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从奢入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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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奢入俭・番人孟三猛

****** 详文如下  ******

按出身来路,孟俭的爹孟三猛应该属 “南番” 人。 不过,他现今是 “脱奴归良” 的戊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真属于村里人口中的 “南番” 人。 他认为,他的祖先也可能是像孟家那样,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流落到交州的中原人。 交州一度还被称为 “交趾”。 那片地域是在光复后,才又回到当今中原王朝的怀抱。 不过强辩无用。 因为他根本无法提供任何证据,证明他是落难中原人的后裔。 但他的肤色、身高和宽鼻翼、厚嘴唇又提供了充足的证据:起码是,貌似南番人。 按村里老人们的话:“就算是流落的中原后人,早几代的血脉,已不纯正。” 所以,那个孟三猛? 毋需置疑,纯种南番人!

孟三猛这么执着他是不是 “南番” 人,主要是为了他那个宝贝闺女将来能够嫁给一个纯血统的殷实中原人家。 是 “嫁出”, 不是 “纳入”。 如今他家在孟家庄,以至交邑县也算是响当当的 “大康”。 起码因为他那几个有出息的儿子们,名气很大。 他们距离 “殷实之家” 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女儿,虽幼,却是 “才貌双全”。 心爱的幺女在当爹的眼中,再是黄毛丫头,亦美若仙子。 女儿将来一定要嫁给有实力的天干戊人。娘子红燕很理解他的这一想法。 却时时笑话他是个井底之蛙。 她常问道:“一个天干戊人家就满意了?”

红燕是典型的贵心贱命。 她对自己不能与秀才郎君成对成双,一直心有哀怨。 不过,她又是那种心善实诚的女子。 虽然嘴上每每流露出对低嫁的不满,实际行动上却是随遇而安。 这些年来,两口子的小日子倒也过得让他人羡慕。 她以一个良民嫁给一个奴籍,按世俗看法,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如今可没人敢这么轻易地笑话他们了。

如果只是 “南番” 人,也就罢了。 有地位的番人们,比如 “番官”、“番客” 和 “番商” 们,不会被州府里的官吏们随意吆三喝四。 但如果是 “番奴”,那甚至会被州府里的戊人乞丐们随意欺负。 在与结帮的乞丐无赖争斗时,维护秩序的捕快们常常认定是番奴们的错。 奴籍生存于社会的最底层。 番奴们又是底层阶级的末流。 好在孟三猛早先是 “田奴”。 田奴们整日与土地和山林打交道。 戊州的土地爷们只奖励辛勤耕耘的人。 不会因为你是个番奴,就让你下的种子发不了芽。

孟三猛是孟家大院老家主孟员外,早年间通过人牙贩子,在 “交趾” 那边的人市上买回来的番奴之一。 早年间,村里人都不太清楚 “交趾” 在何方。 但一直听说那边有个大榷场,公开拍卖各种 “奴”,和各类畜。 那时,村里就有母亲吓唬那些因为饥饿哭泣不止的小孩子们说,如果再不听话,就将他们卖到交趾的番奴场去。 戊人有骨气。 似乎饿死都比做奴强。

不过,要是问孟三猛对这个 “饿死不做奴” 会怎么想,他会争辩道:“好死不如赖活”。 做奴,是赖活。 饿死,是比赖活还要痛苦的 “赖” 死。 他曾经饥饿到要死。 实在饿得受不了,毒草都能成美食。 当相依为命的娘饿病死了之后,他只好卖身为奴。 他运气好,赶上了一个有善心的主家。 如今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小日子过得比大多数人都甜蜜。 对于一个平民来说,有房、有地、有铺子,有妻、有子、有娇女,还有什么让他不满足的?

这种 “好死不如赖活” 的心理创伤,造成孟三猛好日子也要当成紧日子过。 娘子给他缝件新绸袍,他要抱怨。 哪个孩子吃饭时没将饭碗 “舔” 干净,他就要敲脑袋。 家里的母猪生了五只小猪,他抱怨母猪光吃不生,浪费奶头。 听得娘子和孩子们都觉得脸红。 嘱咐他千万别在外人面前说这等话,别给他们丢脸。 按他家最聪明的五子的话,他家是大康日子按小康过。 “阿耶抠门,抠得我们一起陪他找罪受。” 孟三猛可不同意:“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不抠着过,将来能有你的那份羹吗?”只有一样,他从来不抠门七女。 闺女是他的心肝。

