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宝爸柳二

第十章 小宝爸柳二

【本章简介】小宝爸柳二早已过知天命之年,性格却仍然偏年青。因为手头缺乏现金,他兑现了柳老爷子私下馈赠予他的比特币,买了一辆二手跑车。他和凌老师曾有的爱情,现在已经走到尽头。两人谁都不愿首先提出离婚。

****** 详文如下  ******

小宝爸柳二,是柳老爷子的二儿子,正名 “杰森”。他从小在美国长大,一直的英文名子 Jason,音译 “杰森”。直到二十余年前,当柳老爷子承认下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后,给他起了另一个名字 “柳子仲”。自此,人们多称他 “子仲”,或 “仲先生”。当柳二逐渐熟悉了更多的传统文化后才明白,“子仲” 为 “字”。实话说,柳老爷子给三个儿子起的字都很草率:大儿子 — 子伯,小儿子 — 子季。突然出现的杰森,正好叫 “子仲”。

在告别了柳太和儿子后,柳二沿着古香古色的翰林巷,踱步到西头的 “翰林巷站”。他要搭乘这一带颇有特色的“堡内有轨电车”下坡。其实有一条捷径,就在“柳堡”东院里的升降电梯。他故意绕道。他喜欢翰林巷,喜欢在巷上散步。要是能遇上熟人,还会客气地打个招呼。翰林巷上的老人们没人不认识柳家这个“好学汉文”的美籍华裔。不过今天这个时辰,老熟人们多半在睡午觉。街上有些零散的游客们,用明清式建筑物做背景拍照。

翰林巷是一条延山体七拐八弯、上下起伏、曲折蜿蜒的长街。两旁深宅大院里的大部分房屋式样,延街的大部分院墙和大门,被要求保留或翻修成明清时的民居式样。不少人家为了达标,不得不贷款从外省乡县买回尚存的老大门,或者使用仿制品。为了搞“明清一条街”,汪家堡村委会和“柳堡”得罪了不少村里人。这里不是帝都的“二环内”,没有必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好在翰林巷上的多数宅基地属于“在谱的”汪氏们。谱,指汪氏的族谱。汪氏直系被称为“翰林汪氏”。没出五服的,被称为 “在谱的”。

搞明清一条街是多年前的事。听柳太说,如今大部分的宅院,已经被人常年整院包租。据说,靠出租房屋,翰林巷上人家户户的收入水平,“不无小补”。柳太还说:“幸亏我们动手早。这不就共同致富了?” 

被称为 “柳堡” 的柳家大宅院,内部分为“东院”和“西院”。两处院落中没有一间屋子搞出租。柳家不需要“小打小闹”的租金收入。柳老爷子过世时,还将整个 “柳堡” 直接传给孙子柳㣧。据说,为保住 “柳堡” 的宅基地,柳㣧(小宝)至今仍是“农业户口”。柳二听过弟弟柳子季的太太解释过,什么“农村土地管理法”,什么“宅基地使用权”,什么“建筑土地拥有权”,等等,相当复杂。在美国长大的柳二,至今想想仍然感到一头雾水。柳太倒是直白:“爷爷是农村户口,孙子怎么不能是农村户口?” 好像解释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解释。柳太说:“子仲,你一个美国人,用不着操心户籍问题。” 可是,小宝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某医院里。理论上讲,孩子生下即为美国人。柳太说:“所以,我们给小宝搞了一个汪家堡村的农业户口。要孩子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根据三弟太太的解释,柳老爷子本人也是特意保持了汪家堡村的农业户口。这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柳堡”这块宅基地。按现有的国内法律,将“柳堡”直接传给同样有汪家堡村农业户籍的孙子柳㣧,可以免去许多说不清道不白的口舌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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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二的车停在南坡下的“西岩广场”边角的一个露天停车场上。今儿是工作日,停车场里停着不少车。基本上是大众化的轿车、皮卡、小面包和小货车。泊在一处树荫下一辆黑色敞篷保时捷,相当醒目。那是柳二的车。似乎几个闲汉正围绕着审视。他们指指点点地聊着天。

