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六・从奢入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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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奢入俭・附生孟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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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俭终于可以到官府办的县学馆读书时,已是 “晤德十九年” 初春。 晤德,是年号。 圣上也可被称为 “晤德帝”。 孟俭是官学的学子,是货真价实的 “秀才”。 他却不是 “童生”。 他是一个靠钱捐来的 “附生”。 到县学馆求学的学子们都是秀才。 入学也要经过考试 — 考 “童生”。 因为童生的名额就那么多。 只要成为 “童生” 就等于有官府照顾读书了。 孟俭当然经过了入学考试。 而且是两次。 第一次是冒名顶替为主子考。 他是孟家未来的小家主,孟乡伯的孙子孟遵度的 “仆”。 也是孟乡伯的弟子和书僮。 他是奴籍。 官府办的学堂一般只接受有独立户籍的良民子弟、军户子弟、贵族子弟等,为正式的 “童生秀才”。 孟俭替小主子考得如此之好,将监考的县教谕吓了一跳,以为发现了一个神童。 这年孟遵度虚岁十一。 了解情况后,管县学馆的县教谕特意为孟俭开了一个一对一的特别考试。 这才落实了孟家大院主仆二人中,谁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主子孟乡伯在县教谕的劝导下,满心欢喜地花钱为孟俭买了一个学籍。 真是这样 — “满心欢喜”。

奴们没有自己独立的户籍文牒。 按本朝律法,不经主人家允许,不能随便出行。 更不允许参加科考。 奴仆翻身成为 “相公”? 从来都没听说过。 听说,在老日子里,贵族手下的奴隶们常是随着主子们东征西讨。 靠战功挣来 “脱奴归良” 的机会。 有人最后还做了令人敬仰的朝廷太尉大将军。 比如有个旧奴叫 “卫青”。 孟俭有个哥哥也是因为遇上了类似的机遇,为自己挣来一个 “小卫青” 的美名,虽然孟俭的大哥目前不过是个小校。 尽管类似的先例不少,但翻身作主的旧奴们,常被诟为只有武夫之勇的 “犬”。 好听的是 “忠犬”。 不好听的是 “恶犬”。 孟俭是个幼童的时候,有人为他相面后说过:“此子乖巧有福相。 将是个终身有依靠的福犬。” 从此有不少人喜欢摸着他的头或拍着他的肩笑称他为 “福犬”。 自从他帮助小主子孟遵度考上童生,陪小主子走读县学馆之后,戏称他为 “甜福犬” 的人越来越多。 孟俭从小被人玩笑惯了,有些无可奈何。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家奴们不能读书。 听说,京城里天潢贵胄高门大户人家的家奴们,多是只能跟着本家的小郎君们或小娘子们,进本家的 “家学”。 为小主子们研磨铺纸,顺便学点文化。 宫里还有专门为皇子们代受戒尺的小宦奴们。 要不就是陪同主子们去某大儒办的 “私塾” 开蒙识字。 家奴们只需要增长一些算账、绘界面图,或能读懂《齐民要术》等杂书。 就是学那些与入仕无关的 “小艺” 或 “散学”。 当然,也有诗词歌赋文采斐然的奴隶们。 但文采再斐然的奴,不脱奴,绝对不可能成为治人的劳心者。

孟俭的主家 “孟家大院” 不在京城。 家主孟乡伯也不是真正的贵族。 但孟家却有教书育人的家规和传统。 加之,小 “福犬” 孟俭是一个特别有福分的孩子。 他也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不大一丁点时始,家里人喜欢说他是 “肥蠹鱼”。 喜欢啃书本。

孟俭,昵称 “孟六子”,是一个家生子。 他出生时,他爹娘尚且是孟乡伯家的奴。 所以他一出生就是 “奴籍”,是孟家的 “家生子”。 孟家生存于天朝帝国偏远的 “戊州孟家庄”。戊州是什么地方? “流放五千里” 的首选。 这里山高水长,林密路疏,地广人稀。 绝大多数人家的生活方式,是鸡鸣而起,日落而息。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註一)。 远人村是真很远,墟里烟是很难见。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男耕女织,别无其它太多的出路。 戊人世代皆如此。

