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奢入俭・老家主孟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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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乡伯是芦花河畔的大土豪地主。 是恢弘的孟家大院的第二代家主。 第一代家主则是他的父亲 “孟员外”。 孟家庄原来不叫孟家庄。 但孟家财大气粗,村子在孟员外手中变为 “孟家庄”。
孟家不是当地人。 甚至不是戊州一带的土著。 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中原人。 听村里老人们说,孟乡伯的先父孟员外,年轻时曾在前面那个旧王朝里做过什么 “员外郎”。 所以他才会被称为孟员外。 不知此说法属实不属实。
孟家庄先前的名字叫 “歇脚屋”。 所在的地界,一直属 “戊” 地。 曾经是 “戊郡”、“戊邑”、“戊郭(国)”、“戊府” 等等。 如今就叫 “戊州”。州的首府城 “戊州府” 离歇脚屋倒是不算太远。 两地之间有一条穿越数州的 “沥” 江。 歇脚屋的村东原来有一条坑坑洼洼,可走单辆牛马车的古驿道。 路的东北方向通到三十里外的一个官府办的渡口。 官渡有兵丁把控,附近还有官驿站。 登船渡江上到对岸的码头后,就已经进入了戊州府城。
与古驿道平行一里外,流淌着一条河,叫 “芦花河”。 河面不宽,水流湍急。 绕到歇脚屋的村南,水势放缓。 村南本有个小摆渡,一叶小舟随叫随渡。 歇脚屋的村民们给起了个名字,叫 “芦花渡”。 为了渡河做生意方便,孟家后来将芦花渡扩建为一个小渡口,常年泊有几条舟船。 渡过芦花河,不远处就能接上去 “古交州” 的古驿道。
芦花河是村东北三十里外的沥江所属的诸多分流之一。 早先有几位雅兴十足的冒险家,顺着河道逆流而上,以为可以到达戊州府的官渡码头。 只是绕来拐去后,遇到的却是一座分水岭。 奇峰横路,飞瀑直下,所见风景足以令人诗意大发,天上人间不知身处何方。 芦花河虽属沥江水系,却只有在歇脚屋村外这一段八十里名为 “芦花河”。
然而,到了孟家主仆两位小秀才走读去县学馆上学时,孟家庄村南的河面上已经高高地架起了一座宏伟结实,能走车马,木石结构的宽大拱桥,叫 “芦花渡官桥”。 凡顶有 “官” 字,表明此桥很重要。 大桥靠县城那头,建起了一个官驿站,名为 “芦花渡驿”。 孟六子牵小白驴过桥后,顺河岸再向西南行三里不到处,正是县学馆所在地。
县学馆傍芦花河而立。 课余时,孟六子喜欢陪着孟小郎君坐在河南岸的柳荫下复习功课。 他们年少,不到能与学长们结伴游学的岁数。小郎君不喜读书,却喜欢憧憬将来 “飞” 行万里路的那种 “侠义” 快感。 可惜孟家不尚武。 不然孟家大院还会出现一个文武双全、持剑走天下的 “大侠客” ? 而孟家庄村东那条古驿道,早已被扩铺为直通芦花渡官桥,能够走四轭马车的宽敞平整的官驿道。 “芦花渡” 还在。 是孟家大院的私家渡口。
这些巨大变化,孟员外没有机会看到。 然而没有他那一代人在芦花河西北岸上的流血流汗,开荒垦田,孟家庄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兴旺。 一个以姓氏为庄名的百户大村,就是孟员外为后人们留下的丰功伟绩。村口有一座三间两楼的石牌坊。 牌坊正中牌匾上,醒目地刻着四个字 “守拙归园”。 据说,是孟员外想留给后人的 “祖训”。
