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奢入俭・太学生孟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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晤德六年上元节前,十九岁的孟奭带着仆人孟仆,千幸万苦地赶到了京城。 他拿着翁翁孟员外生前就为他准备下的名帖和信物,费神费力地找到了祖父当年的一个同窗老朋友。 那人曾在新旧两个王朝中做过官。 现已致仕,却仍然住在京中。 翁翁老友还记得孟奭的父亲:“那个淘气孩子。” 在他的帮助下,孟奭和随行的孟仆没有费多大劲,就在京城里找到一处 “同乡会” 办的客居小院。 租了其中的两间房,安顿下来。 翁翁生前慷慨大度,爱结交朋友。 他早年还为同乡会建小院出过资。孟奭住进的这所院子,可谓 “祖荫” 所在。 “同乡” 是指孟员外的郡望。 戊州那等几千里外的半开化之域,能想到在京城里办 “同乡会” 的人,还没有出生。 孟奭很可能是第一位土生土长的戊人乡贡。
开春之后,孟奭 “省试” 未过,没有进入殿试名单。 在戊州一贯是优质秀才的他,非常失落。 他是乡贡。 按本朝规定,如果通不中贡士,他只有回乡再考 “解试”,用以重新取得 “乡贡” 身份。 戊州府,千里迢迢。 一去数月,一回数月。 难道他这一年的光景都该花在颠簸的路上? 再者,孟奭好奇,家里是否还能拿出一千两银子。 他是个 “惛蠹鱼”,于钱财一事从没上过心。 左思右想,心里真没底。
翁翁的老友听到他的不幸后,很同情,却不惊讶。 老人已见过太多的类似情况。 他鼓励孟奭,留在京中。 “天无绝人之路”。 他建议孟奭去试考国子监的 “太学”,做太学监生。 简称 “太学生”。 孟奭有些懵,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道不是国子监属下的太学馆,只对七品之上的 “士大夫” 子弟们开放? 他一个布衣恐怕没有什么机会。 老人说:“贤小郎君运气真好。 朝廷一年前推行 ‘太学’ 括广招录 ‘外舍生’,包括未通过省试的 ‘贡生’ 们。年轻的俊异布衣们,皆有缘入学。 汝正值青春少年,未能进入 ‘贡士’ 榜,却恰恰符合 ‘贡生’ 条件。 听说,入学考试接近各州郡贡院的解试。 争取一年后被选入太学内舍。 一进内舍,等同乡贡。 这样汝可避免路途辛苦,也好专心补课。”
与孟员外甘作 “耕读逍遥翁” 不同,他的同窗老友曾是一位 “事当务实” 者。 他是最早的一批降臣,虽然最后是在正六品禄上致仕。 前朝的遗老们中,有人甚至怀疑过,像他那样的降臣,是否曾经秘密地做过前朝的叛徒。 至少是,做过一些违背良心的勾当。 不过是那种口头上 “唯我独君子” 的人,却也不敢真为旧王朝献身殉葬。 臆想胡诟一番,不过是伪君子们的无稽之谈。 当然,像孟员外老友这样的降臣们,在新朝里多是官运不佳。 虽然在初期被收录入翰林院,成为翰林学士,却并不为朝廷重用。 老人做了多年的崇文院文史编辑和修撰的文案工作。 虽然不得志,却也倾心撰写出来一部二十几卷的洋洋大作。 为此,他为自己起码挣得来一个 “翰林名儒” 的美名。 致仕后,反而想通了。 谓:“文成者,文著而心已享”。 一个不得志的翰林,完成了流芳百世的著作,心安理得。