“西岩广场”在老日子里,曾被称为 “大堡村委会广场”。大部分的“大堡”早已被并入西岩镇。剩余的小部分被划入新“汪家堡行政村”。汪家堡村是西岩镇的核心村。因为这些行政变化,过去的  “村委会办公楼”,如今被称为 “镇府楼”。镇府,是镇政府机关的简称。一楼大厅是镇府的办公大厅。办公大厅里有左右两个内部侧门。左边那处堂皇的旋转门,通往某银行分行的办事大厅。右边那处平平无奇的小门,通到新汪家堡行政村的村委会办公区。所谓的“左、右”是从接待人员的角度上说。要是面对接待柜台,方向正好相反。您的左边是她的右边,您的右边是她的左边。

“镇府楼”,或叫镇政府办公楼,坐南朝北。其正式大门朝北开。大门外挂着几个不同的招牌。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是“汪家堡村委会”。如上所述,要找到 “汪家堡村委会”的牌匾,请在您的左手边的几个牌匾中找。镇府楼前的广场,如今被更名为 “西岩广场”。

汪家堡村的现任村委会主任老汪,被人尊为“汪九爷”的那位,也在树荫下的那几人中。他见到柳二走来,打了个招呼:“仲先生,终于得空过来看望小宝了?孩子可问了好几回了。嘿,我说,您咋换车了?这辆可真够拉风的。我还琢磨着,不知是哪家小子臭显阔呢。过来一看,好吗,咋车牌子是您的?您还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要不是与老汪极熟,平日插科打诨惯了,乍一听这话,柳二还真会觉得不好意思。他笑着答道:“汪兄,是长久没见了。我要是能够,恨不能天天陪孩子。这不是柳太不许我总过来打搅孩子的康复。我前一阵子,趁机出了趟差。这车还说得过去吧,汪兄?这辆是才换的,二手的。”

“旧的那辆呢?”

“卖了。甭说,我还卖了个好价钱。我平日挺注意保养那车老的。加上本来品牌和口碑都不错。”

“咋没换 ‘特斯拉’?如今不是时兴电动车吗?”

“不够档次。呵呵,说着玩的。您知道我就好玩跑车。正赶上前面那位主人急着出手。我看要价挺合适,就接手了。下回换新车时,再考虑电动的吧。”

“仲先生,您没和人家好好砍砍价?” 老汪明明知道柳二属钱多人傻类,还是要调侃一下。

“哟,甭说,我还真讨价还价了。砍下五千元。买我旧车的那主儿,砍得更厉害。上来就要砍下一半。我说,您这不是玩我吗?我这车再怎么着也是跑车,而且保养得极好。最后,砍走了五千。都是五千元,可是这辆要价本来就高。我确实吃了点亏。实话说,要不是原来的主人急着出手,他还不肯让我五千呢。”

“我说,仲先生,下回,您这车就卖给我吧。我家老二也想疯疯,玩跑车。咱这儿的盘山道不是修成了旅游胜景了吗?城里的小年轻们整日开个跑车在后山里疯。村里的小兔崽子们都被带坏了。”

听到这话,柳二脸红了。他可能就是带坏村里小兔崽子们的人之一。他说:“没下回。这车准备转手卖给我的小蜜。她是出名的疯飒女。” 

啥?小蜜?真敢说出口?老汪明白了。他早知道柳二和现老婆之间不太对付那事。那不是秘密。不过,敢公开抖出自己有 “小蜜”的人,也就只能是像柳二这类的“外籍专家”。他心里骂道,又一个情种!柳家男人多情种。老情种去了还有个儿情种。花心萝卜的种子养不出纯白萝卜。

老情种,自然是指柳老爷子。柳老爷子有三个儿子。每个儿子有每个儿子的生母。儿情种,当然指柳二。因为没听说柳子伯和柳子季有出轨的事。

老汪玩笑着说道:“还不白给了?养得起小蜜,给不起车?看来还是不够真心。”

