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的无奈
(一)曹鼗 “和离”
看到爹爹的来信,阿乙虽不是如五雷轰顶,却也很是震惊。 爹爹因为他的婚事,一次昏厥,一次近于昏厥。 这让他这个不是孝子的儿子,内心也有十二分的愧疚。 可是他对爹爹不问青红皂白地强迫他休妻,十分反感。 他这个媳妇,也许别人看不上眼,可他觉得好。 小家碧玉的市井百姓,与他门当户对。 人长的漂亮,腰肢柔软,肥乳宽臀,十指小葱般的白嫩。 阳光下悦目,黑了灯摸着舒服。有时,他看着年轻貌美的媳妇,常想起少女时期的蕾姑娘。 那时的蕾姑娘多么的温柔美丽。 哪像现在这般高高在上。 可惜,自己这种人没福气娶那种天仙般的人物。
那年,他跟着曹氏家族中叔辈的 “淘叔”,原名 “曹韜”,如今陶府十四郎君 “陶韜” 的阿甲,退出征西军,一起回到京城后,他在城里族叔翁曹校尉的 “曹宅” 住了两个月。 期间,自称是他好朋友的阿甲,怕他寂寞,天天过去看望他。 带着他在京城里到处转悠找乐子。 这位所谓的 “叔”,从小到大有一个瞩目的优点 — 手指缝大,夹不住钱。 有钱就花,而且花得大方。
起初,阿乙说想试试做 “纨绔”。 他俩带着一帮陶府小厮们在集市上大摇大摆。 呼三唤四,斗鸡踢狗。 刚开始还觉得挺爽气。 玩了几天后,两人都失去了兴致。 觉得这种玩法还不如当年在 “跑马屯” 去拍马屁股找踢来的刺激。
陶马奴,那个最会拍主子阿甲马屁的奴才,建议他们去斗鸡场玩赌博。 因为马奴自己特别喜欢玩斗鸡、促织、赛狗一类的赌博游戏。 阿甲疯狂地一掷千金。 可是,斗鸡的血腥,总是提醒阿乙 “响锣镇”。 他觉得索然无味。
阿甲便带着他去皇家北苑击鞠场打马球。 阿甲是场上达人。 阿乙却连骑马都觉得受罪。 干脆坐在棚下看女子击鞠。 打马球的女子们,远看英姿飒爽。 鲜衣怒马,衣带飘飘,宛若天女。 近看个个是黑黢黢的悍妇。 倒胃口。
知道他喜欢白净娇柔的美女,阿甲就带着他悄悄溜进内教坊看美女们练舞。 “陶十四郎” 阿甲有的是路子。 那些舞姬们见到弹得一手好阮咸的假乐师阿甲,像蜜蜂见到了鲜花。 对自己这个连埙都吹不响的充数的 “滥竽”,甚至没人斜瞄一眼。
两个月过后,他意识到,阿甲早已成为真贵族。他有天赋,学什么都像。 说不定他的生母,还真是像家乡跑马屯里的老人们戏说的那样,是位落难的异族公主? 自己这辈子将是真庶民: 一个只能靠手艺吃饭的市井布衣。 他无论怎么学怎么装,不过是沐猴而冠。 人也许能一夜暴富,人的气质却绝不可能一夜转贵。 他坚决要求去三哥的 “靓驹堂” 做木匠。 阿甲也带着陶马奴和自己的亲卫们加入了 “金鹰骑厢” 。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之后,他很久没有听到阿甲的消息。 他不关心。 他心底里还是嫉恨阿甲给他带去的那段不幸遭遇。 后来,听说阿甲又出事了。 他一点也不吃惊。 那就是阿甲。 从小就是想怎样就怎样的跑马屯小霸王。 就在那一阶段,他偶遇后来的媳妇。 惊为天人。 媳妇的眉眼中透着蕾姑娘少女时期的妩媚。 两人的感情很快变得干柴烈火。 为了早日成婚,那女子色诱他编出了 “奉子成婚” 这句谎言。 爹爹气病了,却也无奈地同意了婚姻。