为了安慰孟奭,也是为了进一步了解孟奭,老人请孟奭与他一起 “红泥炉,绿蚁酒” 小酌闲谈(註三)。 一来询问孟家落户戊州后这些年来的变化;二来聊聊京中这些年来的变化。 他见孟奭对他毕恭毕敬,很是恭谦,不断地感叹孟家源远流长的好家教。聊着,谈着,他多少悟出了孟奭未能通过省试的原因,至少他认为他悟到了: 这孩子因为受到地区限制,见识匮乏。 边远地区过来的乡贡们,常犯 “不知怎么考” 的错误。 许多考试的失败者们,并不是没有学识和才气,而是没有考试的技巧和运气。 戊州偏远,还真没有出过有经验能教如何考解、省两试的 “先生”。 尤其考省试,不但要有学识,也要有考试技巧。 礼部贡院虽然监考程度比地方贡院要森严更多,但也不能完全杜绝挟条作弊。 孟奭初到京,不堪风俗,全凭真才实学地去考省试。 稍有犹豫之处,很可能不合审卷人的心意。 好在孟奭年纪轻。 若能在太学潜心学习,再遇良师,他日定能成功。
老人劝孟奭不必心急。 如能早日被择选入太学内舍,就会多出一条入仕的路子。 如果最后进入 “上舍”,仕途以稳。 朝廷中书宰辅们常常选拔上舍生徒培养自己的门下弟子。 上舍生们,常有直接面君的机会。常有为两府宰辅们们起草诰书的练习。会按照本朝对臣子的最高标准,严格培养。 入上舍即为七品,相当于一甲进士及第。 其前途最为无量。 今日的一个上舍生徒,很有可能就是二十年后的某位同平章事。老人感叹道:“吾儿若能晚生十年,可能今日已入朝堂。”
孟奭老实地答道:“居隈没有宏愿,只盼能再有中贡士的机遇。 他日若能登殿堂,亦愿望早日衣锦还乡。” 老人拂须笑道:“甚好。脚踏实地。” 他愿为老友的孙儿写推荐帖并作保:“因为是布衣,不得不从外舍生徒做起。 外舍生徒的衣食住行要自行解决。 朝廷权定,三年为 ‘外舍贡生’ 的期限。 望贤小郎君多努力。” 也许是喝得多了一点,老人有些微醉。 他极力促使孟奭下决心,去争取国子监的太学外舍生徒。
国子监原本只为培养 “国子” 们。 何为国子? 王公贵族和达官显贵的子弟们。 这样的国子监,前后不知错过了多少民间俊异。 本朝将国子监分成若干馆署。 诸如,国子馆只收三品以上的贵族重臣的子孙们。 太学馆原本也只收七品以上的官宦子弟们。 假设孟员外在新朝正朔后也 “务实”, 像他的同窗老友这般重新出仕;再假设前朝的进士孟员外在新朝里,也能得到一个七品以上的文史编撰官职,或继续在户部做盐铁茶税官,他的孙儿孟奭可以依仗祖荫,直接进入太学 “内舍”。 不过,这些都是 “假设”。 现实是,如今太学外舍对布衣们敞开大门。 有才华的庶民们,可以凭本事入学。
老人提起太学扩大招生一事,很是兴奋,道:“如今吾等亦可推荐俊才。 实乃大好事矣。” 他说到这里,话锋突兀一转,没有明说,但话里有话地提到: “天地之大,必有我才用武之地。” 孟奭年轻,虽然恭谦地听着,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也许这话是感慨老人提起过的自家仲子? 老人的仲子,曾连考了三次均未中进士。 最有望的一次是在殿试后未登榜。 不是他的诗赋文彩不好,而是对于考官们来说,有些稀奇古怪的政见。 老人叹道:“若在当下,尚且有望榜上有名。 命本不逢时,又实在有一肚子的不和时宜耶!”
那人在三十九岁那年,弃文从武。 应募去了离京城八百多里外的幽州关外戍边。做了军中文职。 听说那人离京前曾感叹过:“ 命不逢时不可悲。 我自良才必有用。 弃文从武,许是我才,败而重启,有为之机?” 他在边关遇到了懂他的明主。 边关虽然苦寒,他却如鱼得水。 在军营驻地开蒙了几位当地将校的子弟们,还有那些不甘愿只做 “莽夫盲卒” 的年轻人。 其中就有学生后来成为太学内舍生徒。 “他的那些学生们中间,将来定会出现朝廷重臣。吾心慰矣。 ” 老人提起这段事,频频感叹,却不知是赞赏还是遗憾。 孟奭诧异,老人怎么能肯定他的仲子的学生中,定会出现未来的朝廷重臣?
