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两年的整修,王家大宅面目全新。纪氏龟鹤堂中秋后就可搬回王宅的门房里。王宅前面的横街两旁已开了一溜的茶坊和饭亭,其中一个茶坊名叫“闲云书舍”,装潢的古香古色。还开了几个小资情调浓浓的咖啡厅室,其中一个有个怪怪的名字叫“情系哈瓦那”。无论是茶坊、饭亭,还是咖啡厅室,统统由个体户开业和经营。王宅的两个侧院也按规划开成了收费合理、针对中产阶层情趣的特色小旅舍。这个小旅舍是关有为的一个副产业连锁店之一。他的连锁旅舍的每一个“环”或每一个“节”都是承包给个体经营者。各地的旅舍有自己单独的名字,比如河南信阳毛尖的产地信阳市罗山县有一个“环节”,叫“茶木棲旅舍”。“茶木棲旅舍”由当地人承包经营,向当地政府缴税,每年向总公司上报营业收入(revenue),花销损失(expense)等等资产平衡表。承包人被称为“经理”,关有为却称其为舵主。小镇上这个吗?叫“果园旅舍”,因为它背靠一片春花秋实的果园。也是被一个当地人承包了。“果园旅舍”虽然刚开业不久,却已人满为患。
这个小镇子日渐繁华,得亏它的风水好,依山傍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样不少。要是站在镇子的制高点上,就是清戒观的山门前,让清戒道长给你介绍,你还真能看到青龙和白虎。至于朱雀和玄武要靠季节的调节才能显身。不过,很多人说那清戒观所在地,就像龟头,龟背自然是镇子依着的大洪山的余脉。
镇子处在出入国家森林公园的必经之路上。对于热爱大自然的人们来说,在这里过一夜,天明入公园就可多逛几个老天爷鬼斧神劈的景点。也有人玩累了,傍晚从公园出来,在小镇上吃一顿丰盛的农家乐晚餐,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夜,第二天继续赶路向其他旅游点。有目的的游客们还喜欢多住一两晚,因为方圆几十里周边有什么汉朝番王爷的古墓和古迹。汉江众多的一个支流从镇前静静地流过,缓流轻拍礁石卷起小小的漪涟。镇后依着的丘陵小峰,春花秋叶一年四季提供不同的绚丽色彩。这个地方怎么看都是“田园农舍、风景如画”。
这里一直发展的不快,着实的龟步前进着,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往前进着,但从没停止过。这里有的是干净的绿色土产和干净的饮用水。在国人们终于开始崇尚时髦的绿色旅游时代,这里的发展也照旧遵循着自己的法规和步伐。
海外海内寻找世外桃源的富人们,已在国家森林公园的周边想法购买土地,出资盖起了大别墅群和大庄园,是那种只有真正的富人们才可拥有的别墅和庄园,那种带无边际游泳池和私人网球场的别墅和庄园。这些别墅群和庄园隐藏在山林里,奇岩下,溪水边和果园间。镇子上这一代的年轻人早已不去远方的大城市打工,而是在积极地建设自己的家乡。外出打工是上一代人的经历。镇上的民营高中,名义上还是个教育部承认的高等中学,实际上更像是个职业中专。虽然每年到也还有一些考大学的毕业生,可大部分的毕业生们愿意去给国家公园当园工,愿给镇子上的各商家和山里的有闲富豪们提供服务,像家政服务、保安服务等等。这些男女保安们可不是一般的保安们,他们身怀一定的武功,个个身强力壮。此是余话。
镇子的发展没赶上加工业和挖煤业迅速发展的三十年,却赶上了旅游业和服务业蓬勃发展的近十几年。
这个镇子像千千万万的中小城镇一样是个不慌不忙的、与世无争的、外表平庸的城镇。这里留不住翻云倒雾的有志之士,却吸引着大量安安稳稳、向往丰衣足食的甜蜜日子的普通百姓们。这些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上很容易满足,政治上很不敏感。他们饭后茶余,爱聊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与世无争历来顺受。这里的民风是诚恳的和淳朴的,人心是善良的和温柔的。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同样平凡的外地人一旦来了就不想离开。这里是他们寻求已久的桃花源。关有为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外地人。
