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贵在哪里

The Previous Chapter(上一章)

四贵在哪里

(Disappearance of Sigui)

【简介(synopsis)】

四贵新交的朋友刘大房,本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 他是网漫美术出版公司的艺术助理。 他遇到四贵后,感觉自己暗恋上了后者。 恋情最能促使一个人去关心自己愿意关心的人。 刘大房因为很想为四贵做点什么,一改往日胆小怕事的常态,请求自己的头儿去联系自家公司里的一个游戏制作子公司。 他们却发现,在短短的几天中,四贵失联了。

****** 详文如下  ******

刘大房这人从小就怕见人。 他嘴笨,脑子也不灵活。 他只沉迷于画画。 因为他的执着和专一,在这个大浪淘沙的激烈竞争时代,他居然能在北京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中,挤到了一个立足点。 凡是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和本人受教育程度的人,听到他的求职过程,总会有一种像是听到一个神话故事。 他总强调说,自己真的是靠自己的能力,和上好的鸿运,找到如今这个职位。他的运气好的令人发指。

除了知道真相的父母和姐姐、姐夫,以及石家庄那位曲拉拐弯的 “表哥” 外,坊间大多数人勻持怀疑态度。 在邻居们的眼中,他看上去是个憨憨的闷葫芦。 真不像是个有什么大能耐的人。 他过去的几个初中同学甚至拿他开心,调侃着请他 “做报告”,传授求职秘诀。

他曾经是邯郸城里的 “小商贩家的傻儿子”。 理论上讲,只受过九年的义务教育。 虽然,手里如今倒是有一张正式的中专美术技校的毕业证书。 外地人到北京漂有两种: “劳心” 的高等人才。 包括在各大中央机关里, “当官” 的各级公务员们。 和,“劳力” 的打工仔们。 包括 “伺候人” 的安徽小保姆们。 像刘大房这种没有上过大学,甚至没有上过普通高中的普通邯郸市民,跑去帝都北京混,多数人只能混成治于人的 “劳力者”。

可是,他找到的是一个不很劳力也不很劳心的办公室工作。 他是一家漫画美术出版公司的艺术助理。 工资不高,福利很好。 他是单身汉,没有太多的个人花销。 他用的手机(iPhone)、平板电脑(iPad Pro)、数据流量、家用 WI-FI,各类办公用具,像画架、画笔、颜料、聚光灯,甚至他一部分的住宿费用,都是由公司出资。 这些属于起步花销 。 至于对在各个工作室里,搞具体业务的老职工们,公司自有另外的福利。 刘大房不在任何 “工作室” 里搞业务,他自然享受不到那些根据个人表现而得到的福利。 也没有公司的股票期权。 公司里确实有过对其财务报销制度和福利制度不满的人。 刘大房不在其中。 他,像公司里大部分的 “总部或后勤部门” 的员工们一样,知足常乐。

知足常乐者并不都是胸无大志者。 刘大房,朋友们都称他为 “大房子”,对当今自己的经济状态挺知足。 却总有一个小小的志向。 他的大目标是想在今后的十年内,托着公司的洪福,搞出一部自己主笔或主编的漫画作品。 就是要有能力主持自己的工作室,主笔自己的项目。 他这个大目标,说大真不大。

当然,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有了空洞的大目标,必须伴随着一个个踏实的小目标。 他的小目标,就是能尽快地进入一个正在搞业务的工作室。 成为名副其实的艺术助理。 这个公司里的共识,凡是在工作室里做项目的,就是在搞业务。 他如今在广告公关部工作,不能算真正的搞业务。 广告公关部里,除了部长,其余的员工们统统被称为 “艺术助理”。 他是艺术助理,却不是搞业务的艺术助理。

要想去搞业务,第一步必须进修。 为的是,搞到一串的证书。 因为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 是个没有正式的学士学位的人。 当然一定要趁年轻,多为自己学出几张像样的证书来。 比如,他最后搞到的这个,是中央美术学院某名教授亲手签发的证书。 证明: 他,刘大房,是他,某教授,的记名弟子。 师从名师,是一件很值得吹吹的牛皮。