根据孟家的家谱,孟员外确实是出生于前面被推翻的那个旧王朝的一个官宦家族。 家中一部族谱可以从他们这一支,曲里拐弯地追宗至古鲁国邹地的那位亚圣。 不过孟员外生前在私底下自嘲过,那是某位先人做的面子功夫。 就如张姓人家硬要拜 “张翼德” 为祖宗,是一个道理。 无论怎样,既然先祖续上了族谱,称他们这一支孟家是亚圣后人,认真应付便是。 所以,如今的孟家大祠堂中,不但供着祖先们的牌位,还有一个单间的亚圣庙。
孟员外年轻时风流倜傥。 有足够舌战群儒的才华。 祖父曾做过朝廷重臣。 他父亲不过是个不太有出息的庶子,只做到翰林侍讲学士。 学富五车,是个大儒,却不善为官。 到了他本人,因为是独子,父亲将凡是侍讲皇家的学问都要教导与他。 孟员外释褐后,尽管也常犯些自傲直言惹人嫌的粗心错误,因为朝中有靠山,仕途仍算平坦。 曾是一度春风得意,不惑之年便成为户部专管盐铁税的某署 “员外郎”。 做过管理税收的官员,虽然与翰林院大儒之间差距甚远,孟员外的子孙后代们却从他那里耳濡目染,深堪附官经营之道,循律避税之法,受益不浅。
据说,孟 “员外郎” 后来被波及到一桩 “诛三族” 的朝廷大案里。 他的夫人的娘家恰好出了那个被诛的 “三族” 。 但是,女婿的官运却为此受到牵连影响。 这朝堂上的诡异之处往往在于君王的偏听偏信。 能稳住官运者,往往擅长察言观色。识时务者,往往也是能够韬晦的人。 反而直言清高的毒舌之人,最容易让人抓住把柄。 原本就是没有罪,有心人也能锻炼出一桩莫须有的罪名。 孟员外郎自幼喜欢收集古书古籍古画。 朝中有人指出,以一个户部某署员外郎的俸禄,绝无能力支持他的嗜好。 管理盐铁税收是个肥缺。 常在河边走的人,总有湿鞋的时候。 所以,孟员外郎大有贪赃枉法的嫌疑。 加之此时舅姑家族出了诛三族的大案,孟员外郎失去了强硬的靠山。 就是再清白也被泼了一身脏水。皇上到底还是顾及到孟家老一代是肱骨之臣,只将孟员外郎贬谪,并未彻底抄家。 孟员外郎被贬到一个距戊州府城五百里外的某州偏隅下县里,做了县丞。 下县县丞,正九品小官。 当时的孟家上下老少,只有感谢皇恩的道理。 全家性命无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孟县丞遣散了京中姬妾。 只带着夫人和他的独子一起去上任。 自那之后,一家从奢入俭。 比起在京城里时,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孟县丞夫人娘家曾为中原的簪缨大族。 自家夫君原是她父亲生前的门生。 父亲去世后不久,娘家的远亲被诛三族。 夫君受牵连,被贬黜。 身为九品芝麻官夫人的她,从高门大户的淑女一下子跌入乡县庶妇。 精神上深受打击。 嘴上虽然没有太多的抱怨,心里却对昏君和佞臣们充满了极大的不满。 如今门堪罗雀,家仆无几。 郊外薄田十几亩,院内鸡鸭几只。 他们的偏隅微官生活,迫使他们不得不放弃以往的奢华,开始为油米柴盐茶精打细算。 孟县丞夫妇一向是夫唱妇随,恩爱有加。 孟夫人无论在何等生活状况下,都端着她明理通达,善解人意的淑女架子。 心里再苦,表面上还是明朗乐观。 夫妇两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书。 再怎么穷困也不愿将从孟家祖宗那里继承来的,和夫妇俩收集到的古籍书画,轻易转手。