关有为早上起来喝着咖啡,望着窗外不远处缓缓流过的江水。几只水鸟飞过发出欢快的吱喳。夫人王灵芝开车上班去了。她在三十里外的县城上班。儿子已去了幼儿园。屋里静静的。关有为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加拿大多伦多晚上九点,不知那头儿的顾客会不会对最新一版的房屋设计图有更多的想法。顾客是个常年旅居海外的加拿大籍华人。他的老家就在离新镇区中心广场三里地的周家岙村。顾客想在自家的老房基地上建一个大庄园。顾客对设计图案和建筑材料都很挑剔,一定要当地的石料、木料和竹料。顾客似乎有些刁钻。但关有为明白这样的怀旧顾客的心理。他也有耐心,多年来的经商经验告诉他,耐心是成功的保证。关有为耐心地等待那头来的回话。
他的电话响了,把他从沉思中惊醒。是弗泯来的电话。通话很短,就是要他在网上查一查“南岩四十八”几个字,并说自己即日便会回家乡。弗泯的通话向来都很短。
两年半前,弗泯在他母亲的葬礼后返回了武当山。除了偶尔和关有为通通话,带问师父好,从不讲自己的情况。关有为有时问起,弗泯也只是回答“好”或是“不好”。关有为嘱咐什么,他就答应什么,从不多谈。这两年来的春节、清明、中秋和国庆,弗泯都没有回来。每年阴历年时,只托跑来喝酒的张善一带回学校的成绩单、师傅们的评估书和自己抄写的经书作为过年的贺礼。张善一到是年年春节赶过来。据善一道士说,弗泯各项成绩都很优秀,功夫法力也一年比一年强。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天地和秘密。可关有为却总是莫名其妙地牵挂着这个儿子般的小表弟。他们的缘源实在太深。
他的的确确给那孩子当过近二年的父亲。他换过婴儿的尿布,喂过婴儿喝牛奶,哄过婴儿睡觉。婴儿的第一声”爸爸“是冲他喊的。当年,当那个梨花带雨般美丽的乌克兰女人,腮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向他嫣然一笑,关有为整个人就被罩在她的魔法下。那年,关有为二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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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有为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父亲曾是个国营工厂的普通技工,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好在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直到关父下岗。父亲下岗时,关有为刚开始念高三。少年关有为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只想顺顺利利地进父亲的工厂,接父亲的班。父亲下岗后,和许多当时的工人子弟们一样,他的铁饭碗没有了,不得不拼命学习参加高考。尽管他很努力,但他的考试成绩却不尽人意。到了儿,只考入了一个大专,还是被照顾进去的,感谢他的民族是满族,据说他这关姓早先叫什么瓜尔佳氏,也不知是真是假。当时学的专业也是冷门的环境管理。他父母好发愁将来的工作怎么找。关有为没想那么远,走一步是一步。快快乐乐地学完了三年。
别看他的学习成绩只在中游忽悠,可三年中,关有为的好脾气和慷慨的为人,使他结交了很多朋友,也学会了追女人。一步一步就挨到了毕业。毕业后,关有为一直就没找到个像样的工作,只是这儿啊,那儿啊地打短工。自关父下岗后,家里的经济情况就不好,他父母也都查出了通常的中老年常见病-高血压。全家人都发愁,父母没钱,儿子啃老也啃不出油水。有道,天无绝人之路,关有为结交的狐朋狗友中,有人给他介绍到一家高级会所去当保镖。保镖,关有为是当不了的。他没长那个身架,还带个近视眼镜,人又凶不起来,自小打架就爱犯怂。他以为这次像以往一样没戏了,会所却令人吃惊地雇了他。分派的活是开门关门,点头哈腰招呼客人。这卑贱的工作却给了关有为一条生路。别看关有为自小到大学习一直跑中游,他却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和几句实用日语。在哈尔滨那旮旯,会讲俄语的人不少,会讲日语的人也不少,可有能力在三种语言中切磋交换不打呵的人不多。关有为不仅能用俄、日两种语言招呼客人,还能嘣出成串的句子哄外国客人高兴。只两个月,老板就提升他为领班兼临时翻译。这下,工资提高了,还开始接触到他过去根本没机会接触的大人物们。这是关有为的第一个人生高潮。那年,关有为二十二岁
