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从奢入俭(4)

🔙 To The Previous(上章)

从奢入俭・撰手孟奭

****** 详文如下  ******

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天地和睦,一派盛世之景色。 京城里有一个布衣小文人孟奭。 高不成低不就,无奈之下做了 “解撰河清颂” 的勾当。

脱离了 “太学” 束缚的孟奭,犹如断线风筝,在天地之间飘荡,也不知会在哪个旮旯落地。 他每日混迹于坊间市井中,忙忙碌碌地 “赚小钱”。 变得有些毋要面皮,表面看丝毫没有落魄书生们该有的惆怅,颇为快活地享受风流小才子的虚荣。 他命好。 是真好。 赶上了国富民安,文化蓬勃发展的好时代。 只有在海晏河清,天地和睦的盛世,像他这样的读过几日书的人,靠着 “书、数、绘” 等小艺,和吹拉弹唱等技巧,靠卖字、卖画、倒腾古董,自吹自擂,互吹互捧,文人相轻,诸如此类,亦能为自己挣得一份衣食不愁的悠闲雅致的生计。 “一炉香、一壶茶、一本书,雕花小窗又春风” 的日子,他着实过上了。 而且过得很舒心,很惬意。 钱,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花钱,自然会花得理直气壮。 孟奭不喜欢他的名 “奭”。 他更喜欢 “居隈” 二字。 他一心只想过那种新巧精致的小日子。 他非常喜欢旧同窗们的悖论:“天地和睦之世,繁华景秀之地,莺歌燕舞醉花柳,吾等方见 ‘五侯七贵’ 与士庶商贾同杯酒。”

夜深人静时,酒后忽醒的他,会觉得一阵莫名的悲哀。 觉得对不起祖父曾对他的期望;觉得对不起戊州孟家对他多年的奉献;尤其对不起父亲的自我牺牲。 昏昏蒙蒙中仿佛又听到祖母谈论什么 “铜臭”, 什么 “书香”。 天大亮后,他又开始忙于作画、解撰诗词、编写通俗话本,忙于与朋友们吃喝交际,下勾栏瓦肆。 偶尔受到邀请,乘坐纨绔子弟的华车,去皇家园林 “北苑” ,见识贵族们之间的击鞠比赛。 那龙象宝马上的霓裳莺燕们,别具风味。 常常使人诗意大发。 他根本记不得也想不起深夜里凌晨时的惆怅。

自古才子爱佳人。 布衣才子孟奭喜爱上了一位勾栏歌伎。 那女子年近三十。无惊人美貌,歌喉依然美妙,性情依然刚烈。 举手投足间却是风情万种。 那女子既能摒净脂粉,装扮清新小妹;又能在盛装之下,雍容华贵如贵妇。 是个尤物,也是个才女。 除了弹唱,她亦能 “斗绘” 几笔芭蕉美人图;“合填” 几句雕栏霁月词。 孟奭最喜欢成熟的姊姊们。 也许是因为从小缺乏真正的母爱。 娘生他,却不养他。 祖母养他,却严教多于宠爱。 十二岁上,祖母离世。 十三岁上独立出去读书。 从此,内心总渴望一种难言的关爱。 有人会说,那叫寻求 “母爱” 或 “姊爱”。 郎有情,妾有意。

那女子眼见青春逝去。 原本无惊人美貌,又不喜欢被人随意欺负。 虽有小才,却也只是个歌女。 她喜欢布衣小才子孟奭的单纯和仗义,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每每挺身而出为姐妹们抵挡住无端骚扰。 话从他嘴里出来,特别的委婉动听。 有人看不上他,讥讽地叫道:“有本事去登科。 没本事就闭嘴。” 正戳在孟举子的伤痛处。 他却轻描淡写地答道:“盛世之下,处处是机遇。檐下雀,自有欢乐。” 每次见到他,生来具有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妾有情,郎有意。

