限制本州人数,照顾自己的学生? 他有些后悔,不该推荐一个年少的家奴去考乡试。 年少可等,家奴不被允许科举。 不然,三女婿也许还有中举的可能。 他马上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惭愧。 他与从侄,聪明学馆的顾先生顾惟雍,私底下聊起自己的分析。年轻的顾惟雍倒很想得开。 没有头脑地说道:“事不过三嘛,二叔。 下回无论主场或异场,他一定中举。” 顾夫子听后,只长叹一声。 这个从侄在下一代中,本来算是最有出息的。 可只有一次去考 “省试”。 没想到半途而废,回家养病。 他的病养好了,他父亲,顾夫子的三堂弟,却去世了。 顾惟雍是长子,不得不担当起赡养母亲和妹妹们的责任。 一来二去,不但不再去求进步,连脑瓜子也变得混乱不清。
顾惟雍问顾夫子:“ 你说,这个全道考乡试一条,是不是对咱们戊州不太有利? 如今戊州算是广南道的文化中心。 窃以为应该改成,乡试以州为基础,解试可保持各州轮流坐庄。” 顾夫子蹙眉说:“ ‘轮流坐庄’? 这么不文雅的词也用上了? 近来你是越来越不像个读书人。” 顾惟雍争辩道:“随乡入俗。 总是 ‘之乎者也’,交不到朋友。 出门靠朋友嘛!你看孟乡伯,一个老秀才不是也混得风生水起? 人家才是真正放下架子,混迹于民众之中。 就算有人看不上他,也不敢公开讥讽得罪。” “又来了。 怎么不能学学那些能够 ‘文成心享’ 的圣贤们?” “二叔,你我是道不同 ……” “不相为谋吗?” 顾夫子打断了侄子。 不过,他有了想法。 他准备与孟乡伯商量,是不是联合几位有实力的天干戊人名士们,联名上书朝廷,请求将戊州贡院设为固定的乡试考场。 就像从侄说的,乡试以州为基础。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州府中有他的知音。 新近上任的任太守也闪过同样的想法。 读过此闱广南道乡试考生们的答卷后,他发现戊州确实值得有自己的乡试考场。 交邑县送来的考生中,除了孟俭,剩下的几名也不错。 交邑,戊州最新的县,户籍最少的县,南蛮人口最多的县。
任太守半年前才得到朝廷任命。 秋闱开考前三天才匆匆赶到了戊州府。他连负责监考的官吏们都没识全。 任太守不熟悉戊州风情,却与此次过来的权摄贡院广南道提司相当熟悉。 两人结伴而行,一路谈笑风生,斗诗斗棋,不亦乐乎。 同一天进入戊州府城。 直至考试前一天,提司使君才想好最后要考的文章题目。
坚持要亲自为乡试做一审的任太守,到了一审的第三天也确实有些劳累。 不过放出去的话,也不好就此收回,再累也需坚持到底。 第三天午后,他打开一个名为 “孟俭” 的考生答卷。 开卷一眼,就被那一笔古风盎然的钟繇小楷(註十) 吸引住。 好感顿时曾高了几分。 此子的诗词写得清秀洒脱。 读来似清泉入口,溪水扑面,顿时不再感觉疲乏。任太守对诗词的态度历来是欣赏,但不着迷。 他对文章却要看得仔细。 不仅立意要新颖,词汇朗朗上口,而且道理一定要有说服力,哪怕是个标新立异的怪道理。 他问给他端茶倒水的助吏,这个孟俭是何许人也? 助吏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想来不会是府学生。 不过,如果是交邑考生的话,沥江南岸确有个交邑县。 孟姓在交邑是大姓。 又提到,戊州的孟姓一族乃古鲁邹地亚圣的旁支后裔。 任使君听到这个,顿时来了兴头。 不禁赞道:“不曾想,戊州竟有此等秀才。 文章颇得儒家精髓。 实乃得益于我齐鲁一脉的传承。”
原来任太守的郡望于古齐临淄。 在本朝,古齐、古鲁两地都治辖于 “东海道”。 “东海出大智慧者”。 东、西两府的宰辅中,颇有几位郡望古齐鲁的 “相公” 们。 于是,他将孟俭的答卷放入前十五名的复审堆里。 至于小孟秀才遵度的答卷自然是没通过一审。 他的字写得稚嫩工整。 打油诗读来也还流畅。 不过文章部分,正如顾夫子预料,几乎是白卷。