关有为服务的高级会所是半公开型的俱乐部,来消费的人物常是些重量级的人物,包括哪些腰包很鼓的大商贾们、帮派老板们、明星们、富二代们、外国有钱人等等。有些人,本人腰包并不鼓,可有人给付钱,因为他们手里摶着他人需求的“权力”。服务员们都是一等一的大美女。这中间就少不了几个丰乳翘臀的洋妞儿,大多数的洋妞们是从俄国来的,汉语讲不好,少不了要请教关有为这号的土”翻译“。一来二去,关有为成为她们无形中的汉语老师。
这日,会所又雇了一个洋姑娘,是个清新文雅的女大学生,从克里米亚过来进修中文。那时,克里米亚还属于乌克兰。她是个文学女青年,有时就爱问一些中国文学问题。关有为的嘴巴功夫了的,可对哪个民族的文学都不开壶。为了避免尴尬,他就反问俄国文学问题。他对俄国文学没兴趣,只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还是读过的,当然是对照着中文翻译本读得俄文简易本。那姑娘在会所里打半工,下了班要赶回学校,关有为有时会用会所的公车送她回去。一路上就谈些安娜什么的。半年后,两人就混成了好朋友。他们在搞对象的谣言也就起来了。这事传到了他妈耳朵里,他妈警告他,洋儿媳他们是坚决不能接受的。这事传到了他老板的耳朵里,他老板警告他,要是耽误了工作,两人一起炒鱿鱼。此时,关有为根本没起什么别的念头,人家是来进修中文的,一年后就要回乌克兰,我和这么个女人搞什么对象呀?可没人信他。
没想又几个月,那姑娘暂停了学业,在会所做了全职,先挣钱后学习,至于什么时候回克里米亚,走一步是一步吧。得,这姑娘怎么和几年前的自己一样啊,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太可爱了。关有为是个孝子,挣的钱大部分给了他妈。为了能多攒点私房钱,关有为和那个姑娘合租了一套小公寓。这一下,两人的关系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干脆就假戏真做,交了柏拉图式的男女朋友。
会所是半公开的。公开的部分当然是饭厅、包间和酒吧。来这里的客人们,多是交了一年一度的天价会费的会员们。大部分客人来时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有时还带来自己艳丽的女秘书或女助手,甲方乙方边吃喝边谈生意。
不公开的部分就是提供赌博和“性工作者”。关有为知道他的“女朋友”早早晚晚要提供性服务。他心里不舒服,但有精神准备。他对她的事儿不闻不问。这姑娘长得很清雅秀丽,蓝色的眼瞳,金黄色的长发,象牙色的皮肤,丰乳蜂腰长长的腿,笑起来带着知性的美,神似年轻时的凯特-布兰切特 (Cate Blanchett) ,我们就叫她克里米亚来的凯特。克里米亚来的凯特举止优雅至极,很得客人们的欣赏,以致老板赞赏说,这姑娘端盘子都端出文艺范儿。起初,尽管她的汉语绝对能应付各式各样的客人,她只用俄语,尤其对不待见的、或者带着女秘书来的客人们。有些常客知道她是学文学的大学生,得空就请她一起聊中俄文学啊、音乐啊、芭蕾啊、柏林墙啊、米兰时装啊等等,中文掺着俄文,罗斯语又掺着汉语。当然也有那种腰包鼓鼓、文艺细胞空空的土大款们几度要保养她,让她拒绝了。
老板对克里米亚来的凯特和关有为的关系开始是很反对的,后来也就宽容了,但反复强调他们不能搞出麻烦来。关有为对老板坦白了他们柏拉图式的朋友关系。关有为的坦诚使老板放心了很多。他需要像关有为这样的老实人。他的这个会所虽然雇了几个俄国姑娘,有妩媚的,也有风骚的,像克里米亚来的凯特这种知性的、认真学汉语的少见。他这个地方,由会员们带来的俄国商人很多,他需要像她这样又懂事、又能说两国语言的服务员。关键是,她是乌克兰人,不会因为是否爱中国或爱俄国的政治倾向而误了事。
这几天来,克里米亚来的凯特感觉很累。近一段,她工作的异常辛苦,帮助客人们谈成了好几笔交易。老板高兴,奖励了她一笔额外提成。这日,她请了一天的工休。关有为在她的请求下提早下班后,两人一起去了一个俄罗斯人开的小饭馆。她高兴,她请客。两人又聊起了安娜-卡列尼那,时而伤感,时而庆幸,聊得很尽兴,喝掉了两瓶红酒,最后还一人一小杯甜甜的雪莉(sherry)。她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越发美丽。她抿着嘴微笑着,认真地听他说话。她蔚蓝的眼瞳像蓝宝石一样莹莹闪光。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已被那美丽的、蓝宝石般的眼睛勾去。饭后,他们交臂而行,笑呀、唱呀、你拽我推,他们都醉了。当夜,他们结束了柏拉图式的朋友关系,睡到了一起。三个月后,克里米亚来的凯特主动辞掉了工作。她怀孕了,腰身已明显粗大。奇怪的是老板并没发火,也没炒关有为的鱿鱼,反而要关有为好好照顾克里米亚来的凯特。
