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哈士奇“三遍”
【本章简介】三遍爷爷去世前,花了三倍的要价,为小宝求得的礼物。第一次带着三遍去遛弯时,小宝得知,他能听懂三遍吠声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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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三年多后,突然醒来的柳小宝,记忆力正在快速恢复中。身体也恢复得不错。
他记起,是在爷爷去世那年,三遍才成为家里的一员。
爷爷大约是位德高望重的名人。他去世后,讣告登了报,上了新闻。 先后开了两场追悼会。为什么两场?这小宝可真不明白。只记得,其中有一场办在了一个大会堂里。有几千人出席。另一场是在灵堂里。在那些日子里,他一直要穿白衬衣、全套黑色西装、打黑色领带。
终于有一天,奶奶、大伯一家、三叔一家、他们一家包括爸爸、小宝、继母、还有继母带过来的“妹妹”,以及其他诸多亲戚们,和爷爷生前的朋友们、战友们、牌友们、棋友们、书友们、歌友们、舞友们、驴友们、车友们、等等各界敬慕爷爷的人士们,乌泱泱一大堆人聚在一起,为爷爷举办了正式的葬礼。虽然宣布的是私家葬礼,但小宝记得当时来出席的人很多。他向他们鞠躬,鞠得腰酸背痛;他和他们握手,握得手腕麻木。他的额头不断冒汗。脸上的肌肉因为强装出感谢的微笑而变得僵硬。他忆起那天的事,心里有些惭愧。那日他暗暗地埋怨过爷爷,一直想知道,他老人家在哪里结识了那么多的“亲朋好友”们?这位爷爷,那位奶奶,这位伯伯,那位婶婶 …… 他当时很累。现在谁是谁,他忆不起来任何人。
爷爷是在“柳堡”去世的。正值暑假期间,小宝住在 “柳堡”,但住在东院的客房里。为了更好地照顾爷爷,奶奶住进了小宝的东屋。七月底的一天,小宝被李阿姨摇醒,带到了爷爷的病床前。他至今仍然记得爷爷在合眼前望着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什么。那时,爷爷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早已经不能说话了。奶奶拉起爷爷的手,用爷爷的手抚摸小宝的脸,并为小宝擦去眼泪。小宝一边抽泣,一边念叨着:“爷爷,别走,爷爷,别走 ……”
可惜,爷爷到底走了。小宝觉着自己的整个世界崩溃了。李阿姨告诉他,那天他哭了很久直到累得睡过去。后来就是守灵、追悼会、葬礼。
他忆起葬礼的那天,眼前仿佛又出现黑鸦鸦的一片人群。后来小宝才得知,那天来的许多人是被大伯“邀请”来的。来人都被要求在一本册子上签名。其中不少人还当场出了礼金。礼金多少是小事,名字和所在“单位”是重点。大伯藏有那天出席人的签名册。在以后的年头中,很有几位成为大伯的“投资控股公司”的生意伙伴。
在举办完爷爷的正式葬礼后,家里人送走了其余的客人们后,聚在公墓大门前互相告别。这时,奶奶提出要小宝坐进她的车里。她要带他回“柳堡”安静几天。
这个命令下得太突然。爸爸开始时有些犹豫。他刚刚将小宝接到身边一年不到,孩子才开始适应城里的环境。眼见着又要开学了,开学后孩子要进入初中。爸爸想让他在开学前,再收收心,重新振作起来。奶奶当时说,你要是还能继续“扮演孝子”,就必须让小宝去 ”柳堡“ 陪我几天。奶奶的话像锋利的匕首,刺痛了爸爸的心。他沉默了。他是个有尊严的人,不愿在众人面前与奶奶争论。奶奶的气场太大,爸爸怕她。小宝脑子再不够用也明白,爸爸心中肯定非常不舒服。
柳家的人包括爸爸,肯定都听到了那个空穴来风的传闻,说是“不孝子柳二不停劝告而再婚,结果气死了柳老爷子”。小宝很想维护爸爸的尊严,可他不过是个小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喜欢被爸爸接到城里上学。他不喜欢爸爸为他找的后母。对他来说,有没有妈妈,无所谓。在他眼里,奶奶就是他的母亲。所以,他一直什么都不说。尽管他很爱爸爸。