一个 “吾心慰矣” 倒提醒了孟奭。 他亦不能辜负祖父和戊州孟氏一族的期望。 莽夫盲卒的子弟们,都想读书,还有人进入太学? 这令孟奭吃惊。 在他的印象中,太学是为士林们所开的高等学府。 孟奭想到:“我孟家乃亚圣后裔。 生来就该是读书种子。 哪有比不上那些武夫悍将后人的道理?” 考入太学,正如老人所说,得益甚多。 此时的孟奭想法很简单:只要不是必须在京城和戊州府之间来回颠簸,即为 “善”。
当今圣上倡文但并不抑武。 文士亦可挥剑练武。 武将必求能读书。 文举与武举并开。 都是要为庶民们创造显露才华的机遇。 他本人性格好大喜功,肚量却海纳百川。 他既看重能为他辟疆拓土的武将们,又欣赏那些能为他安邦定国做中流砥柱的谋臣们。 帝国是他家的帝国。 天下是他家的天下。 他的皇位却是靠自己,有勇有谋地坐上并坐稳。 在他看来,文人练武是为了强身。 武人读书是为了强脑。 他要文臣武将们在东、西两府间互相挂职,希望宰辅们是军政两通。 自践祚之后,采取了一系列的改革。 对庶民开放太学既是其中之一。
因为有名儒的推荐和作保,孟奭顺利地考入太学,成为外舍 “太学生”,也叫 “贡生” 。 可没过多久,太学生孟奭开始变得郁闷。 “太学” 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不要提及那些文、政两界名人巨擘的子弟们,就是在太学的外舍生中,亦有不少神奇人物。 他意识到,自己在家乡戊州,兴许算是上好的人才。 到了京城里,与真正的 “天才们、地宝们” 相比,学识差距岂止千里。 都是 “太学生”,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不如出身士族门第的才子们。 论玩弄金石古籍,他又不如能依仗钟鸣鼎食家资的纨绔们。 “怎样做,才能找到 ‘我才’ 败而重启,有为之机?” 他沮丧地自问,开始自我怀疑。 他,既不想辜负祖父的遗愿和孟家的期望,又畏惧本身是否匮乏天赋难当大任。
几个月后,又有一个小发现,令孟奭惊讶之中又大开眼界:几个同样的庶民外舍生们,在课余之际,并不专心为自己的内舍监生资格打基础。 而是花在写作市井小民们喜闻乐见的江湖小说和异志话本上。 他们混迹于勾栏瓦舍,为歌女们填写极为香艳的曲牌,或为戏子们写滑稽搞笑的说唱词。 更有甚者,居然偷偷拷描惟妙惟肖的春宫图画。 这些不务正业的 “玩意”,竟然能赚钱? 有一位同窗向孟奭借钱,将赚钱的手段透露给孟奭。 他了解到孟奭是南疆戊人,家中并无金山银山任由他挥霍。 所以,孟奭应该能够理解出身贫寒,无祖荫和家产可依靠的心酸人。 “吾已婚有子。 手头常常非常拮据。 吾不得不另辟蹊径。 不过是权宜之计。 用以果腹、遮体、买书、交房租。” 借钱时,同窗提到。 在京城考入 “太学”,对许多布衣们来说,既是一种荣耀,又是一种奢侈。 同窗劝孟奭,要么也在市井中走走,找些能靠 “小艺” 便可以赚钱的勾当。 “即便不以赚钱为主,起码需见识一下京城中的花样世界。 不枉此生。 ” 穷乡僻壤进京的孟奭,设身处地想想,竟然为之心动。
同窗中有看不惯此等作为的正统读书人。 他们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说那几个玩弄 “旁门左道” 的人,丢尽 “太学生” 的脸面。 即便是外舍生徒,可也被称为 “太学生” 呀!既然眼光只盯在商贾走贩式的 “赚小钱” 上,何必自找苦吃考入太学,硬要挤身于士林? 太学生们只能是心怀大志,励志成为朝廷 “社稷之臣” 的君子。 那几个人,是披着太学生的外衣,干着下三滥的勾当。 是君子不齿之人。 有人将拷描春宫图的学生秘报到太学监丞那里。 最后被抓了一个正着。 众儒震惊。 太学将那人与另两个被暴露的生徒除名开除。 朝廷发出诰示,此三人永不允许再进入国子监和贡院。 永不能被朝廷录用。 正人君子们松了一口气。 又少了三个竞争 “内舍” 的对手。 孟奭吓得不轻。
和孟奭要好的几个同窗们在背后却窃窃讥讽地说那些士林君子: 只有在 “饿殍化魅时,才能懂得饥饿的痛苦”。 更有甚者,得意洋洋地自嘲道:““天地和睦之世,繁华景秀之地,莺歌燕舞醉花柳,吾等方见 ‘五侯七贵’ 与士庶商贾同杯酒(註四) ……” 貌似赞扬太平盛世,实则讽刺社会中的贵贱有别。 孟奭听到后,虽然感到心惊肉跳,去也觉得不无道理。