孟奭想要为佳人赎身。查查自家的钱袋,入得不少,出得极多。 一时间竟拿不出千两白银。

孟奭终于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述说自己在京城里生活的不易之处。 他说自己在京中结识了很多有大学问的文士。 学到很多在家乡根本学不到的学问。 洋洋洒洒地描述京城的繁盛。 结尾处,向家里要五百两银。 完全避开了自己已经不是太学生的事实。 他借口说,想在京城办一家 “天干戊人同乡会”,以便与戊州的学子们互相扶助。 这借口虽然很拙劣,但他相信远方的父亲会接受。 父亲是个极孝顺的人。就是为了实现祖父的遗愿,他也会接受儿子的任何借口。 戊州孟家人都知道老家主孟员外的遗嘱中,有 “一定要供奭儿读书 。。。”

万万没想到,两个月后的覆信竟是父亲的拒绝。 父亲说,年前雨大,各类作物歉收,桑蚕受灾。 年底亏损巨大。 加之去年底,朝廷终于决定 “光复交州”。 戊州等临界州的各类徭役和地方临时税徒然增多。 家里出人力、出资金,鼎力支援 “光复交州”。 现今实在拿不出五百两银子。 如能多等一年,尚有缓和余地。“知吾儿生活不易。 家中近年亦是不易。 年例如常,无多余。 若吾儿实在艰难,可否早日返乡?吾儿今尚无功名,首领天干戊人同乡会,令人惴惴。”

几千里外的秀才郎君,少时曾是旧王朝京城中的官宦子弟。 多年吃苦后,他自然知道布衣小民们在京城繁华之下的种种不易。 他也牢记父亲的嘱咐,“一定要供奭儿读书入仕”。 从没有间断过每年为京中的儿子寄钱五十缗的 “赡养年例”。 感情上说,他对这个儿子并无特殊的 “情”。 亲生儿子,岂有不爱? 然,孟奭是嫡长子,命中注定继承家业。 传统上,长子必须严格养育,对他不可流露半丝的宠溺。 儿子是那个他毫无感情的 “正妻” 生的孩子。 娶她是为了钱,为了与天干戊人的联盟,为了中兴孟家。 与她生养的孩子,不过是孟家中兴过程中必须走的一步。

孟家有一个 “人人皆能书写” 的传统。 “人人” 包括家仆们。 因此,秀才郎君一年半前已从别的渠道得知,儿子在京中并没有继续好好读圣贤经书。 而是整日混迹于勾栏瓦肆之中,做 “撰手”。 他也得知,儿子这么做是为了 “挣得学资”。 “太学” 名气很大,却真不是一般的布衣读书人能够轻易享受的学府。“才” 和“财” 一样不能少。 他虽然知道儿子没有好好读书,但以他忍隐的性格,和遇事总要再三考虑的习惯,他没有直接点破。 只是每次覆信委婉地提醒儿子,要么咬牙坚持再取得省试资格;要么早日放弃。 回戊州务农无不是一条好出路。 自从儿子第一次省试作废时,秀才郎君就开始后悔,他不该敦促孩子离乡进京。

按照旧例,他照样通过镖局寄去了五十缗钱。 秀才郎君夹在父亲和儿子两个聪明人之间,只起个承上启下、传宗接代的作用。 他可能一辈子不能为 “士”,却自认是一个有能力的 “农、工、商”。 他不想走仕途,不代表他不想过好日子。 他要走,而且正在走上,一条与父亲和儿子完全不同的路。 他信中提到的 “光复交州” 是实情。 戊州的徭役和地方备战临时税大增也是实情。 孟家庄的孟家此时是真拿不出五百两银子。 钱和人力,都已经慷慨地捐献给了朝廷大事。 别人可能会觉得秀才郎君这么做,很傻。 而孟家庄的秀才郎君,三思之后,大胆地赌了一把。 他押下了大注。 包括数万银两和家产,及一半以上的田奴。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慷慨最终赌来一个 “荣誉乡伯”。 中兴了戊州孟家的,是他。 而不是寄予了厚望的孟奭。