任太守出身东海寒族。 祖籍家族虽大,但不是望族。 他全凭自己的学识考中二甲,得进士出身。 稳稳地进入了翰林院,成为 “士大夫”。 十几年中,虽多是在六部九寺中做事,但也被外放至京畿雄县历练。 政绩斐然。 听说,此人颇具文采。 喜欢上山求仙,入海寻神。 回乡省亲之时,还特意跑到一个地方叫 “天尽头”。 眺望大海,大大地抒发一通远大抱负。 又听说,他为人十分豪爽,为官正派清廉。 是当朝中书宰相的得意门生之一。 他和此次派来权摄贡院广南道提司的文渊阁直学士一样,是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的倡导者。 所谓 “开化” 和 “王化”,就是要用天朝帝国崇尚的道德、儒学、礼乐等等,教化边疆各蛮狄民族。
提起这个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一事,还要从十二三年前的 “光复交州” 说起。 孟家庄的前身 “歇脚屋” 的村民口中,常提一个地方叫 “交趾”。 那是指 “交趾国” 的北域。 那片地方对朝廷来说,是先祖们留下的 “古交州”。 也是孟俭的爹孟三猛的家乡。 假如三猛还愿意承认那是他家乡。 在交州被光复之前,那里有个自封的 “交趾王朝”。 古交州被 “交趾王” 占领。 这位大王未经天朝帝国的认可。 所以对帝国而言,就是个占地为王的 “山大王”。 是个强盗。
当今天子,又被称为 “晤德帝”,好大喜功。 在他看来,光复古交州,唯有一战。 仗打赢了。 在他书阁墙上挂着的帝国域图上,偌大一片地方由虚变实。 看着年年增大的版图,他既高兴又担心。南边有蛮人的 “交趾王”,西北就有一群狄人的大小部落和王帐。 交趾王绝非唯一未经正朔王朝认可的蛮狄大王。 圣上最担心,周边的蛮狄异族哪天再次侵犯蚕食帝国的疆域;抢掠天朝的人口和财富。 大臣们为圣上分忧,提出不仅要在边疆驻兵屯田,修城筑堡,建立和训练强壮的边军。 还需要将中原人口迁至边远州郡,带去天朝的器具、礼乐和文明; 蠲免减轻移民们的税赋。鼓励多生育,勤垦荒;另外,还需要大办 “官学”,教化边远地区的土著蛮狄。 宏扬我天朝文明。 得民心者得天下。 得天恩得教化的边民们自会心系天子。 他们将成为一道保卫天子的精神城墙。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甚得帝王心。
从晤德十二年起,凡被派往边疆州郡的太守们,一定要是进士出身,兼任 “提司学事”。 并且可以权设和权免用于教化边民们的 “王化税” 。 此税为州郡地方税,专门用于州(郡)县(邑)两级的官学。 因为太守兼任提司学事,能为礼部贡院提供多少乡贡,也是政绩考核的项目之一。 任太守既然是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的倡导者,他上任时就发过誓,在他任上一定要改变戊州不出乡贡的现象。
近二十多年来,戊州有不少人中举。 但戊州孝廉举子不喜欢进京作乡贡。 就是说,戊人不喜欢背井离乡去考进士。 有胆识者,例如孟奭,曾遵守祖父的遗愿去了京城。 却一去不复返,病死他乡。 孟奭当年曾是戊州最耀眼的天干戊人学子。 他的殒落为戊州士林蒙上阴影。 有传闻,孟奭是为民请愿而遭迫害。 甚至他三年不入太学内舍,亦是因为 “北人排斥南人”。 千里迢迢外的戊人们不明真相,又是天生同情自己人,当然信以为真。所以州贡院监丞总是感叹朝廷不重视戊人教育,也不是空穴来风。
当今圣上特别不喜欢用 “南人为相” 是实事。 朝廷重臣们,包括文渊阁阁主、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等要职,均出自 “东海翰林” 。 人才辈出的江南各州,年年向朝廷提供乡贡。 多人登科,成群的进士出身们。 这些人中出大儒、出名儒,却不出相公。 出入东、西两府的南人们,顶多官至 “中书舍人” 、“知制诰” 或 “同平章事”。 干些谏政和起草诏令的勾当。 尚书中唯有工部尚书出自江南。 连户部尚书这等主持财政的位置,也尽量为 “东海翰林” 们留住。 南人们被重视的多是文采和敛钱的手段。 却绝不赋予任何军政决定权。
据传说,因为前朝的皇室子嗣逃亡时被南方大族们收留。 太祖皇帝一怒之下,下令追杀屠邑。 要杀光任何与前皇室有关联的人。 之后仍然心中不平,留下祖训:本朝绝不可用南人为相。 虽然是传说,但千里迢迢之外的戊人们,绝对相信。 戊州是流放五千里的首选,此地曾住过一位当今皇族 “广南侯”。 他说,确有不用南人的祖训。不过据他讲是指 “岭南” 的南人。 与 “广南” 的南人无关。 “岭南” 是何地? 孟家庄的村民们只知道是指 “南粤府” 一类的地方。 “就是喝海水的人”。