听说,在交州那边,就有 “朝为贱奴,夕为贵主” 的新奇事。 也听说,有北方的私奴们 “逃亡八千里” 到交州,摇身一变锦袍加身成主人。 八千里? 虽不中,亦不远矣。 如今的新交州,也就是早先村民们常提起的那个 “交趾”。 孟三猛听到这些奇闻后,最多哼一声说:“嗯,我不信。 没有私奴不卖命,就能摇身一变成主人。 假如真能逃八千里没饿死,他那个户籍是怎么搞到的? ” 红燕说:“夫君啊,你怎么不开窍?自古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能逃八千里没饿死,又没被抓住,肯定有门路。 你不信,我信。 瞧瞧你,又井底之蛙了不是?” 有人说,像孟三猛这号的人,一日身为 “肥” 奴,终身心为 “愚” 奴。 这种人想象不出其他人如何为了自由而不惜一切。 做奴时间长了,人就有了奴性。

帝国的版图大。 如今分为二十几 “道”。 戊州和交州如今都属于广南道。 交州在戊州的西南边,与个什么 “涯州” 隔海相望。 交州早前让一个南番 “交趾王” 占领着。 光复后,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广南道的辖制。 至于涯州何在?孟家庄的村民们只听说过,被 “流放海岛” 有两个主要的去处。 之一就是广南道的 “涯州”。 据说,是比 “流放至戊州” 更加严峻的一种惩罚。对了,涯州那边没有 “奴”,但有不少 “番商” 和 “番客”。 海是什么样? 大多数的村里人没见过。 倒是听说,海水是咸的。 就有人说:“那好,不用买盐了。”

话说,孟三猛当年确实是从旧称的 “交趾” 那里的番奴场上被收购来的 “南番奴”。 当年的交趾番奴场,那可是红火。 人畜皆买卖。 相马、相牛、相驴、相奴,那可是有本事的人能干的大买卖。 新朝尚未立稳脚根时,孟员外在夫人的怂恿下,一心想 “归园田居”。 孟家打算不再走了,就扎根 “歇脚屋”。 戊州山高水长人烟稀少。 几十缗(贯)可买下上百亩 “荒地”。 开荒的人手却难找到。 因为急需人手,孟员外下决心,一气买下了十几个南番奴。 三猛是其中的一个。

交州的老番奴场已经不复存在。 帝国的皇亲国戚们、大官显贵们,和那些有样学样的鸿商巨贾们,甚至勾栏瓦肆青楼妓馆,仍然可以通过专门的人牙行,买到各式的 “私奴”。 朝廷不禁止买卖 “私奴”。 京城里和各藩王邑的人牙行,通过转卖私奴,赚得盆满钵盈。 私奴中的 “番奴” 逐渐成为最受欢迎的一种奴。 如今番奴要价更高。 番奴们是无根之萍,生命力强。 老实能吃苦。 因为多数番奴们长得异样,比较好识别。 好识别就好统理,省心不用太顾忌出现 “逃奴”。 像那种能逃八千里而不被抓住的逃奴,肯定不能是特征明显的 “番奴”。 早几年就有一桩 “贩良为奴” 的大案,不少人为此案掉头。 其中,有一位被拍晕装了麻袋的良民,就是因为长得 “异样”,可充 “番奴”。

会做买卖的人如今倒腾番奴,多是要到 “南粤府” 那边的海船上去直接验货。 村里的能人们可以指出 “南粤府” 在何方:“顺沥江走水路 。。。” 其实,就像不知道 “海是什么样?” ,他们不过是人云亦云,并不很清楚真正的路线。 孟三猛却已经跟人走过两三趟。 大部分时间也确实走水路。 他嘴笨说不清楚。 只会感叹,如今番奴的价格,“实在太贵了”。 贵到了像孟家大院这等富甲一方的土豪,也不敢再打买田奴开荒的主意。

“那些富贵人家也只愿一个两个的买。 挑挑捡捡,生怕吃亏。 像我这个长相的,没人看得上。” 他倒是不忌讳与自家娘子聊起这等事。 娘子红燕问道:“听说番奴最好卖,不是吗?” 他答道:“ 也要看是哪样的。 小的不要,老的不要。 女的,要白净的纤细的。 男的,要高大的魁伟的。 所以我说,要是赶到现今这个情形,我那时的那个情形,还真没有人要。” 娘子红燕说:“谁说的? 要是能便宜到三文一个奴,怕是 ‘邹地孟’ 的那几家,还有南坡上的杂姓户们肯定动心。 那些人家如今个个发达的不可言。 都叫着缺人手。 说奴的命苦,咱们的命却误打误撞地还算好。 要不是因为你那时是孟家大院的奴,咱家哪能得到现在这处宅院? 夫人当初不是说了,这宅地为 ‘奴舍’。 只有孟家大院的奴,才能住在这里。 现在,这块宅地也随你入了良籍,成了咱家的私产。”