“是不够。我养不起她。她也不让我包养。摩登独立女性。” 柳二答道。

老汪问道:“啥时候介绍过来看看?咱也想见识见识疯飒女。”

“您见过。” 他附到老汪耳边小声说道:“暂时替我保密。是毛团的闺蜜艾米丽。” 毛团,小宝的大堂姐。柳子伯的独生女。老汪嘴角上扬,讽刺道:“仲先生,您可够野的。也玩 ‘老牛吃嫩草’?得,替你保密。” 

“那就先谢谢汪兄了?”

两人正说着话,有个闲人蹭过来,插嘴问道:“劳驾问一句,您这车花了多少钱?”

柳二刚要答,被老汪挡下。他答道:“兔崽子,会不会说话?不会,边去。哪有这么直戳戳地问价钱的。像仲先生这种名人,想玩个跑车?有人赞助!”

柳二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汪兄,这次您猜错了。我确实是自儿买的。所以才只敢买二手。我哪里有钱买新跑车?我手里有一点比特币(bitcoin)。前一阵子,比特币大涨。我趁机出手了一些。那钱全花在这上面了。没办法,燕子妈和燕子要去美国旅游,我总得出点钱让她们舒舒服服地玩上俩仨月吧?赶上小宝妈查出有乳腺癌,刚动了手术。我这不是得多补贴一下她吗?如今我这个情况,不是我说的,特缺现钞。” 

“啥是比特币?” 老汪问道。

“就是虚拟币。也叫 ‘加密币’。”

“虚拟币是不是狗狗币?”

“比特币、狗狗币等等,统称为虚拟币,汪兄。”

“哦。我说,仲先生,您岁数不小了。可玩不起这些小年轻们的时髦玩意了。” 老汪提醒柳二。他特别不耐烦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汪家二儿子去年向他要钱,要托朋友在国际市场上兑换狗狗币(Dogecoin)。老汪说不给,她老婆却非要给。为此,夫妻俩还吵了一架。老汪嫌老婆太宠老二。老婆批评老汪太保守。

柳二答道:“提醒得在理,汪兄。我觉着是时候脱手部分虚拟币了。转告您家老二,别太贪。”

“我转话?他能信?不如您常过来,和我家老二那样的二百五小子们多在一起喝咖啡。您的话,他们那几位崇洋媚外的臭小子们,倒是能听进去。” 老汪脸色暗淡地说道。他对付不了家里不听话的老二。有孩子妈和姥姥、姥爷宠着、罩着,他这个能在镇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是无能为力。

“也行。这不小宝醒了,柳太允许我以后常过来。” 柳二答应到。

老汪会心一笑。

柳二从来不对外人提起他的虚拟币。他是外籍人士,还是业界小名人。没人在意他会拥有一些花哨玩意。他父亲柳老爷子尚可行动之际,有一天单独将柳二叫到自己的书房里。他对柳二说:“子仲,我不知道你玩不玩这个。但是,这玩意这些年还真涨了不少。我就剩这点了。你拿去玩吧。你是美籍,不会有问题。” 他将手中剩余的五百个比特币的密码全部留给了柳二。柳老爷子生前多次表示过,他愧对柳二的生母。一个女人独自养大孩子,尤其在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实在很不容易。斯人已去。他开始琢磨要如何补偿这位几年前才突然蹦出来的私生子。更让他感到愧疚的是,这个儿子在美国那个环境里,没长歪。那女人肯定在教育孩子问题上下了一番功夫。