而当今圣上也是依靠北方强壮的兵马(还是草原部落)和东海翰林们对他的忠心:勤王、摄政、最终夺嫡。他为了报答那些人的拥戴,“遵祖训” 不用南人做宰相。 朝廷上层们,对那些心算极快,打算盘 “噼里啪啦”,又不输嘴仗的南人们普遍有成见。 从南都过来的顾夫子和从侄顾惟雍先生,颇有体会。
圣上用南人却不信任南人。 按圣上的意思,南人们谋略虽有,但谋者多阴矜,不堪为大任者。 本来是一个好建议,只要出自南人之口,圣上多半会是 “再议”。
南人们对这种现象当然心存芥蒂。 尤其是那些能说、能写的江南翰林们。 可是玩弄纸笔的最终斗不过耍刀枪的。 脑袋掉了,还能说什么话? 孟奭出小报,“为民请愿”,不是落了一个英年早逝? 千里迢迢外的戊人们道听途说,心灰意冷。
偏远地区,民以食为天。 田有所出,腹有所果,头顶有片瓦,乃是戊人最关心的事。 去朝廷做官,反而不那么重要。 早有一个说法:“交州的占城稻,戊州的南番丝”。 戊州所要上交的年税中其他项目不多,但生番丝比例巨大。几乎占据年税总额的一半。 对戊人们来说,与其多读书入仕,不入多发展稻田桑蚕。 当然, 进贡的 “南番锦” 也是年年不可缺少。广南道的几州都出产 “番丝”。 尤以戊州的为胜。 番丝出自番蚕。 番蚕是桑蚕的变种,俗称 “虎头蚕”。 个大能吃。 吐出的丝粗且长,韧性极好。 戊州名特产 “南番锦” ,是一种光彩霓艳,经纬柔韧,别具异族风情的厚重丝锦,是做光亮面料的上选。 朝廷作为重礼,赐予西域番国的使者们,和更远的那些国名极绕口的国度的使者们。 生番丝和南番锦往往还未到达首都,就会让南都周围的几大皇家织造一分而空。 要不是内侍省每年颁发定量,内库中可能会断见成疋的 “南番锦”。
任太守出京之前的誓言,要在任上多出乡贡,可不容易实现。 任重而道远,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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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发解时间快到了,戊州府的两个新晋中举的府学生们也已经考过了 “取解试”,取得了乡贡资格。 两人去任太守那里行了 “谢师礼”。 任太守保证由戊州官府出资,协助三位乡贡发解。 可是仍不见免解试的新晋解元孟俭进太守府邸,行谢师礼。 两个前府学生本来也不大看得上一个乡下秀才。 对乡巴佬孟俭的不识抬举,引经据典地说怪话,诿诟颇多。
“谢师礼” 是发解之前必行的礼数。 任太守心说,孟俭一定是个书呆子,文章虽然写得好,却不懂人情世故。 这日,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巡查回府,边喝着可口的当地土茶,边话里有话地开始抱怨这事。 侍候他的助吏说道:“使君大人,交邑县的县丞孟乡伯,在一旬前上交第二批年税时,确实带着孟俭过来拜访过使君。 不巧,使君去了 ‘侯府县’ 巡查。 他们送来的谢师礼,属下都为使君收到库房里去了。 今日这茶就是他们带过来的密制。 听使君赞不绝口,那一定颇合使君胃口。 回头让厨子用孟家送来的好腊肉,就着时鲜,为使君烹调几道可口的小菜尝尝。 属下再为使君温上孟家送来的自制药酒。 据说提神醒脑解乏。 使君,孟乡伯离开前曾留言,他因为要到各山寨里去催收生丝,下半个月才有望再来拜访使君。 使君新到,有所不知,孟乡伯是咱戊州名士,对这个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非常赞赏。 教出了孟俭的那位交邑县学馆的顾夫子,是孟乡伯花重金从 ‘南都’ 请来的教书先生。 听说,交邑县学馆里还有几位秀才,都是成为举人乡贡的材料。 属下见使君大有 ‘礼贤下士’ 之古风,不如择个日子,由属下侍候使君去视察一下交邑县? 咱们戊州的蛮族人口,集中在那里。 听说,有几位蛮人大寨主是孟乡伯的歃血兄弟。 回头让孟乡伯一并请下山,拜见使君如何?”