孟三猛在外人面前,是 “嘴闷”。 到了娘子面前,是 “嘴贫” :“哟呵,住奴舍还真住出 ‘奴性’ 了? 这块宅地可没有随我 ‘从良’。 我手里没地契,心里不踏实。” 红燕说:“呸! 没地契,不交税,白吃白住他孟家大院的。 这个,你怎么不想着? 秀才郎君说了,这是六子的家,谁也别想拿走。等六子成家立业了,秀才郎君就将宅地契交给他。” 孟三猛问道:“那么,要是六子成家立业了,将来会不会孝敬咱俩?” “明知故问!” 孟三猛大笑。 娘子说得一点不错。 别人要是听到他们俩的对话,要么觉得莫名其妙,要么会生奇思异想。 三猛夫妇的奴性一个比一个足,住 “奴舍”,乐融融。 只要能白吃白住,奴又如何? 红燕是孤女。 孟家的舅姑远房亲戚。 从小是孟员外夫人一手教养大的私奴。

可是,无论怎么瞎开心,三猛就是觉得自己的旧番奴身份,特别对不起孩子们。 父母为奴,生来为奴。 就连孟乡伯特别善待的六子也不能避免。 要不是因为自己的奴籍,六子也成不了孟家大院的 “家生子”。

三十年多前,虽说孟家是逃兵燹的难民,却是落难文化人。 这种人,口袋里的钱虽然少,脑子里的才智却多。 只要不迂腐,遇机会便可以比一般人更快地发达起来。 新朝正朔后,朝廷实行安民政策。 对边远州郡包括戊州在内,一律蠲免三年的田赋和人口税。 相反鼓励边民们开荒种地。 孟家抓住了这个机会,联姻戊州府的天干戊人富商,快速地 “买下” 了歇脚屋周边的大片土地,圈下了方圆百里内的山林、滩地。 原来的 “歇脚屋” 改名为 “孟家庄”。

歇脚屋原有的十几户人家中,有十户被孟员外说服,成为孟家的佃户。 但开荒种地的人手仍然远远不足。 孟家可没本事像西狄们那样,骑个马提把刀,到处抢掠女人。 再说,即便杀了男人,占了女人,生了仔子,那不也得等到孩子十多岁才能干田里活吗? 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时,村里有个智者给孟员外出了一个主意: “去交趾,买番奴”。 旧交趾番奴场上,奴们极便宜,比青壮牛马还便宜。 出主意的这位智者,后来做了孟家庄的 “耆老” 之一。 有些官府管不了事情,会先请村里耆老会里德高望重的耆老们先理论判定。 比如如今做了 “同县丞” 的孟乡伯,就特别爱请耆老们为他办事。 耆老会说了算,在南蛮山民人口占一半的戊州,尤为多见。 山民们情愿山寨里的事,在山寨里解决。官府甘愿让着各村寨的耆老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提起买番奴一事,孟员外又开始有些犹豫。 在他的脑子里,“买卖番奴” 似乎不是一个清雅的读书人应该干的事。 员外夫人不同意:“皇家可养宦,贵族允养奴,平民们怎不可以用几个番奴做帮手开荒? 朝廷提倡开荒,会顾及你怎么开荒吗? 买奴开荒,正合了朝廷的意思。” 在她看来,国家虽改朝换代,但养宦蓄奴的风气没变。 庶民们跟风,无错。

那位未来的耆老帮助孟员外找来了一位可靠的人牙贩子。 戊州属瘴蛮之地,从来不讲究业行商会。 各类私贩多如牛毛。 背个褡裢,负个箩筐,赶匹矮马,南下北上地做小本生意。 歇脚屋,歇脚屋,自古以来就是为跑南闯北的小商小贩们、小门镖师们、孤身游侠们等等不准许住官驿站的人,用于半途歇脚的地方。 原歇脚屋的常住民们中,谁家不认识几个跑单帮的贩子?

