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从奢入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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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奢入俭・伪贵孟乡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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晤德十四年阳春三月的一个傍晚,孟乡伯收到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信中说,孟奭被流放后,出京不久,就病死在途中。 孟乡伯见此讯,如遭五雷轰顶。 在此信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儿子被流放一事。 一口气没接上,竟然一下子瘫软倒地,昏厥过去。

大约三个月前,孟乡伯收到跟随儿子去了京城的孟仆托人代笔的短信。 说是不必再送年例。 他即将离京,送孟家长孙儿孟遵度回家乡。 信中只是粗粗地提了一句:“近一年,京城中事物烦杂。 有难言之隐。 我请人代笔。 详情见面后再叙。 ” 孟乡伯当时心中七上八下。 他已经有三、四年未与儿子直接通信。 每次年例寄到后,都由孟仆回覆一张类似收条的短信。 信中当然是报喜不报忧。 不过,这封信是孟仆 “请人代笔”,十分的奇怪。 没想到,内心煎熬了三个多月后,竟然收到的是奭儿的死讯。

半个时辰后,他才悠悠转醒。 睁眼见到床边的孟俭吓得呜咽不停,浑身发抖。 得讯赶来的管家 “孟倌”,脸色苍白,亦是颤抖不停。 孟乡伯打起精神,硬撑着坐起身。 环视一圈,见只有孟倌和孟俭在屋中,就将信交给孟倌看。 六子给他送来水。 喝下一口后,感觉胸中一直堵着的东西似乎走了,喘气已经顺畅。 他搂住六子,抚摸着他的头,说道:“六子,不哭。 我没大事。一时气血冲脉,不打紧。 没有吓得太厉害吧?” 六子嘤呜着吸了一下鼻涕,摇摇头。 孟倌知道主子对这个小奴有特殊关爱,犹如正出。 见惯不怪。 孟乡伯嘱咐说,这件事一定先要瞒着秀才娘子。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他会慢慢地通知他人。 孟倌明白,说道:“阿郎放心。 六子,记住,不可像他人透露今日之事。” 六子又吸了一下鼻涕,点点头。

天黑后,他打起精神,要六子挑着灯陪他出去走走。 他想见六子的娘 “红燕”。 如今在孟家庄里能与他交心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遇上儿子不幸病逝这等大事,孟乡伯很想与懂事贴心的六子娘聊聊。

对于知情的孟家庄村民们来说,孟乡伯与红燕的关系,只可称为 “礼法崩溃”。 “乡伯” 是伪贵。 在戊州,伪贵即为 “贵”。 孟家庄所在的戊州交邑县,太新,太小,太无人理。 同县丞孟乡伯就是交邑的王。 王者 “肆意妄为”,见惯不怪。

红燕原是员外夫人的一个丫鬟。 大户人家的丫鬟们往往是私奴,属奴籍。 秀才郎君从束发之年起,就一直喜爱她。 即便自己娶妻后,仍与她男情女爱不断。 累约不果。 这惹恼了原本宠溺红燕的员外夫人。 孟家的这桩婚姻是接受了霸王条件的。 孟家是讲究礼法的正人君子之家, “讲信义,守条约” 。 因为怕红燕与秀才郎君之间的卿卿我我被传出去,员外夫人将红燕外放嫁人,等于要还她一个良民身份。 她却将原本极喜爱的侍女配给了 “田奴” 孟三猛。 这算是对她不检点的惩罚。 泥腿子田奴在奴籍中,地位也是最低等的。 红燕虽然是奴仆命,却藏着一颗公主心。 她哭哭啼啼地央求员外夫人让她出嫁为尼。 员外夫人不答应,她有她的意图:“奴就是奴。奴没有选择。”

六子娘红燕常常教育自家的孩子们,无论别人怎么看你,都要认清自己在孟家的地位:“奴没有选择。 不做妄想。” 小孟俭,即便孟乡伯对他好得像对待亲生儿子,也牢记住了娘的教导。 小小年纪也不敢有丝毫的恃宠而骄。