这个 “礼贤下士” 的帽子一戴,凭任太守心里再不痛快,也要摆出求贤若渴的架势。 虽然他没太懂助吏一番话中的意思,但听到交邑县学馆还有几位孝廉乡贡人才,来了兴趣。 他本来好奇心就重,是个喜欢在外面跑跑看看的人。 因为身体好,家眷未到,乐得抽空视察戊州境内的山山水水。 听到助吏的解释和提议后,想了一下,觉得这个“礼贤下士” 用得好,欣然同意下去交邑县巡查。 顺便见见大名鼎鼎的戊州名士孟乡伯。
这日,他屈身下访交邑县。 渡过沥江上岸后,轿夫们步履如飞地走在宽大平整的官道上。忽悠悠,任太守在轿中昏沉着小憩。 刚刚从其它县视察回到州府不久,公务繁忙,确实有些劳累。 一个半时辰后,来到一处人畜禽犬喧哗的大去处。 任太守已做了一些功课,想来那热闹之处定是孟家庄无疑。 他原本计划直接到芦花河对岸的 “芦花渡驿” 歇脚。 助吏建议说,还是直接去孟家大院。 头几天已经打好了招呼,说定了哪日哪时到孟家庄打尖。 此时,怕是迎宾的夕餐已经备好。 太守批评说,这种扰民行为要改。 吾本清流,一切需从简。 下不为例。 助吏陪着笑脸说:“属下一定注意。然戊州民风古朴。 听说,此番几位蛮族寨主们坚持要下山。 争相要 ‘面君议事’。 这个 ‘面君’ 可不是僭越,使君大人。 说白了,太守即为戊州百姓的昊天大人君。”
此间民俗只称父母为 “大人”。 助吏是在吹捧任太守为戊州百姓的父母大人。 这些日子来,任太守开始习惯这位助吏的巧舌。 随乡入俗。 天干戊人真是不一般,你改变不了他们。 往往是他们改变你。
话说回来,这位天干戊人出身的助吏,是个能吏。 他是从他父亲手中接过的太守宅邸 “看守管事” 一职。 戊州府衙是前政衙后住宅,太守宅邸并非私宅。 太守衙署的 “公正清明” 大堂,是坐北朝南。 太守府邸的正门却是朝北。 如有不好让外人知道的私事需单独见使君时,“请走北府门” ,俗称 “走后门”。 如有一位乡下佬头次进州府,好不容易找到州府衙。 上了台阶被拦下,问:“找谁? 什么事?” “看守管事。 私事。” “私事? 走后门。”
不光本朝,包括前朝,每次前一任太守或刺史(最高行政长官)离任后,宅邸腾空,缮葺一番,再由后一任最高行政长官进驻。 缮葺一事便是由 “看守管事” 主持。 助吏从小随着他父亲学习这个勾当。 他父亲又是从小随着他祖父学习同一勾当。 这个看守管事是个子继父业的吏职。 助吏对戊州府城里郊外的风土人情非常熟悉,很会来事。 一个能吏的最大特点,不过是熟悉业务和能说会道。 任太守孤身上任,除了带过来一位幕僚主簿,也就是他的秘书外,连小厮也没有带来一个。 他留下看顾房子的助吏当了临时管家。 助吏暗底下对他动则 “清流不扰民”,有些看不上。说什么不扰民? 不过是不懂人情事故。
任太守是个人物。 他不但喜欢激扬文字,还喜欢游山探水。 来了戊州后这段时间里,在州衙署里没有坐过几日。 他送走了老朋友礼部派来的贡院提司后,就决定要到外边跑跑,熟悉本州的近况。 戊州山高水长,陪他出行的人常常是跟着他一起风餐露宿。 保护他出行的城防营兵卒们,感到一天到晚累得腰要断腿要折。 城防营不是野战军。 是用来守城池的,维护秩序的,看守大门的。 这没事瞎跑什么,跑? 兵卒们心中不免有暗怨。 跑不跑都拿同样的饷。不瞎跑,好歹下岗后能吃个温酒热米线。 跑出来后,还不许扰民,就只能喝凉水嚼干饼了。
使君 “大人” 第一个视察探幽之处,竟然是山里的旧 “广南侯邸”。 侯邸早已经转为寺庙。 四周风景极佳。 使君大人乘滑杆上山访幽后,烧了香,吃了素面。 迎山中微风,眺望青峰苔崖,诗兴大发。 一通感叹后,坐着滑杆下了山。 对在山下等候多时的 “侯府县” 县令做出指示,要他把进山出山的道路拓宽修缮。 祀拜天地神佛,乃是国泰民安大计。 随着他探幽的幕僚陈主簿,还将太守挥笔写下的诗文,交给了县令。 要他请人刻在佛寺对面隔着一道深壑的石壁上。 字要大大的,使人站在佛寺山门外的平台上就可以看到。 可是谁出修缮铺路和石壁刻字的费用? 这徭役又要怎么安排? 却提都没有提。 能当县令的人都是聪明人。 聪明人一点就透,心领神会。 费用和徭役这种小事,问都毋需问。 县里总可以压榨出这笔费用。 听说这位使君在朝中很红。 哄好了他,自己将来必会得到提拔。
任太守过来的时间不长。 只从这等类似的两件小事后,助吏看出,使君确实是位出身翰林的正派 “清流文人”。 赤裸裸地 “走后门” 送礼,会被一口拒绝。 他知道自爱羽毛。 但石壁刻字,修铺山路一类的善事,则是多多宜善。 还有就是要帮助他实现他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的理想。 清流儒士们最看重的莫非于 “芳名”。 诗词大作刻在了悬崖绝壁上,可谓 “百世流芳”。