三年后,战事起。 眼见着推翻了旧王朝的新朝大军,大举南下,一点点逼近。 像孟县丞这种不受朝廷重视的小官胥吏们,只能想法自救。 在兵荒马乱之际,孟县丞带头弃官。 他带着全家人,和几个一直跟着他们的忠心家仆们,赶着两大马车的书籍、竹简和文稿字画,向南一路逃难,投奔自己远在戊州的老同门。 与孟员外一样,老同门亦是员外夫人父亲的门生。 千辛万苦地逃到戊州府地界时,被当时的戊州刺史,安置到州府城外的 “歇脚屋” 。 这里,山林可藏畜,山洞可存宝,山泉可养人,山石可造屋。 戊州府前那条沥江,虽不成天险,却是进军的障碍。 假如州首府沦陷,孟员外一家还来得及南渡芦花河,继续逃难。 或者干脆遁入山林中。 “歇脚屋” 这个小地方,自古远离兵燹战火,因为有古驿道和渡船,也算是个通达之地。
当一支新王朝悍兵部队打到戊州府城下时,戊州刺史打开城门,豪无反抗地直接投降了新王朝。 旧皇家已不血食。 皇室绝,则朝廷灭。 朝廷灭,则国家亡。 一个边缘小州的百姓们,没有必要为旧王朝殉葬。 那位刺史务实,拯救了戊州府免遭战火和血洗。 戊州离国都太远,是个贫困荒凉人烟稀少之地。 加上新王朝正朔后百废待兴,一时半会竟派不出个合适的官员接管戊州。于是,旧王朝的这位降臣摇身一变,成为新王朝的首位戊州太守。
新王朝建立大约十五年后,有一位夺嫡失败的皇家亲王被贬谪为 “广南侯” ,主仆上百口人被流放到戊州辖下的大山里。 听说,是成功登极的圣上亲自挑选的地方。 具体在哪条山沟里,属于那个县,消息灵通人士也说不清楚。 只是从此,戊州变成了专门用来接待被重贬流放五千里的罪臣们。
当年押送广南侯一家流放过来的一位官员,接任了又一任的戊州太守。 戊州后来出现的读书风气,也是从那时 “起于清蘋之末”。
又后来有一天,圣上忽生慈悲,恢复 “广南侯” 为 “广南王”。 又重新分给王爷一块新的领地。 从此,王爷搬出戊州。 多年后,孟乡伯去王爷的新藩地上的新府邸,专门拜访过那位王爷。 王爷很高兴老朋友的来访。 他贵为 “广南王”, 领地却小到只有一座城池。 因为已是耋耄老者,圣上赦免他每年进京祭祖和家宴的痛苦,却仍然将他软禁在领地里。 到了他那个岁数,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忘年交,实属最后的那点快乐。 广南王与孟乡伯提起,他时常回忆当年在戊州的美好日子:“地大物博,山色难忘。 自给自足,十分舒适。” 广南王是在怀念先他而去的两个儿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的一大悲剧。 王爷前后经历了两次。 孟乡伯虽是小辈,却有同样的经历。 两人心心相惜。 王爷是孟乡伯得封 “乡伯” 荣誉的贵人之一。
可惜孟员外没有见到后来戊州府内蔚然成风的读书景象。 他也不知道儿子后来会与一位 “广南王” 成为莫逆之交。 不过,他决然定居歇脚屋却为后人们带来了诸多的可能性。
孟员外从年轻时起就崇拜五柳先生。 一直向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情趣。 自从在前朝被牵连进舅姑家族那桩 “诛三族” 案后,本人被贬至偏隅小县,家境已开始败落。 新旧两朝交替的战乱后,他这一支的孟家彻底破落。 自那时起,一家人习惯了自食其力。 他对官场心灰意冷。 自全家落脚 “歇脚屋” 后,他竟然爱上了这片荒蛮、古朴、自由的土地。 他已是知天命的年龄,宁可从此垦田造屋,做个徘徊于山林田野间的 “耕读逍遥翁” 。 员外夫人心心相惜,相濡以沫。 孟员外生前有时会自嘲自己枉为 “君子”,愧对有 “骨气” 的士族。 改朝换代后的 “仕途” 可以不再走,“粟” 还必须要食。 可对于员外夫人来说,为五斗米折腰不是什么该天诛地灭的大罪过。 旧王朝的昏君诛了她的亲族,贬谪了她的夫君。 那个王朝很对不起他们一家人。 她才不会为旧王朝书挽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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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员外夫妇是旧士族出身,却不属于新王朝的新士族。 孟员外既然要追求 “种豆南山下 。。。 夕露沾我衣” (註一)的意境,孟家从此为农耕庶民地主。 孟员外当然意识到这些。 但决心已定。