这事,关有为是不可能瞒住他父母的。他父母是很负责任的中国人。儿子不慎,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儿女之过,父母之错”,是他们没将儿子教育好。婚是早早晚晚一定要结的。克里米亚来的凯特说,现在要安胎,等孩子生下来后,再办婚礼吧。到时,她会接她的父母过来旅游。关家的人想这样也合情合理。关母是个厚道人,把几年来省吃俭用攒出的一笔钱转到儿子的帐户上,说无论是养孩子还是将来办婚礼都要用钱。咱们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和她肚中的孩子。关有为感到很对不起自己的父母。
克里米亚来的凯特在临产前,会所出了大事。因为老板的一个靠山被双规了,会所被查封。这位大腕儿几天前还在电视上露面,却不想一夜之间大厦倾倒。接着牵连出了他底下的一干大中小土豆们,包括一个中土豆-会所的老板,和小土豆关有为。他因为是个开门关门的领班,被叫到局子里好几次,作证画压。好在老实的关有为不是什么核心人物,很快就澄清了自己。工作却再难找到。关家一家人又陷入了窘境之中。
孩子在大乱中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了。是个男孩。虽然早产,但是依旧胖胖大大的,很可爱。克里米亚来的凯特很快恢复了身型。她要出去工作挣奶粉钱,也要结束自己的学业。婚礼的事儿却拖着不再提。关有为此时无工作,心里压力非常大,脾气也变得很不好。两人少不得为锅碗瓢盆的事摩擦争吵。为了省钱,他带着孩子搬回了他父母小小的单元。克里米亚来的凯特搬回了学校的外籍学生宿舍。关家此时已无力再张咯婚礼的事,也缄口不再提。
关家都很爱这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孩子有他母亲的蓝眼睛,有他母亲的高鼻梁。腿很长,脚很大,胃口好,爱睡觉,除了讨吃讨喝讨换尿布,不吵也不闹。关母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大个儿。“我家孙子是个混血,一定聪明,一定帅气。” 关父说,要长大个儿得营养足。“混血的也不都是聪明帅气,还得靠后天培养和教育。” 一说到孩子的培养和教育问题,老两口就开始叹气。关父是个下岗工人,文化低、年纪大、血压高,再找工作?门儿都没有。关母一辈子就是个家庭妇女,除了煮饭洗衣还能干什么?眼见剩下的那点存款一天比一天少,儿子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灰溜溜地打蔫。关母说,去问问你媳妇,能不能先倒贴我们点儿,就当是孩子的养育费。关有为摇了摇头说,第一,她不是我媳妇,只是孩子他妈。第二,她又要上学又要打工很辛苦。目前,还没能力倒贴家里。关有为心里很苦。自打生了这个孩子后,二人分着住,克里米亚来的凯特和他的感情越来越冷淡。她整天在外做什么,挣没挣到钱,关有为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很忙,心没用在孩子身上。
孩子他妈过来看孩子的次数越来越少,来了也就呆十几分钟,对着孩子的耳朵,叽里咕噜地说外国话,然后说自己忙,甩手就走了。每次,关有为送她回去后,人看上去更加的萎缩。连邻里们都看出了问题。背地里说,这洋媳妇就是靠不住。眼见孩子要过一周岁生日了,孩子他妈也不积极张咯着给孩子办生日派对。关母实在忍不住了,瞅了个空跑去学生宿舍,抓住了克里米亚来的凯特,向她要养育费。关母回家后,就犯了高血压,流着泪对两个窝囊的男人说,孩子不是关家的。
如遭雷打,关父一下子就晕了,住院、出院一通的折腾。一家两个病人,还有一个总哇哇喊饿的婴儿,关有为真觉得自己应该改名叫“老亚历山大” (Alexandre Senior)。不对,自己本不是这个小兔崽子的爸,不能和他同名。
待到关有为回过味来,安置好了两个老的和一个小的,他也抽空去了学生宿舍。她不在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学校也在找她。她人走了,他的银行帐号也清空了。原来,关有为自己犯混,一年前把他妈打进来的那笔钱大部分换成了美元,在银行开了一个与克里米亚来的凯特两人共帐的户头。他的钱还是没能买到她的爱情。
关有为想上网控诉她的无耻和无情。他查了她在学校网站上的户头,看见她在自己的户头上留下了最后一条信息:“
我亲爱的萨沙,
