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天,天气特别的好。天是蔚蓝的,阳光是耀眼的。老人院能动的老人们都出屋,坐在天井里晒太阳。弗泯的好朋友们听说弗泯回来了也跑到坡上来找弗泯玩。王家大宅里一片欢声笑语,喜气洋洋的。弗泯妈里面穿着一套红底抽金花面的丝绵袄和丝棉裤,外面还罩一件大红的、拖到脚面的羽绒长大衣,头上戴着个白狐皮帽,也要人抬到正院的天井中,坐在太阳底下和老人们拉呱。看上去精神头不错。
过年一应的准备工作像往年一样都是老人院帮工们给担当了。往年由弗泯妈亲自监督着,今年,就由看家护院的王四叔暂时代替。算起来,王四叔是王家的旁支远亲,中年鳏夫,武功不错,脑子也非常的灵活。公开里,他算是纪氏龟鹤堂的雇工,可人人都知道,他是王家的“大管家”。王宅自弗泯的大舅夫妇去世后就一直由弗泯妈打点着,因为其他两位舅舅们都去了“五湖四海”,离着很远,鲜少能回来探亲,最多每年寄个平安信回来。小一辈中住在附近的,除了弗泯就是他大表姐王灵芝。王灵芝住在镇上的新区,人家如今在县里工作,平日忙的很。
弗泯妈身子弱动不了,可还是问这问那的反复检查,生怕王四叔手生有想不到的地方。其实早几年,王四叔就一直帮助料理过年祭祖的事,对王家的家规和家法了如指掌。弗泯妈是镇上的头等忙人,她时有想不到的地方,都是王四叔帮她想着。只不过,弗泯妈当惯“The Boss”,此次必再当一回。后来看着没什么纰漏,她就叫弗泯给他表姐去个电话说是要她年三十晚上务必回来吃个团圆饭。弗泯问,我表姐这几年不是都去哈尔滨她婆婆家过年吗? “今年除外。她答应在这里过年。叫她一定把孩子也带来,我提前给压岁钱。” 弗泯看了他妈一眼,没再吭声。
张善一道士帮着清戒道长忙完了清戒道观里的杂事,跟着过来吃晚饭。这一天他和清戒道长很谈得来,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觉着好像过去二十几年来的心里话全释放了出来。就见弗泯一脸阴影地站在院门口像是在等他们。弗泯先向两人鞠躬问了好,又对清戒道长说:“师父,请借一步说话,我想问您个问题”,说着看了看张善一,意思是要和清戒道长单谈。清戒提醒说:“你善一师傅不是外人,你有话尽管说。” 弗泯犹豫了一下说:“我妈下午叫我给表姐打电话,要表姐明晚务必回来吃年夜饭,还特意提醒,让把孩子也一定带回来。她要提前给压岁钱“,弗泯顿了顿,“她是不是就这几日了?”
清戒不动声色地说:“你姐和我们一起过年是好事。你妈”,弗泯急急地打断清戒的话:“别骗我,我看见了。自我回家后,我就看见那玩意了。她再怎么穿红戴绿也压不住那种青灰色。昨夜我偷摸了她的脉,很不好。别看她今天精神头好,那是回光返照。大掌门道长的两张平安符的法力根本压不住那东西,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您为什么没多要几张符?” 弗泯说得声音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孩子,你既然看出是回光返照,就该知道,对那玩意,她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掌门道长每做一次大法,就得调息好几天,元气才能恢复。眼下是年关,有多少人想借大掌门道长的法力。他得多累呀。你妈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她宁可自己受罪,也不愿伤着别人。再说,她也不太信这个。法力是信则强,不信则不强。这个,你也懂。就这两张符已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
“借口!那您呢?您不是个半仙吗?总有些办法吧?”
“弗泯,你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个乡村郎中,没什么法力。半仙是别人开玩笑,你还信以为真了?你既然已看见那东西了,就该知道了,连大掌门道长的法力都镇不住的东西有多厉害。我们也是和它能斗多久就斗多久。余下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不信。我要妈妈。” 弗泯开始抽泣。清戒道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孩子气。你妈是早晚要升仙的。她早点升仙,少受好多人间的折磨。往后,你要想多帮几个像你妈这样的好人,就要好好学本事。指不定哪天你也能法力无边,降妖镇魔打败那东西。”
张善一在旁边听见这一番对话,觉得毛骨悚然,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什么回光返照,什么降妖镇魔,什么升仙,什么那玩意,哪玩意啊?弗泯是个刚到十三岁的孩子,他看见了什么玩意连大掌门道长的法力也镇不住?