在京城里,孟奭亲眼见识到了在家乡根本见不到的现象。 贵、士、庶、贱各阶级的界线一清二楚。 虽然不再是 “布衣” 只能穿苎麻的时代,却总有 “人以群分”,且 “言不合不相为谋”。 贵族的玩伴是贵族;文士的友人是文士;乞丐只能结帮乞丐。 只有在酒肆勾栏瓦舍,才能见到贵族和士庶们同聚一个屋顶下,填写同一首缠绵的曲牌;宠爱同一个色艺俱佳的舞女歌伎。
父亲说过,他也很想过那种一炉香,一壶茶,一本书,雕花小窗又春风的悠闲日子。 但是,假如头顶无瓦,肚中无粟,寒时无炭,暗时无灯,圣贤书怕也不易读进去。 要想安心读书,首先需要求得温饱,衣食无忧。 为了让孟奭能够成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劳心者,中兴孟家,父亲自愿变成为五斗米折腰的劳力者。 成为锱铢必较的俗人。 成为手不离算盘,嘴不断加减的商贾。 出身不同,对钱的认识不同。 士林清流口中的 “铜臭”,市井小民却从中嗅到真香。
“士农工商”,商贩是在庶民阶级中最被低看的阶层。 孟奭不会忘记,总是自诩为出身书香门第的娴雅祖母是如何看不起出身商贾之家的粗陋母亲。 祖母的日常,是在琴棋书画中消磨。 她的丫鬟们也带着那种清雅文静,说话如吟赋咏辞。 而母亲的日常 …… 孟奭记不清楚母亲日常的点点滴滴。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常常是在谩骂奴婢下人中度过。 她生性冥顽惛懵。 有 “失心” 病。 易急、易怒。 父亲和祖父告诫过他,不要去惹那个冥惛的女人,家中就会相安无事。 祖母生前常嫌外祖家粗陋。 常对还是小孩子的他说: “商贾人家充满铜臭,哪里能够熏陶出淑女?” 一次,他问道:“大母,什么才能熏陶出淑女?” 祖母答道:“书香”。 血脉中含有 “士” 和 “商” 两样血统的孟奭,既渴望能够赚到多多的钱,又顾及面子上虚伪的清高。 “披着太学生的外衣,干着下三滥的勾当”,听上去确实有辱斯文。 长叹问君子,“斯文” 能否果腹御寒?
京城生活不易。 虽然从来到京城后的第二年起,孟奭总能收到父亲托寄来的五十缗 “年例赡养”,但眼见着从家中带来的一千两银子,一点一点耗尽。 老同窗们借去的钱,一部分基本是有去无回。 或叫 “还钱” 遥遥无期。 仆人孟仆,开始在外做工,用以贴补主仆两人的日常花销。 孟仆喜欢京城。 按他的话,京城里到处都有机遇。 孟奭还是外舍生徒。 常常是回到屋里见不到孟仆。 一人喝冷酒吃冷饭,心里更加郁闷。 这日,一个被开除的旧同窗找上门。 此人早先向孟奭借过八十两银子。 他推说是来还钱的。 他将两年前的一半本金和一年的利息还上。 他见孟奭郁闷, 拉着他去了勾栏。 为了解闷,也为了满足好奇心, 孟奭第一次为歌女填词。
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孟奭的整个精神世界开始颠覆。 他尝试着为歌女们填写越来越多的曲牌。 他的词,缠绵委婉并不香艳露骨,略带有凄哀悲叹。 他的家教,他的见识,使他写不出太露骨的诗词。 不想,越来越多的歌女们请他填词。 这些歌女们并非京城中一等一的名伎。 多是刚刚起步的嫩歌姬们。 个个想像出了名的某姊一样能被人捧,被人赎,被人收养。 孟奭非常同情这些与他一样,从外地到京城里闯生活的小女子们。 他在太学读书,她们中的许多也在教坊里受训。 不想,他的曲词在市井小民中越来越广泛地流传。 有那些爆红的歌女们,居然找上门请他填曲牌。 再不想,其中还有教坊的歌咏博士。 不仅是曲词,越来越多的说书人请他写演义话本。也有越来越多的 “同道”中人,请他代写短文小赋。 甚至京畿的富人们,请他为陌生人写墓志铭。 他的钱袋开始臌胀。 有时,他忙得不可开交。 孟奭很吃惊。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择进内舍,是因为自身的才情不够。 根本没有料到竟然能凭不务正业,一夜暴富。 钱袋膨胀了,脑子也膨胀了。
有人为他分析成功赚钱的原因,褒他的曲词是 “清新隽秀,颇具古风。 兼得林间溪畔野花气息”。 也有人讽刺他的诗赋是 “泥淖混浊,冥浑晦涩。 充满乡下人的鸡屎狗尿味。” 褒也好,贬也罢,“太学生” 孟奭的文字风格在灯红酒绿之间,逐渐得到了市井庶民们的喜爱。“戊人孟举子” 正在被捧为才华横溢的新一代士林文人。
