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天助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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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傍晚,孩子们都彻底下学了。

     老周把孩子们丢在胡同口,又掉车头去接在外逛了快一天的太太和王洁玉

     两个女人多半是先去了SPA。如今,像她们这种附庸风雅的大姐大女老板们,或土豪太太们就时髦这种养颜美容的东西。多半又一起去吃了午饭,逛了商场,喝了下午茶。王洁玉这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向周太太学习带孩子的经验。今天拉着周太太,按她自己的话,“去买当妈的行头”。

     小芋头带头冲进大门,边跑边叫着:“弗泯弟弟!弗泯弟弟!”

     自这个洋娃娃般的小不点被抱进门那日起,三个大点的孩子们都兴奋地像打了鸡血。麒麟和曦曦是因为关大哥也一起来了,而且这次要多住几天。哥儿仨自然常泡在一起玩电子游戏。天气热了,小芋头这两天跑到院子里读棋谱,就等于没读。回家后,第一件事常是逗小弟弟玩。弗泯从第一天起就变成了小芋头的“宠物”。他也最喜欢这个姐姐,像小狗一样常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

     王阿姨端来切好的西瓜,叫刚下学回来的孩子们消消暑。六月底的北京,天气有时热得出奇。冰镇过的西瓜可是个解暑的好东西。

     麒麟和曦曦坐在正屋外的阴凉台阶上开始啃西瓜。两人叽叽喳喳地说些男孩子们之间的傻话。曦曦最爱听麒麟侃他学校里男生间发生的笑话,还有像现下时髦科比代言的耐克球鞋一类的闲话。麒麟上普通中学,平民家的男孩子多些,有趣的事也多些。曦曦上特殊的艺校,同学中世俗的交流很少。按周太太的话讲,孩子们都清高孤傲,“个个鼻孔朝天”。

     小芋头先往小不点的嘴里硬塞了一口西瓜瓤,自己又啃了两口,就牵着小不点在院子里跳房子玩,全然不顾闷热的天气。弗泯太小,根本跳不起来。他学着小芋头的样子向上窜,一屁股摔在地上。左看右看,见没人注意,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乐呵呵地蹣跚着跟在小芋头的身后。两个小的像傻瓜一样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转圈圈。两个大点的边啃瓜边聊,一会儿却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时间,小院中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王阿姨正准备晚饭,可以听到厨房里锅碗的叮当声。

     小关这会泡在闲云书舍和老佟唠嗑下象棋。老佟本就是个话匣子,又遇上个爱听他大侃特侃的小辈,更是兴致勃勃口若悬河。小关这人历来恭敬卑谦,脾气温和,又经历了会所上上下下的一通历练,此时已被调理的待人处事比较“圆滑”了,自然把个老佟哄得大感相见恨晚。

     纪老师这会儿得看着孩子们,不能就去老佟那里。不然也早跑去下棋侃大山了。老佟虽说比纪老师大了十岁,可这老哥儿俩也算是是从小一起长大。要在一个半世纪前,假如纪氏是少爷,佟氏怕是少爷的贴身跟班。假如纪氏是老爷,佟氏就是管家。无论少爷或老爷想什么,佟氏都可以琢磨个八九不离十。现如今佟氏是纪氏在京中的耳目之一。处理京中的市井大事小事,纪氏也爱听佟氏的建议。

     纪老师静静地盘腿坐在正屋门旁的太师椅上,默观院子里的几个孩子。这些日子来,他已看出弗泯是块练功夫的好料子。一岁半的孩子,脚步比一般的孩子稳,腿长、个头高。他捏过弗泯的筋骨,发育的很好。他还观察到这孩子反应极快,似乎超常的机敏、聪明。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也给孩子做一个IQ测验,保不齐是个天才什么的?他默默地筹划着儿子的教育计划。

       “现如今时兴 ‘不输在起跑线上’。要是赶时髦的话,就得把孩子圈在京城里。京城里的人文教育比乡下不知先进了多少倍。可是,孩子要留在京城里,王洁玉也需留在京城里。她表示过绝不和孩子分离。她又离不开养她育她的那片土地,和她的那点不大不小的事业。按她的性格,她是不喜欢长期只靠遥控来管理自己的公司。在家乡当个说一不二的女王,可比在京里当个全职太太来的痛快。

     “要是孩子和王洁玉都留在京城里,我也不得不留在京城里。这对我的事业也没好处。再说,留在京城里离纪三的政治漩涡太近,易被再次卷进去,不明智。

      “京城里养大的孩子们大多数都比较浮躁,沉不下心来好好学点真本事,娇气、吃不得苦。我是看不惯如今养孩子的这种风气。个个孩子都宠得不说是没了三纲五常,就连起码的尊老爱幼的传统也丢了。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需把这孩子带回乡下去,去吃点苦。

