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阿乙进京(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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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老主簿这个人,又老又丑,短小孱弱。在兵营里晃悠,与高大健壮的骑尉们很不和谐。不过,他对自己的写写画画业务倒是十分得心应手。马政监的上呈下达的事,都由他一手承担。省了曹校尉不少事。
原本是想走文仕之路的儒士。是一个考贡士,考到不惑之年仍然不获的老举子。一怒之下,“投笔从戎”。他靠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军功得以入吏。他从的这个“戎”就是神武军。
“神武军”是驻扎在帝国北境的一支精锐的中央直隶边军。因为治所在幽州,神武军又被称为“幽州禁军”。帝国的禁军都是朝廷的直隶部队。其中除了殿前马军和步军的班直是护京保禁外,还包括几大边军。
凭借老主簿那个孱弱的身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态,从戎也不是想从就能从。他还真是托着父荫才搞到了跑马屯马政监主簿这个文职。
幽州禁军的军都署指挥使由英国公陶公爷遥权摄。早年间他是一位世袭罔替的幽州节度使。就是说,他爹生前是幽州节度使。陶国公本人一度担任过“镇西北兵马大将军”。部署指挥过二十几万兵马大军的统帅。他为帝国辟疆拓边扩土,战功赫赫。至今仍被旧部们称为“大将军”。
他还是被长公主亲自择尚的驸马爷。如今做到了枢密院使,权摄幽州节度使。幽州是当今圣上的潜龙之地。圣上觉得只有将幽州交到妹夫手里,他才放心。
陶公爷是武将出身。论朝斗、政斗,借给他十个脑瓜子,他也想不出那么多的弯弯绕。绝对斗不过那些城府深沉的中书省政客宰辅们。平日在朝堂上,绝对的话少。是个善和稀泥的人物。他之所以能官至枢密院使,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夫妇两人深得当今圣上的信赖。他的大夫人是圣上的同母亲妹妹平骧长公主,也是赫赫有名的“金鹰骑厢”的主母“金鹰大可敦”。
这个平骧长公主有个“帷帐女宰相”的美名。也常常被朝中大臣们窃窃讥讽为“牝鸡司晨”。
跑马屯的“马政牧监公所”隶属“神武军”。军户役吏们几乎没有真正读过书的人。子弟们也都是一群粗悍的兵汉和牧马役卒胥吏。说来,只有在军马场专职写写画画,混吃等死的老主簿,多少算是一个文化人。陶国公深谋远虑,专门设置了一笔经费,请老主簿这类的投笔从戎的文化人,教导兵卒们识字。要求不高,只要能在大战前写出几行生死状就行。。
曹校尉趁机在兵营墙外盖起了 “跑马屯学塾”。 他们曹氏的后代们,都得能读书识字。
几年前就是老主簿为曹校尉出了一个主意,趁着嫁女的机会,将儿子阿甲淘淘送到京里去受教育。
曹校尉本人没有正经读过多少书,却爱读书。虽然从来讲不出 “之乎者也” 的大道理,偏偏一心只想让儿子成为有学识的 “儒将”。 儿子成为儒将,是在他的爱妻去世前,他对她的承诺。 怪就怪在,他的爱妻原是回纥营妓,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属于 “目不识丁”。 怎么得知 “儒将” 二字? 本身就是个迷。
阿甲淘淘从小就是非常贪玩。身体壮实,精力充沛。像跑马屯里许多的牧监吏子弟们一样,会走路就能骑马。是在马背上睡大的。唱歌、跳舞、骑马、射弩样样拿手。反正草原人的玩意他没有不会完的。轮到读儒家经典,就读不进去了。他这个对有兴趣的知识,记得住学得透。没兴趣的,学后就忘的毛病,令他爹曹校尉很恼火。也跟了他一辈子。六岁开蒙,开到快九岁了,还被戏称为“目不识丁”。“丁”字倒是识,再复杂点?悬。
阿乙淘淘和他是同窗,也不太爱读圣贤书。可在两年里好歹能默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谈不上书法,起码没有错别字。阿甲淘淘默写同样的段落,准有错别字。
这老主簿胸怀大志而不得志。 一腔忧怨放在教孺子们一些听不懂的玩意上。
曹校尉隔三差五就被告知,阿甲淘淘正应了“孺子不可教也”。翘课的时间比安静读书的时间多。他姐姐曹蕾是个聪敏爱学习的学生。可惜是个女孩子。科考是绝不可能。即便以后做了像金鹰大可敦那样的一军主母,也得有平骧长公主当年的运气,和一个天子哥哥做后盾。她什么都没有,读书再好也是白读。
曹蕾虽然聪明能干,却也管不住她的淘气弟弟。老主簿顾及上司曹校尉的面子,不敢太惩戒孩子:“嗟呼!麾下耶,子不教父之过也。贵子不打不成材兮。属下很是担心乎。” 啥?“耶也兮乎”个啥?要是搁着个说话利索的:“麾下,你那儿子不听话。得揍!”