秀才郎君是三代人中最没有学问的那位,却活得最通透。 孟奭是三代人中,最有才华的那位,却活得最糊涂。 接到父亲的回信后,他首先感到的是羞辱和气愤。 他从小以为,吾 “孟” 是亚圣的旁支后裔,供子读书是天经地义。 父亲虽然没有明说,却透露出他不再相信儿子的任何托词。 孟奭不愿回戊州。 因为他的佳人决不会离开京城。 一气之下,孟奭在此后几年内,再没有与父亲通过书信。

晤德十年的晚春,京城又是一季繁花似锦。 在戊州闹得轰轰烈烈的 “光复交州” 一事,对京城百姓的日常生活毫无影响。 多数百姓们从没有听说过 “交州”。 辟疆拓土一贯是朝廷的事。 与我何关? 二十三岁的孟奭用自己积攒不多的银两,外加心仪女子 “水仙” 自己积攒的钱,为水仙赎身从良。 他推辞说家乡已有糟糠之妻,将水仙纳为妾。 水仙心里明白自己的地位。 乐籍本是贱籍。 从良的乐籍歌伎并不指望成为 “正妻”。 她只感谢孟奭能够一心一意地爱她宠她。 他们租了一座简朴的小院,雇了一个女仆兼厨娘。 孟仆不再出外打工,而是负责管理家里劈材搬煤跑腿的粗活。 年底,水仙产子,起名 “孟遵度”。 京城里的小孟家,虽不是大富大贵,日子却过的和谐温馨。

小两口恩恩爱爱,你唱我合,你画我描,打情骂俏,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有了水仙的作伴,孟奭改掉了晚间与酒友们厮混直至宵禁的陋习。 水仙在勾栏瓦肆间走动多年,口角伶俐。 又是一个小有成绩的 “姐姐”,她对各类各流的人头颇熟。 为孟奭不断拉来生意。 他的字和画都卖得异样好。

那边,孟仆与厨娘也是眉来眼去,却不愿彻底点透。 厨娘是个寡妇。 她的公婆要靠她供养。 她不愿拖累孟仆。 有了孟小郎君,主仆们都增加了忙碌感。 主子们要想法多赚钱,仆人们要老实做家务。 小民的日子就是这样。 各司其职,温饱不愁,无啥奢望。

可就在小娃孟遵度刚过完两岁生日后没几天,孟奭遇上了一桩泼天大事: 有人匿名告发,他曾参与撰写小报、贩卖禁书。 曾借物喻人,有诋毁他人之嫌。

告发的这些个词,有些属实。 大多不属实。 却迎合了京城里的一件社会大事 — 杜绝 “小报”。

孟奭怎么说都可算在落魄文人群中。 落魄后的文人们有两种。 一种人如孟奭,沉湎于花天酒地,尽情享受市井小民们的乐趣。 属于那种没出息的俗人。 另一种人,当然是时常愤愤然,“怀才不遇” 的正人君子们。 这种人从不认命。 孟奭的朋友中有俗人也有君子。 其中也确有人以编撰被称为 “撰造事端,妄作朝报” 的小报为生。

身处锦绣繁华的盛世中,士庶们的生活基本上安祥自在。 肚子饱了,身上暖了,京城里的中下层小官吏们和市井小民们,在饭后茶余,喜听一些朝堂上和社会中的奇闻轶事。 一种 “日出一纸” 的民间小报,应运而生。 被朝廷称为 “小报” 的报纸,相较于官府的 “邸报” 和 “朝报”,内容灵活多样,消息来得极快。