爷爷生前确实不赞成爸爸的再婚。但爷爷曾是个极为豁达的人。是一个经过飓风骤雨洗礼的人。在他的人生中,经历过许多常人终身见识不到的大起大落。他绝不会因为二儿子的小小叛逆,将自己 “气死”?这个传闻,很可笑。连像小宝这样不太聪明的少年,也听出来是谣言。奶奶就说过:“有人就是贪心不足,想搞臭子仲。进而搞臭我们柳家。” 子仲,是爷爷为爸爸起的表字。
大伯和三叔各自只有一个女儿。虽然坊间有流言,柳家第三代应该不止三个孩子。“家里那么有钱,哪里可能三个儿子都是计划生育的典范?听说 …… ” 是呀,小宝的后妈不是带过来一个 “拖油瓶” 妹妹吗?但是,就算上后妈带来的这位妹妹在内,柳家可以被称为 “子嗣” 的,只有柳小宝。华夏风俗传统,只有 “男子” 才是 “子嗣”。
二堂姐是三叔的女儿。平日里最得奶奶宠爱,与奶奶的感情深厚。她八月中旬就要到国外去读大学,对奶奶依依不舍。她提议由她去 “柳堡“ 再陪奶奶最后的两周。没料到,奶奶竟然当众狠狠地批评她 “任性”。说她那样,会辜负爷爷、她父母和柳家其他亲戚们对她的期望。什么期望?似乎是,大人们对孩子们总有不切实际的 “期望”。他们总爱说,那是为孩子好。反正小宝还小,暑假后才上初一,他无所谓什么 “期望” 不 “期望” 的。虽然他是柳家唯一的传统子嗣,爷爷从来也没有对他强调过任何期望。反而常常是 “只要你开心便是了”。
奶奶毫不犹豫地,几乎冷酷地拒绝了二姐的好意。而且用的言词不怎么客气。平日里得宠的二姐,哪里受到过如此冷遇?当时气得哭出了声。大堂姐搂住她,抚摸着她的背,低声劝慰她。大姐不愧是柳家第三代人里的标兵,她一贯冷静,知道自己的目标、作用和在家族中的地位。他们堂姐弟三人从小感情就非常好,亲如一家亲姐弟。小宝当时不知所措。他刚失去了爷爷,和他感情深厚的二姐也要马上离去。据说,大姐也正在办理出国手续,她已经被接受,要在国外做两年医药学 “博士后”。见到两位姐姐搂在一起哭泣,小宝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很想马上冲过去,抱住姐姐们,大哭一场。奶奶搂紧了他,使他不能加入大姐和二姐。
当时奶奶紧紧地搂住小宝的肩膀,“气宇轩昂”地对众人说到,虽然她很悲伤,但头脑很清醒。一个有着清醒意识的人,就不能为自己做出一点选择吗?奶奶的身材并不高大雄壮,可是她的气场大。“气宇轩昂”这个词,用在那一刻,非常合适。
“我不想挑明,但你们逼着我挑明。我知道你们都在惦记什么 ……” 突、突、突,机关枪横扫一片。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其实不明白奶奶此刻要挑明什么。
“老头子生前留下了数份公证过的遗嘱。听清楚!是在他头脑非常清醒时,立下的并公证了的遗嘱。你们,谁该得到什么,那些遗嘱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想也别想。”她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所有在场的人,字正腔圆地说道:“今天在这里,只有一点可对你们挑明,小宝是 ‘柳堡’ 的法定继承人。一切在 ‘柳堡’ 名下的资产,将来全部归他。但是,在他成年前,由我和他父亲,做共同监护人。 除这一点外,律师会宣读其余遗产分配的详情。所有的成年人,下个星期一的上午九点,听清楚!下周一~上午九点~,统一聚到负责执行老头子遗嘱的XXX律师事务所。如果你们中有人不知道律所的地址,上网查清楚!在下周一上午九、点、十、分,准时~,要由律所的一位合伙人律师,根据国家法律给大家宣读讲解遗嘱内容。子季,不要以为你本人是律师就比别人更明白。你,一定要去!” 奶奶的语速不急不缓,其中多有用来强调的拖长,好像生怕有人听不明白似的。“柳子季”,小宝的三叔。
“奶奶,我也要去吗?” 二姐怯生生地问道。
“对。你已经成年,所以你必须去。” 奶奶答道。她转头朝向小宝的继母说道:“你也要去。虽然没有发问权,但听清楚也好,省得日后有疑问。”