对不起。我必须单身回克里米亚了。比起乌克兰,中国是个更好的生长环境。和你的养父好好过日子。他是好人。你长大后,不要找我。你的生父是中国人。如果你将来想找到他,请先找到我在会所打工时的老板。”
信息是用俄文写的。显然,她是别有用心。
常言道,“兔子急了还咬人”。现在的关有为真像是个被逼到墙角的兔子,他真急了。不,他已变成了一条疯狗。关有为晕头转向地回到了家里,看见那个小兔崽子,他想一口生吞了他。孩子正扒着床沿站着。看见他回来了,嘴一弯眼一眯地笑了,张开小手向前迈了一步。孩子想让“爸爸”亲亲抱抱。这是一个很强壮的孩子,一岁不到就急着迈步。他摔在屋里的水泥地上。他没哭,扬起上身,抬头看着“爸爸”,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爷爷”,最后挣扎着要站起来。两个大男人都没动。关母走来,抱起孩子,默默地坐在床头给孩子喂水。
关有为递给他妈一页打印纸,上面是那条留给孩子的信息。他已将俄文翻译成中文。他妈看后,没说话,递给了他爸。
他爸看完后问:“你翻译的对不对。没落下什么?”
“对。没有。我请学校的俄文老师给核对过。”
“那你就是养父?”
“好像是。”
“要是找生父,就需先找你们老板?“
”好像是。”
“什么好像是!到底是不是?!”
“是。”
“那你还不赶紧去找你们老板?”
“这,他不是还被拘在那吗?”
“什么时候出来?”
“不知道。还没审呢。”
“什么时候审?”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快去打听打听!” 关母插话问:“他爹,这要是判,得判几年啊?”
“不知道!” 关有为和他爹一口同声。
他爹又说:“甭管几年,咱们是等不得了。有为,你明天就想法子见你们老板。二楼那个谁谁谁的儿子不是在公安局工作吗?看看,托托他能不能有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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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谁谁谁的儿子和拘老板的单位根本不搭接。可那个谁谁谁的儿子却是个有办法的人。他们警官学校的校友们遍布全市各个公、检、法单位。不几天,不知他使了什么路子,个个关节都打通了。当然,关家该出的弹药一点都没少出。关家这次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小崽子的生父给挖出来。关有为得到了一个见面的机会。
见面的那晚,关有为兜里揣了两支雪茄。他老板过去最喜欢抽雪茄。现在,身陷囹圄,两支高级雪茄怕是大礼了,也不知里面允不允许抽烟。
老板人胖了,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寒暄之后,关有为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一只雪茄。老板横在鼻下仔细地闻着,闻着,慢慢地放下问:“小关,谢谢你来看我。你看上去瘦了很多。是不是有人为难你?” “总经理”,关有为叫惯了老板,改不了口。“真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还麻烦您。您知道我不会说客气话,只好实打实。我这是为了我家那个混血小崽子来的。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嘛。” 于是,关有为声泪俱下地把这些日子来的辛苦一气倾倒了出来。他又把那一页打印纸推到老板眼前。老板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又将雪茄横在鼻下闻,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慢慢地转着那只雪茄,右手的食指习惯性地轻轻地点着桌面。一会儿,老板放下左手,两只手开始转那只雪茄。
“‘Cohiba Behike 56’,单价70美元一支。70美元是原价。这是名牌。” 老板向关有为笑了笑,“我现在是不合适再抽这玩意了。”
关有为的脸在发烧,强打着笑脸说:“总经理,我不懂雪茄。真不知道这玩意这么贵。是她,她怀孕前带回了两支,说是要我尝尝,长长见识。我又不吸烟,怕糟蹋了好东西。我妈要到黑市上卖。后来也不知为啥一直就没卖。我反对她”,老板笑了,问:“和你妈打架了吧?你是老实人,我怎么能不知道?”
