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周给了关有为一个沉甸甸的公文箱和一张飞回哈尔滨的飞机票。公文箱里面是什么?关有为不知道。老周亲自开车送关有为去了机场,看着关有为过了安检。飞机起飞前,和关有为通了最后一次话直到机长叫大家关掉手机。飞机在哈尔滨降落后,一辆黑色奥迪将关有为快速接走,送他回家。
关有为遵嘱,将公文箱留在了车里。
到家后,关有为遵嘱,和小干警接上了头。
小干警也遵嘱,给关有为安排了和老板见面的机会。
这次,关有为遵嘱,给老板带了一封信,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两周后,给萨沙抽的签抽到了。按老周的话,是个上上吉。不过老周叫关有为按兵不动,给他点时间联系萨沙的生父。
三周后,老板审都没审就被无罪释放。官方的解释:抓他,是要查他是否偷税漏税,也是因为他的会所大张其鼓地招待过现如今走倒运的那个贪官。无罪释放他,是因为他账目清晰无猫腻,和那个贪官的关系一直是公事公办。至于走私、提供暗娼、提供地下赌博等等,提都没提。
多年之后,已退休到夏威夷的老板告诉关有为,那个时代的公检法永远不可能看到那份卷在雪茄烟里的序时分帐。那流水帐连电脑都不进。那里面的猫腻大了去了。老板笑说:“你小子挺聪明,一下子就琢磨出那黑帐是什么了,而且知道封嘴不吭声。不过,你小子却犯了个很傻的错误,就是用那东西去黑老周。万一那东西落入旁人之手,也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老周提起这事时,我出了一身的冷汗,直怀疑是不是事前看错了你。” 关有为脸红了,尴尬地嘿嘿一笑。这时的关有为已彻底堕落成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或缺心少肺早已叫岁月和经验磨平了。
六周后,老板开始重新装修会所。他要东山再起。
老板没叫关有为再回他的会所去上班,而是给关有为另安排了一个工作。他先直接给了关有为十万元票子,感谢他对自己“无罪释放”做出的贡献。要他好好养孩子,静心等下一步的消息。
到了五月底,老周通过老板传来了消息,要关有为尽快带着孩子去北京见孩子的亲生父亲和未来的养母。按老周的话,去办“交接手续”,好像孩子是一笔货物一般。
老板把关有为约到自己半竣工的新办公室里。一阵寒暄后,老板说:“小关,你的这趟寻父记办的不错。人家生父那边也非常感谢你能为这孩子这么尽心尽力。为了表达对你和你父母的感谢,那边愿意补偿你们一百万。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关有为有点没回过味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百万?”
“是,一百万。”
天价!他们只养了萨沙两年不到。对方要付一百万?关有为想:“我妈要听到这个数,搞不好要背过气去。”
老板又说:“不过,一百万当然是有附加条件的。人家有个请求,就是要你去他们那儿再陪萨沙两年,等萨沙习惯了那里的生活,能上幼儿园了,那时你要想回哈尔滨,那边不会阻止你,还会给你写个很好的推荐信。人家怕萨沙乍到生疏的地方,突然见不到熟悉的面孔会心急湿热上火,水土不服要生病。他们住在湖北的乡下小镇,生活条件可能比哈尔滨差,至少不会像咱们这里这么热闹。”
关有为皱着眉头没吭声。心里琢磨,这个条件有点莫名其妙。后面可能还有更重要的条件。一百万不会这么轻意就开出来。
“是不是顾我做保镖呀?您知道我从小打架老是输,这,这,”
“我看是男保姆。你不是游戏打得挺好,又好个动漫 COSPLAY 什么的?老周问过怎么才能把你给挖过去。”
关有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老板知这孩子是个慢熱型,遇事得慢慢考虑。他就是喜欢小关老实忠厚。人不是哪种快捷伶俐的,但心细有耐心。他说:“我这儿的大门总是对你开放的,只要没再被找茬子封门。我建议你全当是出了两年的差。回来后,如果想回到我这里上班,我欢迎。”
关有为问:“萨沙的生父是不是姓纪的那位?”
老板点点头。
“我听说北京闲云书舍所在的那个宅子的主人姓纪。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我不清楚。”
“萨沙的生父住湖北乡下?”
“是。据说,是个农民企业家,做中草药生意。”
“我听说宅子的主人也在乡下隐居。”
老板见关有为始终不置可否,建议说:“要不,你先回家和你父母商量商量。第一,一百万可不可以接受。第二,你可不可以去湖北乡下呆两年?”