她又对众人说道:“届时,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当面提出。不要犹豫。许多疑问必须当场探讨清楚。不过,我已经说了,遗嘱都是公证过的。是在老头子有清醒意识的情况下,在有第三者和律师们在场的情况下,公正过的。因此能修改的地方几乎没有。我带小宝去乡下的另一个原因,是老头子留给小宝的一段私人视频。他嘱咐,必须在他下葬之后方能由我陪着小宝看。你们不会对小宝去 ‘柳堡’ 看这段极为隐私的视频,也有异议吧?好了,我的话这么直白,你们都该听懂了吧?”
奶奶本人也算是一介社会名流。在某些领域中的名气比爷爷还要大。她喜欢各界朋友们称她为 “柳太”,而不是柳太太。她个人认为,一个 “太” 字显得飒气、霸气,有气场。两个 “太” 字失去了该有的飒和霸。而且显得俗气。她的专驾是一辆黑色奔驰轿车,有专职司机。小宝听说,奶奶还有一个外号,叫 “柳堡太后”。
子季,是三叔的非正式表字。柳子季本人是开律所的权重主任律师,或叫“权重合伙人”(senior partner)。那家律所目前基本属于柳子季。原有的两位合伙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律所。剩下的几位合伙人,是由他提拔的。但是,做遗嘱必须要由 “一臂之外的第三方” 起草、公证、执行,方可有法律效应。“一臂之外”,指要与立下遗嘱的托付人没有任何亲属关系的第三方。柳子季是遗嘱的获益者。故而他不能起草、公证、执行小宝爷爷的遗嘱。
坐进奶奶专车的后座上,透过车窗,小宝看到大伯母脸上呈现出深奥莫测的微笑。三婶,小宝与她不很熟,脸上的出现的略有失落的表情。大伯和三叔脸上出于对奶奶的尊重强堆出来的笑容。还有继母脸上虚伪的漠然。二姐还在抽泣。大姐还在安慰她。那个 “拖油瓶” 妹妹躲到了她妈妈的身后。只有爸爸直挺挺地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小宝非常想跳下车,安慰一下爸爸。
大伯母曾公开地向奶奶抱怨过,抱怨爸爸带来再婚妻子和她的女儿出席本该是私家的葬礼;也抱怨奶奶居然会同意允许她们现身葬礼。奶奶说:“ ‘子伯’ 不经过我的允许邀请来那么多的外人,子仲为何不可以带着他的 ‘家人’ 们出席他父亲的葬礼?我知道你们不喜欢那个女人。我也不喜欢。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一入柳家门,便是柳家妇。她与你、我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柳家的媳妇。老头子生前确实不赞成子仲的再婚。可是当子仲一意孤行后,他没有完全否认再婚这个事实。以后不许再讨论这些。柳家人必须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和和谐。”
子伯,是大伯的非正式表字。
奶奶首先打破了“表面上的和睦和和谐”。当小宝从三年的昏迷中清醒后,三遍告诉他,自从他住院的那晚上起,奶奶就彻底拒绝再见到小宝的继母和她带来的“拖油瓶”。三遍告诉小宝:“奶奶恨不能杀了她们。她怕自己搂不住火,搞得大伙儿都没面子,干脆眼不见为净。” 至于小宝昏迷过去的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三遍也不清楚。第二天上午,奶奶派人到爸爸家,将三遍和小玄接到了 “柳堡”。奶奶总是说:“当时假如没有三遍,我们怕是早就失去了小宝。既然小宝躺进医院,就由我来喂养三遍吧。” 此是后话。
爷爷的葬礼那天,在车启动之后,坐在小宝身边的奶奶松了一口气。她拍着小宝的手说道:“宝儿,有个东西,无论你想不想要,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接受。你爷爷闭眼之前还念念不忘地嘱咐过,一定要将那玩意在你生日之前送给你。他说,那是爷爷送给你的,最后一次的生日礼物。也是祝贺你小学毕业,成功升入初中。眼见你的生日就要到了。办完爷爷的事后,奶奶就给你张罗生日派对。也是为你二姐送行。”
小宝出生在公历八月上旬,正好在暑假期间。每年都不耽误姐姐们到 “柳堡” 避暑和为他举办生日派对。
“奶奶,什么礼物那么神秘?”