     “不过,依那人的性格,她肯定也是要变着法儿宠这个孩子。好好一个王灵芝就让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这孩子将来保不齐也要被宠成当地的小霸王?哈,哈,宠成一个小楚霸王?有意思。要是真是没心没肺的楚霸王倒也罢了,就怕。。。。。。”,纪老师自娱自乐地想着。

     纪老师的担心不是没理由的。王家能在那片土地上代代繁衍,代代出几个有脸面的人物,似乎与王家的家教家规有很大的关系。如今,王洁玉在那一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位远近房的亲戚们托着祖宗的阴德也是飞黄腾达。就算王家只是那一方的地头蛇,蛇为“小龙”,小龙能震得住一方也不会是无缘无故。纪老师自己也靠着王家的势力,在那一方颇有建树。

     “我还是回我的江湖与爱妻相依相助为好。我们的孩子从今往后一定要父母双全。为慈母,她定是要唱白脸的。那我就必须得唱红脸,做严父。也罢,慈母严父,亘古亘今。”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坐在那里像是发呆,脑子里却天马行空。

     这不一下子想到了亲弟弟纪三。

    “那年,我背运,周承义好心带我去哈尔滨他老战友那里散心,结果无意插柳柳成阴。我虽对他有不尽的感谢之心,但细细想来,承义当时肯定是利用我干了点什么事,而且和纪三,或者纪三那一线的人有关。我是不知道内情,承义也永远不会告诉我任何内情。他在保护我。

     “这两个家伙,整日架地搞政治交易。你说,你纪三喜欢政治斗争,其乐无穷。那么,你就在你自己的那个圈子里斗。怎么把几个不相干的商人也给卷进去了? 你明明知道哈尔滨那位和承义是挣命的老战友,两人险点都搁在中越边境上,还非要一追到底。跟你说要撒手时得撒手,你不听。逼得承义这一派的来狠的。承义这次多半又是在他那个足智多谋的首长同志的策划下行事。我只是可怜我儿子,小小年纪就似乎成了一个政治筹码。我得带着儿子赶紧离开这种是非之地。由你们斗去,斗个头破血流与我不相干。”

     怎么能不相干?纪三是血缘亲弟弟。血浓与水。周承义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拜把子弟兄。几十年的交情。只是这两人当前不在同一阵营里。纪老师即便不想卷入这两个阵营之间的龙争虎斗中,怕也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周承义服务的首长同志本早已下海为民企商人。可是,无论在哪国,朝中有人好办事是不变的真理。生意人要想生意兴隆,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尤其是在京城里办事,走门路是必须的。现今的朝中多有首长同志以往的战友和上级,他时常走访叙旧也在情理之中。去探访老上级和老战友时,哪有不提老北京人称之为“饽饽匣子”之理的?这一方饽饽匣子撂得越多,事情办得越顺利。那一方饽饽匣子接得越多,事情办得越晦暗。

     不凑巧,首长同志的朝中之人却不是纪三要攀的高枝。

     纪三现如今供职于那个某某部级委员会,仕途飞黄腾达。据说,他们那个部级组织由清一色的红色“清教徒”们组成,由中央政治局常委直接管辖。又据说,那些个人个个清廉公明。纪三这一级的干部们出入中南海是常事,他们却绝不传送任何饽饽匣子,也不许家人们卷入自己的工作。红色“清教徒”们的工作就是清理那些收饽饽匣子的“变节叛徒”们,和那些个通过赃官行贿敛利的不法分子们。

     纪家在北京很有些根底。纪老师和周承义又是铁兄弟。在首长同志带领着周承义等几个部下创业初期,纪老师为他们介绍过人情关系,传递过内部消息,走过他高官父母的门路。他在灰色地带来回跑过多次。当立之年后,他却逐渐地看透了世态炎凉。也为自己一向的软弱无能,一味的委屈求全,深感惭愧。他借口自己再无力帮忙,决定退缩回自己的老行当:退出体制,下海行医。或按他自己的话,老老实实地去做乡村郎中。

     虽说纪家是中医世家,到了纪老师这一代,只有他接过了祖传的看家行当。哥哥纪大,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搞了个公费留学,去了美国再没回来。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转了西医。不同的是,他们的父亲一辈子为中国人民服务。纪大却是要为美国人民服务一辈子。弟弟纪三,一门心思走仕途,从始至终没学过一点医术。纪三又和两位兄长的岁数相差甚远,人生经历很不同,世界观也很不同,彼此之间多少有点隔代如山的感觉。多少年以来,纪老师和弟弟纪三的交往远还不如与在美国的哥哥多。一来,他不愿给仕途无量的好干部添麻烦;二来,他看不上整日搞政治斗争和政治交易的党棍。纪大和纪二都亲生体验过做黑五类子女的痛苦,对政治斗争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纪大躲到了太平洋彼岸。纪二躲到了楚卾乡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纪三还是个混不懂事的娃娃,能记住的怕只有田野里蹦蹦跳跳的野兔子。