“京城邸报” 只送到有 “府第宅” 的官宦人家手里。 按本朝的礼制,只有亲王们、藩王们、郡王们在京城的宅邸,才被称为 “府”。 大门匾额上可写 “府” 字。 功勋贵族和朝廷高官重臣们的宅邸,普遍被称为 “第” 或 “邸”。 进士出身的宰辅们多喜用 “第” 字,有别于武将谋臣出身的 “邸” 字。 这些人家,除非得到圣上的特许和封赐,大门匾额上不能见 “府” 字。 五品之下的朝官们的住宅,如果那位官员有能力在京城里被赏赐或购得一处宅院,则称为 “宅”。 比如,择尚驸马们的居所,多为 “某某公主宅”。 京中的富裕大商贾们喜欢前店铺、后住房,几进院式样。 店门匾额上多爱请名笔们写上带 “斋”、“居”、“房”、“舍” 、“轩”、“楼”、“阁” 一类字的雅名。 就连巨富的皇商,在京中的住宅也绝对会避开 “府、第、邸” 三字。 因为礼部规定有专用。 至于城中微官胥吏们和市井小民们,甚至连 “宅” 也不敢随意用。 不过是某坊某巷某号。 尊卑有别。

对地方州郡发送的邸报只送到 “府邑”: 州府衙署和藩王府邑。本朝中,藩王领地被习惯地称为 “邑”。

“朝报” 是在朝中官僚们的审批后,公布于街头巷尾的告示。 邸报是内部文件。 朝报是官方公告。 小报则是来自民间的 “小道消息”。 因为它只在民间流传,日出一纸,根本不用经过有关部门的上报和审查。 快捷、犀利、讥讽、幽默。 短短几句话却往往能蛊惑人心。 写小报的人们生活于市井中,非常清楚平民们的喜好。主编和刻板人都是见识过邸报格式的人士。 进而,小报读上去,其用笔和格式皆类似邸报,真假难辨。 许多不明真相的微官胥吏们甚至以为,这就是简易版的 “邸报”。

小报不仅快捷,有时内容也十分准确。 比如,当朝廷的邸报还没有下达到京中的 “府、第、宅” 时,住在某坊某巷某号的京中下层官吏们和庶民们已经得知,盐、茶和蜀锦的重要源地 “古蜀地” 有大的民乱。 转运道路被切断。 得到消息者迅速将消息传播给亲朋好友。 家家开始紧急囤集盐茶。一天后,京城市面上的盐茶售罄。 两天后,京畿地区的盐茶售罄。 三天后,当官方的朝报不得不发布时,早有与官勾结的不法商人们囤集了大量盐、茶、口粮。 就等市面缺货或断货时,便可高价粜出。

对于类似的小报,朝廷不是不知道。 也曾颁发过诏令:“凡撰造事端,妄作朝报,累有约束,当定罪赏 ” 。 编撰小报非法。 累约而不改者罪大。 因为私撰小报有罪,所以私撰小报的人都是用笔名或假名。 因此,朝廷要查办匿名者们,就要出赏告发人,称为 “告首”。 然而,朝廷越是要禁,人们的好奇心越重。 禁了这样,出那样。 各类小报的花样越禁越多。 所报内容从真假朝廷密报到真假宫闱花边,无奇不有。

“蜀中民乱” 一事成为朝廷大幅度整治京中小报的契机。 蜀中民乱,起因是盐茶税收制度、收售制度,以及转运渠道的改革。 朝中大臣们得到有民乱的上报后,按 “臣僚章疏不许传报中外” 的规定,尚在朝议、分析、部署。 小报已将此事流传到民间。 这事件的严重性,并不是小报先官方一步传递消息,而是泄露出了本不该流露民间的 “朝廷机密”。

圣上的天下为十几大 “道”。 一个道由相邻的几州或十几个州组成。 每道在京城中有一个 “驻京办” 一类的机构, 名为 “某某邸”。 比如,蜀地的驻京官署为 “西蜀邸” 。 “西” 包括古蜀地及以西地区,接壤吐蕃。 地方官员们通常将本道的消息,每日综合分类传递到京城中代表本地的那个邸。 如 “蜀中民乱” 这类的消息,由蜀中的益州节度使衙署,五百里加急,报知京中 “西蜀邸”。 再由西蜀邸速传至 “进奏院”。 进奏院分捡后,如果事情确实紧急,急速上报主管军政的东、西二府,上达天听。