老吏棍心知肚明: 积极倡导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的任太守,对怎么做戊州的 “昊天大人君” ,稍欠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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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行近孟家庄村东的第一座三间两楼石牌坊时,就见一位耆老领着乡民们在等待。 只见这座石牌坊盖得着实恢弘典雅。 正门横匾刻有四个笔迹遒劲的正楷字 “守拙归园”。助吏介绍说,是孟家已故老家主孟员外的笔迹。 想到孟俭的那一笔钟繇小楷,再看看这遒美健秀的 “守拙归园”,任太守不禁蹦出四个字:“家传可畏”。 带队的耆老正是孟家大院的管家孟倌。 他带着乡民们,弓腰曲膝行大礼。 任太守见孟家庄百姓们礼数周全,心中油然感动。 脸上也禁不住出现笑容。 忙不迭附身将孟倌扶正,亲切地询问乡亲们好。 做向导的助吏忙打听,孟乡伯在哪里? 孟管家恭谦地答道:“阿郎带着几位贵宾们,已在院门前等候多时。” 他对助吏使了一个眼色。
清流文儒任太守对孟乡伯这类的土豪们知之甚少。 老辣的孟乡伯却早将任太守的出身家世,喜好情趣了解个八九不离十。 一个清流文官满怀热情地请缨,来到蛮荒之地,为教化愚民们而吃苦受难,最需要的就是付出的心血得到当地人的敬仰和支持。 交邑县的领袖是孟乡伯。 可最具号召力的,当然少不了几位蛮族寨主们和堡主们。 他们动则上百十来口人住在一起,全听寨主、堡主、长老们吆喝。 孟乡伯特意请他们下山来迎接使君大人。 在交邑,也只有孟乡伯有这个面子,能将他们聚在一起。 他们是此席上的贵重宾客们。
孟乡伯不但请来了诸位寨主,还加进了交邑县县尉、县教谕顾夫子、“秀聪才明学馆” 的顾惟雍先生。 还有一位是清远军驻交邑县的孟指挥使。 这些人都听到了六子秀才孟俭中举的消息。 这位孟指挥使可是交邑县不可缺少的大人物。 自 “忠勇义军” 改为 “清远军” 后, 朝廷要求清远军,大力招募当地 “南蛮”人为兵卒。 提拔其中俊逸者为兵曹小校。 凭血统祖籍,孟指挥使是 “南番” 过来的南蛮族。 他在 “光复交州” 时,是第一批 “芦花好男儿”。 他们那一批的 “芦花好男儿” 们所剩无几。 像他这种为帝国英勇献身的人,当然会被破格提拔为帝国的正七品的 “致果校尉”。
离交邑县城西南方向三十里的军寨,被当地人称为 “交邑军寨”。 隶属清远军。 清远军节度使的治所设在老 “歇脚屋” 村民口中的交趾番奴场所在地的 “邕州”。 在交邑县城西南方向大约两百里处。 下属分为六镇,分布在交州和戊州。 交州因为新被光复,地盘极大,需住重兵,有五镇。 四大一小。 戊州有一小镇。 按帝国边军的建制,小镇统六寨,大镇统八寨。 军寨是一个 “五都为一营” 的建制。 一个 “都” 含有战斗力的 “战斗士” 一百人。 一个 “营” 含五个都。 一个军寨的指挥使就相当于一个营指挥使。 建制上领军五百兵卒。 交邑军寨因为是水师,还要加上非战士的艄公、帆工、维修工等等杂役。 统共有八百人。 清远军四十四寨满员时共有两万两千 “战士”,加上役卒共有近三万人。 一个归化了的 “南蛮番人” 能从三万兵卒役中脱引而出,做到营指挥使一级,没有对帝国的绝对忠心,是完全不可能的。 孟指挥使看上去黝黑粗壮蛮气十足,却有一腔忠君爱国的赤胆忠心。
时势造英雄。 孟指挥使识字不多,所以不是武举出身。 是舍命打出来的官职。 为了孩子们读书,孟指挥使将家安置在县城里。 自己单身住军营。 他的仲子如今在 “聪明学馆” 里读书。 原计划走武举之路。 不过自从听到孟俭中举,小孩子又想改文举。 刚才与顾惟雍先生一见面,就拜托顾先生上心教导:“考中秀才的事,全靠先生了。”