这样长大的儿子,将来也只能是个大字不识两个的粗旷兵汉。曹校尉每次能坐下来与儿女们一起吃上一顿饭时,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那双明亮的小鹿眼和嘴边的两只小笑漩,就想起已故爱妻的叮嘱。他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几分。儒将,儒将,儒士与武将合二为一,儒士在先。儿子这么不爱读书,曹校尉觉得真膈应。打,他却是舍不得打;骂又不管用。他常常仰天长啸。只盼着天降奇迹,能帮助他实现自己对已故妻子的承诺。
天无绝人之路。他有一个美貌异常,聪慧贤良的女儿。与她弟弟不同,曹蕾从小就特别懂事。自母亲去世后,八岁的她担当起家中“主母”角色。一直跟着她母亲的老番奴总称她“皮兰瑟斯”。于是,屯中人就都称她“皮兰”。后来,有位远方的胡人武士加入了陶国公的亲兵侍卫队,随陶公爷来视察马政牧监所时,才对众人解释了胡语中“皮兰瑟斯”的意思。啊?这孩子还是个落难“公主”?
曹校尉不置可否。老番奴稀里糊涂的话只是个玩笑。爱妻去世前只字未提她自己的过去。只嘱咐将来要将女儿风光地嫁给一户配得上她的好人家。
曹蕾到了二八年华,真长成“才貌双全”的大美女。被陶国公家的世子陶大郎君看中。要被纳入京城里显赫的功勋世家。一般人纳个妾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陶家大郎君却非要将此事办的风风光光。“三书六礼”可以不全,但过场不能没有。因为这个女孩子实在不一般。他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得到曹校尉家人的首肯。没想,高高在上的嫡母平骧长公主也同意了。只要不动摇陶大郎君的正妻杜大娘子的地位。陶大郎君与其妻杜大娘子“相敬如宾”已有七、八年,可也就只是个“相敬如宾”。
陶国公是曹校尉的老主公。 曹家的这对宝贝,还是来自陶国公当年的恩惠。要不是陶国公托付脾性稳重深沉的曹侍卫照顾身怀六甲的回纥女俘,曹校尉不会得到这一对可爱的儿女。
深知上司心思的老主簿给曹校尉出了个主意。 要他趁女儿去陶家的机会,向自己的老主公提出,也将儿子送到京城里,识字受教育。 老主簿又是一通的 “之乎者也兮”。大意是:“ 陶家是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的子孙们都可以入学为皇室子女们举办的宫学。 长大一点后,还可以去国子监做国子监生。 陶家大郎君就是这么一路陪着太子走过来的。 你看看陶家大郎君,文韬武略,满腹经纶。甚得圣上和太子的喜爱。 那才叫 ‘儒将’ 胚子。 宫学和国子监是天朝帝国最好的学堂。 教书的都是天朝名儒。 京城里高官重臣们的子孙们,还不一定能进得去宫学。如果能先入宫学,陪皇子们读书,再入国子监,接受名儒们的指点,将来曹小郎君就是陶大郎君第二。 他要是不成为儒将,我给你当孙子。”
曹校尉看了一眼缺牙疏髦的老主簿,心想,就凭你这副尊容,求着给我当孙子我也不要。 不过他颇为认同老主簿的建议。 虽然,他生性比较愐腆,为了儿子舔着脸向陶公爷提起,能否仗着陶府的势力,送儿子进宫学?