阿乙不觉得媳妇那日说的话有多么伤天害理。 虽然冲动中说出的话不好听,但多半是事实。 在这京城里,蕾姑娘和阿甲姐弟俩早就以 “妖冶惑主” 闻名。 当年,还不是圣上的 “燕薊王” ,像牛皮糖一样地黏着蕾姑娘的那段风流事,跑马屯中的孩子们没有不知道的。 阿甲那时忙着搞破坏,翘课无数次。 气得 “学塾先生” 老主簿天天去曹校尉那里告状。 阿甲还得意洋洋地告诉小朋友们,燕薊王的侍卫长陶大郎君才是自己 “钦点的姐夫”。
再说,三嫂可不就是关外的土包子? 就像他一辈子装不出贵族范儿,三嫂也一辈子脱不掉黑土地养育出来的土气。 自己的媳妇确实不应该诅咒族叔阿甲早死,但那是因为媳妇是真爱自己。 连自己平时的玩笑话也当真。
蕾姑娘派遣过来的送信人还带话来,要阿乙五日后去城里曹宅。 既然他爹娘坚持要他休妻,曹家总得有个商量。 阿乙一想到 “休妻” 两字,泪流满面。 自己这辈子怎么这么倒霉? 处处受家人的束缚。 自己深爱的妻子,却因为得罪了曹家的长辈,要被迫休掉。 这样的束缚什么时候是个了结? 天理何在?
阿乙媳妇被晒在她娘家。 一晒就是两个月。 期间,阿乙虽然念妻,却将自己关闭在自己的工作室里。 他日夜不停地闷头做活。 这次,他不再做木雕摆设。 睿夫人的一席话太伤人。 不过,也多少点醒了他。 是啊,为什么大內从来不请 “靓驹堂” 的工匠? 为什么 “露荷小舍” 只看好萧师叔和阿皮? 他们一定听说过新起之秀曹四师傅的手艺。 为什么从来没有在他这里定过货? “ 师父说过,我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难道我确实是徒有虚名?”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也许,自己如今的小小爆红是依仗了陶家兄弟的人脉,尤其是驸马陶七郎君。 可是,阿乙不服。 假如木雕界也有科考,凭自己的技术,怎么不能考进一甲? 说不定还能拿一个状元? 要考状元,就要好好读书。 他关上工作室的门,开始天天冥思苦想。 反复阅读阿甲送给他的那整部《匠造集典》,尤其是第二卷《木造录》。
阿皮和媳妇见阿乙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怕他想不开。 和萧师叔商量后,每夜几人轮流陪他睡觉。 白天就由阿皮媳妇给他送汤送水。 阿乙如行尸走肉般,叫吃饭,就吃两口。 叫歇会儿,就歇着。 叫睡觉,就迷着眼睛躺下。 梦中常梦见媳妇正和人家骂架。 自己去拉媳妇。 媳妇又不见了。 有时,又梦见了 “响锣镇”。 醒来一身冷汗。
晒了阿乙媳妇两个月后,睿夫人再次出动。 此次带着阿乙直奔阿乙媳妇的娘家。 曹家这边提出 “和离”。 不过,前次下的结婚聘金、聘礼一概不会收回。 反而,曹家愿再添千缗钱:“ 这些钱和先前给的那些绸缎皮草、金银首饰,将来是她再嫁时的嫁妆。” 睿夫人说。 当然,前提条件是,媳妇必须马上在和离书上画押按指印。
媳妇一家人早被睿夫人的气场镇住,除了媳妇的娘。 因为她眼神不好,几乎全瞎。 那家兄长不顾妹妹的眼泪,催着妹妹赶紧画押按指印。 阿乙也是眼泪汪汪地当面画押按了指印。他心里这个别扭,觉得爹娘是棒打鸳鸯。 他瞥见睿夫人那张依旧美丽却极为冷峻的脸,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以往那位温和动人的蕾姑娘不复存在。