孟员外,包括相濡以沫的员外夫人,最看重的是天干戊人舅姑家的 “商道”,和与自己的同门、原刺史后太守的良好关系。 孟家要在这里扎根、重启、中兴,离不开太守的保护。 更不能脱离半个戊州府内八杆子能擦个边的 “天干戊人” 亲朋圈。 做过官员夫人的员外夫人,深懂理性要高于情感。 她不会因为溺爱一个被当作半个女儿养大的丫鬟,而做出不理智的事。 因为屡劝不听, 红燕的确伤了她的心。

家主孟员外,还有后来的孟乡伯,很喜欢孟三猛这个人。 早已将他提升为 “田头”。 先负责管理其他的田奴们。 虽然仍然是奴籍,但当了田头就可以在孟家大院里走动,就可以跟在主子的鞍前马后。 为了补偿红燕,员外夫人意外地为一个田奴划出了一块好风水的 “宅地”,并出资为他们建造了瓦房六七间。 孟三猛是奴籍,他家这块 “风水宝地”,仍然算 “奴舍”。 奴舍是孟家大院的财产,谁也不许侵犯。 红燕外放即为良民。 员外夫人要按良民嫁女的规格嫁红燕。

她允许红燕在婚后继续出入孟家大院,为 “浣衣娘”。 专管孟家的绣缝。 但只可从边门进出孟家大院的 “浣衣院” 和 “绣工房”。 不许进入内院,尤其是秀才郎君夫妇住着的 “和秀苑”。 员外夫人对于他们是否在孟家大院外 “偷情”,采取眼不见为净的策略。

孟员外夫妇生前可以压制住年轻人之间的春意。 化羽西去的他们,却控制不住儿子渴求用中原话与红燕唠嗑的真情。 孟家庄的红燕,是孟乡伯一生中唯一的红颜知己。 如今红颜虽褪色,知己却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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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柴门边的狗一声轻吠,又听见柴门被推开,孟三猛放下手中正编织的竹篮,过去打开堂屋的门。 见是家主和六子,他一声未吭地将他们让进屋。 三猛娘子正在灯旁为丈夫和孩子们缝补衣裳。 她放下手中活,站起身来迎接来人。 孟乡伯看到他们夫妻和睦地一起挑灯夜做,突然又是一阵更强烈的悲哀涌上心头。 像三猛夫妇这般人家,虽无 “琴瑟和鸣” 的闲趣, 却有 “同甘共苦” 的温馨。 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重重地坐到三猛娘子让出的红木交椅上。 捂面,开始抽泣。

在众人面前往往是不怒而威的孟乡伯,只有此时此刻在此地,面对这一对对孟家忠心不渝的夫妇,才会纵情放松。

三猛娘子知道一定是有了天大的难事。 她急忙转身遣六子去厨房烧水,重新沏壶茶。 又嘱咐将安神汤熬上。 六子出屋之前,拉了拉他娘的衣襟,小声问道:“阿娘,能让五哥和玉儿陪陪我吗?” 他娘同意说:“去你屋里叫他们。 怕是还没有睡。” 虽说是日落而息,五子很可能还在看书。 或是正在给七女讲些新鲜见闻。 孟六子很是错过了与五哥和妹妹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快活日子。

遣走了六子,三猛娘子转身安慰秀才郎君。 见他平静下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三猛回到堂屋门边的矮竹凳上,继续闷头编织他的竹编物。 那里光线很暗,可对睡着也能编织竹器的三猛不是个问题。 秀才郎君晚间不请自来,已经发生过很多次。 尤其在孟奭离开后这些年里,他晚间过来得更加频繁。 有时是来送东西:“不好意思,想见见几个孩子。” 三猛知道,他其实最想见到六子。 有时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想叫红燕帮助出出主意:“要是我娘还在,她会怎么想?” 有时是找三猛商量与山民们做生意的事:“三猛,你看这事能这么办吗?”