大多数的当地人家不大懂尊贵良贱。 只知道,大凡是戊州名流 “孟乡伯” 身边的人,一定 “尊贵”。 孟俭的福分之一,就是当地人的这种糊涂劲。 孟乡伯不但是戊州交邑县里首当其冲的富豪,也是县里说话算数的那位。 如果有 “县令”, 县令也得依仗孟乡伯的话办事。 他如今是 “同县丞” — 等同县丞: 不是正式的县丞,却承担县丞的权责。 “同县丞” 即为朝廷的官。 官品不是不高,是非常低。 他却是边疆小县交邑的 “大人君”。 这个时代,老百姓只有对自己的父母称 “父亲大人” 或 “母亲大人”。 所以一声 “乡伯大人” 就表明是将孟乡伯视为父母官。 他办事,从上到下都放心。 一来本人名气大,二来确实手腕多会办事。

戊州名流孟乡伯年轻时,被人称为 “秀才郎君”。 他住的孟家庄与县衙门之间,隔着一条大致方向由东北向西南流淌的 “芦花河”。 孟家庄是河西北岸上最热闹喧哗的去处。 孟家庄的孟家大院比芦花河对岸的县衙门后的县令宅,要气派阔绰许多。 实话说,孟乡伯运作来一个 “同县丞”,不是因为他喜欢当官,是他真心愿意为交邑县的父老乡亲们出点力,做些实事。

孟乡伯的 “乡伯” 是个荣誉称号。 是朝廷对有特殊贡献的庶民们的一种精神奖励。 荣誉乡伯们的 “乡伯” 二字,听上去像是个爵位,却不是贵族。 正统的贵族有食邑和封地,有尊号。 比如 “沛县伯”。 这位伯爵的食邑可能在,也可能不在,那个叫 “沛” 的地方。 但是 “沛” 是这位县伯的尊号。 得荣誉乡伯,除了本人必须是个有口皆碑、德高望重的本地名士之外,还必须经由两位相当于公、侯级的正统贵族们的保荐。 行善本身不易。 广施善缘,做到有口皆碑,没有雄厚的资产,怕是更为不易。 再说,一个偏隅之地的布衣,一生怕也难遇上一位勋贵。 不结识公或侯,哪里能找到保荐人? 雄资、名望、机遇、保荐,一样不能缺。

本帝国的社会阶层大体分为贵族、士族、良民、贱民。 除皇室血统成员外,贵族们主要由对 “本正朔王朝应天命” 时,做出过特殊贡献的谋臣武将们组成。 说白了,就是一群帮助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幕僚们和武将们。 本朝正朔初期,分为 “公、侯、伯” 三爵。每一爵位又分为 “国、郡、县” 三级。 亲王们和藩王们的儿子们,一出生即食 “国子” 的爵禄,为 “子爵”。 公、侯、伯的儿子们,出生即食承父爵 “男” 的爵禄。 比如,父亲是 “县伯”,儿子出生便为 “县男”,为 “男爵”。 王、公、侯、伯的嫡长子们统统被称为 “世子”。 帝国律法遵从嫡、长继位的古礼法则。 就是只有世子们方可继承父祖的爵位和家产。 至于其余的 “国子” 们和 “某男” 们,成年后的官阶和资产需要自己去不断争取提高。 听说,现如今就有穷的不得不做商贩赘婿的县男。

本帝国最低层的爵位,为 “县伯”。 那么 “乡伯” 自然不上贵族档次。 所以,中原内地尖酸的文人们,称荣誉乡伯们除了出手大方,重金买通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外,“余善皆伪”。 乡伯是 “伪贵”。

荣誉乡伯们无食邑(无封地),无承传(终身),不是官职,没有俸禄。 受封时得到朝廷 “一千兩黄金,三十万兩白银,一百匹绸绢” 的巨额赏金。 因为受封多在秋后,所以从受封第二年起,蠲免三年田赋、杂税和徭役。 从此,见相(宰相以及之下的大小官员们)不跪拜,衙堂得坐,刑不上身(除非先褫夺名号)。 朝廷颁发一只象征身份的银鱼符。 凭鱼符,每季可从朝廷指定的织造署领取统一的,表示身份的青底白绣丝绸礼服和配套的布靴帽冠。 银鱼符,五品秩;青服色,八品秩;白绣纹,不入流。 有特制的丝绸礼服加身,面君时称 “臣”,不可再称 “布衣”。