新朝正朔后的第二年,朝廷恢复了前朝兴起的科考制度。 世人们对 “士族” 逐渐有了新认识。 在本朝,“士族” 特指那些有官服、有鱼符、在吏部入册、吃朝廷俸禄的 “士大夫” 们。 而且,“士族” 是 “士大夫一族” 的简称。 因为在本朝,上从东、西两府的宰辅们起,下至中县县令一级止,无不要求 “翰林院有名录”,简称 “翰林院学士” 或 “翰林学士”。 在被吏部正式选中任职之前,这些人常被称为 “某翰林”。 新朝正朔初期,由于文政人才匮乏,朝廷启用旧朝降臣时,将许多杂七杂八的人,无论是否是进士出身,也列入 “翰林院学士”。 本朝有 “一入翰林院,有职无职正七品” 的说法。 一时间 “翰林” 一词显得有些滥。
这种现象直至开朝太祖皇帝建国十年后才有所更正。 朝廷规定,殿试后的一甲三名 “进士及第” 和二甲七十七名 “进士出身”,才得以进入“翰林院”,赏赐 “翰林院学士” 身份。 三甲者只为 “同进士出身”。 虽然入不了翰林院,但照常有机会做官。 “同进士” 们均得正八品品阶。 吏部选用人才时,还特别看中 “同进士” 们。 这些人的文采和政识可能一时不显山不露水。 但不代表吏政能力差。 在实践中,同进士们会更加任劳任怨。 无论怎样讲,只要上了进士一二三甲,即为 “士大夫” 。可自称 “士族”。
一般的读书人,只谦称自己为 “士林学子”,或干脆 “布衣读书人”。
本朝的文科举制度并不很复杂。 乡间秀才们要先应考在各州府贡院举行的 “乡试”,以取得 “举子” 身份,也被称为 “孝廉”。 举子们再应试州府贡院一级的 “取解试”,简称 “解试”。 中试者可被称为 “贡生举子”,简称 “贡举”。 不中者仍为 “孝廉”。 地方州郡的贡举们,统称 “乡贡”,会被 “发解” 送至京城礼部贡院。 只有太学内舍监生们和乡贡们才有资格参加礼部贡院主持的 “省试”。 省试中榜者,方为 “贡士”。 不中者,太学监生回太学。 乡贡举子们回乡重考 “贡举” 资格(解试)。 只有贡士才有资格参加 “殿试”。 殿试中甲者方有可能为 “进士” 或 “同进士”。 本朝确有不少贡士考不中进士。 滞留京畿地区,再考京畿地区的 “解试”,争取进入贡举 …… 竞争可谓惨烈。 士大夫们多出自士林。 不是所有的士林学子可成为士大夫。
本朝的士族中更有一种 “文渊阁直学士”,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如果士大夫中也分为三六九等的话,“文渊阁直学士” 为最高一等。 但 “直学士” 只封赐给在位的官员们。 六部侍郎以上的官员致仕时,会被赐以荣誉称号 “文渊阁大学士”。 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同。 “大学士” 只赐给致仕后的乡宦们。 为正四品的品阶,与贵族中的爵位 “国伯” 同阶。 从此本人即便是个什么都不做的闲云野鹤,正四品的俸禄,照常可以吃到驾鹤西去。 其直系子孙两代,无论嫡庶,可以靠祖荫直接进入州、府、县官学堂馆,成为正式的 “童生”,由国家赡养的学子。 十五岁束发之后至二十岁弱冠之年,可凭户籍祖荫直接进入国子监太学内舍。