他这几年来,多数时间里是在 “进修和实践” 。 以便将来能被打上一个 “艺术家” 的钤印。

刘大房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他不会主动产生 “进修搞证书,进而成为艺术家” 这一类的花哨想法。 他是受到了公司领导的规劝和教育。 按他的顶头上司,那位广告公关部长大人的逻辑: 他只有在成为 “艺术家” 后, 才有去搞漫画项目的可能性。 艺术家们,尤其是 “写” 漫画的漫画艺术家们,脑子里要有故事。 写不出故事的人,就等于没有独立创作的能力。 没有独立创作能力的人,画技再好,也只能被称为 “匠人” 。 一个匠人,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的头儿自嘲自己是比一个有双巧手的匠人都不如的 “花瓶摆件”。 只是她的运气特别好。 她反复说过:“ 大房子,虽然你我都没上过大学,可你没有我这样的资源。 也不可能有我这样的运气。 所以,你可千万别养成我这样的懒惰。” 大房子相信这是实话。 他这样的普通外地人,连当 “花瓶” 的本钱都没有。 不靠勤劳的双手,又能靠什么?

他的头儿,广告公关部部长大人,是靠自己的优秀相貌和她手中的绝活,膀上了富二代。 她是北京东城区本土人士,有那个非常重要的北京户口。 她的绝活是大房子不具备的,怎么都修不到的: 北京本土人的能侃、会侃,骂人不带脏字。 嘴甜会哄人,长相又好的本土女性,是由北京特有的风土人情,焙烧出来的,不可多得的 “花瓶摆设”。

其实,刘大房的运气在普通的北漂一族中真算是不错的。 他听说,他们公司如今 “锦鲤鸿运” 当头。 从老总起,一直到最底层的新员工们,都受福于公司特有的 “锦鲤效应”。 像他就沾了不少他的头儿的 “运气”。 他的头儿又是沾了她的头儿的 “运气”。 又听说,有人给算过,他们广告公关部如今的鸿运尤盛。 凡是能进入这个部门的人,只要你手里有绝活,早晚都有发起来的可能性。

刘大房的绝活就是他埋头苦干的 “匠人精神”。 那天,老陶、Mr. Kim 和四贵在餐馆里见到的那幅 “仕女采莲图”,可被称为他精益求精的代表作。 大房子从小是宅男,特别坐得住。 坐不住的现代人,常会被细腻入微的 “新艺术运动” 的画技逼疯。 当刘大房按照构思和设计完成了最后一笔时, 他的头儿的头儿,也是大房子的 “客户”,当时非常满意。 谁都可能画出一副 “仕女采莲图”。 鲜少有人能画出一副充满 “新艺术运动” 画风的 “仕女采莲图”。 几乎无人能画出那等仙气飘渺的,“新艺术运动” 画风的 “仕女采莲图”。

那幅耗心费力的仕女图,如今就堂而皇之地挂在头儿的头儿的干娘的餐馆的高档雅间里。 每日,那只大笔洗中的水要换,角落里见不着的尘要抹,光滑如洗的地面要擦。 可见头儿的头儿的干娘有多么重视那幅画。

刘大房不是艺术家,至少现在还不是。 他只是在艺术家的指导下,主笔了那幅画。 在画儿的背面,堂而皇之地属了名。 他的头儿的头儿很会做人。 即便是作为大房子的 “客户”, 面对像大房子这样木纳的外地进京的手艺人,也从不摆出趾高气昂的架子。 因为他自己也是手艺人。 与大房子有类似的背景。 大房子在完成画作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知识。 扩展了自己的审美观赏能力。 作画技巧也越发娴熟。

头儿的头儿还从自己的私囊里,掏出一笔 “佣金”,以避免产生 “假公济私” 。 大房子心里好笑。 公司都是他的,还要公私分明? 大房子的头儿却指出,公司不是一个人的。 是众多持股人的。 朴实的大房子觉得,能靠自己的双手,多挣一笔额外收入,总是一件好事。 他毫不客气地接受了那笔佣金。

完成了那幅画之后,广告公关部特意为他安排了新的一轮进修。 头儿还说,将来有机会,安排他 “出差” 去采风,以提高他独立创作能力。 按头儿的话:“ 即便写不出漫画,总要能根据别人的意向,设计出几幅令客户满意的广告吧?不能总在画室里宅着,本来的那点想象力也快磨没了。”

事情就这么凑巧。 假如他没有被头儿逼着到中央美术学院某教授办的 “月光” 班上进修,他也不会想到,要利用手中的优惠券,请自己的远房亲朋们,到那家餐馆的雅间去就餐长见识。 假如他不是定的那一天,他不会遇上偏偏选中了同一天去吃面的老乡。假如他没有遇上那位久违的老乡,他不会结识那位令他怦然心动的小男生四贵。