任太守一一见过诸位宾客们。 这些交邑县的头头脑脑们,个个尽显粗旷彪悍。 虽然为了尊重使君大人,均按中原风俗冠发步履,着宽袖长袍,却遮盖不住自身的那股 “蛮气”。 陪同任太守 “礼贤下士” 的陈主簿,来自南都。是个儒雅的文明人。 见到如此彪悍的一群蛮人,竟感到有些胆战心惊,浑身不自在。 孟乡伯身着全套 “乡伯” 礼服。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灰鬓美须。 果真是气宇轩昂的大豪绅,气场十足。 他身边站着的两位少年,一位俊雅,一位活泼。 经介绍后得知,岁数大点的俊雅少年即为孟俭,却只是孟乡伯的弟子和书僮。 那个活泼的小少年是孟家大院的少主子孟遵度。 “哦,就是那个交白卷的 ……” 任太守想到。
入席后,孟遵度陪坐在孟乡伯身边,俨然一副少主子的架势。 孟俭却只站在孟倌等仆役身边不入席。 任太守和陪席的陈主簿都不是高门大户出身。 见此奇景,很有些不适。 其他宾客们却似乎见惯不怪。 包括那位在他们身后自有一席的看房子的助吏。 孟俭是广南道新晋解元。 一个读书人如此不受敬重,更显得戊州这边的野蛮荒疏无礼数。 来自古齐鲁圣贤之乡的任太守属于 “东海翰林”。 东海翰林们在翰林院里、文渊阁里,和六部九寺中往往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 因为宰辅相卿中,东海翰林们占多数。 他们坚信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註十一)。最让任太守感到不解的是,顾氏两位先生们似乎也无异议。 陈主簿对任太守耳语道:“使君,怕是顾氏叔侄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呀。”
戊人席间果然是古朴奔放,对任太守和陈主簿轮流举樽,说出一番叽里哇啦。 接着又叽里哇啦地互相敬酒。 任太守听不懂当地话,孟俭跪到任太守身后,为他做翻译。 这让任太守感到尴尬和无奈。 大壶酒大盘肉之后,孟乡伯命令孟俭再为太守斟酒,被任太守拦阻。 他当众委婉地问道:“先前未能见到今年的新解元去太守宅邸谢师。 本以为是因为身体不适,或锱铢拘谨。 今日却见你衣冠华美,丰神俊朗。 ” 他笑对孟乡伯说:“孟乡伯可知,解元乃吾举荐,由礼部贡院提司亲点。 故而,孟解元为吾系门生。 上门谢师是一定不能少的。 不是我挑剔,是礼数不能少。” 孟乡伯赶紧说:“多谢使君大人的举荐和提醒。 作为孟俭的师父,吾亦是十分感谢。先前礼数不周,吾自罚一樽。” 任太守,贵人多忘事。 几天前,助吏还对他提起过,孟乡伯带着孟俭登门拜访,扑了一个空。 只听他对孟俭说:“此番不知孟解元可否呈我面子,同坐共宴? 来日你我师生携手入州府邸小住几日,以便与他人一并发解?”
没等孟俭回话,坐在对面主人席上的孟遵度大声答道:“否!六子是我家的奴。 是给我喂驴的。 他能不能进京,你需先问问我这个当主子的同意不同意。” 敢这么顶撞一州太守的,怕也只有这位恃宠而骄、不学无术、自以为大的未来 “儒侠” 孟小郎君。 几位蛮族寨主们、堡主们没听懂这前后一番叽里哇啦的 “官话” 是几个意思。 只见孟小郎君拍案而起,双手叉腰,满面通红,知道孟家少主子又因为什么事不开心了。 见惯不怪,没觉得是个事。 他们这些南蛮们议事时,也常见小子们顶撞老子们,不稀罕。 虽然孟倌事先一再为寨主们和堡主们解释面对太守该有的礼数,可蛮人却只认孟乡伯。 再大的官,酒席一散就不再见踪影。 孟乡伯却是此方的 “土司” 大人,是自己的歃血兄弟。 蛮人们对过去几届的太守们既无好印象,也无孬印象。 是 “没印象”。
只有离主座席最近的孟指挥使,右手食指刮着鼻下胡须,强忍住笑。 顾夫子面呈不悦之色。 同席的顾惟雍先生却面无表情。 孟乡伯生气地喝道:“黄口小儿,怎么连如何 ‘面君’ 的规矩都没有学会? 孟俭,这是你整日宠溺奉承,捧而不导的结果。 你这个 ‘翊辅’ 怎么做的? 你马上给我陪小郎,回他的屋里去抄《孟子・滕文公章句上》。 不许代庖!”
孟俭忙应了一声。 对主客任太守和同席的陈主簿行礼道歉。 他忙移到孟遵度身边,欲请小郎君出宴席厅。 顾惟雍开口自责道:“使君见笑。 此乃为师之过。请原谅孟小郎君少不更事。” 没等任太守回话,孟乡伯马上安慰他说:“哪里。 这与先生无关。 孟俭他的 ‘翊辅’ 。 主之过,仆之错。” 这话一出,陈主簿突然感到不自在。 他是幕僚清客出身。 当年,任使君在他们县里权知县令之时,他是县主簿。 任使君得到擢升后,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任太守出任戊州太守时,特意为他讨了一个主簿的职位。 他是任太守的秘书,即为 “仆”。 如果 “主之过,仆之错”,任太守不懂当地风俗,还成了他这个当主簿的错误?