柳老爷子买比特币时,五美元一个。当时政策宽松,赚钱和投资的手法可谓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柳老爷子被一个熟人的孙子左一个“柳老总”,右一个“柳爷爷” 的忽悠,结果头脑发热。一气买下了一千枚比特币,全当哄小孩子玩。他那个级别的“富爷爷”们,下注区区五千美元的赌注,真可谓“小赌怡情”。柳太只知道柳老爷子喜欢玩新科技,也喜欢玩风险投资,好小赌但不嗜赌。但她万万没想到他还曾经下注过虚拟币。柳太与老汪是同类人,特别不耐烦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虚拟玩意。她自己的投资都是投资在实体产业或房地产上。后来国家不再允许在国内市场上玩虚拟币,柳老爷子心里有鬼,没敢告诉柳太他这笔“小赌”。但即便她知道了,怕也无所谓。区区五千美元,比一个爱马仕手提包便宜。

柳二开始也没太重视亲爸留给他的五百枚比特币。比起他得到的其它遗产,五百枚比特币确实很不现实。这几年来,他将父亲遗留给他的柳氏控股集团公司的大部分股份,逐渐地转让给了柳太和其他股东。他一直需要流动资金另作他用。柳老爷子生前有愿,孙子小宝将来一定不能卷入柳氏控股公司的股权争斗的漩涡中,柳二本人也不愿卷入其中。当他看上了这辆二手跑车后,柳二突然发现自己缺乏私房钱。对方还坚持要美元结算。柳二不愿向家族信托基金借钱,就想到了兑现比特币。他运气好,正赶上比特币在国际虚拟币市场上飞快涨价。他及时出手,以一币四万二千美元的比率,出让了五十颗。一下子兑现到了二百一十万美元,全部进了他的私人账户。与他父亲那样的商人不同,一下子入账二百一十万美元,而且是天知地知他自己知的“私房钱”,使得柳二真体会了一把什么是“魔幻”。

老汪见柳二话语有些搪塞,明白对方不愿再多谈自己的隐私。虽然他俩关系不错,但没有好到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程度。好朋友之间也要留下个人空间。老汪深堪此理。他转回柳二“特缺现钞”的话,骂了一句:“您活该特缺现钞,仲先生。谁让您要娇养两个老婆?还富养两个孩子?” 老汪心里暗暗补了一刀:“还有心再养个小蜜?花心,忒花心了。”

“汪兄,不厚道了不是?前丈母娘去世前,特意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小宝妈。我也当众人面做下了保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今小宝妈又查出有乳腺癌,我能不多上点心吗?就是我不想再和小宝妈再有瓜葛,柳太也不能答应啊。汪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柳太和小宝妈娘家的关系。” 老汪点点头,表示明白。

柳二主动转了话题:“不过汪兄,我有个事要托您。是这样,我想了又想,赶明儿手头宽裕一些了,我那儿还是要填辆保姆车,将来好接送小宝进出城。托您帮助找个可靠的人。我要找的不仅是个司机。我想为小宝找个 ‘生活秘书’。要年轻一些的。必须会开车,还要能打几个三拳两脚。人嘛,一定要老成可靠。起码得是高中毕业生。职高毕业的也凑合。对了,还必须有耐心伺候人。男的女的都可以,只要能弄得动我家小宝。”

“仲先生,找  ‘生活秘书’ 的事,您是不是得问问柳太?”

“她同意。说是让我先看着办。用着满意了后,就转正,算成 ‘柳堡’ 的正式员工。我琢磨着,您家老大不是开了一家服务公司吗?请他为我们推荐个人,怕是更加便利一些。”

老汪深知有钱人的“生活秘书”是个什么角色。何况,伺候小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点点头答道:“成。咱们回头联系。这事不很急吧?” 

“不急。宁缺毋滥。不过也别拖得太长。我还是打算在适当时候接小宝进城长住。”

老汪蹙眉急道:“仲先生,您怎么又动了接小宝进城的念头?柳太能同意吗?没有她的同意,门儿也没有!” 