“见到了,你就明白了。”
“我今天就可以打开礼物吗?”
“要是送到家了,就可以。”
爷爷送给小宝的礼物,是一条三个月大的小狗,是小宝在爷爷生前念叨了两年想要养的小狗。不过,不是小宝特别想要的品种。他问:“奶奶,这小狗怎么长了一张不高兴脸?”
“哈士奇可不都长成这样。你没觉得他特可爱吗?送小狗来的老汪,就是你汪伯,说了,他帮助选的这条长得很帅。体形均匀,毛色黑白分明,湛蓝湛蓝的眼瞳。尤其额头上的那束火花特别明显。据说,越是一脸凶相的哈士奇,血统越纯正。老汪说了,这只小狗崽子长大后将是哈士奇种里的帅哥。”
“是哈士奇呀?会不会长得太大。城里可不许养大狗。”
“放心吧,宝儿。你爷爷早为你查过了。你爸所住区域可以养中型狗。虽然市里有规定,可是只要你不给它胡吃海喝,注意控制体重和身高,问题不大。别看它长得凶,这品种对人普遍友好。要不然怎么叫 ‘二哈’?老汪已经给了小狗一些基本训练,但是不够。我为你找好了一家离你爸家近的训犬中心,一定要带它去受训练。假如将来体形超重过大了,就送到乡下来。奶奶帮你养。你汪伯也是训狗高手。爷爷嘱咐过,这品种的狗,好动。你每日必须带出去遛弯。一日两次。一次至少二公里。”
“啊?一天两次,一次二公里?一天就是 ……” 小宝正要掰指头,一旁的小汪汪“啾啾”了两声,“哦,是四公里。爷爷的意思是怕我进城后,活动太少?” 小汪汪又啾了一声,仿佛是肯定小宝的疑问。小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奶奶道:“奶奶,小狗的叫声怎么不是汪汪而是啾啾?这声音是不是不正常?”
奶奶看看圆嘟嘟的小宝,掐着他嫩得能滴水的小脸答道:“大约犬幼崽们的叫声都是这种声音。宝儿的声音不是也嫩嫩的、萌萌的、奶声奶气的?” 小宝挡开奶奶的手说到:“奶奶,男女授受不亲!我都多大了,还要掐我的脸?二姐就是从您这里学坏的!”