孟俭一改温文尔雅的姿态,态度强硬地低声呵斥小郎君。 孟遵度向任太守鞠躬敬礼,诚恳地说道:“对不起,使君大人。 我刚才多有唐突。 童言无忌啊,童言无忌。 请使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我大父要我去抄《孟子》,我就必须抄。 六子也被命令去监辅我抄书。 我主仆就不多陪了。” 说完,一转身又向祖父和诸位贵宾们鞠躬,叽里哇啦的吼了几句像是告辞。 孟俭亦向师父、任太守、陈主簿、其他来宾们一一道歉,然后带着孟遵度离开。 孟小郎君也不挣扎。 路过顾氏叔侄一席时,两个学生恭敬地向两位先生作揖告退。 出来宴席厅,孟遵度的步伐开始跳跃轻浮。 孟指挥使、县尉等粗人们见状,憋不住哈哈笑出声。 孟指挥使指着孟遵度的背影笑说:“在交邑,怕也就是顾先生能震住那个小魔头!孟俭那个小身板制服不了他。 咱这地方可不就是拳头硬说了算?” 他见顾惟雍面呈尴尬,举樽叫道:“得罪了,先生!我自罚一樽!” 看房子的助吏强绷着脸,赶紧移至任太守和陈主簿一席的后方,好为他们充当翻译。
陈主簿见此状,惊得目瞪口呆。 都说戊州民风彪悍粗旷。 可彪悍到如此目无尊卑法纪,有些令人愤怒和畏惧。 不是说,戊州孟家是 “邹地亚圣” 的旁宗分支后裔吗? 这怎么一点都不具备文明人该有的 “温良恭俭让”? 听说顾氏叔侄是他的南都老乡,他抬眼看了看那一席。 顾夫子,老翁入定;顾惟雍正与旁席的一位寨主说话。 他低声道:“同流合污。” 对顾氏叔侄再无好印象。
任太守望着那对主仆离开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孟家上下故意演给他看的。 虽然喜欢标榜自己是 “清流”, 但能做到一州太守的人,绝非是没有丝毫的从政经验的人。 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 没等他回过神来,寨主们、堡主们却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堆话。 任太守又一次陷于迷茫之中。
在孟俭推拉着孟小郎君出厅时,诸位寨主们和堡主们在孟倌和几位仆人的解释下,已经彻底弄明白了孟小郎君失礼的前因后果。 于是,他们又开始叽里哇啦地你一句我一声。 助吏忙为任太守翻译。 使君听明白了。 寨主们和堡主们均是请求将孟俭留给交邑县。 这是什么意思? 还请求取消交邑县的 “王化税”。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如果取消了王化税,他们愿意集资,在孟家庄村西北的南坡上,盖建一所专门接受蛮族孩子们的学塾。 他们会请孟俭成为学塾的教书先生。 助吏翻译说:“使君,他们说他们是看着孟俭那孩子长大的。 近两年来,孟俭常随着他师父,就是孟乡伯,和他父亲进山谈生意。 每次去时,会教寨里的孩子们识字。 此次能被使君点为戊州头牌孝廉,他们很高兴。 虽然不清楚孝廉是什么,但被使君重视,一定是个能人。 他们说,有这么个能人教他们的孩子们学习中原礼法,他们放心。 他们十分舍不得孟俭远离此地。”
幕僚陈主簿在一旁听到后,气不打一处来。 抱怨道:“这群自私的蛮人,只想着自己得好处。 ‘王化税’ 哪能说免就免? 免了此税,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无理要求。”
戊州的 “王化税” 是几年前,由现已离任的前太守兼前提司学事权知贡院监令,响应朝廷的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的号召,使用手中权利,硬性设下的地方税。 从此戊州贡院和府学馆的花销,府学生们的廪饷都有所提高。 因为戊州府内近几年来,读书考乡试蔚然成风。 大大小小的学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吏部考核时,前太守政绩斐然,得意擢升。
然而,无论是王化税,还是其它的苛捐杂税,最大的受益者是州府的各级官吏。 尤其是前太守大人。 知府三年,来时家当一辆马车装,离时却载满十二辆大马车。 “王化税” 平摊到戊州各县,得益者却是垄断戊州府官衙、商铺、贡院、府学馆、各类学塾的天干戊人们。