只一个多月后,人牙贩子送来了二十几个番奴。 都是十六到三十之间的青壮,除了其中一个孤独的十三四岁的少年。 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 这时孟员外才弄明白,从 “孟家庄” 去一趟村民口中的 “交趾”,比去京城要近了不知道多少倍。

孟员外留下了所有的男丁们和一个自称是某壮丁 “妻” 的粗壮女子。 他没看上那个瘦弱的少年。 人牙贩子说,他本来也不想要这个小的。 这个岁数的孩子,正抽条。 往往是吃的饭比干的活多。 但这个孩子在人市上 “卖身葬母”。 人牙贩子帮助埋了饿殍之后,便带着少年一起过来。 等于白捡一个小奴。 人牙贩子说,要不给三文钱,就算白搭进你留下的这批青壮里,如何? 这个孩子瘦骨嶙峋长得歪斜。 不会像剩下的女奴们那么容易转手。 孟员外听后,觉得孺子有孝心,可教。 多花了三文钱将孩子买下。

孟三猛就是这个瘦弱的少年。 卖身葬母,三文为奴。 “南番奴” 孟三猛的身世相当凄惨。 但自那日被用三文钱买下后,他本人一直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有运气。 从此,他对买下他的孟家忠心耿耿。 孟家大院出忠仆,包括孟三猛。

买到的田奴们大多属于那种被本地人称为 “南番山民” 的族群。 皮肤黝黑,鼻头宽大,嘴唇较厚。 成年人的平均身高比较矮。 但四肢非常壮实。 他们习惯于潮湿瘴荒之地。 不爱生湿热病。 特别能吃苦。 被卖过来时,田奴们都不会说中原话。 最好的不过是懂得一些戊州一带的土话。 所以没人关心他们的本名是什么。 祖籍又在哪里。 孟家买的是 “私奴”。 私奴是主人家的财产。 无论本来的姓名和祖籍,做了私奴后,按习俗要随主人家姓。 所以,孟家买来的这批田奴们都姓了 “孟”。 允许他们在孟姓后加上自己本来的姓氏。 比如,有两个田奴是兄弟,本来的姓氏为 “蒂老”。 一人就叫 “孟蒂老壹”,一人为 “孟蒂老两”。 孟员外给那个卖身葬母的少年起了个名字,叫 “孟三猛”。 他的原姓氏是何? 他自己硬说忘了,怕是不想提过去。 也罢,就叫 “孟三猛”。 孟员外后来说过,这个孩子有三猛:吃饭猛、做事猛 …… 还有一猛他没直说。 长熟后的孟三猛被主人家配了一个极漂亮的媳妇,叫 “红燕”。 婚后,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 村里人就开玩笑说,剩下的一猛一定是 …… 你懂。 不过这是不是孟员外心中的那最后一猛,真没人说得清。

红燕年轻时极美,极 “干净”。 皮肤白嫩得似乎一掐会出水。 黛眉、杏眼、樱唇、鹅蛋脸。 身材高挑,乌发如瀑。轻盈的步伐,柔软的腰肢。抿嘴微笑时,嘴角右边还带出一个浅浅的笑魇。 常常给人一种飘然如仙的幻影。 如今村里的老人们都感叹,她家的孩子们没有一个能有她年青时的姿色。 家里唯一的女子,三猛心中美如仙的黄毛丫头,长得还不如她娘年青时的一半那么好看。 红燕随着孟员外一家过来时,是员外夫人的贴身丫鬟。 三猛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偶遇她,真以为是仙女下凡。 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那时的红燕年方十八。 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秀才郎君感情笃厚。两人有机会时,明着眉来眼去,暗里打情骂俏。 根本不管不顾秀才郎君已经成婚,儿子都快出生了。 红燕心高气傲,一心想做秀才郎君的女人。 她那时眼中哪里会有一个泥腿子番奴?再说,孟三猛可是 “三文为奴”,贱不值钱。

孟员外夫人不喜欢已婚的儿子继续痴恋一个丫鬟。 当她知道三猛迷恋上了红燕后,有了主意。 为了维护孟家与舅姑亲家的联盟,妥妥地入流天干戊人,她逼着红燕 “要懂事”。 下嫁给了孟三猛。 红燕是孤女,从小在员外夫人身边长大,不会违背员外夫人的意愿。 她自然明白忠仆为何物:一个忠仆要以主人的意愿为自己的意愿。