孟乡伯在得到乡伯荣誉之前,一直被村里人称为 “秀才郎君” 或 “孟秀才”。孟家庄的许多老人们,至今仍然那么称呼他。 比如孟俭的爹娘。 每当提起孟乡伯时,总是 “秀才郎君” 如何如何。 孟家庄如今是个二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 交邑县按户籍算,小到只有二千多户人家。 这还是包括了山里的南蛮族的寨子和土堡。可自称为中原人的户籍中的十分之一集中在孟家庄。 村里的人口可不止两三千。 光是一个孟家大院的家仆、家奴、家丁、护院和长工人口就有百十号。 陌生的问路人常被告诉:“ 。。。 到了孟家庄就算是到了交邑县 。。。” 孟家庄以紧邻孟家大院的孟家大祠堂为村中心,分成村东孟氏大族和村西杂姓散户。 住在村东的绝大多数人家属于 “孟氏”。 或是亲戚,或是奴仆。村西的杂姓人家中,除了一部分是近些年迁徙而来的移民户外,还有一部分原本是,而且仍然是孟家大院的佃户。 孟姓不仅是交邑县的大姓,孟氏也是戊州的望族。 随便一个孟姓人家就有男女老幼、上上下下二三十口人。 孟氏人家特别讲究几世同堂。

说孟俭是个有福的孩子,一点不为过。 他的最大福分来自于他属于村东 “孟氏”。 那年,孟乡伯要在孟家庄里,选一个 “长得干净” 的孩子做自己的小书僮。 孟乡伯嘴里的 “长得干净” 就是长得清秀。 他毫无意外地选上了时年七岁的孟俭。 传说,孟六子出生时,秀才郎君一见到是个男婴,当时就说了, “此子名为 ‘俭’。将来为吾书僮”。 孟俭的家位于村东南的平坦地上,在离孟家大院的外墙不远处。 而且近官驿道。 据说,孟家庄村东南的风水极好。 住户们常常是人口兴旺,财源滚滚。 村里人都知道,近官道的人家多数为小康之家,温饱不愁。 即便是像孟俭爹 “孟三猛” 这样多年后才熬出个 “脱奴籍归良民” 的人,也是自从有了官驿道起,就学会了怎么 “吃官道” 的种种门路和手段。

孟俭进入孟家大院后一年左右,孟乡伯得讯,自家的孙子要回乡了。 他指定要孟俭将来专门陪伴孟小郎君 “耍”。 他嘴里的 “耍”,可不是傻玩。 包括为孟小郎君在玩闹中的 “启蒙”。 能教别人识字的人,本人也得识字。 孟俭就是小小年纪在玩耍中得到启蒙。 他家孩子多。 大点的孩子要照顾小点的孩子。 哥哥们带着他在沙土上 “画” 字也算带他玩。 他娘虽是一介嫁给奴籍农夫的女流,却 “精” 通文字,善诗赋。 绣一手好绣品,书一手好书法。 家里的孩子们都由她教识字。 她天生丫鬟命,却曾在秀才郎君的母亲 “员外夫人” 的身边,按名门淑女教育大。 孟乡伯挑中孟俭的另一个原因,怕也是因为这个娘。

在孟俭进入孟家大院时,七岁稚童已学完《千字文》。 能大段背咏《诗经》中的段落和五柳先生的 《归园田居》。 其实,这一点也不稀罕。 孟俭的哥哥们都能背《诗经》、《楚辞》和乐府诗。 进了孟家大院后,孟乡伯要孟俭称他为 “师父”。 不像其他下人们那样,称他 “阿郎”(对家主的俗称),或 “秀才郎君”。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孟乡伯自有他的意图。 他除了要求小孩子每日帮助清扫他的书斋和小院外,还要帮助他晒画、晒书、杀虫。 他给了小孟俭一个石板和几只石笔,要求孩子每日在上面抄几行字。 能记住所有的笔画了,才可以用纸抄书。 纸张太贵,要节省着用。 孟俭这孩子聪明好学,常常问这问那。 一双明亮的眼睛能融化人心。 孟乡伯对这个孩子尤其好脾气,百问不厌。 一同进餐时,还会问起昨日教的道理,想通透了没有?若有自己的见识,给说道说道。