京城的勾栏瓦舍可为市井小江湖。 戊人孟举子亦为江湖一侠客。 他的笔锋是他的刀剑。 虽然文赋不登大雅之堂,诗歌曲词却在市井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 他,人也古道热肠,颇讲侠义。 挣得的钱,喜与朋友们在勾栏酒肆瓦舍中挥霍。 他也常常为江郎才尽的朋友们救场。 侠义之人善于交朋友。 交友多,生财的路子多。“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註五)。 戊人孟举子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笔可杀人,最后反噬其身。
孟奭有一门最令人小民们喜爱的才艺。 不是他的诗词歌赋,而是他的画作。 尤其是他自称为 “纱帷蕉尾诗意图” 的画作。 庶民们直白嬉戏这种画为 “小猫叫春图”。 是那种不很露骨的春画。 感谢他的祖父母对他在字画上的精心教导;也感谢他父亲对绘画的偏好;戊人孟举子的画技颇为精良,立意颇为奇妙。 他的画在底层士大夫、胥吏、市民、商贩中卖得非常红火。 尤其在有些文采学识的倡俳中,特别受欢迎。 他们的贵人们知道艺人们喜欢这类的画作,自然少不了要到孟奭那里,寻上一幅物美价廉的挂画以博美人心。这又是一个 “不想”。 都说,他的 “图” 挂在墙上,远看能够淡化室中的媚俗。 入定审视,又能情不自禁地牵引出丝丝舔香之情。 民间画作,自古不贵。 何况,孟举子和朋友们互捧互吹。 形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怪圈。 开拓了一条附庸风雅的生财之道。
有捧则出名,有名则得利。 披着太学生外衣的孟举子,是被精明的生意人们捧起来的京城雅士。 他的文采画作正应了 “大俗方为大雅” 的 “晤德朝” 风尚。 他自以为卖的是自己的才华。 捧他的人附庸的正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们之间的交易,是公平交易。 籴粜的良性循环。 从宏观角度上说,市井间这种不论阶级,士庶混淆的文化交流,提供了士庶精神世界中的平衡。 撑起了京城里歌舞升平的 “盛世” 景象。 逐渐地,孟奭不用再靠家里的接济。 他的家信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他太忙了。 非但没空写家信,连太学生该读的圣贤经典也读不下去了。 孟奭萌生出不再走仕途的愿望。 天朝盛世,各行各业都有 “我才,败而重启,有为之机”。 在庶民中卖弄文字,卖弄学问,何错所在?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 太学贡生孟奭荒废了三次进入内舍的考核。 他不得不离开太学馆。 他也乐得离开。 在本朝,中举后即可不交赋税。 凭借举子身份卖弄文字、画技、口才所得到的物质奖励如此丰厚,入仕对许多像孟奭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已豪无吸引力。 他堕落了。 身上的书香味越来越淡,铜臭气却越来越浓。 他失去了家国情怀和远大抱负。 忘记了自己当初进京的目的。 也将先祖父的遗愿彻底地置于脑后。 心里唯一的不安是有些对不起为他忙碌的父亲。
翁翁的老友因为受托,三年里,不断请他上门喝酒,找他谈过几次话。 老人劝诫他:“老朽受人之托,不得不说。 贤小郎君只有专心读书做文章,考取功名,方不辜负令太尊的遗愿。 才能有望成为朝廷的人才。 盼君早日回头。 不要贪图眼前的小利,自毁自己的远大前程。 ” 孟奭又一次没有理解老人的好意。 他反问老人道:“ 老夫子的学问车拉斗装,亦不被朝廷重用。 晚辈见此状,心灰意冷。 京城里各色良机恁多。 到处是 ‘我才’ 败而重启有为之机。 ” 老人见劝诫不果,不再多言。 隔代交流本就困难。 何况又有 “道不同不相为谋” 。
孟员外的老友最后在羞怒中,逐渐切断了与孟奭的一切往来。 他感叹道: “ 老朽余年再丢不起脸。 若早料到此子会有今日败相,当年不该推荐给太学。 吾一生的清誉毁于一时的糊涂。” 老人家确实是 “老朽”。 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新一代的年轻人反而不愿走仕途。 市井间庸俗的喜好日胜。 圣上喜爱民间俗乐和番邦异曲。 贵族们喜读文字粗糙的江湖小说和异志话本。 市井小民们喜听耸人听闻的演义。 纨绔子弟们更是喜欢追捧艳俗的曲牌。 越来越多的朝中 “清流” 们,为了一个宠姬爱妾的家族从侄,不得以毁坏自己的清誉。 贪污、受贿、渎职。 如此的歌舞升平,在老人眼中,却是世风日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