员外夫人是个有理智的善人,不是糊涂烂好人。 糊涂女人心软。冲动中的 “善良”, 易误事。理智女人面冷, 算计后的 “恶举”,赢棋局。 员外夫人可以对贴身丫鬟们和颜悦色。 从小教导她们如何举手投足犹如书香门第的窈窕淑女。 教她们识字,为她们 “启蒙”。 她却绝不允许情窦盛开的家奴,“挑逗” 自己青春正旺的正主儿子。 主子再没有出息,是主子。 丫鬟再有出息,也是奴。 这条界线绝不容许轻易模糊。 按员外夫人呵斥秀才郎君时的话:“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允许你再与那个糊涂小女子卿卿我我! 既然你把持不住自己,我就将她外放嫁人。 不远嫁,只低嫁。 嫁给家门口的三文番奴。” 当时二十出头的秀才郎君觉得他的母亲比谁人都恶毒。

红燕是家奴。 家奴的地位本就比田奴高。 她出嫁即为外放。 外放就是脱奴。 她本该有自己的户籍文牒。 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父为奴,子为奴。 红燕为良民,仍帮不了她的儿女们。 七个孩子皆生于 “奴舍” 中。 因为三猛脱奴太晚,孩子们生下后均为奴籍。

不过,孩子们却从来没觉得自己与村东的其他孩子们有多大的区别。 从他们懂事起,爹就一直总跟在老家主和秀才郎君的身后。 娘也常进出孟家大院。 他们的家,说是 “奴舍”,却是一正两厢九间大瓦房。 比村东小康人家还宽敞阔绰。 不少吃不缺穿,还从小由娘和孟氏私塾先生教识字。 孩子们竟然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孟家大院的二等主子。 要说 “奴性”,三猛家的孩子们才最是 “奴性” 十足。 他们很傲气地看不起村西和南坡上那些非孟姓的杂姓散户的孩子们。 三猛家的伯、仲、叔三子后来是出了名的三只猛虎,或三条疯狗。 骂人没输过,打架不要命。 外号为 “猛大”、“猛二”、“猛三”。 他们小时候,村西和南坡上的孩子们,急了还敢谩骂他们的爹娘为 “三文番狗” 和 “妖孽母狗”。 等到三猛家伯子十五岁后,村里已经逐渐听不到此类无忌童骂。 村西和南坡上的孩子们不是早下田干活去了,就是早已被以三只猛虎为首的村东 “孟氏狗仔子们” 打怕了。 在孟家庄,以姓 “孟” 为傲。 这些猖狂小子们的背后大靠山,正是先后移来的孟氏们,以及孟家大院的两代主子们。 孟员外是善人。 孟乡伯是乡绅。 可养出的奴才们,不是是悍汉,就是泼妇。

三猛家住村东,相近孟家大院。 这个宅地至今仍算孟家大院的 “奴舍”。 却是少见的好地段上的阔绰院落。 与孟家大院墙外所有的孟姓人家的院落一样,地皮都不大。 三猛家的宅地只有一亩半。 也曾有过孟家的远亲,刚移民过来时,依仗着是 “邹地孟” 的后裔,想强买 “番奴三猛” 的宅子,被当时还在世的员外夫人一顿臭骂。 按员外夫人的话:“你是孟家的远亲? 红燕是我的干女儿。 三猛是我孟家赘婿。 奴怎么了?孟姓的奴,受我孟家的保护。 他的宅地就是我的宅地。 你想占那块地?得问我许不许你占。 欺负三猛家,就是欺负我孟家大院。 你敢欺负我,我要你在这儿活不下去!” 员外夫人生性护犊。 她虽然貌似一气之下无理地将红燕外放下嫁三猛。 可还是处处维护红燕一家人的利益。

从那之后,无论是 “邹地孟” 的后裔们,还是天干戊人的亲朋们都知道了,孟家大院高墙外的一圈宅地,凡是标有孟家 “奴舍” 印记的,是专门用于奖励孟家的忠仆们。 别人谁都别想随意占据。 打着是孟家大院的远亲旌旗也不管用。

戊州府有天干戊人,看不起其他戊人。孟家庄就有 “孟姓” 人家,看不起不姓 “孟” 的人家。 为孟家大院做活的人,又看不上那些为其他孟姓人家做活的人。 当小孟俭被名正言顺地 “善待” 到孟家大院,成为孟乡伯的贴身书僮时,村里竟然有人因为嫉妒他的好运气,编排脏话侮辱一个干净的小孩子。 好听点的比如 “小福犬”,不好听的比如 “私生狗”。 村里人都知道,孟乡伯特别善待在他眼皮底下做事的人。 这些人也确实可被称为 “二主子”。 孟家大院的总管家孟倌,身为家仆,手中的权力大到了 “邹地孟” 的后裔人家也怕他。