英国公陶公爷一口答应。
曹校尉过去是他的亲兵侍卫。 几场大战之后,曹校尉那一批的亲卫们所剩无几。 英国公对活下来的几位,几乎有求必应。 于是,他决定先带着姐弟俩住进幽州治所的 “陶公别墅”。 要姐弟俩向自家的 “二夫人”,先学些大户人家接人待物的规矩。 尤其是女孩子,要去去她的野性。 大户人家的媳妇,要有大户人家媳妇的矜持、庄重和典雅。
曹家两个孩子住进 “陶公别墅” 的第二天,野孩子阿甲淘淘,那个姓“曹”名“韬”的小东西,就被侍卫们五花大绑地送到他面前。 陶国公差一点反悔。 这小子天生蛮横无理。 今天早上,他在自家 “陶公别墅” 的大门外,差一点被这小子一小弩矢射下马。 他本人无事,可是他的爱驹受了点轻伤。 几个派去抓他的亲卫中,也有人受了点擦伤。
抓个孩子能有多难?难就难在不能伤了曹小郎君。问他为什么无辜伤人,野孩子扭着脖子说,不就是玩游戏吗?在军马场时,他与那些役吏子弟们和护骑们经常玩这种游戏。
啥? 拿活人当靶子玩游戏? 何况这次的活人靶子,还是英国公本尊。 这还了得。 在这之前,陶公爷听到军中有人喊过怨,说是军马场的护营骑尉们无辜伤人。那件公案还没有来得及深究, 如今就抓了个实证。 他听都不愿再多听,立即派人去跑马屯军马场将曹校尉绑到幽州治所公衙。 这个孩子也先关进公衙大牢里,刹刹他的野气:“他想吃什么就给他搞!不许饿着!不许伤着! 到底是个孩子 …… 对了,给我把他看好了,省得一个不小心,他又跑出来惹事!”
陶国公最见不得苛刻士卒、虐待俘虏的事情。 他对自己的爱驹像对待小儿子一样。 伤了他的爱驹就像伤了他的儿子。 如果你曹校尉宠你家儿子,宠到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步,老子干脆先给你这个当爹的三十军棍。谁让你儿子敢伤我儿子,我又比你更有权。
当天夜里,曹校尉被绑来了。 他头磕得咚咚响:“大将军,你要打要杀,都可由属下来承担。 请带犬子去京城里,识字学规矩。 不然,属下在黄泉路上,无颜见我家娘子。 大将军,你就当他是匹野马。 要怎么驯服都由着大将军。 就是千万要让他读书识字呀! 求大将军了。要让他能读圣贤书,懂布局,成为 ‘儒将’。”
陶公爷听到后,心里冷笑不止。 儒将? 我呸。 我陶家几子读了上千卷书,诗意芳言,妙笔生花,挥毫泼墨,能文能武。 君子六艺样样精通。 也没有一个敢自称 “儒将” 的。 就你这个不问青红皂白先发一矢的野孩子? 做梦吧。
他当然不会破口而出。陶公爷虽然是武将出身,年幼时深得儒道两家的经典教育。这么多年来,他能够在朝堂上游刃自如,成为常青树,靠的就是外表厚道废话少。他可是出了名的不倒翁和事佬。
听说曹校尉被绑到治所公衙,瞬间哗啦啦地围上一群人。与战时打围歼的速度比,不遑多让。有些人是与曹校尉共过事的袍泽们。有些人是在军马场做护卫的轮休骑尉们。还有一位竟然是陶公爷的亲兵侍卫长,与曹校尉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结拜兄弟张靖贵。阿甲淘淘的大名还是他帮助起的
他就是将人聚集起来的幕后操纵人。他们聚来的目的,是为曹校尉父子俩求情。曹校尉出生入死地打仗,兢兢业业地养马,老老实实地做人,慷慨豪爽地交友。不就是一个不慎,养出一个桀骜不驯的孩子?这犯了哪家的王法?天底下有孩子的命不如马驹子的道理吗?