     想到了纪三,纪老师又想到了那个事事要占上风的纪三媳妇,和自己无爱而败的前妻和她带走的孩子,以及纪家那些等遗产的下一代们:“老天爷可真有眼呀,赐给我一个亲儿子,一个血脉相传的儿子。我今后再也不用烦心那两个娘儿们挣遗产的事了。爷爷生前立下遗嘱,将他的全部财产,包括这所宅子和他抢救下来的部分收藏,传给他的嫡孙子,就是我。多英明啊!我也要赶快立个遗嘱,指明将我的财产传给我的亲儿子。爷爷,您老人家在天之灵该松心了吧?您知不知道我晚年得子?您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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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老师的爷爷,人称“纪老爷子”,活了一百零八岁。生前靠祖宗留下的家底和独立行医的能力买下了这处宅院,还积攒了不少值钱的好玩意,他尤其在古字画的收集上颇有成就。他是晚清民初的生人。祖上历来靠行医吃饭。到纪老爷子出生时,纪家已是个殷实之家。大凡有点闲钱的殷实人士都好搞个收藏。纪老爷子耳濡目染,自懂事时起,就喜欢上古籍字画。几十年下来,收藏当然颇丰。文革后,那些收藏和这处宅院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就越来越值钱。他死后,纪家的小辈连襟们却为这笔财产,发生了一些混乱和矛盾。

     矛盾的焦点是,纪老师到底算不算纪老爷子的第一顺序继承人。

     按一九八五年十月一日生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如果纪老爷子没有一份公正过的遗嘱,他的财产就须有他的第一顺序继承人来继承。

     纪老师是在出生时就过继给纪老爷子作嫡孙。因为纪老爷子的独子英年早逝无后,他又不想收外姓人做继子,干脆抱了自己亲侄子的二儿子做嫡孙。这是多年前的事。虽然,纪家的人都承认纪老师是纪老爷子的孙子,户籍单位也有备案。但是年代久远,按新法似无证可考。这就是臭名昭著的”你须证明你妈是你妈“。新中国特色。

     于是,懂法律的纪三媳妇一口咬定,如果纪老爷子没有留下一个有法律效益的遗嘱,他就没有第一顺序继承人。那么,就该由第二顺序继承人按法继承。第二顺序继承人包括纪老爷子的亲侄子,也就是纪老师的亲生父亲。纪老师的亲生父亲也是纪三的亲生父亲。纪老师、他哥哥和他弟弟就都是纪老爷子的第三顺序继承人。就是说,纪家三兄弟将来都有权继承纪老爷子留下的财产。

     偏偏这位活得长见识广的纪老爷子一点都不糊涂。他生前已料到会有这种小辈们争夺财产的丑事。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子孝心重,性格又自小软弱谦和。他不愿意小忍了多年的老实人在他死后亦不能实施大谋。他早早地就拟好了一份遗嘱,还指定了纪老师的发小老佟作为遗嘱的执行人。这份遗嘱花钱公证过,有法律效益。纪老爷子在遗嘱中指明:除他收藏的部分古字画奉献予国家外,剩余的遗产由自己的嫡孙全权继承。嫡孙的大名正是他老人家早年去白云观求得的字,为纪老师起得名。

     这份有法律效益的遗嘱暂缓了纪家的遗产纠纷。

     可是,纪老师一直无后。王洁玉生不出来。她从年轻时起就毁了身子。无论他们拜访了多少国内国外的妇科专家们,无论王洁玉喝了多少中西药,吃了多少补品,无一见效。纪三媳妇知道,只要纪老师无后,他们还有机会。

     纪老师正为这些家务事头疼时,送子娘娘却送给他一个健康活泼的儿子,DNA检验 99.999% 的吻合。“天助吾也,天助吾也” ,纪老师暗想:“爷爷,咱这一脉有人了!”

     老周、周太太和王洁玉回来了。周太太不歇脚地去了厨房帮助王阿姨准备晚饭。王洁玉给弗泯买了个赤足金项圈,和一个金镶玉的长命锁。小儿巴掌大的长命锁雕刻得非常精美。玉如羊脂般的润滑洁白,是顶级的和田玉。王洁玉感叹,北京就是文化底蕴深。这样的美玉和雕技在家乡是找不到的。她跑到厨房去显摆。王阿姨是她的堂姐。她在京城里买的东西都习惯性地要过堂姐的目。纪老师摇着头,指着她的背影对周承义说:“钱多烧的。孩子才多大一点就穿金带银的,又俗又土。整个一个土财主。”

       老周没说话,又是一边的嘴角向上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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