弗泯很久很久以后告诉张善一,他有时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张善一又听见清戒道长嘱咐弗泯千万要收敛住自己的情绪。要让大家这几天保持快活。只有大家都快活了,弗泯妈才能快活。弗泯擦干了眼泪,给清戒和张善一鞠了躬,默默地先离开了。清戒叹了口气说:“善一,看见了吧。我说他是个魔。什么事也逃不过他的魔眼。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小时候因为不懂事,把不住口,没少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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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表姐王灵芝和表姐夫带着孩子回来了。腊月三十的年夜饭很热闹。正房的大厅里摆了好几桌儿,照例请王家能过来的亲戚们和老人院的孤寡老人们。这些老人们早已把王家大宅当成自己的家。除了王家,他们在世上已没别的亲人了。王家的亲戚们有些是来暂时顶替老人院顾得帮工们。大过年的,人人都愿和自己的亲人们欢聚。表姐的儿子和几个亲戚家的大小孩们、小小孩们跑跑闹闹,增加了很多热闹。年夜饭很丰富,除鸡鸭鱼肉外,还有外地和外国来的干、鲜货。表姐夫带着几个年轻人烤牛羊肉、烤鳗鱼、烤大虾,边烤边吃,完全一派洋做法。
清戒道长、善一道士、弗泯道童和几个道教徒、佛教徒们单一桌全素席。张善一到后来有点把不住了,凑去另一桌和王四叔喝酒,还趁人不注意,尝了几口烤肉。他这次完全犯了戒,一下子喝大了,先是挤着王四叔他们,看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结果就浑睡了过去。弗泯犹犹豫豫,一会带着小外甥和一帮孩子们玩炸炮、放烟花,一会又跑回来想粘着妈妈,像小时候一样耍耍娇,他知道妈妈最喜欢这个。他妈往他嘴里塞了好几块素净的糖果。晚饭一直吃了三个多小时,弗泯妈叫弗泯先陪着他的小外甥和几个小小孩们去眯缝会儿,说到了午夜一定叫他们起来放炮竹。弗泯担心地看了看他师父。清戒给他使了个眼色,弗泯知他妈想把他支开,大人们好商量事,就乖乖地走了。
见旁人都没注意,弗泯妈叫侄女和侄女婿把自己搀到龟鹤堂的办公室,清戒也跟了过来,坐在门口像是闭目养神。
弗泯妈深喘了口气说:“灵芝,叫你带来的东西都带来了吧?“ 王灵芝默默地从提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马尼拉文件袋。”姑妈,我都办齐了。请了律师、办了公证。钢印水印都齐了。您要不要再过过目?” 弗泯妈摆了摆手说:“明天祭祖后,就读给王四和远亲们听。省得他们今后再惦记。小关,就由你来读。灵芝,不论几个难缠的怎么闹,都要沉住气。不许急。还有,我想来想去,还是早点将弗泯的身世给他交代清楚。你纪伯是不会讲得,还得由你和小关出面。” 王灵芝见姑妈喘不过气,赶紧给她喂了口水说:“姑妈,我知道您的意思。弗泯弟弟的事我一定办好。您放心。来,休息一下。” 这时就听见清戒说:“进来吧。” 然后开了门。
只见弗泯低着头蹭了进来。原来,清戒料到既然弗泯已知他妈的情况,他是绝不会乖乖地去打盹。尽管外面的闹声很大,弗泯的手脚很轻,但逃不过清戒的耳目。清戒关了门,继续在门口的椅子上盘着腿闭目打坐,好像刚才的谈话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
弗泯妈叫弗泯坐着自己的身边,摸着弗泯的脸说:“我儿子长大了。真好看。” 抬头对王灵芝说:“他姐,现在就把那事告诉弗泯吧。” 王灵芝犹豫地瞄了清戒一眼,见他还是面无表情的在打坐。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见他低着头还在重新过目文件。
王灵芝的丈夫就是外地来的地产开发商“关先生”,关有为。当年,是关有为把一个一岁多的婴儿一路抱来,想丢给婴儿的亲生父亲,以泄自己被蒙骗,不知情地作了二年多的假父亲的委屈。那时的关有为穷困潦倒,拿这婴儿当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想利用乡下人重男轻女的恶习勒索几个钱。也是他时来运转,没料到婴儿的亲生父亲是他命中贵人,给了他发展资金,给了他人际关系,也给了他翻身的机会。现如今,他在家乡哈尔滨给父母在市里最好的小区买了套豪华的单元。