话说,孟家大院的两代主子刚买回田奴时,因为不懂管理,学着天干戊人有田奴的人家,使用的管理方法是一种原始公社式。 由懂农耕的 “田头” 派工。 记工、记活,再分配。 一日三餐大锅饭。 集中住在奴舍里。 若干人一间房。 每月根据记下的工时,扣除误工后,为田奴们分配衣履等生活所需,没有零花钱。 最初的田头由两个有经验的佃农担当。 虽然表面上孟员外是家主,田里的活,道上的买卖,都是由少主子秀才郎君发号施令。 秀才郎君才是地道的第一代 “庄头”。

一年半后,某两个岁数大的田奴要结婚生子。 孟家发现纯粹的原始公社式的管理方法有些行不通。 首先,孟家要为他们单划出一块 “宅地”,由夫妻俩自行解决盖房一事。 要盖房就要用钱。 娶妻也要用钱。 养孩子更需要用钱。 不发钱只发物显然行不通。 其次,如果夫妻均是田奴,一日三餐大锅饭,尚能对付。 但如果有了几个娃,一日三餐将如何对付? 孟员外根据当时戊州府的物价水平,仔细地算了一笔账。 定为每出勤一日五文钱管中饭的报酬。 仍然记工、记活、记出勤。 活还是由田头分派。 五文,在京城里是一斗米的价钱。 戊州的一文顶京城里的五文用。

欲婚的田奴们琢磨出,如果自己能在山坡上开荒若干亩,自盖几间茅屋,不知可不可向孟家大院讨为 “宅地” ? 宅地里的产物不交租。 这样几年之后,已婚的人家里起码有瓜菜吃。 孟家庄依山傍水。 村外方圆百里内的大山小峦,作为荒山野岭瘠田,早被孟家圈了下来。 孟员外听到田奴们的请求后,又仔细地算了一笔账。 最后同意他们在农闲时,去为自己开辟一片不超过三亩的 “宅地”。 种什么都可以,真不用向孟家交租。 南番田奴们都很老实,说是不超过三亩,竟然没有人超过三亩。 南番奴们还十分团结,集中住到一起,互相照应。 于是,孟家庄村北的坡地上逐渐出现了梯田、人烟、果园和菜地。 如今的孟家庄西北已发展为一片人畜兴旺的,良贱混合的村中村 “南坡”。

再往山里走,也有散户人家。 像药农 “药廿”。 散户们往往称自己是孟家庄的佃户。 佃户们要向地主交租。 孟家庄方圆百里内的散户们都向孟家大院交租。 如今散户们的租子都是因物制宜。 像药廿,经常是以药材换大米。 他在悬崖上发现的那株异丛茶,据孟乡伯说,要是成了贡品的话,就将那株异丛送给药廿。 因为异丛就这么一株,金贵的要命。 谁得到了,搞不好都可以挣来一个终身免税。 药廿就把家搬到了断崖上,一天到晚看顾那株茶树。 那地方又高又陡,可苦了给他送米的孟三猛。

佃户们的租子都要先经庄头的手。 如今真正管事的庄头是 “副庄头” 孟三猛。 孟药廿隔一段时间要找个话茬,下山到孟三猛家里坐坐,吃茶吃酒吃点心。 谈谈他那棵异丛到底能不能成为 “贡茶”。 药廿得有五十几了。 等到异丛茶真成了贡品时,他怕是也不在人间了。 还关心什么免税的问题? 怎么能少交租,才是佃户们最该关心的事。 药廿是旧番奴中脑子转动得最慢的那位。 但他爬崖的本事却叹为观止。

三猛这个人实在很机灵。 虽然终身都是瘦短猴腮猥琐不扬,却是孟家番奴中脑子最灵光的那位。 学什么都快。 干活不惜力气。 力气不够,只能想法巧干。 他来时是个少年,很快就能够流利地讲戊州土话。 平日不喜多言。 上眼皮总是耷拉着,低头听别人说话。 关键时刻,却能够条理清晰地申述田奴们的需求。 来后不出一个月,孟员外就点名让他侍候其中的一个田头。 别人都以为是因为他瘦弱,干不了力气活,只能是力所能及。 孟员外却嘱咐他学点种田的本事。 果然,不出四年他就做了田头。 后来又开始学讲中原官言。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他学官言,是为了讨得红燕的欢心。 再后来又学会了许多南蛮山民们的土话,成为孟家与南蛮人做生意的左膀右臂。