奶奶哈哈大笑。当时在场的几人都跟着笑了。半个月以来,奶奶一直忙上忙下地处理爷爷的丧事,还有许多爷爷生前嘱咐她去做的事。她忙得没有功夫悲伤或开心。直到今天,爷爷的丧事终于办完了。她可以稍稍放松了。奶奶一直是个乐观的人,也是一个超忙的人。她没有太多的时间花在悲哀中。
奶奶收住笑声后问道:“宝儿,饿不饿?奶奶带你去吃素食农家乐,如何?我刚认识了一个姐妹,是个释家居士。她在山脚下开了一家全素农家乐。菜肴多是时鲜菜。”
“那不是和 ‘柳堡’ 一样吗?不过好吧,奶奶,我们去尝尝别人的手艺。可是奶奶呀,您知道吗?我进城后最喜欢吃的是肯德基炸鸡腿。您知道的,我是无肉不欢。爷爷就说过,我是食肉动物。”
“知道,知道。食肉动物也有吃全素的时候。咱们明天开始恢复正常。” 奶奶笑着说。那时,奶奶还不是一个吃全素的释家居士。
如果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小宝的残缺记忆还能为他服务,那时的奶奶是“提前退居二线”。她既不是居士,也不信教。尽管,她天天练习书法,抄写各种各样的唐宋诗集,其中有一本叫《花间集》。爷爷告诉过小宝,《花间集》里有许多“小令”,鲜少有后来南宋词人们喜欢的那种易于抒发感情的“慢调”和“长调”。小宝就是那时学会了如何填写“十六字令”、“如梦令”等等小令。
“那是哪年?我是十岁,还是十一岁?既然是爷爷给我讲解的 ‘如梦令’、 ‘渔歌子’ 等等词牌,肯定是十二岁之前的事。爷爷是在我上初中之前的那年暑假去世的。回头问问三遍吧。” 小宝仰卧在葡萄藤下的藤躺椅上回想往事。他忘了,三遍根本没有见过爷爷。
他回忆起在得到小狗的第二天早上,大约早七点左右,因为小宝听到附近寺里的钟响了四声。他又懒了一会儿床,磨磨蹭蹭地穿戴好,牵着小狗出了门。他要学会遛狗。虽然只有三个月大,但这条小狗好像自来熟认识路。它拉着小宝,迎着东升的太阳向后山跑去。跑到半路,当小宝松了狗绳后,它立刻钻到在路旁的草丛里拉了一泡屎。小宝不知所措。在城里,狗主被要求自行清理狗屎,可在山里,是怎么个要求?小宝没带塑料袋。他自言自语道:“坏了。没带袋子。要不,回去取袋子?”
小狗叽哇地哼了好几声,仿佛说:“袋子?什么袋子?这是山里。我拉在草丛里,谁没事去那里踏青?呆子才去。你是呆子吗?咱们继续上山。” 它也不顾小宝重新拾起的牵狗绳的束缚,拖着小宝上山。
走着走着,小宝牵着牵狗绳的手开始哆嗦。他停住步伐,东张西望。既没见着任何顺道下山的爷爷们,也没见到任何正在延阶上山的奶奶们。虽然太阳冉冉上升,远天蔚蓝如洗,近处桦栌檞成荫。阳光穿透树林,枝叶在微风中弄影,鸟儿们婉啭高歌。周围的环境静谧清新。可是空谷回音、闻声不见影的情形很是瘆人。他恐慌地指着小狗说:“你再说一遍!”
小狗叽哇叽哇地叫道:“说什么?拉屎吗?我专门钻到杂草丛中拉粑粑。不用清理。傻人才钻杂草丛清理狗屎呢!”
这下小宝着实吓坏了。他丢开牵狗绳,撒腿就向山下 “柳堡” 跑。小狗拖着绳子在后面追。边追边吠道:“跑什么呀?是我,小宝。是你爷爷!”
小宝一头撞上了一位正上山的人。那人抱住小宝问道:“小伙子,跑什么?怎么了?”
小宝指着身后大叫道:“鬼!鬼呀!出鬼了!!!”
那人顺道向上望去,除了一条拖着绳子的小狗崽,远远地停在道边,什么也没见到。“咦?那不是 ‘三遍’ 吗?原来是小宝呀。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还长胖了。孩子,你可得注意体重了。刚才把你汪伯撞得差点跌倒。三遍是你爷爷生前为你定好的哈士奇犬崽。我帮助挑的。三遍,过来!是老汪,别怕!乖!”