晤德十九年,孟家小郎君孟遵度虚岁十一。得了一个尊称 “小孟秀才”。 他靠着祖父孟乡伯的威望和权力,又有孟俭为他代考,毫无阻碍地直接进入了官办的县学馆,做了 “童生”。 同时,孟乡伯为既是开山又是关门的唯一弟子孟俭,捐了一个 “附生” 的位置。 孟俭被村里人尊称为 “六子秀才”。 孟乡伯说过,不让孩子进官学,接受正统的教育,天理难容。 村里有传言,就连孟小郎君的那个 “秀才”,也是别人为他代考的。 “代考的肯定是孟六子。 小郎君是个顽童。 十岁入秀才,打死也不信。” 孟小郎君虽是顽童,他祖父可是个戊州名流。 官府历来照顾 “自家人”。 明白人都清楚这两个孩子中谁才是 “神童”。

县学馆是官府开办的学堂。 童生们有廪粮廪饷。 有生舍、发衣帽鞋袜、发纸张笔砚。 还有一种叫 “出行费” 的津贴。 只是童生名额太有限。 别的地方可能有二十名,交邑县学馆的只有十名。 交邑是个人口小县,税收少,预算更少,一点点的教育经费当然是少而又少。 童生资格一年一考核。 今年由国家奉养的童生,到了明年不一定还能被国家养。 不过在交邑县,童生名额多是照顾有背景的学生们,比如有 “祖荫” 的孟遵度。 有祖荫或父荫的学子们,家里反而不靠 “做童生养家”。 真有志向的学子们,如果家里可以出得起钱,还愿意自带学资,俗称 “束脩”,游学到外地,拜在名儒门下,或考入有名气的大书院。 戊州是个半开化之地。 一个小县的县学馆往往不入此类有志向学子们的法眼。 倒是近几年来,不少戊州府城里的学子们,看出了一些门道。 愿意到戊州属下的各县学馆里做童生或者附生。 交邑县城因为离州府城最近,虽是人口小县,县学馆的师资却充裕,不介意多招收附生们。 它倒是成了一个生源兴旺的学馆。

戊州属于半开化的边疆地区。 军户人口多。庶民人口少。 受过中原文礼教育的人口更少。 各县学馆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教导当地人学习礼部规定的圣贤经书。 半开化的戊州只在近三十年,才出现了有望考上进士的 “乡贡举子”。 “小孟秀才” 孟遵度的先考,即为其中一位。 有望,却不一定真想去京城考进士。 戊州这种地方,一个秀才也可在县里做个小官。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 “秀才郎君” 孟乡伯。“有其祖必有其孙”。 孟遵度不喜读圣贤经典,怕是随了他 “大父”。

从孟家大院去县学馆,绕道过河不过五里路。 两处几乎隔河相望。 孟乡伯要懂事的孟俭陪着不怎么懂事的孟遵度走读上学。 他不愿孙儿住在所谓的童生学舍里。 他一来怕年幼的孙儿被人欺负;二来怕孩子交友不慎,学坏了;三来因为儿子英年早逝,他内心愧疚莫及,以宠孙儿补偿负罪感。 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说,明白人也能猜到: “六子秀才” 是附生,不能住进童生学舍。 他不得不走读。 六子是个 “甜福犬”。 县学馆的老师们都特别喜欢他。 对孟家小主子倒是另有看法。

陪伴孟小郎君上学并不复杂。 学堂有课时,孟俭牵着小毛驴,驴背上驮着小郎君和两人的书箱及雨具,说说笑笑一路走去。 孟乡伯常叮嘱孟俭:“ 在学堂里上点心。 好好照看小郎。 要保证他不被他人欺负了。 尤其督促他好好听学,不要太贪玩。” 回到孟家大院后,孟俭还负责单独喂养小毛驴。 孟家大院里的几头驴中,这头小驴长得最 “干净”。 是少见的 “白驴”。 皮毛灰白,额头一撮黑毛,四蹄乌黑。 脖子上吊有一个红绳拴着的小铜铃,可精神了。 小驴认生,爱吵闹。 它只亲近孟俭和孟遵度。

孟遵度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子。 不爱读书,只爱在学堂里捣乱。 有一次,先生要用戒尺惩诫这个混世魔王孟小郎君时,孟俭拦下。 伸出他的手掌。 先生不肯打,觉得这样 “代戒”,起不到教训目的。 孟俭央求着先生,要打就打他的手掌。 他怕回家后,遭到孟家大院的女主子 “秀才娘子” 的藤条。 秀才娘子有疯癫症,时好时坏。 有时奴仆们犯了一点小错,别人不觉得是个事,却会引发她的疯狂。 先生有智慧,打手掌能够掌握轻重。 手掌肿两天,痛两天,就好了。 被孟俭的女主人的藤条伤着,可谓九死一生。