回到 “靓驹堂”,阿乙再次将自己封闭在屋中。 哥哥嫂子对他再好,他也不再会打开心扉。 睿夫人再怎么训他,他都当成耳边风。 两个月过后,他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二)曹鼗被告
直到一天,他被县衙传讯。 原来,前妻将曹鼗告上了县堂。 说是曹家仗势欺人,强逼她离婚。曹鼗道德败坏,抛弃怀孕的妻子。 什么? 又怀孕了? 因为有了上次的假 “奉子成婚” 的教训,此次连阿乙本人都不相信前妻是真怀孕。
当他见到县衙大堂上的前妻,他吃了一惊。 她人长胖了。 一张脸白胖了一圈。 肚子微隆。 她嫂子证明,她近一段一直在害喜。 苦主还请了一位油兮兮的猥琐讼师。 带来了一位郎中,作为证人,证明她怀孕已有三个月。
阿乙见人家那边的阵势: 站着的、跪着的四五个人。 再看自己这边:只身一人,只有一个陪着来看情况的帮工。 他怂了。 竟然木纳地找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县令当时判下,将阿乙暂时关押进县衙大牢,“好生伺候”。 他要跟着来探听情况的 “靓驹堂” 帮工带话回去,要曹家为阿乙请个讼师。 这个县令知道 “靓驹堂” 的兄弟俩与 “露荷小舍” 及京城里的英国公府的七拐八弯的亲属关系。 他即不想得罪权贵们,也不想落个昏官的恶名。
阿乙被捕快一条锁链牵走时,阿皮和萧师叔正带着几个人在 “露荷小舍” 修整房子。 阿皮媳妇吓得急急赶到那里,结结巴巴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了阿皮。 恰恰好,要修整的房子是露荷小舍中驸马都尉陶七郎的私人娱乐场所 “竹荫阁”。 尚主的驸马们常常住在自己的侧院里。 他在院中做什么,公主们或长公主们很少关心。 尽管安平和 “七哥” 感情笃厚,她依旧遵循传统。 “安平公主宅” 的格局就是这样: 她住在正院。 驸马住在侧院。 当然婆母淑桃也有自己的院子。 陶七郎一年前,为自己加盖了这么一个 “竹荫阁”。 阿娘淑桃看过布局后,明白他这是为了什么。 露荷小舍中的竹荫阁与陶府 “来璋居” 中的 “竹籁拢月阁”,布局一致。 连房屋尺寸都相差无几。而且均是打开北窗即见湖光木阴。
陶七郎是位极讲究的公子。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由他不讲究。 此番更新竹荫阁,他一定要亲自督查。 他出使刚刚回朝。 此番出使,他立了大功。 回朝后,不但得到圣上的大笔金银奖励,还赐他休沐一个月。 当阿皮媳妇跌跌撞撞地跑来,向阿皮报告消息时,他恰恰在场。 后来,又有人传话来,要找讼师。 他当即就问,请没请到讼师? 是什么人? 阿皮这辈子没打过官司,哪里懂打官司要请讼师? 陶七郎立即自告奋勇地说,他要为阿乙做讼师。 而且无论输赢,一文不收。
本朝对讼师的要求不严。 能辩善言之人,只要不是 “贱籍”,都可为人为己做讼师。
阿皮、阿皮媳妇、萧师叔和在一边伺候着的侯公公,全都不理解地看着陶七郎。 还是萧师叔第一个回过神来,说道:“ 谢谢,陶仆射。” 萧师叔家乡的民俗: 对陶七郎这等在朝廷里春风得意的大人物,称一个 “仆射” 总不会错。 底层小老百姓们哪里懂得 “礼部侍郎” 是个多大的官。 更不懂 “知啥啥啥” 为何意。
陶七郎突兀地提出做平头小百姓曹鼗的讼师,有自己说不出口的原因。