“这不是我还没敢跟她提起这个话题。不过,她暗示过,只要没有凌老师出现,小宝长住哪里都可以。我要为小宝找个有点文化和情趣的生活秘书,意思就是要有人时时陪伴孩子。对了,补充一条,要是个能说会道的。”

“懂了。我个人觉着柳太不会轻易同意放任小宝。她现在恨不得将孩子拴在裤腰带上。再说,咱郊外有什么不好?安静、朴实、简单。”

“得了吧,不是常言道,乡下人见识短吗?反正,对接孩子进城这事,我目前也就是有那么个念头。过些日子说不定就改主意了。多谢了,汪兄。请您家小汪总多上点心为小宝找个生活秘书。”

等柳二将车开走后,老汪转身看看那几个像秃鹫等着吃腐肉模样的闲汉们,说道:“明白你们什么心思。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们都不行。懂什么叫 ‘生活秘书’ 吗?活重着呢。”

“不怕活重,九爷。” 有个人嚷嚷着,“只要多给点工钱。”

“屁话!又当司机、又当保镖、又当护士,还要能言善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点不敢松懈。连个谈对象的时间都没有。你们能干个屁!说是至少高中文化程度,其实得是大学毕业,搞不好还得是硕士毕业。你们几个勉强混了个初中毕业证的傻小子们,想都别想。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你们!你们几个是真不争气,连我家老大的服务公司都考不进去。让你们帮助修房子铺路,还嫌活重挣得少。” 老汪愁眉不展地叹道。(5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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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汪家堡”出来后,柳二心情特别好。多少日子了,他心情都没这么好过。一来,儿子小宝恢复得不错。二来,凌老师母女俩近来都让他送到国外去旅游了。可谓“破财免灾”。三来,此次前妻小宝妈居然问起了儿子小宝的近况。他一直以为,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儿子。

柳二没有直接上高速公路,而是沿着一条早年间修建的乡间便路回城。他将帆布车篷打开。午后的热浪迎面扑来,撩动着天蓝色高尔夫球衫的衣领,和他虽然斑白却依旧浓密的发丝。柳二属于那种即便上了岁数,也常常使熟女们一眼心动的“叔”。可能是因为坚持健身,他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有人曾感叹说,小宝爸长得那么帅,不当演员可惜了。

车在杨树阴下行驶。柳二左腕上的腕表的表面在缕缕阳光下反射出七色光彩。这只在所谓的奢侈品牌中最便宜的入门奢侈品腕表,是他三十岁生日时,用积攒了两年的私房钱为自己买的一份自我奖励。

他母亲在世时,他一直将自己的所得,哪怕是小时候为人割草所挣得的十元现钞,统统交与母亲管理。即便后来他有了正式的收入,也情愿保持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总觉得对不起母亲。是他不听话,坚持要学医。学医花销大,时间长。不像数据工程师,能很快找到工作,挣到可观的工资收入。在母亲生前,他一直没能为她提供更好的居住环境。她去世时,除了留给他一幢无房贷的独立房,给他留下了值一百万美元的人寿保险金,和五十万美元的银行存款。母亲是第一代移民、单身妈妈,能挣下这笔家产十分不容易。她还留下整套的纯金、纯银首饰。她说过,这是家乡的风俗。是为未来儿媳妇准备的聘礼之一。可惜,她生前没有见到任何一位儿媳妇。

柳二的车跑得并不快。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早已“知天命”。即便少年时有些轻狂的人,到了他这个岁数,棱角兴许已被生活中的各色沙砾磨平。何况,柳二的青少年时代并没有本钱轻狂。

据他母亲说,他们落地美国时,他才三岁。所以,他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很正常。从他能记事起,他基本都是生活在英语环境中。他的继父是一位美籍苏格兰人后裔。他母亲一直说他们母子很幸运。稍长大一些后,他才明白,母亲能遇上继父很幸运。她特意色诱了那位美国人。是为了能够早日拿到来签证。据母亲说,她的娘家曾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因为属于“少数民族”,能够得到政策上的种种照顾。不过,母亲也说过:“为了家人们的安稳,咱们以后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 母亲去世前,只嘱咐他早日而且一定要找到生父,对母系亲戚们却只字不提。