“不用商量。我去。这钱是我父母的。这样他们就不用发愁下半生了。可我要掌控花销。我要一点一点地孝敬我父母。我家没什么背景,是您当初收留了我。也是您帮我找到了萨沙的生父。能跟您干,是我的福分。我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大手笔,一下子就提一百万。” 关有为突然说。
老板有些吃惊,这小伙子挺敏感,不但会说话,还会问问题。他可能低估了小关?
老板拿出一达文件说:“这是孩子血缘那边拟的法律文件的拷贝。后面有个附件,是对每项的清单。你拿回去先看看。看了后可能明白许多。这事要牵涉到很多的法律程序。你有没有律师?”
关有为摇摇头。一般的平民百姓没事谁会琢磨律师的事。这不是瞎花钱嘛。
老板严肃地说:“从今以后,这种事还是请律师办比较好。我有个朋友是办法律事务所的。我叫他给你找个懂事的律师,和你一起去京里把要在桌面上谈的都谈好,要按程序办的都办好。我付律师费和旅行费,包括你和萨沙的花销,算我对你帮我借花献佛的感谢。”
“总经理,您们一会景上添花,一会借花献佛,是不是萨沙就是那朵花?”
“聪明。”
“可佛是谁?”
“我不能回答。”
“景又是什么?”
“这,我也不能回答。”
“那我不问了。”
老板话题一转:“小关,法律这水深了去了。你我有功夫都需好好学习研究。办事依法,不会吃亏的。” 老板笑了一下:“咱们这样的商家,关系靠山要有,自己更要懂法。我这快两年的拘留所没白蹲。觉悟有所提高。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不能问你。” 关有为见老板这么客气,也吓了一跳。不过,老板一向是客客气气的,不论是对上还是对下。他深懂和气生财的道理,也很有笼络人心的手段。关有为赶紧答道:“总经理,请讲。”
“请告诉你父母,这以后不要再和更多的人提萨沙的事。千万不要和任何人吹钱的事。以免被闲人听到了后再生事。这话能带到吗?”
关有为说:“我爸肯定能做到。我妈吗,我不敢保证,就看我爸能不能治住她了。反正我要把话带到。“
老板一笑:“你办事,我放心。”
关有为回家后,第一件事是亲了萨沙,又亲。他父母一看这情形知有好事。关有为是这么告诉他父母的:“爸,妈,萨沙卖出去了”,停顿,“知道卖给谁了吗?”
“混帐!要你找萨沙他爹,怎么成了卖孩子?” 他爸不高兴地说。
“就是卖给了萨沙他爹。他爹是个富裕农民,家里有的是钱,就缺个儿子。您们知道农民比较封建,喜欢儿子,好接户口本”,关有为这话纯属瞎编,但也没说错。中国农民可不就是比较封建落后,喜儿子不喜女儿。“生了两个女儿”,他接着编,“一听有个私生儿子,乐坏了!私生儿子也是儿子,二话没说就化验了DNA。记得上回我不是去北京办事带了萨沙的头发?”
“那这‘卖’字也太难听了。”
“给咱们钱,要不要?”
“怎么不要?当然要!” 关母急着插话。关有为知他妈见钱眼开,这不就中招了。
“是不是还要交超生费?要不户口怎么上?” 他爸问。
“转农业户口了?” 他妈问。
“我不知道。不过据说,那个富裕农民是个农民企业家什么的,可能是个小镇户口吧。小镇户口算不算城市户口?”
他爸和他的棋友们对国家政策挺清楚,常议论这些事。他说:“农业户口也好,不交税,还能有个小房产权。”
“那是人家的事。不用咱们操心。这不,叫我跟过去,再当两年的假爸爸,可能是要买时间对付当地政府。我可答应了。咱做好人要做到底,对不对?”
他妈这时最想知道的是多少钱:“能给多少?”
“问咱们哪,您二位能出个数吗?”
他妈说:“咱要十五万,怎么样?五万一年,我们养了这孩子二年,加上那婊子卷走的五万。我们没多要。”
他爸说:“多要!一定要多要。咱儿子要去那边当两年的人质。再加十万。人家说不定还要讨价还价。先要二十五万。十五万是底线。”
关有为说:“爸,瞧您,这不是卖孩子,又是什么?两个孩子一起卖。人家那边可出了个数比您这个数要高”,“高多少?” 他父母问。
关有为没直接回答,说:“高是高点,可有条件。除了我跟着去两年,按您的话,当两年的人质,还叫您们闭好嘴,别去臭显。尤其不能将我们老板再卷进去。明白了吗?” 他父母点点头。
“还有,妈,您别老和二楼的那位过不去。千万别提拿钱的事,省的人家抓小辫子。您也没必要老拿她儿子和我比。个人有个人的路。懂吗?” 他妈有些不高兴:“呸,教训起你妈来了。” 他爸接话:“该教训。你放心,我不会在外人面前丢人显眼地吹卖孩子的事。你妈那儿,由我管。” 他妈说:“凭什么由你管。我管我自己。我不会说的,放心!”