过去,常有员工偷拿会所的小东小西给他们的家人们尝鲜,或玩黑市转几个小钱。这种事老板是知道的。只要金额不是太大,他不过问。像克里米亚来的凯特这样的高级接待女郎在招待”贵客“时,可以在会所的后勤那里点几只古巴雪茄或几杯法国干邑白兰地(Cognac)。当时没消费完的雪茄可带走。所用的花销都记在会所的成本账上。这点连关有为也知道。所以,克里米亚来的凯特给关有为几支古巴雪茄也不足为怪。老板出事后,账本就叫公检法查封了。
老板说:“小关,你也太实诚了。该尝,还是尝一尝为好。不比较,你哪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东西贵,自有它贵的道理。是两年前才开始进的货。你记得吗,我们二层不是有个大包间叫“雪茄俱乐部”?去那吸雪茄的人还得单付费,还记得吧?”
关有为点点头:“记得。我没进去过。我职位低。”
老板接着说:“我有个远方的朋友,来过一次雪茄俱乐部。后来,特意给我寄来一盒’C. B-56’,我一尝,好东西。紧着就叫常给我提供洋烟酒的进口商从古巴进了一批,大约一千盒。后来,还叫他给我进了一百盒更贵的,叫’Cohiba 1966’。据说是卡斯特罗最喜欢的雪茄。一盒十支,一千二美元,是原价。钱,我是付了,包括附加的稅和手续费,可那玩意还没来得及出货,这不就出事了吗。货应该还在他的仓库里。可惜,我连味儿也没闻过。”
老板放低了声音:“有空你去他那一趟,向他要十盒。你放心,他和我这事没关系。他可能问你要不要钱,你要是要钱,不能低于十三万。他是商人,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我还欠着不少员工的工资,包括你的。有笔吗?” 老板问。关有为见值班的看守正假装打盹,递给老板一支笔。老板将那人的地址写在他面前的那张打印纸上,又在下方的空白处写下:“将我真藏的古巴‘Cohiba 1966’给来人10盒,以还我的托欠“。老板签了名,嘱咐关有为收好。又说:“记着,无论是要钱,还是要雪茄,都给他写张收据。你也要留一份拷贝。做生意的人,笔笔进项出项都要记清。这将来都用得着。” 老板叹了口气说:“小关,对不起,我也只能帮你这些了。”
老板叫醒了看守,将带去的两支雪茄给了看守。那人没吭声就将雪茄揣进了口袋。
很久以后,关有为才知道,那两个错别字“真”和“托”是有意写成错别字。
回家的路上,关有为反复琢磨着他们的谈话。他突然想到,我怎么忘了问谁是孩子的生父。如果老板不是,莫非是那个进出口商?
回到家里,关有为将经过详细地告诉他父母。天呀,十三万?他妈当时就说要钱。他爸还在琢磨老板的话:“不能低于十三万,那就是说可多要?要多多少?”
关有为照着地址找到了进出口商的办公室。办公室在离市区很远的郊区的一栋旧平房里。那商人是个瘦小的中年人,满口烟味,牙都变成黄里带棕。关有为在会所里没见过这人。要说这人是孩子的生父,没人能信。
那商人反复打量关有为,又反复看老板写得字条。看得关有为浑身发毛。好一会儿,他问关有为:“要钱还要烟?” 关有为说: “要钱也要烟。五盒雪茄,加六万五现款。” 那人二话没说,就从身后的保险柜中拿出厚厚的几大捆票子,一一点清。关有为照老板的话,给对方写了收据,当面做了拷贝,一人一份收好。
关有为看着那五盒包装精良的雪茄,感叹说:“我们老板还没品过这个款,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那人纳闷:“你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原来就是会所里的一个普通职员,做过几天的领班,也就是在门口接接人送送人什么的”,关有为不好意思地说。
“怪不得这么实诚”,那人说。“我就说那哥们儿怎么敢对你提这货,看来对你是百分百地信任。等我一下”。他转到里屋又转出来,手里拿了个精美的礼品盒。瘦长的礼品盒里只放了一支雪茄:“这是我给他的心意。你务必交到他手里。”
关有为突然灵机一动,问那人:“您为什么说我们老板对我是百分百的信任?”