孟遵度见到先生不愿打孟俭,认真地说道:“先生,要不让孟俭替你教训我吧。大父说过,主之过,仆之错。 要是让我大父知道他代戒,会扣他的饷。” 接着,他嬉皮笑脸地说道:“ 嘿嘿,六子连小白驴都舍不得重拍,打我就是蹭痒痒。 可是,先生啊,你可想好了,你要是把我们中任何一个伤着了,教书这碗饭,怕是再也吃不成了。” 这年,孟小郎君虚岁十一。

传闻, “孟家大院的女主人有疯病。 打人总往死里打”。 连隔河住在县城里的先生也听说了。

先生叹口气,谁的手掌都没动。 孟遵度说得有道理。 他对孟家这一对主仆的本末倒置,很有些无可奈何。 不爱读书的孟遵度,再打手板还是不爱读书。 他又舍不得打懂事用功的孟俭。 不过,他要将这段插曲告诉县教谕和同县丞孟乡伯。

孟俭在孟家女主子手里吃过大亏。 他十岁时有一天,带着小郎君孟遵度溜出孟家大院,与村西那边的孩子们一起耍。 孟家庄里的成人们虽然分 “村东孟氏” 和 “杂姓人家”,孩子们之间却没有贵贱之分。 六岁多的小郎君跟着大孩子们疯跑。 一个趔趄,不慎磕蹭破了额头,血流满面。 他本就因为追不上其他孩子们又气又急,磕破头后受了惊吓,大哭不止。 他指责孟俭没有好好照顾他。 不知怎的就惊动了秀才娘子。 当她发现起事的是孟乡伯特别喜爱的孟俭时,气不打一处来,顿时发了失心疯癫。 她不问青红皂白,命人将孟俭拖进孟家大院,吊在她住的内院的树干上,非要自己动手狠抽了一通。 她边抽边骂孟俭是个贱种。 不但骂孟俭,还将孟俭的父母、孟乡伯,还有已经过世的孟家老一代人,全都咒骂一通。 她下手狠重,骂言极难听。 孟俭娘听到孩子被吊打后,只有泪流满面地跪在孟家大院的外院,请求由她替儿子受罚,别无它择。 很久以前,她就不被允许进入女主人住的内院。 她拦不下疯狂的秀才娘子。 其他仆人也不敢拦。 闻讯后匆匆赶回来的孟乡伯,死命拦下完全丧心病狂的疯女人。 她连孟乡伯也顺手抽了几下。 几口吐沫狠狠地啐向孟乡伯。 小孟俭算是亲身见识到了孟家女主人发疯时犹如厉鬼的狰狞。

孟俭被他娘背回自己家中,在床上躺了一旬。 爹知道后,除了抚慰他,没有多说任何话。 孩子的苦,是出自生在他屋里。 孩子的奴籍,是源于他的奴籍。 他也愿望孩子出生时,自己不再是奴籍。 奴的地位太低。 十天后,孟乡伯来到孟俭家。 他要接孟俭回孟家大院。 爹知道后,还是没有多说任何话。 孩子是孟家大院的 “家生子”。 如今进了孟家大院为家仆,就是孟家大院的私奴。 是属于孟家大院的财产。 他家的新户籍文牒里没有孟俭这个人。 他内心责怪自己,孩子被孟乡伯接走那时,他还暗暗高兴。 以为孩子从此有了个好出路。

那个疯女人,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发过疯。 起码孟三猛没听说到。 孟家大院的下人们都怕她发疯,平日十分小心地伺候她。 不知这次怎么就让她犯了病。 听说,秀才娘子的内侄女那天过来看望娘家姑娘。 “嗨,天干戊人啊 …… 不懂事。” 三猛心想。 天干戊人是戊州府里一群特别扭曲的人家。