这些,孟员外都懂。 虽然孟员外的家谱可以续上古鲁国邹地亚圣,但如今的戊州孟家却成为地道的庶民。 这是孟员外作为家主,为自己的余年和戊州孟家后代们的选择。 可悲的是,戊州孟家,三代单传。 孟员外原是家中独子。 种种不幸后,只剩一妻。 得独子孟秀才,一直被村里人尊称为 “秀才郎君”,也就是后来的孟乡伯。
秀才郎君受一份婚姻合约的桎梏,一生只能娶一妻,就如被皇家择尚的驸马一般。 其妻是后来被亲孙子骂为 “疯婆子” 的 “秀才娘子”。 她娘家与孟员外的同门有“庶” 舅姑族远亲关系。 孟员外的同门,在旧朝为刺史,新朝为太守。 说白了,秀才娘子的爹娘家,是识时务太守的一位小妾的族亲。
前刺史后太守不仅是戊州府黎民们的救命恩人,亦是与百姓们同舟共济的的父母大人。 一个刺史必须是军政两通。 他却是个军政两不通的风雅登徒子。唯一的长处就是富有 “仁人之愚”。 因为 “仁”,他会毫无反抗的打开城门,管谁都是客,管谁都是主,统统欢迎。 他风雅:“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他在戊州府城里城外的 “处处” 私宅,内外都倒饬得清雅有趣。 他是个登徒子:“宁可食无醴,不可居无姬”。 不但明面上正式的三妻四妾齐全(每位夫人一座宅院),还有众多的红颜知己 “姬”( “某巷某轩某姬,恭迎使君”)。 使君本好色,更经不住总有人给他呈送 “美色”。 “家女子做姬妾无妨,只要有幸被使君接纳”。 这一直是当地的 “天干戊人” 世家的婚嫁愿望。 假如家里确实有姿资尚佳的 “小荷才露角” 的清新小女子。
戊州多各色部族,被中原王朝统称为 “南蛮” 人。 带有中原血统的家族都集中在首府城 “戊邑”。 戊邑在前王朝被改称为 “戊州府”。 戊州人一直被中原各王朝统称为 “戊人”。 但这些老祖宗们在很久、很久之前就逃难到、探险到、马帮到、移民到,最后扎根在这里的,有中原血统的人群,却喜欢自称自己为 “天干戊人”。为什么 “天干”,无从查起。 大约只是想与其他部族的土著戊人有所区别。
戊邑或戊州府的天干戊人家族之间,喜好家族联姻。 起初大约是想保持中原大家族的血统。 后来虽然也与土著们通婚了,多是官吏 “纳” 土著中的美女子为 “妾”。 在戊邑的低层官吏中,有一些归化了的土著戊人。 如果娶的妻出自天干戊人家族,被称为 “攀附” 于 …… 如果真有那种 “生死富贵皆随君” 的天干戊人家女子,不顾家族身份,非那情郎不嫁时,父母不会 “嫁” 她。 但也不阻止她与情郎 “私奔”。 天干戊人信佛,不杀生。 当然之后,会在族谱里除名,向官府申报早亡。 天干戊人家实在丢不起那个脸,权当没有这么一个女儿。 那女子从此不许再出现在家门附近。 就是她的子女们也不被允许进门。 当然史上也有 “独一无二” 的开明母亲。 女婿、外孙儿还是要见的。 如果女婿不住在 “上不去下不来” 的大山里,老母也会悄悄寻去上香 “行善”。 当然,老母只能被称为 “施主” 或 “善人”。 什么 “阿娘” 、“母亲” 等等,统统不被认可。
不管外人怎么看,在天干戊人看来,“宁为官吏妾,不嫁南蛮男” 是传统和民俗。 造成了戊州府城里的高门大户们多是与官吏结亲。 哪街哪巷,甚至结帮的乞丐中,都有自诩是某官某吏或某乡宦的,可能八杆子打不实在,却能擦个小边的亲戚人家。官官相护,官商勾结,官民和睦。 戊州府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和谐 “大家庭”。
风流好色的使君,在戊州当了多年的 “刺史” 和 “太守”,他的 “嫡庶” 舅姑亲朋们遍布戊州。 盖棺而论,他一生 “蹈仁人之愚而固不悔”。 他祖上并非本地人。 早年他在京城做小官时,因为讲 “仁义”,在朝中被人当枪使过。 一直被普遍认为 “愚钝短浅又好色”,不能成大器。 他的门师,员外夫人的先父,不知为什么却为他不断通融。 生前将他运作到这个远离朝廷的蛮荒之地的小边缘州,当了一个地方官。 孟员外被贬之时,他却被擢升为 “戊州刺史”。 他后来照顾孟员外一家人多少也是报恩门师。