三猛不是完全不在意自家娘子与主人不清不白的关系。 村里人对他的软弱,评头论足。 也都在暗暗猜测,六子的生父到底是谁。 那孩子长得太像他娘,似乎不带丝毫的 “南番” 模样。 但是,三猛很清楚,孟家两代家主对他们夫妇十分信赖。 他对自己的在意感到惭愧。 正是因为孟家对他们夫妇的特殊信赖,他才有机会始为 “田头”,今为副庄头。 才有机会早几年前就被主人解放,脱籍为良民。 他家的日子才会始终比一般人家过得富足。 孟家对三猛一家有恩。 如果不是孟家父子的善心,他一个饥寒交迫的 “南番奴”,可能早已命归黄泉。

孟乡伯收敛情绪,将儿子孟奭的死讯告诉了三猛夫妇。 红燕震惊地开始颤抖。 两个男人都来到她身旁,开始安慰她。 有敲门声。 堂屋的门被推开,六子和七女为主人和父母端来茶壶和茶碗。 六子又熟练地为大人们一一献茶。 之后,两个孩人手拉手地,悄无声息地离开。 站在门外的五子,在他们出屋后,静静地拉上了堂屋的门。 之后,他走到柴门边,逗着家里的狗玩。 他在那里充当门卫。 他知道,孟乡伯和父母都不想有外人打搅。 如今他是家里岁数最大的孩子,要多担当点事。 红燕是个神奇的女性。 在她的教育下,这个原奴籍家庭的孩子们,个个能写会算。 个个熟知礼节。

堂屋的门被拉上后,屋里三个成年人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儿。 红燕仍然不断地抽泣。 孟乡伯和三猛只是轻轻的饮着茶汤。 好一会儿,孟乡伯打断了沉默,用中原腔说道:“这茶有些陈了。 红燕儿,你尝尝,看我说得对不对。” 红燕颤抖地端起茶碗,吸了一口,说道:“是陈了点。六子可能用错了贮罐。 柴屋里还有一罐未开封的巴蜀茶。要么 …… ” 孟乡伯打断她说道: “算了。 这个也不错。 你要五子明天从茶七那里取点今春的新茶。 你们也尝尝咱家自制的茶。 茶七制茶的手艺又有精进。 是用药廿在绝壁上探到的异丛茶叶子制得。 ” 红燕叹道:“药廿整日在山里转,也没个后人。 他一身绝技,却后继无人。” “茶七” 和 “药廿” 都姓 “孟”。 茶七还能算是孟乡伯的远亲。 药廿却是与孟三猛一样,属脱奴归良。 孟乡伯又说道:“前些日子,我在府城的一家书铺里,找到了一整套《茶经》。 回头我要六子把书送过来。 要五子抽空读读。 看看咱家的种茶、养茶、制茶、冲茶的方法,能否有所改进。 那套书就送给五子了。” 红燕说了一声谢谢。 三猛见红燕情绪好转,默默地回到竹椅上,继续他的活。

接着又是一会子的沉默。 孟乡伯见红燕彻底止住了哭泣,开口道:“逝者已矣。 但是我孟家并没有绝户。 孟仆不日将带着孙儿归乡。” 他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眼目红肿的红燕说道:“我想通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註六)丧子虽哀,日子如水。 你是经历过的。 懂我。 放心。 我一定善待六子。 将来定为他找个好出路。 六子绝顶聪明,知道好歹。” 红燕点点头,嗯了一声。 孟乡伯问道:“伯子最近有书信吗?” 红燕又是点点头,嗯了一声说:“ 夫妻和睦。 媳有身孕。” 孟乡伯问的 “伯子”,是指孟三猛家已成年的大儿子。伯子远游有方,不住父亲家。

三猛坐在门边的矮竹椅上,手没停,头没抬,声没吭。 实话说,每当孟乡伯等人的语速稍快时,他听着很吃力。 主人和媳妇来自中原,是同乡。 他们说话时,他插不上话。 他来自西南边的古交州。 刚来时,既不会说本地土话,也听不懂中原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他已经能用熟练流畅的本地话,和带着重口音的中原话,与他人上上下下地交流,但也养成了没人问话时不吭声的习惯。 他识字不多,还是媳妇教的。 对家里的事,习惯于由能读能写能算账的媳妇拿主意。 村里人常说,孟三猛 “心灵手巧,就是嘴闷”。