村里人提起他,时常形容为 “人闷嘴笨心眼多”。 “扮拙,衲于言” 正是孟家两代主子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十七岁时,孟员外将他指定为 “田头”,专门带领一群田奴们干活。 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那些年纪比他大许多的田奴们,也爱听他的吆喝。 比如,药廿就是他的死忠跟随者。

孟三猛是孟家大院唯一的一个番奴出身的田头。 也是孟家庄最年轻的田头。 三猛后来告诉猛大,大胆地从孟员外那里讨得个田头做,倒确实是为了找机会多看几眼 “你们的娘” 。 至于后来的副庄头位置,是他脱奴后,孟乡伯怕他去为别人家当庄头,特意下了保证,等那位老庄头一蹬腿,庄头就是他孟三猛的。

六子娘红燕嫁给孟三猛后,回孟家大院做了专做缝补拆浆洗的 “浣衣娘”。 她被限于只能进出一个特别的小院 “浣衣坊”。 小院有个别称为 “绣工房”。 第一代家主孟员外被贬为县丞后,孟家因为 “穷”,许多缝补拆浆洗都要由家里的女人们一起动手。 员外夫人本人的女红绣工不好,红燕却是高手。从那时起,员外夫人只穿红燕缝制的衣裳袍裙。 她要红燕 “懂事” 下嫁门口的孟三猛,为的也是不要离孟家大院太远,能够随叫随到。 她还为红燕配了四个女孩子做助手。 浣衣娘们属于外院干 “粗活” 的工人,却都是良民佃户家的女孩子。 红燕是她们的头儿。 她不被招呼时,不允许进内院。 被招呼时,也多是到后花厅里听吩咐。 红燕至今没有进过 “和秀苑”,就是“秀才院”。 但是,她对 “歇脚居” 却极为熟悉。 她出嫁之前,一直随员外夫人住在那里。

浣衣坊的女工们,在规定时间里进坊,规定的时间里出坊。 每日管晨夕两顿饭。 一年四身衣裳鞋袜。 一天大约做五个时辰。 按出勤日算工钱。 一个月能有五十六文的工钱。 戊州偏僻,一文钱能顶京城中五文钱。 红燕的则是八十四文(三文一日。 一月二十八日)。 八十四文对三猛家不断出生的嗷嗷待哺儿们,不无小补。 孟奭离开家后,秀才郎君要红燕从此停止进出孟家大院。 他还要孟倌每月给红燕送去一百四十文。 要她在家好好教养孩子们。 这一月一百四十文从此再没有断过。

同是仆,专在主人 “屋里做活的” 地位,比在外院做 “粗活的” 要高许多。 不但衣食住行全包,还有月钱。 过年过节时,主子们还会给额外红包赠赏。 书僮属于 “屋里做活的” 。 除了衣食住行皆由孟家大院负责外,孟俭的月例也是每月八十四文。 直接送到他娘亲的手里。 因为六子岁数小,不懂如何管理自己的钱财。 他的月钱都是由师父孟乡伯亲自送到他家。 孟乡伯有夜访三猛家的习惯。 每次六子都会跟着一起回去见爹娘。

如今孟三猛已脱奴归良。 他可以随意跨入孟家大院议事堂的门。 祭祖时,还可以与孟家的远亲们站在一排。 最令他骄傲的是,他和红燕的这个小家,有了独立户籍。 有户籍就必须开始向朝廷交纳税赋出徭役。 一般的平民们最恨的就是税赋和徭役。 奴性颇重的孟三猛却觉得,如果官府衙门真能够直接收他家的税赋,单独征他家的徭役,这是抬举他。 这表明他不再是附属于某大户人家的奴和畜。 可惜他如今住的宅院还是孟家大院的奴舍,虽然仍然白住不交房产税,心里总归不踏实。 娘子红燕坚决反对搬走到自家的土地上重建宅院。 “奴舍” 虽然听上去不好听,地段却是孟家庄中最好的地段。

无论孟三猛心里怎么为自己的良民身份感到骄傲,在别人眼中,他仍然是那个心灵手巧嘴闷心眼多的孟三猛。 仍然是让天干戊人轻视的其他戊人。 仍然是让 “邹地孟” 的后裔们轻视的 “戊人孟”。 也依然是村里老人们嘴里的 “南番” 。 红燕一直为他受到的轻蔑愤愤不平。 三猛说:“算了, 我习惯了。 权当是那些人嫉妒咱们的好日子。” 红燕常是叹口气,骂道:“没出息的奴。” 三猛会笑着说:“我至少是 ‘俾人’ 了,你仍然是 ‘奴家’。” 说得两人都觉得好笑。 他们夫妻的屋内幽默,别人难以体谅。