关有为在这里已干成了全县、全省有名的开发商和慈善家,专门和当地政府合作,保存和翻新古老的民房群,就是像王家老宅这类还没完全被毁掉的、地主乡绅们的深宅大院。他的公司在省里和几个临省已拥有好几处古香古色、物美价廉的特色小旅舍,都是出自同样一个设计理念,将老宅翻新,改建成特色旅舍,过去深如海的豪门,如今对平民们全面开放。现代人讲究特色旅游,尤其是外国人。关有为动手早,定位定的好,自然富源不断。今天的关有为不但拥有一连锁财源滚滚的旅舍,还拥有县城里和所属镇的几处办公楼。如今他的触角已伸到华中地区、东北地区和北京,下一个目标是要在华东地区和上海求发展。他还娶了个美貌能干的媳妇,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次媳妇是合法的,儿子是亲生的。
王灵芝是个精明能干、事业心很强的人。可王灵芝如果没有她父亲、她姑妈以致王家的祖宗们在这一带多年埋下的人脉,也不可能二十岁出头就当上了镇领导。王灵芝后来非常识时务地辞去官职,在县文物局担任高级专业文物研究员兼副局长,专做本县的古屋翻新和古迹保留。王灵芝上大学时学得是考古。一个乡下姑娘学考古,在当时很另类。王灵芝不但学了,而且学得非常好。王灵芝长得也好。上大学时,试过平面广告模特。几次后,自己主动放弃,因为实在耽误学习。那时就没少有追她的男孩子们。可是王灵芝一个都没看上。谈恋爱和做模特一样,都太费时间和精力,她是学习第一。毕业后,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地留在大城市里,进大机关或大企业,她要像她父亲一样为家乡的乡亲们谋福利。说白了就是要当一方的父母官。现如今,官是不当了,但政府中有自己的人。这就是王家人代代相传的传统,任哪个朝代,官家的人脉不能断,民间的关系网不能破。
王灵芝和关有为志同道合–都对古屋古宅有感情、有兴趣,一来二去就走到一起。现在,王灵芝很成功,关有为也很成功。但是其中的艰苦和操心只有他们夫妻可互相理解。夫妻俩性格上很不一样。王灵芝是个果敢的决策人,坚信人定胜天,处处遵守国家法律政策。关有为是个瞻前顾后的操作手,信道信佛也信耶稣,做事八面玲珑。王灵芝是个大气的女汉子,关有为是个典型的妻管严。世俗的观念,关有为和王灵芝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可人家夫妻却享有共同的人生哲学。对王灵芝来说是“热爱家乡,为人民服务”。对关有为来说是“和气生财,吃小亏占大便宜”。当初,王家没看好关有为,怕他将来是个花心大萝卜。清戒断言他不会是,他也不敢是。他要是有沾花惹草的本事,就不会被那个克里米亚女人骗了两年多,最后一文不文的被丢弃。那克里米亚女人将孩子义无反顾地留给毫无血缘关系的关有为,是看穿了关有为的忠厚和善良。
王灵芝见丈夫没开口,知道是在等自己先定个调。她想了想,说:“弗泯弟弟,有个事姐姐说给你听。你做好精神准备。” 弗泯拉着他妈的手更紧了。他虽然已清楚他妈的情况,可不愿听别人点破。“你是知道的,当初你是你姐夫从哈尔滨给抱过来的”,弗泯松了口气,心想:“原来不是说我妈的事”。“你亲生母亲是个乌克兰人。不过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弗泯没啃声。弗泯妈用一只胳膊把弗泯楼在怀里,另一只手抚摸着弗泯的头发。”你要是将来想找她,我们答应你帮你把她找出来”。“不要“,弗泯低声说,“我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妈妈”,弗泯的眼眶湿了。“那乌克兰女人当初把我丢给了关先生,还卷走了关先生所有的钱财,她就是想和我们一刀两断。我凭什么再去打搅她?” 此话一出,连清戒都睁开了眼。
“你是怎么知道她和老关的事?” 表姐问。
“有一次过节,姐夫喝多了说了好多的疯话,不过你放心,当时只有我们两人。我陪姐夫吐酒,他指着我说:’你又从乌克兰过来了?来赚黑心钱了?!我,吃一欠长一智,不会再上当了!你再生十个孩子都不会是我的!我已经结婚了。我老婆比你好看一百倍!我有自己的儿子啦。没人性的克里米亚魔女,把自己的孩子丢给我,还卷走我所有的钱,你就不能给孩子留几个尿布钱?’