他扶正小宝说到:“宝儿,二哈就是长得凶,一脸狼相。还爱闹腾。要不然怎么叫二哈呢?你别怕它。熟了就好。这小崽子是我在听到母狗有孕时,就赶紧下了定金。你爷爷花了三倍的要价为你拍到的。因为小崽子长得特别好看,狗主人原不打算出手。后来想要的几家互相抬价,越抬越高。最后狗主人见我们这边心诚,出价最高,这才同意割爱。本来起了个名字叫 ‘三倍’。给它登记那天,笔录那人耳背。写成了 ‘三遍’。你奶奶叫我将它早点接到家里。她说,你爷爷千嘱咐万叮咛不要忘了,是给你的生日贺礼。前一周就在我家养着。你过来,三蹦儿!”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有意,小宝听到老汪伯叫了声 “三蹦儿”。小狗这才过来,在老汪的脚腕上蹭来蹭去。又开始叽叽㖞㖞。小宝听出是在抱怨:“是三遍,不是三蹦。人家耳背将三倍变成三遍,你大舌头将三遍变成三蹦 ……” 汪伯抚摸着小狗的头说道:“别老叫唤。讨厌不讨厌呀。淘气鬼。” 他把牵狗绳送到小宝手里,说到:“这山里很安全。你知道的,崇山深壑,爱有回音。宝儿从小在山里野惯了,怎么有点动静还大惊小怪的?这么快就成了城里人啦?好了,宝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啊。哦,回头找你二哥玩去吧。他还没走。”
老汪伯提到的“二哥”是指他家的老二。小宝小时候常跟着“二哥”在山里野。
老汪伯和小宝家很熟悉。他是爷爷的“老战友” 虽然他比爷爷年轻许多。小宝小时候听家里人聊天得知,“柳堡”的前身本是汪家祖宗的旧宅院,是受到国家保护的古迹。后来一直由汪家的老姑奶奶看护。听老汪伯提到过:“本打算就荒废在那里。老姑奶奶走了后,我家一直照看那处宅基地。后来就卖给你爷爷啦。宝儿啊,只有像你爷爷那种赚够了钱又有情趣的人,才肯隐退到远郊区来,追求乡居野趣。”
小宝长大了一点才明白,“柳堡” 的前身是 “翰林山庄”。山庄有很长的历史,由这一支的汪氏始祖 某晚明翰林学士 “汪翰林” 建成。后来不断扩展。传到汪伯的爷爷那一代,山庄的宅基地契一直由汪伯爷爷的同父异母嫡姐,一位汪老姑奶奶保存。到了八十年代初,汪老姑奶奶却将神秘的 “宅基地契”,指名道姓地传给了汪伯。后来为了还债,汪伯将地契 “抵押” 给了一位富豪亲戚。那位 “富豪亲戚” 就是小宝的爷爷,人称 “柳大款”。原来汪家和柳家是远房亲戚。
“柳堡” 是老汪伯给翻修后的新宅院起的名字。“有个老电影叫 《柳堡的故事》。看过没,宝儿?” 老汪伯有一次问小宝。啥?连小宝的奶奶都不记得有那么一部老电影。小宝哪能知道?可从此之后,所有人都称那宅子为 “柳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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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爸爸来了,小宝撑起身子坐起。他见到与奶奶一起进门的那人果然极面熟。那人见到虽然瘦弱但眼睛里有光彩的小宝,激动地浑身颤抖,眼泪情不自禁地从两腮滴下。他又哭又笑地对奶奶说:“柳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下我也会信佛了。我准备皈依佛教。”
奶奶笑着答道:“子仲,你是西医。西医不是只相信科学吗?我一个退休老太太信佛理不信教规,倒也无妨。你们年轻人还是将心思放到事业上吧。” 爸爸点头道:“对,对。”
小宝望着又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想到:“难道,这就是我爸爸?他的声音好熟悉,肯定是我爸。” 他弯下腰问身边的三遍:“是我亲爸吗?” 三遍轻轻地吠了几声,意思是:“是。绝对的亲爸。世上最疼你的亲爸。”
“疼我就会允许我吃鸡腿,对吧?” 小宝想到这里,有了主意。他扶着藤椅站起来,问道:“爸爸,您还好吗?”