陶公爷忍住自己的火气,命令道:“ 曹校尉,说说看,这个玩射杀游戏的事。” 哟? 不用 “曹卿” 二字? 说明肚里是真有气。
张侍卫长比较有文化。 此时自愿为曹校尉当了讼师。 他说道:“主公,容属下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三)
“非也!没让你说话。 我要先听听姓曹的怎么说。” 陶公爷命令道。
曹校尉解释说,军马场护营的骑尉们和役吏子弟们真不是无辜伤人。 因为跑马屯军马场的区域广袤,近来经常受到马贼们和土匪们的骚扰。 这些贼寇们专偷抢刚成年的健硕马驹子。 之后在胡人那里放养一阵子,再通过胡人商贾转卖到关内,冒充上好胡马。 每一匹这么转卖的马,都可以赚上一大笔钱。
“大将军,属下已多次禀报过此事。 请求出兵围剿贼匪。 但是,朝廷一直采取,采取 …… 安民政策,我等不敢违命。” 曹校尉文化水平低。 他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字眼。 “反正,我等心中有气,苦的很。”
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人点头称是。
张侍卫长说道:“ 主公,这叫空手套白银。 本来就是帝国自家的马匹。 在胡人那里转了一圈,变成了胡人带来的上好贡马。 朝廷还要花大价钱买回来。 还有更甚者,本是甲等战马,有那黑心的沽马人,收了钱,硬说是 ‘乙等下’ 的马。 按朝廷的律法,甲等、乙等上和乙等,一律归军方。 只有乙等下,方可以在民间拍卖。 主公,你想,朝廷的甲等军马,被贱卖到肥商富贾人家,去给那些肥头大耳的卑贱商人们拉马车。 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那些马贼和土匪们必须剿灭。 那些与胡人做黑市交易的贱民们必须坐牢。各地马市必须得好好整治。”
本朝规定,只有军队淘汰下来的,才可到马市里公开拍卖。胡商们带来的马群必须先由太仆寺沽买。许多暴富的“新贵”们,为了得到骏马,要么贿赂太仆寺的官吏,悄声挑到良驹骏马。要么买通牙行沽马人,到黑市里出几倍的价钱。
家里能拥有几匹、十几匹好马,在本朝是一种极大的荣耀。像英国公这种世家贵族们,从来不用操心就可以得到上好的良驹骏马。骑射乃是贵族们从小到大必学、必练习的一门“大艺”。他们自然极爱好马、好车、好武器,却从来不问好马、好车、好武器是从哪里搞来的。所以,这胡商马匪勾结挖帝国墙角,对陶公爷来说,还是个新鲜事。
英国公不在乎民间沽马人赚黑心钱。 在他看来,那不是一个军人该搭理的事。 他却非常在乎贼匪们与胡商们里应外合地挖帝国的军事和财政墙脚。 尤其,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干这种勾当。