那人颠了颠手中的礼品盒说:“你们老板买的这东西,除了他和我,你是唯一知情的人。这东西是限量版。可惜货刚到,他就出事了。”
“在这之前都是什么品牌的?”
“之前的,稍便宜点,叫什么,什么来着”,
“是不是那个‘C. B-56’?”
“就是那东西。我不抽雪茄。你们老板要什么,我就想法去进货。我原来在古巴没熟人,就是为了这个什么C什么1966才认识了几个当地的华人,还是你们老板给我拉的线。”
关有为问:“那么,‘C. B-56’是从哪儿进的货?”
“瓜地马拉和墨西哥。拿好。一定送到那哥们儿手上啊。”
关有为背着装满钞票的双肩背包,手里提着一个简陋的公务包,包里放着单只包装的雪茄的礼品盒。一边走一边又开始琢磨。克里米亚来的凯特和自己玩了个老哏游戏,她是有孕在先,后才和自己上床。孩子是十一月底的生人,她可能是在三月底或四月初怀的孕,要是能找到那一段时间的序时账,也就是流水账,就有希望找到孩子的生父。
关有为又托人打通了关系去了趟拘留所。
这次,老板一直在闻那支雪茄。
他问关有为,孩子怎么样。关有为说,孩子挺好的,很健康。说着说着,就兴奋了起来。他开始叨叨那孩子有多可爱,多聪明,多强壮。他说得高兴,那边听得也高兴。老板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真忍心把他给别人?关有为回答,不是他硬要把孩子给送出去,是关父关母铁了心了,因为那孩子的鼻眼太像他妈了,老人们看着他心里膈应。老板突然问:“谁是孩子爸?”
“我呀。” 关有为突然意识到,他回答错了。“不是,我是说,出生证上登记的是我。这不是想求您给指点谁是亲生父亲吗。”
老板说:“登记的是中国籍,对吧?如果我没记错,这孩子应该是满族,随你,对吧?户口在哈尔滨市,对吧?叫什么名字?”
“都对。叫关亚历山大,小名叫萨沙。”
“这名字也能登记户口?”
“这,这不是有人吗。我一个小学同学现在就在我们那片当户警。”
“得感谢一下人家。”
“送了一小瓶白兰地。” 关有为的脸又开始发烧,“也是她早先弄来的。”
老板感叹道:“你媳妇比你聪明。每一步都事先铺陈好了。”
关有为说:“总经理,她不是我媳妇。我们没登记。是孩子他妈。”
老板说:“好,孩子妈,萨沙妈。可惜了个人才,回了乌克兰。” 老板将雪茄小心翼翼地装回礼品盒。
“能记得上回带来的两根C. B-56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老板问。
“那好像就是四月或五月。”
“得,你再去找我那哥们儿。告诉他,他的心意我领了。叫他给换一盒C. B-56,就要前年第一季度进的货。告诉他,要古巴进的那盒。别忘了,是古巴进的。这事别和任何人提起。快去快回,我上烟瘾了”,说着,将礼品盒推到关有为面前说:“把这个送给你们二楼的那位。年轻人打拼不容易。咱们得谢谢人家。哦,记着要一个切雪茄头的专用夹刀,不是小刀。拘留所里不能用凶器。”
关有为出来后,想起自己怎么忘了问序时账的事。算了,反正也要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赶到了郊区。那进出口商听完关有为的传话,从里屋拿出一个十支装的C. B-56盒子,外包装的玻璃纸还在。又给了关有为一把专用夹刀。
当晚,关有为又赶回拘留。当值的看守连问都没问就放他进去,把他们留在一个小屋里走了,还留了个烟灰缸。
老板拆开包装,从里面抽出一根,放在鼻下闻了闻,又换了一根,又闻了闻,又从底下一层抽出一根闻闻,说:“古巴来的是不一样。” 说着,撕掉单独包装的玻璃纸,用夹刀切了头,像是要抽烟。关有为打燃打火机凑过去。老板忽然一档,说:“算了。这里不许抽烟。你拿着吧。”接着,他将那支雪茄烟递给关有为说:“这根,你收好。回家后好好闻闻,这东西确实不一样。把垃圾也收了。” 见关有为收好了东西,说:“无论如何要善待孩子。眼光要放远点。好人必有好报。” 他突然一笑问:“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关有为一怔。他回答不上来。