孟乡伯用戊州当地腔,一字一句地对三猛说道:“三猛,下个月初,你陪我再进山。 看看能不能谈妥生丝一事。 州府那边的织坊要扩大产量。 我看咱们开的价,够高。进山一事,先定在下月初五。 你安排一下。” 三猛轻轻地嗯了一声。 三猛如今被提为孟家的一个副庄头。 因为老庄头卧病不起,孟乡伯喜欢带着三猛外出谈生意。 何况,南蛮山民们更喜欢孟三猛。 说是,与他们同根同源。

孟乡伯与他的父母一样,对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人,有特别的亲切感。 孟家一行刚定居 “歇脚屋” 时,中原乡音曾是北方的一群难民们共同的精神安慰。 所幸的是,他们的乡音已成为朝廷的官腔。 州县的官办学府、学馆里一定要用 “官腔” 和 “官话” 教书。 官府还提倡普及官话。 可惜本州人口中有一半以上是大山里的土著山民们。 虽然族群不同,却被中原人统称为 “南蛮”。 大部分山民们平日里连堡寨大门都不出。 他们对学会 “官话”,热情不高。

戊人多信佛。 就连在孟家庄这等小地方,半山腰上的石壁小佛寺也是香火旺盛。 戊州的佛经都是从中原过来的抄本。 修行的和尚们,虽不说中原白话,却能识中原文字。 员外夫人在世时,去山里进香添油,曾与寺里的老僧以书法交流,成为一时奇谈。 员外夫人曾是虔诚的佛教居士。 秀才娘子冥惛疯癫,动则谩骂下人,却也是佛教居士。 她至今坚持初一十五吃素。

孟家定居之后若干年内,中原的部分亲戚们也断断续续地迁过来。 孟家建起了孟家大祠堂。 不仅是孟家大祠堂,还另辟有祀庙,祭拜孟家的远、远、。。。远祖亚圣。 一个偏 “殿” 里却祭拜的是文殊菩萨。 孟家庄的孟家大祠堂,不伦不类。 孟家遵循孟氏传统: 无论一颗种子飘洒到哪里,都必须尽快适应当地环境,扎根发芽,开枝散叶。 戊州孟氏肩负着教化当地土著们,传播 “仁、义、礼、智、信” 。任重道远,世代传承。

红燕、孟倌、孟仆等人是在孟员外郎被贬为县丞时,跟着孟家一起去到偏隅小县种田养鸡。 后来,又跟着孟家一起逃难定居歇脚屋。 这些人多是孟家的忠仆和远族亲朋们。 像红燕,本来就是一个孤女。 从小跟在员外夫人身边。 她没有其它的出路。 她本就长得十分可人,又加上员外夫人的精心调教,举头投足间颇有大家闺秀的睿智隽雅。 此等人物,怎能不让年轻的秀才郎君心动? 可惜一个丫鬟就只能有个 “丫鬟命”。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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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的一天午后,孟家忠仆 “孟仆” 带着孟家长孙儿 “孟遵度” 回到孟家庄。 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人。 见到孟乡伯后,他们才听说了孟奭去世的消息。 孟仆和那女人禁不住流泪。 小娃孟遵度见大人们流泪,莫名其妙地跟着哭。 女人马上擦干了眼泪,轻声将他哄住。 孟遵度似乎非常听从那女人的话。

孟乡伯粗略地听完孟奭犯的事。 他心里明白,奭儿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叹了口气,望向瘦弱的孙儿。 他想抱抱孙儿。 可是双眼无神的孩子却将头埋在女人的怀里,怎么也不愿离开女人。 过了好一会,那孩子慢慢地将头转向孟乡伯,舔着一个造型奇怪的东西。 孟仆介绍说,那孩子正舔着的东西是送他们离京时,孩子的亲娘塞到孩子手里的麦芽糖棍。 每当孩子哭泣想娘时,就拿出来哄哄他。 女人说,如果有麦和米,她也会做麦饴。