他妈问:“你两年之后就能回来?回来后,能回去上班?”
关有为答道:“就是两年之中,过年过节我也可以回来探亲。萨沙可能就回不来了。我们老板已答应了,两年后,我回来再跟着他干。所以,您们千万再别把我们老板卷进萨沙的事了,别断了您儿子生财的路。”
老两口异口同声:“绝对不!”
关有为见老两口确实很认真,就说:“说是三十万。我先带萨沙去北京办交接手续。完了,钱就打到您们的账户上。”
“三十万!?” 老两口都很惊讶。
“以后还有我的工资。这两年算出差。”
关父和关母此时已哑口无言。
他们聊这些的时候,萨沙一直坐在关母的怀里,抱着个奶瓶喝水。一双大大的蓝眼睛随着说话的声音东看西看。关家的人那时都不知道,萨沙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们只道萨沙只有一岁半,什么都不懂,所以也没什么忌讳。奶瓶里已没了水,萨沙用刚长出的牙嚼着奶瓶头,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虽然没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已从大人们的表情中和口气里感到出了大事。一般的人记不得三岁前发生的事,萨沙可记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相貌和气味,多少年后,一见面就能认出。要不好多人都戏说他是个“精灵”。
萨沙和关有为走后,大院里很快传遍了萨沙找到亲生父亲的故事。也知道人家那边补偿了关家一笔钱,没人知道具体的数字。大伙只知道,关母不用再去捣腾黑市,关父也不用再发愁找工作。但是大伙都不清楚萨沙去了哪儿,有人说去了北京,有人说去了乡下,反正没出中国。对把孩子送回他亲生父亲那里这事,仁者见仁、善者见善。大院里和门口菜市场的人们着实嚼了一阵子舌根。吓得关母有很大一阵子连门都不敢轻易出,生怕自己说走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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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有为在六月初抱着萨沙,和一个律师乘公务舱飞去了北京。当天就由两边的律师们出面,该公证的公证,该签字的签字,把法律上的事做齐了。后来的一个星期里,纪家就把出生证给换了。户口也办了,就办在了东四十三条某某号。萨沙的亲父亲纪老师,果然是东四十三条某某号的产权人和户主。周家果然是个常年租客。不过,周家能租整庄院子这么多年,可想而知也不是个一般的租客。
与纪老师相见的第一面,关有为就看出萨沙其实长得也有点像他父亲。难怪老周盯了那张照片那么久。
与纪老师相见的第一面,萨沙抱紧了关有为的脖子,把脸埋在关有为的肩上。眼中冲满了惊恐。
与小关的第一次相谈,纪老师同意老周、老佟、王阿姨和老周的战友对小关的推荐。小关是个老实人,是个可靠的人。可以看出来,他对萨沙尽心尽力。萨沙对他是全面的依赖。这种尽心和依赖延续了很多年。
纪老师自始至终都很感谢小关能同意跟去两年,去做两年的人质,这点关父没说错。这边的人对关氏父母的二张嘴还是不放心。纪老师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虽然承认那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可面子上不愿太多不相干的人知道内情。
见到萨沙,纪老师心中暗自吃惊。这个孩子不一般。纪老师记不得孩子的母亲的长相了。那夜,他的的确确醉糊涂了。这个孩子的眼睛和鼻梁大约像极了他母亲。可在他美丽的蓝眼瞳中却闪着一种别样的光亮。在别人看来可能是机警和明慧。在纪老师看来,有些不可解释的诡异。
和纪老师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中年妇女。一位风度翩翩的女人,名叫王洁玉。那边的律师介绍说是“王总”,是孩子未来的养母。