南蛮们当然会十分反感 “王化税”。 王化税是教育税。 交了一大笔钱,山里乡下的孩子们却得不到真正的 “王化” 教育。 孟乡伯从一开始就窃窃反感 “王化税”。 第一反感奇怪的名字。 有哪个蛮族会愿意自己出钱被无故 “王化”? 第二,税钱不能反哺县学馆和附属的 “秀聪才明馆”。就像其它州税,无论交上去多少,州府都能吃尽。向州府要点经费,犹如割自己腿上的肉。 蛮族寨子要办私学学习中原文化,却请不到先生。 有哪个中原人会冒着凶险瘴疫,爬山越岭去诚心诚意地教化山民们? 前太守离任后,到任太守上任前,戊州的太守之位有三年的空白期。 这三年里,交邑县的王化税一拖再拖。 戊州府下乡收税的胥吏们对交邑县拖欠各类税,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常常是税银没收几锭,贿银一点不缺。 在戊州还真没人愿意与交邑同县丞孟乡伯叫板。 他既是天干戊人,又是南蛮人的歃血兄弟。 “乡伯” 是伪贵。 在戊州,伪贵亦为贵。
孟乡伯要大伙安静。 他对任太守诚恳地说道:“使君,承蒙使君不弃,举荐孟俭为广南道解元。 实不瞒说, 此子乃我家私奴。 国有国法。奴不可以参与科考。 本只想由他去乡试长长见识,并没指望他有出息。 在此,我替他感谢使君大人。 但,也向使君道歉。 此次仆之过,主之错。 既然已错,不可再错。 窃以为孟俭一事不可过于宣扬。 ” 虽然没有明说,任太守也听出话外之意。 这是在提醒他,孟家和他都有不是。 他是主考官。 一个私奴溜进考场而无察觉,是失职。 再推波助澜地点为解元,是大错。 他虽然可以为自己开脱,到底是新来乍到。 但这样一来,怕是要得罪一大片戊人。 他的戊州太守之位,再难顺当坐满三年。 吃酒吃到此刻,他已醒悟,这是一场小小的 “鸿门宴”。 任太守是清流文人,却并不迂腐。 对于为什么一个私奴能顺利进入乡试考场,任太守不用问也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他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又听到孟乡伯说:“然而,家亦有家规。我孟氏家规中有一条,就是以教化民众为己任。 孟家家仆们男女都须读书识字。想来使君也不会反对家中出现一位有学识的仆役。” 顾惟雍插口道:“朝廷虽有律法不许奴参加科举,却并无规定不许奴读书。 江南地区,多有贱籍识字断文的先例。 比如江南有名的 ‘清音坊’。 出来的孩儿们,不分男女,个个能吟诗作画。 ”
顾夫子对从侄以清音坊做例子不满意。 那些受训于歌舞乐坊的倡伎优伶们,虽能识字,却有几个能考上举人? 儒士不可轻易降低自己的身份,绝不可以轻易与贱籍混为一谈。 他打断,说道:“ 使君全凭一个应考秀才的诗词文章,便能慧眼识珠,老夫以为,实属我等布衣的大福。 如今朝廷提倡 ‘开化边民,王化蛮狄’。 开化边民是第一。 先开化边民,再王化蛮狄。 这样才好事半功倍。 边疆大户人家的奴仆们亦为朝廷的边民。 想我戊州边民,小奴亦能做文章,可见开化程度令人嗟呼。 故,老夫以为,戊州贡院需为戊州乡试的固定考场。”
孟指挥使突然接口道:“此言不虚。使君,各位寨主兄弟们就像本人,颇为崇尚中原的 ‘仁义礼智信’。 他们不过是请求,所敛王化税,需用于反哺寨中子弟们。 这王化税本与我军户们无关,却与军中南蛮兵卒们的孤儿寡母们有关。” 孟指挥使是幸存的 “芦花好男儿”。 他时刻不忘为那些战殁的兄弟们的遗孤们挣得好处。“依我看,州府应该多给交邑县学馆播些钱,多给些童生名额。 我军户子弟们也要上学读书。 这是不是也算是王化蛮狄的一部分?”
任太守竟然一时无语。 他万万没有想到隽秀文雅的孟俭,会是一个私奴。 一个小奴居然能考出乡试第一,其中必有故事。 他问顾夫子:“顾夫子,除孟俭外,县学馆里还有多少私奴为学子?” 顾夫子有些答非所问:“童生们多为军寨子弟们,得父荫庇护。 能够花钱上学的附生中,除孟俭外,别无奴籍。 教化蛮族需因地制宜。 山民子弟们普遍跟不上县学馆和附学塾 ‘秀聪才明学馆’ 的正统教程。 所以,童生中暂无蛮族生徒。 这很不幸。 交了王化税却得不到官府的辅助,于山民们而言,确实不合理。 山民人口占交邑人口的七成以上。 如何开化和王化,还请使君明鉴。”
任太守答道:“众君一席话倒是提醒了我。 请容我几日重新考虑如何收敛 ‘王化税’ 一事。 至于孟俭,仍是孝廉举子,仍为吾门生。 谢师礼一定要行。 还请孟乡伯早日带孟俭,再次访问州府太守邸。吾亦愿请教乡伯一二事。 乡贡可免。 我即日去信 ‘南都’ 贡院。 将孟俭从戊州乡贡单中除名。”
孟乡伯听后大喜。一口答应即日便带孟俭去州府谢师。 他一边劝酒,一边心里琢磨着届时外放孟俭。 孟乡伯心里又有了新的考虑。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