至今在他的私人相册里还有一张褪色的照片。上面有抱着一个小童的继父、继父的旅行伙伴和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那个小童是他,那个女人是母亲。母亲说,是在他们出国之前,几人在天安门广场上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母亲落地美国后,至死没有再回过家乡。她甚至很少表示过思乡之情。母亲在家对她说国语,却没有教他写汉字。他后来学会用汉字写出自己的名 “杰森”。 “杰森” 本身是英文 Jason 的直译。他在三岁前叫什么,到他成年后他母亲才告诉他。原名叫 “劫生”。意思是,灾难后的幸运生存者。

至于生父的姓氏,母亲一直讳莫如深:“没必要多问。在美国,姓 ‘麦克啥’的,比较容易办事 ……” 他母亲讣告上的姓,就是 “麦克啥”的。

亚裔孩子们在异国他乡求生,假如不十分努力的话,长成后根本无法出人头地。杰森十六岁起就开始在快餐店里、学校图书馆里等等地方打工。他的暑假都是在打工中度过。十六岁,是被允许打工的最低年龄线。其实,他从十三岁起就开始打黑工,诸如为富人家修理草坪,打理花园,清理游泳池,等等。他母亲曾在公家医院、私家医院和诊所里,从清洁工做起,一家一家地做临时工。同时,一门课一门课地进修。最后,在一家私人整容医院做成了正式的全职护士。这家医院是她做得最长的一家雇主。也就是因为进入了这家私人医院,她为儿子杰森创造了实习和就业良机。

那家私人医院的老板对他们母子真心不错。从来没有苛扣或亏欠过他母亲的工资。对杰森尤其有耐心。不但给了他实习机会,而且将他留在身边,做自己的第一助手。他精心培养杰森。终使杰森能够独掌一面。要不是柳二为了实现母亲生前的最后愿望 — 回国找根,他或许就做成了医院老板幺女的夫婿。那样的话,或许日子会过得四平八稳。会有小城堡般的房子(McMansion)、几个孩子、几只宠物猫狗;每年到欧洲休假。会成为典型的美国大中产(upper middle class)。以他的能力、性格、后来的技术水平和个人魅力,他能成为整容业界瞩目的人才。

有可能性,但终归是镜花水月。在白人统治的地盘上,有色人种总会感到一种无形的种族歧视。杰森被母亲和继父保护得很好。在美国特定的自由主义圈子和小中产生活社区浸泡大的杰森,并没有感到特别的被歧视。至少没有像他母亲曾感受到的得那样强烈。他幼时看到过母亲痛心欲绝的眼泪。只因为她听不懂同样是移民的东欧裔工头充满奇怪口音的指令,而犯了不该犯的错误。结果委屈地为他人背锅,被雇主解雇。即便做最卑贱的清洁工,照样存在着丛林法则。越是在下层挣扎,越能感到生活在狼群里的那种层层被欺负的压抑。那次有口难辩的遭遇迫使母亲加倍努力地学习英语,最终考入一家社区大学的护理专业。

“嗨,丛林法则呀!一言难尽!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咦?这个不太合景。” 柳二开着车,无缘无辜地笑了起来。他吟咏道:“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接着又用自编的RAP唱到:“归鸿飞,行人去。碧山边。九回肠,双脸泪。夕阳天。。。” 忽转西皮,尖着嗓子唱到:“一双娇燕语雕梁,还(环)是去年时节~~~。哒、哒、哒哒哒,呛!绿杨浓~(鼻音),芳草歇~,柳花狂。。。” 他将几位花间词人的几首《酒泉子》混淆在一起,一段RAP,一段西皮,循环往复。知天命之人有知天命之人的乐趣。

****** 本章完  ******

《七绝•回乡偶书》【唐】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酒泉子•空碛无边》【五代】孙光宪
前: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
后: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酒泉子•芳草长川》【南唐】冯延巳
前: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归鸿飞,行人去。碧山边。
后:风微烟淡雨萧然,隔岸马嘶何处?九回肠,双脸泪。夕阳天。

《酒泉子•罗带惹香》【晚唐】温庭筠
前: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
后: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荫浓,芳草歇,柳花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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