孟仆说过,那女人是个寡妇。 无子。 娘家姓魏。 在京时,被孟奭雇为女仆兼厨娘。 京城里的小孟家,只有男女各一仆。 相处时间长了, 他俩变得情投意合。 孟仆离京时,魏氏决意跟过来。 这里面还有更复杂的故事,孟仆不愿说得太多。 魏氏一直是小主子的嬷嬷。 孩子见不到娘,有个亲近的嬷嬷在身边,总会感觉好点。 他们两人为了行路方便,认了夫妇。 “委屈你了。 回头给你们补办个婚礼。” 孟乡伯对魏氏说道。 孟仆五十多了。 没有正式娶过媳妇。 有这个女人,算是没有枉费去了京城一场。

孟乡伯打量了几眼魏氏。 三十左右的白净女人。 看上去还算实诚。 典型的中原女子打扮。 一口官话说得令人舒心。 孟乡伯答道:“此地多产米,不产麦。不过因为天干戊人和军户们都改不掉吃馍的习惯,戊州府城中有磨坊。 总可买到麦。 此地产甘蔗,亦可做 ‘柘餳’。 此地湿热。 北方人初来乍到可能会有水土不服。 多喝些祛湿热的汤水会好些。 你们一路辛苦了。 我已叫人将奭儿的 ‘海棠院’ 打扫干净。 阿仆,你俩既然认了夫妇,就先陪小郎一起暂住在那里,也好照顾孩子。 反正那里房子宽敞,够住。 回头,再给你们另划宅地。” 魏氏新来。尽管孟仆一路上给她讲过不少的戊州风土人情,但乍一听到什么 “天干戊人” 和 “柘餳” 一类的用词,还是有点摸不到头脑。 只听孟仆说:“谢谢主子。 我还没想过搬出去另住。” “早晚的事。” 孟乡伯答道。

孟乡伯又招呼规矩地站在一边的孟俭:“ 六子,过来见过小郎君,还有 ‘仆二叔’ 和 ‘仆二娘’。” 六子懂事地走上前。 先拜见小郎君。 他微笑着,用字正腔圆的官话对孟小郎君说:“孟俭拜见小郎君。” 又向孟仆和魏氏鞠躬作揖:“孟俭见过仆二叔,仆二娘。” 孟仆见小孩子长得意外地清秀,有些吃惊地问道:“ 孟俭? 这孩子难道是 ……”

“正是奭儿给起了名的那个囝。 三猛家的六子。” 孟乡伯打断他的问话,答道。 孟仆赶紧向小孟俭还礼问好。 搞得六子很惊讶。 他抬头望向孟乡伯:他该怎么做才不失了礼数? 孟乡伯答道:“就照着待你 ‘倌大叔’ 一样的礼数。” “倌大叔” 是孟家的管家孟倌。 每次六子见到他时,必向他鞠躬问好。 倌大叔也会向六子作揖回礼,问六子好。 六子是小辈。 又是个小奴。 根本不应该接受倌大叔那样的高位长辈们的回礼。 他曾经问过娘,为什么倌大叔会那么客气。 娘说,因为孟家主仆都学过 “礼”,懂得 “与人为善”。 不过,孟俭后来学到,不是所有的孟家人都懂道理有礼貌。此时,他还小,经历少。

孟奭离家时,神兮兮地说过, “那个孩子兴许能给孟家带来一份意外的福份”。 孟仆知道孟奭的话,并非是凭空臆想。 他问过孟奭几次,孟奭不答理。 后来,也就没再想问。 不管怎样,“懂道理,有礼貌” 是孟家的传统。 孟奭告诉要善待的孩子,善待他准没错。