刘大房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那天他会产生那种他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为什么这两天他不能集中精力画素描? 为什么每晚他会抱头仰面望着天花板发呆? 为什么眼前总是浮现出四贵那双温柔清亮的眼睛,还有毛茸茸的眼睫毛? 他长这么大,很少会总想着一个人。 刚离开邯郸时,他总想到姐姐。 那是因为长姊如母;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他想家。 入职公司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在办公室里,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是现在的头儿,广告公关部部长,绰号 “梗米” 的米巧儿。 那是因为她是自己心目中的爱豆(idol)。 想见爱豆促使他想泡办公室。 他至今仍能感到,当他得知自己将成为爱豆班子里的一员时的激动心情。

此时此刻,他觉得非常想再有机会见到四贵,要单独见他。 想问问那个 “能否” 。 也许,他应该周末单独约他去吃面条? 四贵说过,他喜欢吃方便面,加上两只鸡蛋,泡在浓浓的辣椒酱中。 “ 多么简单! 我可以邀请他到我屋里来吃方便面。”

他这时,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仿佛又看到了那双让他心动的眼睛。 眼光里透着种种的期盼。“ 四贵最想知道的是,我们公司能不能买下他的游戏 ……” 刘大房也很想知道那个“能”,或那个 “不能”。 他不玩手机游戏,对一个游戏能不能成爆款,没有半丝见解。 他也没有太多牵线搭桥做交易的经验。 因为过去鲜少有人托他办事。 他,只是一个沾了 “超级” 好运气的小人物。 一个憨憨木纳的宅男型小人物。 这次,他却很想为四贵帮一个忙。

刘大房在一种难言的复杂心情中,给头儿梗米打了个不知道该不该打的电话。 他忐忑地问对方:“ 梗米姐,我想问问,游戏那边有没有人联系我向您提起的那家小公司?”

“ 房子,我在第二天早上,就将联系方式传到他们那里去了。 我还没有听到任何反馈。 当然,我会帮你问问。 …… 嗯,房子,你给我个实话,你为什么这么操心? …… 哦,是为一个朋友拉线 。 这位朋友,不会只是普通朋友吧? …… 哈,哈,房子,别骗姐姐。 一个能让你分心的人,一定是你生活中的某位重要人物。 不会是你的女朋友,或男朋友吧? 真不是? ……. 那就不是吧。 这样,我明天上班时,先拐到游戏那边去打听一下。”

游戏部门不在 “总部和后勤” 所在的写字楼里。 广告公关部部长大人,要亲自出马过问此事? 她给大房子的这个面子,真是给足了。 大房子可以想象,他的头儿梗米,脚蹬三英寸跟的长筒皮靴,挺着婴儿头大小的波霸,像个影视剧中妖艳的女杀手一样,出现在满是宅男码农们的办公室里,那会引起怎样的地震? 整个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异常性感的公关部长背后的靠山是谁。 她的官,不算大,在公司里却是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

第二天晚上,当大房子又在盯天花板发呆时,梗米来了电话。 没有。 本公司搞游戏的子公司,没有联系过那个号码。 但是,她本人今天试拨了那个地线号码。 那个号码始终无人回答:“ 房子,你有没有其它联系方式? 规矩的生意人,不会只留下一个空号吧? ”

大房子愕然。 他从床上跳起来。四贵没有给他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 不过,他们在微信上握了手。 对!微信! 他赶紧给四贵留言:“ 有急事。请联系我。是为了你们公司的游戏。”

他等到凌晨,都没有等来对方的回信。

刘大房心里突然充满了莫名的委屈。 难道四贵是如此不讲究的人吗? 他忍不住了。做了一个老实人平日不会做的疯狂事。 早上五点半,他拨响了老乡陶懋留给他的手机号码。

老陶这几个星期上晚班。 网吧游戏厅过了午夜才关门。 当他躺到床上时,一般是早上二点。 在睡梦中,他仿佛听到他的手机响了。 他翻了一个身,将被子捂过头顶。 手机安静了。 他迷糊着想到:“ 梦里也有人打手机? 不对,好像是真的。” 为了确定不是梦,他朦胧着查看自己的手机:“ 大房? 谁呀? 滚他娘的! 骚扰电话!” 他关机,接着睡。 一觉睡到上午十点。 这次惊醒他的是闹钟。

他洗了把脸,刷了几下牙。 趿拉着走到厨房里。 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镇啤酒。 屋里只有他一人。 他们的屋里这几天又开始有些凌乱。 因为四贵不在,没人收拾打扫。 没人给他煎鸡蛋。 也没人给他热下班时在路边小摊上顺便带回来的煎饼。 他就着冷啤酒,狼吞虎咽地送下冷煎饼。 准备等会儿到楼下的亲民小饭馆里解决中饭。 然后直接去上班。