当时我说:’姐夫,是弗泯。你醒醒。’ 姐夫就笑了:’弗泯?你怎么知道那孩子叫弗泯?你不是叫他亚历山大吗?我才是压力山大呢。这镇上都疯传,孩子是我的私生子!我爸当年也为这事气病了,我能不压力山一样的大吗?亏的我老婆明智,不和我计较这样的事。老婆啊,好老婆,我爱你!’” 弗泯学着关有为的口气说,把在坐的都逗笑了。
关有为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头埋在文件里也不知是在真读还是在假读。
“没说别的?” 表姐问。
“没别的,他一个劲得喊老婆我爱你什么的。后来,大人们把姐夫给扶走了。”
王灵芝问:“这是那年的事?”
“大前年吧。”
王灵芝说:“弗泯弟弟,咱们还是那句话,要是你以后想找你亲妈,我们”,
“我只有一个亲妈,就在这儿!” 弗泯的眼泪涌了出来,紧抱着他妈的腰说。
“好好,我们不提这个了。现在说说你亲爸的事,好不好?” 表姐问,弗泯抬头望了一眼他妈,点了点头。“你本姓纪。你亲爸爸就住在镇上。。。。。。”
“我知道是谁。” 弗泯冷冷地打断了表姐的话。“这你又是听老关说的?” 王灵芝这会儿有点急了,瞪着关有为恨不能扇他一个耳光子。弗泯淡淡地说:“不是关先生。是第六感觉。灵芝姐姐,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可你能相信世上有特异功能吗?亲生父子的血散发着同样的味道。我可以闻出来。”
屋子里静的可以听见尘埃落地。
弗泯妈的手一直扶摸着弗泯的头发。她对这个儿子太了解了。她信她儿子的话。
清戒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又无声地深呼出来,闭上了眼。他也相信弗泯的话。不但信,而且是坚信。
关有为看看媳妇,看看弗泯妈,又看看清戒道长,最后他的眼睛落在了弗泯脸上。“太像了,那对眼睛太像那个乌克兰女人了。。。。。。” 他心里说。
王灵芝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弗泯,心想:“可以闻出一样的味,难道你是条狗?”
弗泯挺直了身子说:“我知道我长得像那个乌克兰女人,可我永远不会认她为母。她把我丢弃就是不认我。她先做到了,不怪我无情。我不是狗,也不是吸血鬼,但是我确实可以感应出我父亲就在身边。师父”,弗泯站起身来,走到清戒道长的面前,跪下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您教导我的。我会永远敬您,听您的教诲,您是我永远的师父。” 说着,规规矩矩地给清戒道长施了大礼、磕了头。
此时,清戒真想把弗泯楼在怀里好好亲一下。可他不能。弗泯已挑明他是他永远的师父。弗泯不肯称他为“爸爸”。清戒的老泪流进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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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众人们都到院中和街上放烟火。张善一已经很久没放过烟火了,玩得像个孩子。弗泯和几个年少的亲戚们又蹦又叫不亦乐乎。关有为抱着儿子站在廊下看媳妇放烟花。清戒没出屋。他紧紧将弗泯妈楼在怀里,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可以搂着自己心爱了一辈子,但也辜负了一辈子的她。她是他心中的花。如今,这支花早已枯萎。弗泯妈静静地躺在清戒的怀里,她也知道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次。两人就这么相依着,静静地、紧紧地,在浑暗的灯光中听着屋外的欢声笑语和爆竹的噼啪,各自回忆他们的青春时代,他们共有过的爱和悔。很长时间过去了,弗泯妈说:“老纪,我看见了个小天仙。真好看啊,长得真像弗泯。谢谢你。” 她闭上了眼睛。清戒的老泪又流了出来,这次滴到了弗泯妈的脸上。
弗泯妈是在正月初二的临晨离开人世的。她走的很安静,脸上带着微笑。走时,她牵着弗泯的手,好像和弗泯一齐出游一样的快活。清戒也在那里,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爷儿俩都没出声,也没流泪。他们知道她走的时候,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