他出差回到家后,娘亲淑桃就将阿皮媳妇的事,叨叨给他听。 那种小民之间抓头发骂架的鸡毛小事,根本不能提起他的精神。 可阿娘喜欢叨叨这些家长里短,他总不能让阿娘住口吧? 直到他听到阿乙前妻诅咒自己挚爱的淘淘早死在刑徒营一事。 与淑桃一样,顿时一股恶气从心头升起。 咬牙切齿地说道:“ 嗟乎! 道德何在? 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跳出来伤人? 吾弟遭难流放刑徒营。 坐牢还坐出个蠢女人的妄自菲薄?不重重惩戒这等狂妄之徒,不足以扶正祛邪!” 淑桃又告诉他,睿夫人是如何处理此事的。 陶七郎当即觉得睿夫人花钱消灾的那套,不管用! 起不到教训冥顽不灵愚民的作用:“对付恶人要用更恶手段。 不然会有恶果。”
淑桃让他不要将阿乙前妻的事告知安平长公主:“ 依着安平那个性子,要是知道了诅咒一事,搞不好会直接派人去揭了人家房顶。” “ 阿娘,你怎么也这么软弱?刁民不治,吾等之误。” “小七! 大将军不是反复嘱咐,要我等不可过于张扬? 越是圣恩隆重,越要俯首为牛。 不可为大将军惹事。”
现在恶果来了。 他心想:“ 如此刁民,不治不行。 此番,要让你尝尝陶大官人的手段!”
当天下午,他停下一切它事,赶到陶府。 他要与睿夫人面谈,问清了几个问题。 诸如,阿皮媳妇是哪天哭跑到淑桃哪里;曹蕾是哪天训斥了阿乙夫妇; 阿乙前妻是哪天被送回娘家;阿乙又是哪天与那女子和离的,等等。 又问知不知道阿乙前妻怀胎三月一事? 曹蕾有些诧异:“ 不会又是诈假吧?” 于是将上次假装 “奉子成婚” 的谎言说给陶七郎听。 又说道:“ 七郎君,如果我没记错,阿乙应该有四个月没与那女子见面。 唯一的一次是我带着他去画押和离书。 这怎么说的,怀胎三月?” 七郎听到后,跺着脚说道:“ 刁民!道德败坏! 此次,你不必出面。 我有了主张。 回头向你借几个人。” 曹蕾与淑桃的反应一样,说道:“七郎君,注意分寸。不可再为大将军引起麻烦。 ”
第二天,他趾高气扬地去了县衙。 宣布自己是曹鼗的讼师。 他要先见见被告人。 县令一见是他,心里就开始琢磨上了。 京畿地区的几个畿县的县令,基本都是某科进士。 他们一般县令三年后,如若政绩良好,基本上有望上调中枢某部门。 从此前途无量。 谁在县令任上时,都不愿做冤大头得罪像陶七郎这种权贵。
这个陶七郎陶峦陶子峘,太有名气了。 十岁时因为自作自弹自唱一曲,被先帝听到,钦点为翰林乐待诏。 赐童子婚约,将择尚当时只有六岁的安平公主。十五岁起,便正式步入仕途。 弱冠之年,又因为一曲《金鹰骑士破阵曲》 得先帝赏识,赐正六品乐府都尉。 这个奇怪的乐府,至今阴魂不散。 据说,当今圣上另有它用。 虽然乐府名义上归太常寺管,每年却从内侍省那里拿一半的经费。 如今他尚未到而立之年,圣上有意要他补缺礼部侍郎,专管与番邦的外交事务。 关键是,这人没有经过科举。 甚至没有进过国子监。 虽然从小被冠以 “神童”, 可那是 “音律神童”。 他却一路仕途平坦,得到两代皇帝的青睐。 虽然功勋贵族的子弟们起点高,但并不是人人都会像陶七郎这样般步青云。 许多堕落为令人厌恶的渣滓。 陶七郎让像县令这些出身平民,苦读寒窗十几年,层层应考,好不容易释褐的人,倍觉老天爷不公平。
县令想了又想,同意陶七郎先见见曹鼗。 同时也定好,曹鼗一案将在三天后开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