他开机。 叮当叮当,一串的短信。 除了没用的广告,还有一条有用的短信:“ 从刘大房那里发来的短信 …… 刘大房,嗯?刘大房? 我老乡? 问四贵在哪里?…… 这都好几天没见着四贵了,我哪儿知道他在哪里。 Mr. Kim 到哪儿去了? 是不是又在泡哪家咖啡厅? ”

他正要向 Mr. Kim 去电话,后者给他打来了电话:“ 老陶,起来了吗? 我正在去接你的路上。 我们一会儿,一起去找四贵。 好像刘大房的公司联系不上四贵的公司。 他们公司可能对四贵他们搞的那个玩意感兴趣。刘大房也联系不上四贵。 他很着急。不知怎么就找上我了。 我也试了。 四贵根本没理哥们儿。 这回,真变成 ‘死鬼’ 了。 好了,不啰嗦了! …… 那游戏有意思没意思,不是你说了算。 别啰嗦了,我马上到了。 你快下楼等着我吧。”

Mr. Kim 和老陶,找到了四贵给他们留下的地址。 这是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晚期建的商住两用的中层楼房。 位处过去的城乡结合部。 楼的大门朝马路。楼后的居民区也比较破旧。 看样子不像是有钱人住的地方。 没有小区保安这一说。 因为根本谈不上是个正经的 “家属院” 或 “生活小区”。 好像连监控摄像头也不多。 这种居民点最适合外地进京的流动人口暂时栖身。 如今的北京市民们,凡是兜里能有几个钱的,都知道爱惜自己的羽毛。 房主们鲜少 “住” 在这种老旧,又不具有太高价值的老楼里,当然除了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实在无力购买商品房的退休市民们外。这种老楼多半用于出租。

楼里没有电梯。 楼道里很黑暗。 他们需要爬到最高一层,也就是四贵说过的六楼上。 Mr. Kim 一边爬楼,一边骂骂咧咧。 身强力壮的老陶也跟着抱怨:“ 又黑又脏!比外面大街上都不如。” Mr. Kim 堵着鼻子,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 外面大街有人打扫。 这地方就是畜生们躲藏的贼窝。”

四贵他们所在的那个单元的门,虚掩。 空房。 厅里,粗陋的电脑工作台和折叠椅子还在。 上面盖了一层薄灰。 一张桌上放着一部电话和一些零散的电线。 地面上到处是散落的纸张和脚印。 纸篓里还装着揉烂的纸削。 Mr. Kim 和老陶面面相觑。 老陶嘀咕着:“ 这哪像是个搞电脑的地方? 就是个狗窝。” 边说边推开一间像是卧房的门:“ 啊呀,妈呀!真埋汰!” 他学着 Mr. Kim 的东北口音叫道。 屋里有一张支开的折叠钢丝床。 上面铺着一条脏兮兮的床单。 堆着几件脏衣物。 薄薄的一个枕头上的枕巾已经油黑发亮,散发着腐臭味。

另一边靠墙有一张老式长书桌。 上面铺着一条旧床单,和一只他们眼熟的,套着廉价粉红枕套的枕头。 枕头边放着一本书。 老陶说:“ 这是四贵的宝贝枕头和床单。 看样子他基本没用过。 ” Mr. Kim 默默地拿起枕头,放在鼻下嗅了嗅。 除了人体头油味外,枕套上还残留着洗涤剂的气味。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老陶的判断。 他拿起那本书。 是上个周六他在西单的书城买的,关于唐史的某名人的著作。 记得买书时他还笑着说:“ 让你帮我挑书,你给自己挑了两本。 反而让我花钱。 那种书齁贵的,又读不懂。 你看我是读那种正儿八经的学术著作的人吗?” 四贵狗腿地答道:“ 密司脱金,您是作家。 您不需要读这种书。 我给您当助手,帮您查查词牌一类的根源出处。” 想到四贵双眼放光的笑脸,Mr. Kim 叹了一口气:“ 腻歪。笑不露齿。”

他们两人走到简易厨房里。 四贵买的方便面像是只动了三包。 在一只没刷的锅里还残留着小半锅沱成一团的面,糊着辣椒油,锅边插着一双筷子。 锅里的面看上去至少是三天前的剩物。 案台上还有半根咬过的粉肠。 冰箱里,除了拆了包的粉肠,还有六七个鸡蛋,和一罐可乐。 这些都是四贵平日爱吃的食品。 垃圾桶倒还干净,除了两个鸡蛋壳,别无它物。 厨房也不算太脏。 老陶点点头说:“ 有四贵在,厨房都不会太脏。 我就奇了怪了,一个乡下人怎么那么矫情。 他们那个厕所还算干净。 我刚刚瞄了一眼。”