孟乡伯岔开话说:“ 阿仆, 我得空时就去看望你们。 没有我的同意,不要去 ‘秀才院’。 家里那个女子近几年来,身体倒还硬朗,只是越活越冥钝。 还是那个老毛病,多疑易怒。 念多少经也治不好她那个病。 我还没有告诉她奭儿的死讯。 从明天起,我要六子午后去 ‘海棠院’ 陪小郎耍。 晚间可陪小郎睡觉。 仆二娘,孟家的郎君们,从来没有过丫鬟侍候,只有嬷嬷。 六子还小,暂时为我的书僮。 他做不来太多的屋里活,你多上点心,教教他。 对了,阿仆,红燕如今不再来孟家大院做活了。他们夫妻如今算是孟家庄的大康人家。”

“大康” 是相对于 “小康”。 在戊州属富农或小地主。 三猛夫妇因为过去 “穷惯了”, 即便 “大康” 了,也过得像是 “小康”。 他们家孩子多,总担心将来留给子女们的财产不够多。 除了红燕本人,连三猛也不清楚家里藏有多少银两。

“秀才院” 是下人们为曾经的 “秀才郎君” 夫妻,新婚时建的院子起的别名。 本名 “和秀苑” 。 如今倒再也没有人爱提起这个院名。 秀才娘子至今仍然住在那里。 仍然天天木鱼声不断。 仍然时常自言自语地发 “臆症”。秀才郎君本人自从送走了爹娘后,搬进了父母过去的 “歇脚居”。 “歇脚居” 是孟家大院中最静谧幽深的院落。 如今的孟家大院就是从这处院落起始,不断扩建出去。

在之后的几天里,孟乡伯从早到晚地忙。 忙完公事忙私事。 带着孟三猛等几个副庄头们、田头们,去查看自家的稻、茶、桑、麻等的长势。 估计今年哪样农作物丰收,哪样要欠收。 进山访问南蛮的寨主们、堡主们、长老们。 向他们讲解刚颁布的朝廷新法。又与他们谈定今年的蚕丝和草药供应。 到了晚饭前,他才能抽空坐在村中央的孟家大祠堂前,听取佃户们和邻居们的建议和请求;共同筹划孟家庄下半年的发展计划。 如今孟家大院的田多、林多、畜禽多、佃户多,管着大段的河道和村南的码头,在县城里开着几家店铺。 还有与番人的商务往来。

孟家庄的杂姓人家多了许多。 一部分人家是外来户;一部分是原 ”歇脚屋“ 住户;一部分人家是脱奴归良后,愿意回复原姓的人家。 就连被称为 “南蛮” 的山民们也有不少开始定居孟家庄的村西北角的坡地上。 各类户头人口多了许多。 各种各样的杂事也增加了许多。 户籍管理、田赋税收等事能让人忙得头昏眼花。 孟乡伯此时虽已封 “乡伯”, 但还未为自己完全得到后来一手遮天的 “同县丞”。 他是孟家庄的 “里长”(村长),耆老会会长。 村里和族里的大小事情都需要他操心。 原本,他想再等几年,逼奭儿回来给他帮忙。 可是如今已是人仙两世隔绝。 以他如今的心境,他宁可多忙一些。

一连几日晚饭后,他到孟奭曾经住过的院子去看望孙儿。 这院子的院门上方的石梁上,刻有 “居隈” 两字。 当年盖建这处院落时,父亲孟员外特意要求将院落建得宽大,用料考究,镂雕精美。 他还在院中亲手种下两颗海棠树。 这院子被称为 “海棠院”。 父亲去世后,孟乡伯请工匠石刻了 “居隈” 两字。 改称院子为 “居隈院”。 可是孟奭和家仆们叫惯了 “海棠院”,不愿改口。 所以至今仍为 “海棠院”。孟乡伯每次走到院门外都会站定,抬头看看端正的 “居隈” 二字。 楷书。 不算遒劲。 略带稚气。 是孟奭的手笔。 那时孩子还小。