听到曹校尉、张靖贵和围观尉卒们的话,他有些坐不住了。 他心里开始骂娘:“这帮子混蛋的参将们、裨将们、幕僚们、清客们 ……,怎么这么重大的事情不早点向我禀报? 回头好好察察。 赏那几个该管事又没管的混账们三十军棍。”
其实这事的起源,曹校尉和陶国公都脱不了干系。
跑马屯军马场不算最大。 在帝国的舆地图上,只标出了二千多顷的草甸、河流和林地。 实际面积无人知晓。 牧马这种活计,还不是一个不小心就越界跑到别家地盘上了? 因为跑马屯隶属于幽州禁军,地盘再大也算是 “中型特供” 军马场。 虽然每年也应皇诏,通过太仆寺,为帝国的其他藩镇和驿站,提供不同等级的军马,但所出的健壮“上等” 马,多是配备给帝国的 “金鹰骑厢” 。
金鹰骑厢只有一万五千名的 “骑斗士”。 这一万五千骑斗士是帝国精锐骑兵中之精锐。 据说,入伍时要通过种种测验。 每一位骑斗士都要有以一抵 “百”,虽然有些夸张,但起码以一抵十的战斗力。 入队时,每位新骑斗士给配备的甲等军马的数额是三匹。 校尉级的有五、六匹的数额。
这种“一人三马”的传统出自于金鹰骑厢的前身,由“金鹰大可敦”,也就是平骧长公主,带领着投入帝国怀抱的金鹰部落。跑马屯的绝大部分牧监吏们曾是金鹰部落的游牧人。对有着金鹰部落血统的许多军户子弟们来说,能加入金鹰骑厢是一桩光宗耀祖的大事。家里出一名“金鹰骑斗士”犹如庶民家庭出了一名举子。那不仅是自家的光荣,也是跑马屯全屯军民的光荣。
中原人喜欢称西域过来的或在大草原上吃鲜草养殖的马为番马。跑马屯在幽州 “东大关” 外。 因为是金鹰部落的旧地盘,这里养殖的骏马,一直被称为 “番” 马。 番马的市场价比圈养的 “土”马的价格高。
跑马屯的番马群原来只在太仆寺备案报个数目,没什么其它关系。 后来太仆寺开始向跑马屯索要额外的几十匹 “番马”,假充 “贡马”。 太仆寺派专人督办这件事。
贡马是番邦上贡的的马匹。 多是配备给殿前马军班直的皇家侍卫们。 其中也少不了被圣上赐予某位武勋重臣。 贡马的价格是土马的一倍。
自金鹰部落归顺后,“跑马屯” 出的良驹骏马的名气越来越大。 太仆寺的胃口也越来越大,索要的假 “贡” 马也从过去的 “随意给,看着办” ,到 “不少于一百匹”, 再到 “不少于二百匹”。 给了两百匹甲等军马却不以甲等马付费。 因为是作为假 “贡马”,该给的交换补偿早通过朝廷给了番邦。 这等于在跑马屯盘剥了两百匹上好的骏马。
当年,陶公爷领着二十几万军队为帝国辟疆扩土抢占地盘时,圣上曾有诏令,斩敌尉卒一人赏三千文。 活擒敌尉卒一人赏五千文。 获上等番马一匹赏七千文。 马比人贵。
如今跑马屯每年向金鹰骑厢和各地直隶边军及驿站提供的 “番” 马,上等番马的奖励是一匹八千文,中等是一匹七千文。 就算八百文一两银子。假如二百匹上等番马提供给了金鹰骑厢或殿前马军,跑马屯起码收到两千两银子的奖励。但到了太仆寺手里,一文不值。 这是五文一斗米的朝代。 两千两银子是个大数目。 太仆寺绝到了要跑马屯自己去报损失。 无大的天灾人祸,怎么报?