老板又拿起一支雪茄放在鼻下闻,闭上了眼。过了好一会,好像把关有为给忘了。老板睁开了眼,又重复那句话:“古巴来的就是不一样。” 他把那支雪茄放回盒子,说:“我蹲局子,自然是犯了法。所以不是好人。可这个法又是谁定的那?人民。” 他声音都没提高:“犯了法就是伤了人民。是坏人。” 他看看发愣的关有为,笑说:“小关,这法里面名堂多了去。去吧,先办你的事。等你找到萨沙他爹,我差不多也出去了。将来咱们有时间再聊。我还是那句话,我也只能帮你帮到这儿了。剩下的得靠你自己。谢谢你给我带来这盒古巴烟。” 说着他挥了挥手中的雪茄烟盒。
关有为回到家里已快到半夜了。一天下来,他有点累。可他睡不着。见孩子像往常一样睡在他父母那里,他插上自己小屋的门,打开台灯。拿着那支破了像的雪茄,开始回顾和老板谈话的前前后后。他学着老板将雪茄放在鼻下闻,一股烟草味,没闻到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想到自己确实很傻,为什么没早学学这辨别真伪好坏的本事?古巴来得Cohiba Behike 56和瓜地马拉产的有什么不同?他的好奇心悠然而生。他铺开一张白纸,将雪茄烟的表皮慢慢撕开,轻轻剥开烟草,一卷紧紧卷起的黄纸卷滚在烟草中。关有为的心极速跳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小纸卷。
那卷纸非常的薄,看上去是雪茄俱乐部四月的序时帐的拷贝。上面记着谁哪日几点进了门,又几点出了门。谁是值班的服务员们。哪位女招待又和哪位客人一起出了门,去了那家饭店等等,非常详细。关有为直接就找萨沙他妈的名字。几乎不用找,就在头一行:四月一日,她和一位纪姓男子大约晚上十点离开,去了马迭尔宾馆。接下来,她再没和别人出去。整个一个月,除了四月一日那天来了两个生客,剩下的都是常客。关有为能记得几个人的面貌。
像克里米亚来的凯特这样的高级妓女和有钱人睡觉并不稀奇。问题是她为什么没采取避孕措施。关有为记得,她因为怀孕辞职时,老板的反应很平静。这位姓纪的又是什么来头?关有为只见上面写的两位生客是从北京来的,是一位常客给带来的。这位常客是见过的。不过,关有为地位卑微,和他搭不上几句话。下面该怎么办。关有为琢磨了一宿没想出办法。
第二天,关母和二个男人商量过年的事。关有为才注意到圣诞节来了。
哈尔滨那旮旯比较“洋气”。这圣诞节也还很重视。又加上冰灯节和春节,公安干警们难得有一天歇息。有些就倒班到圣诞节前后出警,在春节休息。像楼下的那个谁谁谁的儿子,因为工龄短,只好圣诞节前后倒休,春节期间上班。关有为就约他出去吃饭,由关有为出钱。
在饭馆里,关有为把那支‘Cohiba 1966’连盒带烟给了他,说是他们老板的心意,还把他听来的关于古巴雪茄的故事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遍。那小干警听了这些,非常敬佩老板的为人和本事,问等老板出了局子,关有为能不能把他介绍给老板见见面。小干警借口说,了解罪犯的心理也是干警们要学的本事。关有为也没太多想,反正楼上楼下住着挺熟的。他就吹牛说,我们会所倒闭前去过的大人物可多了,像那个谁谁谁,至今都没倒的那位,就顺便把那个他琢磨了一夜也没找到办法能搭上茬的那人的名字给抖了抖。没想是那小干警的一个远亲表叔的同学,他管那人也叫”叔叔“。关有为一听,心里乐坏了,真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啊。表面上倒装正经地说,过年得去给他老人家拜个年。小干警说,别等过春节了。过春节我上班,咱们明天就去。
关有为回到家里,见萨沙正扶着床学走路。看见关有为,又是嘴一弯眼一眯地笑了,张开小手要亲亲抱抱。这回,关有为一把抱住孩子,在他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蛋上左亲右亲。心里庆幸上回没全要钱。纯古巴雪茄烟是个难得的礼品,更何况’Cohiba 1966’是限量版。对会抽雪茄的人,这可比什么都贵重。何况十根雪茄能抽多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但人情却留下了。
那年,十支上等古巴雪茄可打通的关系,如今怕是五十支也未必成。“连行贿都涨价了。什么世道。” 关有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