他习惯性地抬头端详二字。 天黑了,看不清。 他敲敲门。 孟仆开门。 两人坐到院中凉亭里。 已经搬过来的孟俭端来茶,然后回房去陪小郎君,听魏氏讲些京城中的习俗。 凉亭里的孟乡伯向孟仆详细询问奭儿在京中的前后遭遇。 他听得很仔细,问了许多问题。 他听到孟奭没能遵照祖父的遗愿登科入仕的原因后,一句多余的评论也没有。 他只是点头和摇头,感叹和沉默。 似乎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等到魏氏来报告,六子已经陪着小郎睡了之后,他才起身回到 “歇脚居”。 遣散下人们后,将自己关在没点灯的书斋里。 沉思、流泪、自责、悔恨。

这日,他下午就回到孟家大院。 打起精神,抽空去库房里查看孟仆带回来的一只不大的箱子。 据说里面装有孟奭的遗物。 箱中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几本闲书。 孟奭的侍妾不得不将家中能卖出去的东西,全部典卖换成路费。 这样孟遵度主仆们才好一路上乘船、雇车、住店,不至于穷到讨饭。

在箱底,孟乡伯找到一卷画轴。 打开来看看,是一幅精裱的仕女图。 衣着华美的仕女,头上画着一只展翅的仙鹤,几朵飘逸的祥云。 画题俗白:“祥鹤送福”。 一行小字题为:“水仙卿笑鉴。 某年某月某日。 居隈”,还有一处 “一人皕” 的钤印。 “居隈” 是孟奭的表字。 “一人皕” 是 “奭” 的拆字。 “水仙卿” 大约是指孟遵度的生母。

孟乡伯将画重新卷好,又在箱底找到几张未裱的画作。 却是几张画工略糙的蕉叶花蝶。 无题。 也无钤印。 在故纸堆里,他还找到半部书稿。 看了几行前言,明白作者原意是要写一部闺房野史。 他又翻了几页。 书法隽秀。 文字直白简朴,其中还有意思不明的 “别” 字,不知是不是故意。 笔力根本配不上儿子潇洒的文采。 他将书稿和画稿收回小箱里。 将箱子搬到书斋的藏书阁里。 这些需要留给孙儿孟遵度。

书斋原本是父亲孟员外的书斋。 父母从北边幸苦保护下来的书画文稿,和他个人后来收集到的精品书画,都贮藏在与书斋连体的 “藏书阁” 中。 为了防止潮湿,藏书阁的石基垒得高出地面半人。 屋里地面上除了隔水的青砖,还铺上了柚木。 阁中的箱柜都被架高。 为了防止蠹鱼,珍贵的善本被封在用本地的樟木打制的箱柜中。 每套书一箱或数箱,以便于晒书时搬进搬出。 尽管此地的深山里出品珍贵的柚木和樟木,请人砍伐、打造书柜,仍是花费不菲。 当年逃难落脚这里时,孟家非常落魄潦倒。 父亲宁可住雨棚,也要极尽全力建造一座令他满意的藏书阁。 如果 “歇脚居” 是孟家大院的起点,藏书阁就是 “歇脚居” 院落的起点。 为了这个藏书阁,孟家欠了戊州恩人、孟员外的同门,几辈子也还不清的人情债。 天干戊人们控制着大半个州府的大小生意。 戊州府本来就不大,说起来似乎户户都是那位使君家的远亲或近邻。 自家又何偿不是?

孟乡伯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个读书人。 他从小对读圣贤们的书经,兴趣不大。 甚至怀有一丝丝的敌意,因为父亲总是强迫他死记硬背那些枯燥的东西。 他喜欢读各类杂书。 诸如被称为 “小艺” 的算术,山南海北的异物志。 父亲还在朝中做官时,他是家中的小郎君。 过着锦衣玉食、万事无忧的好日子。 抚琴、绘画、手谈、品茶、听曲,甚至舞剑,样样蜻蜓点水,博而不精。 现在想来,世上确有一种人,到了读圣贤们的经书时,就会犯困犯懵,变得冥顽不灵。 反而,读杂书时,会是彻夜不眠。 瞄扫字里行间,既能醒悟。