太仆寺这个游戏玩的有点大。曹校尉就是再懂得“揣而锐之不可常保”的道理,也受不了太仆寺年年增长的胃口。幸苦一年,两千两银子打了水漂。搁着谁也心疼。再说,这年年报损失,早晚要出事。谁也不是傻子。
曹校尉文化程度底。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万全之计。他却先倒霉被诬陷渎职。在平骧长公主的庇护下,朝廷正式立案,结果查出了太仆寺玩的那个偷饱私囊的花招。圣上不得不下了一道圣谕,太仆寺从此不得向帝国的“禁军各部署之马政公所”索要上等军马。“贡马”一定要是来自友好番邦。沽买贡马要由礼部、户部、兵部、太仆寺四家共同出面。这里有个特别的字眼,就是“禁军各部署”。太仆寺的一群贪吏们,还不只盘剥了跑马屯一家。其它的“中型特供”马场和散户们也没有幸免。
在太仆寺暂时不能公开盘剥禁军各部署的军马场之后,就出现了马匪和胡商内外勾结 “空手套白银” 的现象。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兮!
曹校尉告诉陶公爷,军马场的护骑的兵力不足。所以役吏子弟们也必须参加战斗。他们称这种实战打马匪贼寇为“游戏”。曹校尉头伏地,说道:“大将军,这两年来,盗马之风越刮越烈。秋收之后到开春之前这一阶段的丑时到寅初(深夜一点到三点)是马匪贼寇们最为活跃的时辰。只要稍有动静,一家有难,全屯皆兵。妇女和孩子们也不例外。这是不得已。不知大将军今日是什么时辰上得马?”
他这一问,张侍卫长笑了。 如今季节虽是秋末,关外北面已开始降雪。 放牧的大部分马群基本上都集中到跑马屯基地。 陶公爷可不就是在寅时左右上得马。 原准备早点出发赶到皇家幽州离宫,好护送过来历练的太子和为他当侍卫长的陶大郎君一干人上路回京。他的爱驹这两天有些劳累,早起犯了小脾气。加上 “陶公别墅” 中的狗叫个不停,还真有点像是马匪袭击。这也怨不得那个孩子懵懂地射弩发矢。
陶公爷一想,这个孩子不简单。 小小年纪就敢摸黑爬墙头。 一般这么大的还不多是躲在被窝里,连头都不敢伸出? 比如,自家的那个小七陶七郎。
他要人给曹校尉松绑,说道:“曹卿,你先多留一天。 我那里还有一件马场护骑伤人的公案,没有处理好。 等我查清了,我会上个奏劄,报告这些偷掠倒卖军马的勾当。 我会请求出兵剿匪。” 他命令手下即刻开始招募一营五百人的佣骑兵。 “将来就放到跑马屯那边。 用打马匪做实战练兵。 个个都必须给我训练的像曹家的淘气小子。 那个孩子也放出来吧。 带他来见他阿耶。 ”
张侍卫长在一旁瘪了瘪嘴。 曹家的小子有些特殊。 会走路时,就被抱到马背上学驭马。 能骑马了,就给了一张特制的小弩,学骑射。 张侍卫长想到,那小弩还是自己设计请人打造。不是小孩子玩的弹弓,是真正的小弩。 小小年纪就有六七年驭马、射弩、打马匪的实战经验。 孩子本人的理想并不伟大,只想将来成为驰骋疆场的斥候。 离生母期盼的 “儒将” 偏之千里。
义嫂去世前的嘱托,张靖贵是清楚的。他在现场。望着悲伤欲绝的结义兄长,和两个哭泣不止的孩子,他的心都碎了。尤其是那个老番奴,被托孤时,看上去如丧考妣。那个老番奴的马上马下功夫很是了得。曹家小子被他训导过。 老番奴平日看上去人畜无害。真打起来时,连武功卓绝的陶大郎君都甘拜下风。
想到这里,张靖贵环视四周,怎么没看见老番奴?淘淘如若真出点事,那老番奴会不会将这所公衙给烧了?老曹说过,老番奴病入膏肓。怕是个没两年活头的人了。
孩子被放出来了。 带来见他爹。 这一下,坏事了。 淘淘见到他阿耶,委屈地扑在父亲怀里大哭。 说要跟着他爹回马场。 曹校尉坚决拒绝。 孩子的姐姐不在了,他更没有精力管教这个野小子。 他请求陶公爷道:“他阿姊多少还能管住他,大将军。 没有他阿姊,我拿他没辙。 要不,就让他跟着大将军,当马奴也好,当府兵也好,当侍卫也行,就是要他进京上学。”
这边又劝自家儿子:“你跟我回去了,没地方好好读书识字。 你不读书识字,我对不起你阿娘。 你也对不起她。 再说,你阿姊不在你身边了,你还能做到一辈子保护她吗?”