那天,王洁玉身着一条浅银灰色的真丝雪纺长袖衫,掖在过膝的黑色精纺丝呢筒裙中。脚上蹬着一双做工精巧的黑色中高跟皮鞋,红色的鞋底很醒目。脖上挂着一串大溪地(Tahiti)野生海水黑珍珠项链。耳垂上和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配套的碎钻石镶嵌的大溪地野生海水黑珍珠耳钉和戒指。戒指上硕大的一颗珠子,颜色黑中发绿,荧光闪闪。无论是项链、耳钉、还是戒指,上面的黑珍珠都是上等天然黑珍珠( Tahitian black pearls ),价格不菲。左手无名指上却是一只传统的纯金结婚戒指。头发梳剪的短短的。脸上略施脂粉,玫瑰色的口红将雪白的皮肤衬托的越发白净。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身材依旧苗条匀称。人个子并不很高,腰胸挺得笔直,自带有一种引人瞩目的气场。
事后关有为得知,王总和老周是老乡。不但是老乡,还是隔几代的远房亲戚。两人在他们家乡都是小有名气的人物。按老佟的话:“都是那一方的角儿”。
陪着来办事的律师们是专业人员,办完事后,当晚住到了北京饭店。第二天飞回了哈尔滨。
关有为和孩子却住到了东四十三条的宅子里。
也是从这天起,关有为不再是萨沙的父亲。关亚历山大改姓“纪”。在纪家的族谱里,他的名字是纪王稚童,字弗泯。
纪王稚童又叫王稚童。他上了两个户口。一个通过正式的渠道,上在了北京东四十三条某某号,叫“纪稚童”。一个通过非常的渠道,上在了湖北某小镇的王家老宅,叫“王稚童”。无论他姓什么,人们都只爱叫他“弗泯”:“弗泯宝宝”、“弗泯同学”、“弗泯少爷”、“弗泯小爷”,后来“弗泯道长”、“弗泯真人”、“弗泯大仙”等等。当然,这都是在不正式的场合。只有关先生偶尔叫他声“萨沙”。每当这时,弗泯就戏称关先生“老爸”。多年后,弗泯出国游学,他用的洋名是“Alexadre”(亚历山大),昵称“Sasha”(萨沙)。
弗泯一直只称纪老师“师父”,尽管他后来知道纪老师是他的亲生父亲。纪老师像大部分中国家长们一样望子成龙,他以他自己的方式爱儿子疼儿子。不知为什么,弗泯从第一天起就对纪老师很敬畏。他在纪老师面前永远是个听话的乖孩子。知情的人都知纪老师不喜欢不相干的人知道弗泯的底细,也是很长时间缄口不提他的生父。为此,关有为在小镇上担了不少罪名。不过,关有为一点不后悔跟着纪老师去小镇上当人质。正是因为认识了纪老师和王总,他才有后来的发达。
办交接手续的过程中,萨沙依在关有为怀里,眼瞳又是滴溜滴溜地转。王总签字时,他的眼睛停在王总的右无名指的戒指上,碎钻和硕大的黑珍珠在灯光下莹莹闪着亮。王总放下笔,抬头发现萨沙明亮的眼睛正盯着她的戒指,她抬起右手,将戒面朝向萨沙,左手食指指着戒面,问:“宝宝,喜欢吗?”
萨沙嘴一弯眼一眯地笑了。王总起身走到小关身边,退下戒指要递给萨沙,萨沙却向王总伸出了小手和小胳膊,像是宝宝求抱抱。王总的心被孩子的天真融化了。她接过孩子后,不停地亲吻萨沙红苹果般的小脸蛋,母性专有的爱意冲满浑身。萨沙咯咯地笑个不停,王总也笑的如春花怒放。
从这天起,王洁玉就正式成为弗泯的母亲,弗泯唯一的母亲。
众人一起乘电梯下了楼。王洁玉抱着孩子不肯放手。
回家的路上,关有为坐在开车来接他们的老周身旁。纪老师和王总抱着弗泯坐在后坐上。弗泯一路上玩着新妈妈的项链和耳钉,一会站起,一会坐下,咿咿呀呀一刻不停。他突然安静了下来,尿在了自己的尿垫里。尿垫质量不好,一小滩童尿渗到了王总的裙子上。王总笑了:“啊呀!这可是很贵的名牌货”,关有为在前面听到了,回头问:“是不是萨沙尿了?”
纪老师闷闷地说:“以后最好叫他‘弗泯’。我无所谓你们继续叫他‘萨沙’。不过,一个中国人在咱们中国国内叫个洋名,有点假,有点贱”, 他叹了口气:“算了,出家人,四大皆空,无所谓,无所谓呀。”
王总笑着说:“今天谁又出家了?OK,就叫弗泯,大家听见了吧?省的有人今日出家,明日还俗的。也对,中国人叫个洋名在咱们这里可行不通,是不是呀,弗泯宝宝?” 她又亲了亲小家伙的小脸蛋。弗泯咯咯地笑了。
关有为脸红了。老周一边的嘴角向上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