“疯婆子” 的家族自然是天干戊人。 父母两族都是一等一的官商大户。 她是嫡系家中唯一的嫡女。 幼时生病后略“失智”。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傻子,却有些冥惛。 因为冥惛,人看上去显得怪异丑陋: 第一眼看上去,惊心动魄的 “丑”。 第二眼看上去,歪嘴斜眼的 “怪”。 第三眼时,明眼人猜出是 “因怪而显丑” 。 见多了,反而见怪不怪。 她智力受损,但在好日子里,和喜欢嚼舌的 “人云亦云” 女子们差不多。 家里人可怜她,生母又是家中趾高气扬嗓门大的女主人,所以对她从小放纵惯养。 夸奖的时候多,批损的时候无。 成人后,不但目不识丁,生性多疑,还极为骄横霸道。 说她傻,她动则会 “想歪了”。 骂人的本事在街头巷尾数第一。 街上的懒散汉子们还专喜欢挑逗她骂脏话。 说她正常,好吃懒做,起码的针线女红,怎么都学不会。 从小到大因 “不慎” 而砸碎的罈罐碟碗的碎片,可以堆成小山。 从家中的小娘、兄弟们,到家里的帮工们、下人们,见她无不会尽量绕着走。 迎面碰上绕不开时,要堆上笑脸说:“小娘子气色真美。” 就此打住。 再多说半句,诸如 “一定是昨夜睡得好”, 就会惹事上身。 傻姑娘立马就会反问:“你是说我不好好睡觉,就不美? 娘!XX欺负我!又说我没好好睡觉!” 接着就是大哭大闹,摔碟子砸碗
这个冥而丑的姑娘却是她爹娘的心肝宝贝。 她可是血统正宗的天干戊人后代,金贵得很。
说话间,她到了该出嫁的年龄。 戊州府里没有一户小康以上的人家愿意娶她。 谁管你是不是天干戊人,长得不好,脾性又太吓人。 她爹娘不愿她下嫁与贫困人家。 戊州府里的殷实人家还有个怪念:一家的儿子们到了该婚娶年龄时,家产没有混到 “殷实”,只能说明 “老子没本事,儿子没出息”。 嫁女嫁到这种人家,陪出的巨额嫁妆只能是打水漂。 冥丑姑娘的婚事,本来就是个难题,又赶上了战乱,她高不成低不就地熬成了老姑娘。 因此,她娘家花了一大笔钱,拜托了使君宠爱的某位小妾,请求由使君出面拉线,将她嫁到 “歇脚屋” 的孟家。 对,就是那个自诩为亚圣后裔,有着纯正中原血统的难民家。 虽然不是天干戊人,但是中原世家。 虽然不够殷实,但是 “老子没运气,儿子会有出息”。 冥丑的老姑娘嫁给了明俊的秀才郎君。 她娘家与孟家签了一张合约,做了一笔长期交易: 只要她活着一天,孟家小郎君不许纳妾。 她娘家则是,不但免去聘金聘礼,在她出嫁时,会倒贴出一笔巨额嫁妆。 还要每年贴补孟家三十两银的 “赡养费”。 三十两银,等于孟员外当下县县丞时的俸禄。
冥丑姑娘的爹实在精明。 不愧是能够将家产做大做厚实的天干戊人。 伯乐识骏马。
孟家逃难后,正处于饥渴之中,非常需要现钱。 有钱就可以置地建房,以便在歇脚屋扎根。 冥丑姑娘的这笔巨额嫁妆,算是帮了孟家大忙。 不但置办下良田几百亩,高墙广厦二十几间,还将歇脚屋改名为 “孟家庄”。 再说,孟员外还真磨不开面子,不好意思对同门恩人说声 “不” 。 孟家接受了这门婚事。 孟家小郎君心里当然是憋屈极了。 但他终身是个相当理智的人。 这一点继承了他父母的血统。 当时为了 “钱”,为了孝敬父母,为了孟家的今后,他忍了。 反正看惯了丑女,也不觉得太尴尬。 他幻想着那女人的性格或许能转好。 可能确实是因为心情大好,冥丑姑娘在婚后一段时间里,脾气收敛了许多。 小夫妻表面上倒也互敬,虽然并不互爱。 得一个儿子 “孟奭”。