柳子仲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当即抱住小宝说:“很好,宝儿,爸爸很好。” 此时,他和小宝之间已经分不清谁在搀扶谁。柳子仲虽然身强力壮,但是此刻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控制不住得腿发软。三遍大叫了几声,是在提醒诸位,小宝还很虚弱。
“好了,好了,爷俩。咱们到老茶室里说话。” 奶奶说道:“我得了一些今年的雨前特级 ‘毛峰’。老朋友寄来的。回头给你一些。托你再给子季带一袋。礼轻心意在。子伯那里就算了。他想要的话,又有什么好东西弄不到手?他们两口子都不爱喝绿茶。给他们就糟蹋了。都说雨前茶不如明前茶。可我就爱喝雨前茶。味道足。” 小宝爸笑着点着头,说道:“柳太,子伯如今不是也改喝茶了?” 奶奶答道:“善哉。他只喝红茶加柠檬。还特别要什么大吉岭的印度红茶。挺矫情。”
奶奶嘴里的 “老茶室”,设在 “柳堡” 西院的二进院的东厢房里。茶室的装饰,简朴、清雅。最醒目的事几盆生气盎然的菖蒲、文竹,带着些许苔藓的太湖石。红木家具,灯光柔和,古香古色。爷爷身体还好时,常请几位好友过来打桥牌。牌局就设在茶室里。爷爷和奶奶老两口都善长打桥牌。两人一组,有赢有输。小赌怡情,老几位的筹码是一局二十元的赌注。
爷爷去了之后,奶奶开始 “清修”,再没有兴趣请人来家中组局。后来,小宝病了,她病急乱投医,又是请道士驱邪,又是请和尚念经。最后干脆自己开始吃斋念佛。她每日巳时(早九点)之前便出门,去忙她的事业。明面上说是退休了,反而将自己搞得超忙。爷爷去世后的几年中,她不但要看顾 “柳堡” 名下的商务和慈善,而且她个人名下的生意也做得越来越兴隆。
柳子仲几乎是抱着小宝进入茶室。李阿姨帮助将几只礼品包提到茶室。奶奶烧水沏茶。她叨叨着什么好茶要用好水沏一类的老生常谈。柳二敷衍着回答着。他在审视墙上悬挂着的小宝的奖状、稚气十足的书法。柳老爷子在世时,对小宝每一次得到的奖状,哪怕是小到了“年级学习进步奖”,都会用镜框框起,挂在他书房的墙上。小宝生病后,柳太将小宝的奖状移到了茶室。茶室,如今多是老太太修身养性的地方。
柳二注意到有一幅过去没有见过的写意画轴。画中有葡萄架、小竹椅、一个茶壶、半盏茶、一只落地的蒲扇。笔画拙朴,平平无奇。倒是上边的题诗有趣。他念道:“ ‘忽有微凉何处雨’, ‘更无留影瞬时云’。有意思。柳太,这是新的字画吧?”
奶奶答道:“题诗是出自辛弃疾的一首《浣溪沙》,叫 ‘常山道中’。是老头子的画。记得那天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雨。来了一阵风,飘来一片云,带来点雨腥味。可到了也没下。老头子说,指不定山中哪处下雨了。过后两人一想,那场景可不就正应了这两句?你知道的,老头子生前最喜辛弃疾。”
“那么,字就是您的了?”
“是。自娱自乐呗。过后,老头子请人裱糊了。一直收在库房里。不久前我才找出来。这一转眼老头子去了五六年了。”
三遍正好进屋。它汪了一声。小宝和爸爸异口同声地应道:“再有半月,整六年。”
****** 本章完 ******
《浣溪沙•常山道中》【南宋】辛弃疾
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篱沽酒煮纤鳞。
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瞬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