“进奏院” 乃是收集各地第一手材料的消息聚集处。 有分捡消息轻重、核实消息来源、上报东、西两府的责任。 也担任编撰邸报、朝报的责任。 当消息传递上去后,如何编撰邸报,或写公告? 却要等候东府(中书政事堂)定下的调子。 只有在宰辅大臣们的商议后,进奏院才能得知,哪些细节可以写进邸报。 哪些根本不可以公之于众。 不可公布的,就是 “朝廷机密”。

“蜀中民乱” 一事,按圣上的原意,只 “阁议”,无 “朝议”。 阁议是指圣上与内阁宰辅们在御书房中的讨论和部署。 朝议则是在朝堂大殿上,大规模的进奏和争议。 圣上的意思,是要先派一位能臣去首领调查起因。 如不能 “与乱民代表商榷” 解决,再决定是否调用重兵平乱。 圣上的意思是,没有必要公布于民众。 蜀地虽是盐茶重要产地,但并非唯一的产地。 况且,京中食盐并非蜀井盐。 何况朝廷盐茶库存颇丰。 两府原来并没有料到 “蜀中民乱” 的消息会影响京中的盐茶市场供应。 这条 “朝廷机密” 怎会在西蜀邸接到蜀中上报后的第二天,以 “蜀中大乱,转运路断” 的不实之言流传于民间,引起京城中市井庶民们的恐慌,不法商家趁机囤集。 圣上一觉醒来,市面盐茶售罄。 这不是痛打 “进奏院” 的颜面,痛打两府宰辅们的颜面,痛打圣上的颜面?

因为这件使他丢了面子的 “泄密” 事件,圣上迅速批下劄子并宣诏,但凡查出机密泄露渠道,参与者一律严惩:凡是听探、传报、漏泄朝廷机密者,一旦鞫实定谳,主犯流放两千五百里。 重犯加一千里。 从犯徒刑三年。 而向官方告发 “传报无根之语者” 的告首,可得赏银三十两。

随着朝廷衙门的调查,有许多进出各驻京邸和进奏院的小官胥吏们参与其中。 “蜀中民乱” 虽然不是无根之谈,但 “泄露朝廷机密” 却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但凡城门失火,必会殃及池鱼。 本是要严格查办泄露朝廷机密者们,此次却牵连到各类小报的编撰者们。

专业撰写小报的 “撰首”,都有自己的秘密消息来源。 一般不会告诉他人。 小报与小报之间有竞争。 听探与听探之间更有竞争。 大家都是为了吃口饭。 孟奭帮助朋友们编撰过一些花边短文,顶多是个 “撰手”,而非 “撰首”。 他也一直就好奇消息的来源。 从来没有得到答案。 他不喜欢追根究底。 反正他不以编撰小报为饭碗。 此次,却也被实在地搅进 “撰造事端” 的 “儒以文乱法” 之中。

他的一位朋友很喜欢他写 “春” 却不用 “春字” 的文笔。 说是读来风趣连绵,回味无穷。 那位朋友出头牵线,请他偶尔帮助在一种花边小报上编撰桃色趣闻。 花边小报上多是些家长里短的各 “府、邸(第)” 贵妇姬妾们之间,大小娘子们之间,争风吃醋的趣闻。 多有唱作名伎们与风流才子们之间的桃色绯闻。 更有对某位出名的 “淑女” 或 “悍妇” 的评头论足。 其中还会掺杂两行直白的打油诗。 不过是某商家推销自家的头油或胭脂,或衣裳鞋帽。 比如,形容某出名的美姬用了 “什么” 铅粉画眉,则 “远山青黛入鬓”。 那个铅粉的商品名,即为 “远山青黛”。