孟员外、孟秀才、孟奭,三代单传。
在秀才娘子看来,她是委屈着下嫁了。 孟家两代虽然自以为 “士”,却一无所有。 除了两车 “破书”。 出嫁时,哭哭啼啼,抱怨爹娘不再喜欢她。 在孟员外夫人看来,冥丑女子是高攀了。 孟家起码是 “书香门第”。 孟员外虽然情愿归田园做耕读逍遥翁,却学富五车。 有谁敢说,五柳先生不高贵? 自己的儿子也是丰神俊雅的秀才郎。 今后当然有望再走仕途。 无论孟家怎么想,能将冥丑的大龄女儿嫁去孟家,娘舅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明智的大舅哥说,这叫与人为善,花钱免灾。
大舅哥为商亦讲究诚信。 他几十年后仍然遵循那份合约。 只要妹妹活着,每年的 “赡养费” 一定要付。 “赡养费” 后来翻了一番,为六十两白银。 秀才娘子一辈子疯傻,大舅哥却一辈子仁义。 孟乡伯和他很合得来。 老子伯乐识骏马,儿子的相马术亦是精湛。 与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伪贵做生意,吃小亏占大便宜。
虽然不怎么待见儿媳妇,员外夫人却放不下她一生都端着的、大家闺秀的明理淑雅架子。 孙儿一出生,她就将孩子抱到自己院中赡养。 孟奭没有吃过他娘一天的奶。 按员外夫人的意思,她怕孙儿吃傻了。 冥惛的秀才娘子也不愿意养孩子。 以她的糊涂意识,既然是女人就要生孩子。 但是喂养孩子却是个麻烦 “事”。 她不乐意做。
孟员外夫妇非常喜欢孙儿孟奭。 孟奭五岁时,孟员外亲自为他启蒙。 他立下遗嘱,要将自己所有的藏书、文稿、字画都留给孙儿孟奭。 很多年后,戊州兴起读书之风。 在有学识之士们响应朝廷号召,官民携手教化南蛮山民们时, 孟乡伯将父母生前住过的小院,改建成了戊州的第一家书院 “歇脚书院”。 当地士林意识到,已故学士孟员外为戊州的孟家子孙们,留下了怎样的一座 “书中黄金屋”。
那一年,当孟员外躺在病床上回光返照时,他拉着秀才郎君的手说道:“吾儿,家道中落后,屋里没有条件再供汝去读书。 吾辈落难,耽误了吾儿的锦绣前程。 如今屋中条件逐渐好转,汝将来一定要供奭儿读书入仕。 孟家原本是士族,因时运不济,落难为庶民。 奭儿要担负起中兴家族的大任。 书,多读些总无坏处。 ‘邦有道则仕。 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註二)。” 他又道: “奭儿虽然还小,但吾去之前,愿望留给他一个表字。 为 ‘居隈”。 是要他虽生长于江河交隈处的歇脚屋,亦要心怀天下。”
“奭,盛也”。 “隈,山水曲弯处”。 孟员外对芦花河畔的孙儿寄予鸿广的期望。
秀才郎君深懂父亲的遗憾。 如果做个 “耕读逍遥翁” 是他的个人选择,重入 “士大夫” 一族,却是家族的向往。 他做不到了,儿子可能做不到,孙儿却一定要做到。
孟员外去世那年,新朝正朔后十三年。 这年,太祖帝崩。 继位的新帝,同年崩。 京城里出现了近一年的夺嫡混乱,“你方唱罢我登台”。 当那位败北的亲王,最终被登极的皇侄贬黜为 “广南侯”,流放戊州时,新年号为 “晤德”。 晤德元年,孟奭十三岁。
孟奭受到他祖父的启蒙教育后,养成了非常好的读书习惯。 书,他爱读,读得很好。 小小年龄就沉浸在祖父遗留下来的书堆中。 孟员外去世之后,秀才郎君开始为儿子再寻良师。 他怕自己的那点学问,教不好儿子,辜负了父亲的遗愿。 可惜乡下很难找到好老师。 十三岁的孟奭很争气。 考入沥江对岸的附郭县县学馆。 他在学馆附近租了一间陋室。 吃穿用度极为简朴。 孟家当时虽然是富甲一方的乡间土豪,那一方只是个小小的孟家庄。供不起任何挥霍。 孟奭爱读书,书中自有千钟粟。 除了买书外,他的需求并不高。