即便父亲被贬为九品芝麻官后,靠着家中原有的那点老家底,生活仍能保持温饱。 仆人少了,屋子简陋了,锦袍变布衫。 他却没有长多少志气。 父亲的官虽小,收入不多,仍然有几十亩薄田,一头牛。 不喜读书的他爱上了田园生活。 常常蹲在自家的田头上,一边薅草,一边问佃农们这样那样的问题。 回屋后,图文并茂地写下自己听到和学到的农耕知识。 画鸡、画鹅、画牛、画耕田、画山水。 时时在自己的作画上,题写几行自得其乐的田园小诗。

那年,当他最终考进官办四门馆成为 “生徒”,开始吃官廪粮时,母亲以为他要转性子了。 或许,天欲降大任于斯人(註七)? 旧时的四门馆,就是新朝里的县学馆。 吃官廪粮的生徒们犹如新朝里县学馆的童生们,被称为 “秀才”。 现在想想,在一个偏隅乡间,得一个乡村秀才,何难耶?

与此同时,反朝廷的各方势力已形成了统一的联盟。 旧朝廷失人心已久。 最后竟然找不到誓死卖命的战将们。 以至于落得皇室亲族们不血食。因为兵荒马乱,父亲没有再逼着他继续读那种令他头痛的圣贤书和史书。等到新朝大军猛将们一路向南追杀旧皇族和保守势力时,父母早早地决定全家出逃避难。 他们担心自家最后的一点家产要遭殃。 自父亲被贬为小县县丞后,家里已无太多的财富。 父母最上心的就是那些多年积攒下来的古籍和书画。那可是几代人的心血。 仓皇逃难后,孟家需要先生存,再小康,再殷实,在大发 …… 富庶后才有能力养育出新一代 “有出息的” 子孙。 当他们最后听到新朝正朔的消息后,父亲惭愧自己对旧王朝的 “不忠”。 母亲却庆幸,他们此次识时务,动手早,跑得快。 家产损失不大。 孟家父子两代几十年花在经营戊州孟家。 孟乡伯最终错过了考科举入仕这条路。

都说从奢入俭难,犹如从峰顶一落千丈入深渊。 可若之前已经从峰顶滑下了坡,此后再滑行缓坡时,并不觉得滑坡太难。 芝麻小官的儿子与中原难民的儿子之间的不同,算不上大动筋骨。 那时年轻的孟秀才没觉得,“逃难” 摔得有多么痛。 父母健全就是幸福。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既然父亲决定扎根歇脚屋,他顺从。 既然父亲决定结姻天干戊人,他顺从。 从父亲的败落、新朝的正朔、旧皇室的消失、新皇室的崛起,年轻的孟秀才看明白了: 无论哪朝哪代,劳心精小艺,劳心营田商,顶多劳心做一方胥吏,方是小民们生存的准则。

“明日要带孟遵度去祭拜祖宗们。” 孟乡伯眼前出现了那个瘦弱的孩子。 “长得挺干净。 就是眼中无神。需要好好调养。 看样子,他还能与孟俭良好相处。 希望也是一个懂事、孝敬、温和的孩子。” 到此为止,孟乡伯心里还是更喜欢孟俭那孩子,到底是亲眼看着一点点地成长起来的。

孟俭是一个特别的孩子。 他长得非常干净。 孟乡伯一生的悔恨是,再没有机会将红燕收纳为妾。 少女时的红燕,是他见过的,长得最干净的女子。 成熟后的红燕,更加睿智、明理、能干。 “那个孩子兴许能给孟家带来一份意外的福分”,孟奭曾经说过。 “不是兴许,是一定”。 坐在黑暗书斋中的孟乡伯,长叹一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 不知时机到否 …… 要有耐心。 逝者如斯夫 …… 也许,为了孩子们,…… 也须不舍昼夜 ……”

孟秀才想到:“下个月去府城时,要向舅哥通报奭儿的噩耗,和孙儿的到来。”

Go To The Next “番人孟三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