这个朝代,虽提倡 “女德”, 却并没有苛求女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藩王们有自己的女兵侍卫队。 后宫有自己的女子马球队。 无论是领队的女校,还是带队的夫人,均是文武双全的女子。 她们马术娴熟,英姿飒爽。 其中还有不少能诗歌善词赋的女才子。 无论士庶,大娘子们管内,小娘子们花钱,这是京城中的一大特色。 卖脂粉珠宝的女贩们和白净的小郎们,常常上门兜售,或送货。 边卖簪花,边传播坊间绯闻。 这是销售技巧之一。 所以,专门针对妇女们的花边小报,颇有市场。

偶尔帮助编撰文字的 “撰手” 孟奭,除了琢磨怎样搞到贡品 “远山青黛” 粉,或 “玫唇点樱” 膏之外,对其余的玩意兴趣不大。 没有女子能比得上自己屋里的红颜知己佳人。 他的眼里只有 “钱”: “一字一文。 贵而精”。 出得起钱,则按时交文章,又好又快。 否则不如省下时间,卖 “纱帷焦尾诗意图”。 他画 “小猫叫春” 一类的朦胧春图,已是轻车熟路。 如今一幅特定的中长尺寸,可以买到二、三十两官银一幅。 戊人孟举子没本事登科,却有本事在绘春上为另辟蹊径。

他的侍妾水仙,却对桃色绯闻十分有兴趣。 她不但有消息来源,也爱在她的姐妹中闲话嚼舌。 有时亲手动笔,撰写几行文字。 通过她的人脉,孟奭结识了一些天潢贵胄子弟们。 一个这类酒肉朋友甚至拍着胸脯说,能帮孟奭搞一个 “翰林待诏” 的位置。 孟奭的画技虽好,他的画虽美,不走人脉,绝对入不了皇家藏画阁。 虽然只是一个纨绔子弟的酒后吹牛,却也给了孟奭进翰林院的期望。 学士当不了,当个待诏也不枉进京一场。

当孟奭通过熟人,确实为水仙搞到了一小盒宫中贵人们所用的贡品脂粉时,水仙还会情不自禁地吟上几句小诗。 物虽微,夫君的情意重。 她鼓动他不断接些编撰花绯奇闻的活。 能者多劳,手快多写。 勤快人总是生财有道。 为了爱情,为了养孩子,孟奭在帮助朋友编撰花边小报上,也开始有些不可收拾。

人在江湖,不露黄白。 否则招难。 孟奭小两口太爱在人前臭显自家的幸福和甜蜜,招人嫉妒。

有孟奭一类的糊涂文人们,为了生计胡写乱撰。 就有人,为了三十两赏银,做了告首。

一个告发人牵扯出多个听探、传报、漏泄人。 传报漏泄人群是 “进奏院” 吏辈们。 京中各院部的吏辈们也要经过推荐和审核。 一旦连坐惩罚,岂不是要先牵连出一批低层官员,再到中层。 如果层层向上查,最终可能牵连到六部九寺的高级官员们。 圣上虽然不喜欢丢面子,却也不喜欢自己的朝廷里为此引发派系争斗。 下层官吏们为了多一些收入,偶尔泄露无伤大雅的桃色绯闻,绝不能判为私撰小报的主犯。 “小报” 虽可恶,却只流传民间。 假如没有想听小道消息的人,就不会有私撰小报的人。 也就不会有藏头盖面的 “听探” 人。 假如没有这些人不择手段地打探消息,哪有泄露朝廷机密的可能性? 故而,那些听探人和那些私撰小报的 “撰首” 们,才是此次 “蜀中民乱” 泄密案件的主犯。 负责查办的京府尹禀报圣上后决定,外加上泄密的胥吏们,将凡是和私撰小报有关的人,无论何种小报,也无论是 “首” 还是 “手”, 一并统统抓起来。 打击面要大,牵涉却不可深。 就这样,帮助朋友偶尔撰写花边绯闻的 “撰手” 孟奭,一个只安心过甜蜜小日子的布衣,稀里糊涂地被关进大牢。