晤德四年秋 ,十七岁的孟奭在这个远离中原朝廷,“半开化” 的穷乡僻壤戊州,考上了 “孝廉”。 中举之后,按他务实的母舅们的想法,就在戊州府官衙里找个差事。 尽管州官、上、中县令们一定要 “进士出身”。 小州的推官、下县的县丞一类的低品位官员们,一个举子足够。 秀才郎君却坚持要儿子进京参加省试。 考进士,成为翰林院学士,是父亲孟员外的遗愿。 孟奭又顺利地通过了 “解试”,成为 “乡贡”。 他取得了去礼部贡院考 “贡士” 的资格。 但他并不需要马上出发进京。 戊州远离京城。 朝廷允许边疆小州郡的今年乡贡赶后年的春闱。
入京赶春闱,对庶民们来说,都是重负。 孟奭一路上的花销,入京后的衣食住行,样样需要银两。 怕儿子吃苦,秀才郎君决定拿出一千两银子。 他还派出能打个三拳两腿的孟家忠仆 “孟仆”,跟随孟奭一同进京:“老仆,奭儿像他娘,不省世事。 一路的花销要由你掌管记账。 要特别小心,不可露黄白。” 孟仆明白这个 “像他娘” 是何意。 孟奭此人,书读得不错,是个小才子。 却颇有些 “惛蠹鱼”。 蠹鱼啃书,惛为糊涂。 “惛蠹鱼” 是当地人损书呆子的用词。
孟家自从立脚之后,靠着孟员外父子两人的精明能干,如今颇为发达。 孟员外在前朝的户部做过几年的税官。 他对历朝历代的税收律法颇有研究。 被诛三族的那位舅姑远亲曾权摄宰相。 提出过一系列的税赋徭役的改革方案。为此得罪了不少的世族大家和保守老臣们。 他的改革在旧王朝没有得逞,他的想法和方案却被新王朝拿来借鉴。 孟员外虽然远在天边做他的耕读逍遥翁,但对税收中的奥妙深得其解。 他有两大别人没有的本事:懂税法和巧舌如簧。 他懂得如何巧妙地偷税漏税;合情理地说服州官们何为 “爱民如子”;毫不吝啬地贿赂当地的官吏;通过天干戊人亲家,编织自己的人脉网。 既来之则安之。 孟家在瘴蛮之地的戊州孟家庄,一方面不断地享受朝廷的蠲免政策和利民政策。 另一方面,不失时机地勤苦且安稳地经营自己的 “一亩三分” 地。 到了晤德元年,孟家在十五年内,已从基本上一无所有(只有两车书),到年入万两银以上。拿出一千两银子送孩子进京,对如今的孟家已不是个大难题。
孟奭要上京之前的某一天,父亲秀才郎君带着家里的浣衣娘,未来的六子娘,挺着孕肚来孟奭住的内院,为他打理行装和被褥。 孟奭望到正在忙碌的女人,突然指着她,对站在身边的父亲说道:“ 无论是个囝还是囡,你最好善待那个要出生的孩子。 那个孩子兴许能给孟家带来一份意外的福份。” 此话说得突兀。 当场听到此话的他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奭留给还未出生的孩子一个名字:“若是囝,名为 ‘孟俭’。 士以俭为美。” 这话更令人惊讶。 孩子的户籍随父亲。 父为奴,孩为奴。 “士” 出良贵。 与贱奴之间,隔着水火两重天。 秀才郎君沉默地想了一下,答应儿子的要求。 他将来一定会善待那个孩子。
孟奭离开家乡若干年后,已是伪贵的孟乡伯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独生儿子病逝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间的大悲剧。 偏偏让唯有一子的孟乡伯遇上了。 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许晤德五年的初夏,他就不应该送儿子离家去京城?
不过当要出发的孟奭祝福要来临的孟俭时,全家人只沉浸在一种既开心又惆怅的情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