“可是,淘奴舍不得阿耶,呜,呜,呜 ……” 曹校尉无可奈何地问道:“你舍不得我,就舍得你阿姊? 你跟着阿姊先去京里。 我将来得空,去看你们,好不好?”
淘淘哭声渐低,最后转为抽泣。 众人见他不再哭闹,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带着哭腔说道:“子曰: ‘父母在,不远游’ ”
“谁说的?”
“老主簿。”
曹校尉一想到那个经常喝得不知东南西北,喷黄段子也必言 “之乎者也” 的老光棍,更坚定不能带淘淘回去。他咬牙切齿地说:“老主簿的话你也信?他是不是又偷偷灌你黄汤了?那是他的混沌话。”
张侍卫长心想,这孩子真有意思。专捡他爱听的东西记。他挑逗地问孩子:“你知不知道下半句?”见淘淘摇头,就说:“子亦曰:‘游必有方’。意思是,作儿子的得听从父母的安排。听话即是孝道。你乖乖地听话,乖乖地去陶府保护你阿姊。”
淘淘眨着眼睛,一脸疑问。 不对呀,老主簿好像不是这么解释的。
陶公爷突然听到张靖贵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让小七认个干弟弟。”对呀,怎么忘了京城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小七?他正盘算着,要为手无缚鸡之力,出门必坐轿的“陶翰林”,找几个可靠的亲卫和小厮。有这么个淘气浑不怕的义弟在身边晃着,比什么不强?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张卿到底是读过书的,比曹卿几个人加在一起的头脑都清醒有盘算。
他说:“淘奴,你过来,我问你话。你知不知道,你家是军户?知道?那好。军户子弟们生来就是‘游必有方’。命中注定是我天朝帝国的将士。你是,我也是。军户子弟永远不许说出‘父母在,不远游’之类的软话(他想说,“屁话”。但不好在众人面前掉架。尤其不能当着不懂事的孩子的面说脏话。不过,在跑马屯长大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是满口爆粗话。)
“你今日伤了我的坐骑,就等于伤了我朝的将士。 在我朝,每一匹军马就是一名战士。 误伤士卒是要被惩戒的。 轻则三十军棍,重则砍头。 我呢,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去跟随我家陶七郎。 我家小七虽然也是生来 ‘游必有方’,却与你我的 ‘方’ 不一样。 他是个只会弹琴唱歌的翰林待诏。 如果论打架的话,百分之百地打不过你。 翰林是朝廷的重用之才。 你愿不愿意保护一个朝廷重才,做一个舍身报效帝国的卫士?”
他当然不能解释 “翰林学士” 与 “翰林待诏” 的区别。 没文化的兵汉们,只知道一个翰林,是一个厉害人物。 他这一番道理,说得众人频频点头。 阿甲淘淘根本没听懂。只听到要他成为帝国的卫士,顿时感觉热血沸腾。
陶公爷见孩子睁大眼睛,挺起胸脯,认真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说:“ 很好! 等你见到陶七郎,就喊他一声 ‘阿兄’。 从今日起,你就是他的弟弟,陶家的,嗯……十四郎!”
就这样,九岁的曹韜,莫名其妙地成为陶家的陶十四郎。 改名陶韜。 被陶府的长辈们昵称为 “小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