孟奭出事后,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们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的。 有人是真没钱。 平日就靠蹭他人吃喝,勉强活着。 有人初始也想帮忙,发现没门也不可为。 此事一出,官吏们人人自保。 都怕被牵连进 “泄密” 案中。 对于有点地位的 “五侯七贵” 一类来说,春风和睦的日子里,可与士庶商贾同杯酒。 秋雨淫雪时,却绝不愿与士庶商贾同坐牢。 那个拍着胸脯说能将孟奭搞进翰林的家伙,出事后根本不承认知道孟奭这等人。 水仙和孟仆极尽全力为孟奭奔走,却无什么成效。

在阴暗潮湿、空气浑噩的大牢中坐了八个月的牢。 孟奭因为又气又急和牢中的恶略条件,开始生病。 时好时坏。 审判进行的很慢。 前面有一批人判为无罪释放。 比如那些散发小报的半大小子们。 有一批人被判三年徒刑。 比如那些接活刻板和印刷的工匠们。 八个月后,终于轮到审判像孟奭这样的,因扩大打击面而入狱的人群。 在审问过程中,他才知道,供出他的人,正是当初为他牵线给花边小报帮忙的旧友。 朋友承认自己确属 “听探” 隐私的人。 听探,是主犯,要被流放。 孟奭是他供出的其中一个 “撰首”。 撰首,也是主犯,要被流放。

孟奭觉得十分委屈。 他不过是偶尔动动笔,挣几个零花钱。 他帮过忙的小报,只说些风花雪月之事,与 “蜀中民乱” 绝无任何关系。 判官说:“ 你的文字中,多有含沙射影之嫌。 触及了诽谤他人罪。” 孟奭愕然。 他的 “写春不用春字”,到此时便成为含沙射影,诽谤他人?

判官问道:“ 就蜀中民乱一事,你家里人难道不是提前得到消息,囤集了一年之多的粮油盐茶?” 孟奭更加无言以对。 京城市民们历来生活节俭谨慎。 有能力的人家,往往会在家中储存一年左右的粮油盐茶等干货。 囤粮集盐是代代相传的生活习惯。 孟奭不管家事,平日只问家中是否有余粮。 尽管家人是习惯性的 “囤集盐茶”,硬往这桩没由头的案子上扯,浑身是嘴也扯不清。

判官判下:“ 不必再辩解! 凡是 ‘私撰小报’ 业绩斐然者,一律被流放。 朝廷此次下了严令,一定要彻底杜绝京中小报。 ” 花边小报太受市民们的喜爱,所以业绩斐然。 孟奭是出于友情偶尔写几笔绯闻的 “撰手”,就是因为有个 “写春不用春字” 的才华,被说成是含沙射影诽谤他人。 一个无硬靠山的庶民,只有认命。 他被判流放至两千五百里的西域充军。

晤德十三年秋,孟奭非但没能登科入仕,还因为 “私撰小报” 被流放。 此等精神打击,使他病情加重。 离京时,他已是举步艰难。 爱妾水仙,将家中所剩的物品,能卖就卖。 又将自己私藏下来的首饰,全数变卖成银两。 又向自己的勾栏姐妹们和老相好们借了钱。 她决意一路陪伴孟奭。 夫君身患重病,需要有人照顾。

她托孟仆将孟遵度带回戊州。 她不愿意孩子跟着去苦寒之地受罪。 她觉得,能够培养出风流才子孟奭,又能每年往京城寄钱五十缗的戊州孟家,绝非家徒四壁的穷苦人家。 那天,她送孟仆一行出城上路时,流着泪说道:“夫君得到赦免后,会与我一同去戊州。 请孟仆君费心看顾小郎。” 她称孟仆为 “君”,是出于对家中老仆的极大信任和尊重。 说完,她敛衽屈膝、低头收颚,向家仆做了一个深深的万福。 转身匆匆离去,也不顾及小娃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们就此分手,各奔南北。

孟遵度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Go To The Next “伪贵孟乡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