娘起初不同意让孟俭再回孟家大院。 她满面流着泪地求孟乡伯再挑一个 “长得干净” 的孩子去为他当书僮,陪伴小郎君耍。 孟俭看见立在院中的孟乡伯,轻声安慰流泪抽泣的娘。 他说,他的孙儿孟遵度日夜吵闹着要 “六子” 回去陪他。他说,六子是他见到的,长得最干净的孩子:“ 没有六子陪着,小郎晚上睡不好。 这两个孩子有缘份。 六子既然认了我为 ‘师父’,我定会给他寻个好出路。 我已经多安排了几个人,看守那女子。 虽说不能完全杜绝她跑出来制造事端,但多少能拦住她不出孟家大院。 我已经给大舅哥写了封信,要他好好管教那个女儿。大舅哥有难处。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收不回管不住。 ” 他留给娘足足两斛的稻米、两只腌羊腿、三大束腊肉、两疋白色的细麻竺布和一疋绢帛。 他说:“米是去秋的新米。不吃又要陈了。 你有空再给六子做两身中衣。 孩子长得太快。” 娘看看稻米、羊腿、腊肉和布帛,看看一脸真诚的孟乡伯和沉默无言的夫君。 她又看看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的六子。 从孩子清澈如溪水的眼神里,她看出来,孩子也想回去。 六子是个 “书蠹”,孟家大院里有很多的藏书。 她点头同意 。孩子如今是孟家的私奴。 她也无理由拦下。

小郎君孟遵度就像家里的小白驴一样,最喜欢孟俭,最离不开孟俭。 他从第一次遇上孟六子时,就非常喜欢六子。 自从那次见到六子被疯女人吊打之后,他突然懂事了。 自己人小力微,保护不了他喜欢的人,却也可以不去为难他人。 他学会乖乖听劝。 一次他又骑到墙头上玩,别人怎么都叫不下来。 只有当孟俭也爬上墙头,耐心地听他讲些大人们永远听不懂的悄悄话后,他才老实地随着六子下到地面。 着陆时又因为淘气崴了脚。 刚要哭,叫侍候他的嬷嬷劝住。 他忍着痛宣布,谁要是敢将他爬墙头崴脚的事告诉 “那个丑恶的疯婆子”,他就跟谁没完。 “疯婆子” 是他给秀才娘子起的代称。 童言无忌。 小孩子称自己的祖母是 “疯婆子” ,肯定是因为听到某些大人们说过。 实话说,家里的奴仆们都挺忌讳女主子时好时坏的疯病。 她多疑、吝啬、失心、凶狠。 话说不好,反而会自害其身。 面对一个多疑易怒的女人,许多问题难以解释清楚。 有时会是越抹越黑。

孟遵度不爱读书。 他在县学馆里只是混事,倒像他是陪孟六子读书的那个。 当六子陪他上下学时,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 一起复习先生教过的经典和道理。 比赛谁能记得多,记得牢,解释得清楚。 六子总能赢。 他比孟小郎君大了近四岁。 不但启蒙早,还是个能啃书的 “肥蠹鱼”。 没事就喜欢将自己埋在书堆里。 孟家大院里有个藏书阁。 里面的藏书很多。 他后来才得知,孟家的藏书在戊州数第一。 爱读书,爱问为什么,懂得的事情当然比小郎君多许多。 两人回到家里后,小郎君还常常要六子帮助他抄书、写文、做诗。 自己反而学着研墨铺纸,给六子当 “书僮”。 书抄多了,诗文写多了,六子不但书法越练越妙,道理也记得更多更牢。 孟俭在无形中成为小郎君孟遵度的先生。 孟遵度养成了依赖性。 在课堂里更加不用功。

同被称为 “秀才”。 在县教谕眼中,六子秀才是 “秀” 才。 小孟秀才是 “朽” 才。

多亏有孟俭的精心辅导,孟遵度再顽劣也总算开了窍。 走读县学馆两年后,他们两人可以互相 “斗诗” 了。 孟乡伯知道后,高兴地要小孟秀才亲手写下两人编的打油诗和童谣。 他都挂在自己的书斋里。 每次看着小郎童趣实足,别有特色的字迹,其中又掺有几行神来之笔,他都掩盖不住地微笑。 他明白,“童趣” 是孙儿的。 “神来” 是弟子的。 他是孟遵度的祖父,是孟俭的师父,这两个孩子一脉相承,都是孟家的传承。

每当想起这个传承问题,孟乡伯总会有一些惆怅。 如果不是生不逢时,他如今兴许也会走 “文路”? 他父亲生前是进士出身。 他儿子生前曾是乡贡举子。 自己至今只是个秀才。 这是不是有点太低? 又一想,罢了,一个 “乡伯” 比什么都强。 谁管他是不是 “伪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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