三猛家的户籍上如今只有五口人: 他、红燕、季(四)子、少(五)子和七女。

“猛大” 伯子 “孟倞” 已单独立户。 “倞,远也”。 他远在交州,自愿成为军户籍。 军户的好处是,有地、有房,而无田赋户税。 闲时练武种地,战时自备器甲出征。 没有徭役,总有兵饷。 军户的缺点是,世代从军,最易绝户。 长年戍边,最易生病。 军卒的寿命短。 能熬到安稳退役的兵卒不多。 如果家主伤残又无子,不但生活贫困,战时常有小女子替残父出征的故事。 孟倞一怒冲冠从军后,从来没想过那些不好的地方。 他曾是田奴的儿子。 从小知道有良田有壮畜,就有生活的希望。 况且,他识字能读书,又是个从小打架不要命的主儿。 在交州边军里,反而提升得挺快。不出三四年,他已经是个小校。

“猛二” 仲子和 “猛三” 叔子的名字刻在 “芦花渡” 边的 “忠勇亭” 中的那块 “忠勇” 石碑上。 石碑记载着所有为 “光复交州” 而献身的芦花河一带义勇儿郎们的名字。 石碑的后面刻上了忠勇亭和忠勇碑的来历。 文词读来荡气回肠。 在孟家庄的儿郎们出征前,村里的耆老们带领着孟家庄的乡亲们,曾在这里为他们敬酒壮行。 晤德十三年清明立碑后,孟乡伯每年在寒食巳时,会穿戴好他的乡伯礼服,在这里举办悼念祭。 孟氏一族,无论是 “邹地孟” 后裔还是 “戊人孟”,男女老幼,只要能动,都会聚集一起,祭拜为国献身的壮士们。

“猛二” 生前没有大名。 只有个小名叫 “仲子”。 战死后,石碑上刻着的大名为 “孟仲”。

“猛三” 也是同样的遭遇。 石碑上刻着的大名为 “孟俶”。 “俶,善也” 。 孟俶入伍时整十六,亡时差几天十七。 他是最早牺牲的一批壮士。

他们用自己的忠勇为父母和弟妹们,换来一个彻底脱奴归良的机会。 孟家庄的亡儿们,多数是殁后尸首无存,永远地消失在交州的山川中。 直到 “猛二” 孟仲战死的消息传来后,“猛大” 孟倞再也无法忍耐,悲愤之余,告别父母和那时尚幼的弟妹们,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忠勇义军。 他是家中老大,原本募兵和壮丁都轮不到他。

光复交州是在晤德九年十月底正式拉开帷幕。 直至晤德十一年初夏, 南番 “交趾王” 战死后才正式结束。 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 帝国有三万壮士先后献身。 “交趾王” 的八万南番军队并非酒囊饭袋。 战力很强。 交趾王很会打山地丛林战。 北方过来的朝廷正规军则不擅长在高山峻岭、泥泞丛林中作战。 兵卒中水土不服,生病的人很多。 初始,帝国军队屡战屡败。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由 “忠勇伯” 领导的忠勇义军,却打了几个小规模的胜仗。 忠勇义军人不多,起初不过五千义勇兵。 全部出自广南道下的几个州。 其中就有秀才郎君领头招募到的五百 “芦花好男儿”。 这五百多人是孟家庄联合起芦花河沿岸的其它几个村落和山寨,招募组织起来的一支壮勇们。

戊人们对忠勇伯很敬佩。 对害死他的人却恨之入骨。 三猛家的叔子孟俶和百十名芦花好男儿,与忠勇伯同日殁。 戊州父老们上书请求严惩为了私利,故意延误战机的腐将们。 还忠勇伯一个清白,还戊州百姓一个公道。

战后,朝廷将 “忠勇义军” 扩大整编,重新命名为 “清远军”。 清远军如今属于帝国的正规边军。 其中有个水军军寨就在离孟家庄三十里外。

三猛家的孩子们,如今只有六子孟俭还是奴籍。 他是孟家大院的私奴。 孟乡伯说,由他来帮助孟俭脱奴籍。 爹和娘相信孟乡伯的保证。 可是什么时候? 孟俭心里有些捉急。 虽然他幼时并不清楚,脱奴归良有多重要,只是不愿成为家中的例外。 爹娘都劝他,说他是一个特别有福分的孩子。 跟着孟乡伯,他一定能有一个好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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