Mr. Kim 心里一凌。 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这几天没和他联系过。 你呢?” “ 他要是不和你联系,我就更别提了。” “ 要不,我们去问问人? 我很担心。” Mr. Kim 的声音开始发颤。 老陶拍了拍他,说:“ 好。 再不行,我们只能报警了。”

他们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一个老头半开着门,问干什么。 老陶堆着笑脸问:“ 大爷,我只想问问那边单元里怎么了? 我们是其中一人的朋友。”

这时屋里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你们不是一伙的? 你们昨天早上不是把东西都搬走了吗? 我还问过。那领头的说什么,不再续租了? 我还纳闷,这才月中,怎么那么急着就搬家呢。再说,我没听小王提起过不续约这事儿。 ” 老妪走出门。 他们三人站在走廊里说话。

“ 大妈,我们不是一伙的。 我们这是第一次来。 是因为联系不上我们的朋友,才过来找他。 您见没见过一个瘦瘦的,不高的小伙子,叫四贵的?” 老陶客气地问道。

“ 四贵吗? 我可有几天没见着他了。 他们那个头儿小李,就是小李总,不是病了吗? 我听说,他们几人轮流上医院去伺候。 ”

“ 除了四贵,您这周没见着别人吗?”

“ 见过啊。 周一上午见着小王和四贵。 没见着那个胖子东东。 今儿是周五吧? 小王打周一后,就没再见着。 四贵好像是周二中午,还是下午 …… 大概其,就是那一段,离开的。 我听见关门声和下楼的脚步声,好像还挺急的。后来,再没见着他俩。 他们具体怎么个轮班法? 我不清楚。 ”

“ 大妈,他们平日锁门吗? 今天,我们来时,那门没上锁,东西像是还没有完全搬空。”

“ 是吗? 要是在过去,没人在时都上锁。 那锁是出门带上一磕就能锁上的那种老锁。 他们那屋里不是有台计算机吗? 他们平时挺注意的。 没瞧见吗? 那就是叫昨儿那伙人搬走了。 小李说过,那机器挺值钱的。 平时还叫我们帮他留神看着周围动静。 还说要换个什么识指纹的电子锁。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换吗? 小李住院后,钥匙好像留给小王了。 小王是小李的什么亲戚。 昨儿早上来人搬东西时,我起先以为是小王带人来的。 没见着小王,我就和领队的照了个面。 他说,他们是来搬家的。 有房门钥匙。 我也没多想。 我平时倒是常见四贵。 我知道四贵是负责打扫卫生的。 您要是能见着他,要他再把那屋里,打扫打扫。 就是退租,也不能留个脏屋子,是不是? 不文明。”

老陶又问:“ 大妈,您知道他们那个李老板住在哪个医院里?” 老妪想了一下,说:“ 我好像记得说是朝阳? 不确定。”

“ 您知道这屋子去哪里租?” Mr. Kim 第一次发话问道。 “ 下楼左拐,大约走十分钟,那儿有个售楼公司。 找李先生,对,也姓李。 去那儿一问就知道。 他管我们这一带的出租。 ”

“ 谢谢。 我们这就去朝阳医院看看。 谢谢您,大妈。” Mr. Kim 很客气地谢了能提供这么多信息的 “朝阳” 大妈。

下了楼,老陶建议直接到派出所去报案:“ 我有感觉,到了朝阳医院也不一定见得着四贵。 四贵胆小,不是那种不给人打招呼,就敢跑路的。 再说,他的大部分东西还在咱们那儿。 他穷得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不会丢下东西不管。 你想,他过去怎么都会留个言。比如 ‘忙,没时间联系’ 一类的。 这次,整个一个失踪。 我的感觉真的很不好,非常不好。 门没锁,饭没吃完,东西没搬光,人没见着 ……”

“ 废话少说!我们先去附近派出所备案,再去朝阳医院看看。 万一四贵就在那里呢?”

从派出所出来,他们赶去朝阳医院急诊。 结果跑了好几处才打听到,他们要找的姓李的根本没住在朝阳医院。 那天从急诊直接转到别的医院去了。 具体是哪家医院,值班护士没有查到。 说是隐私。 “家属强烈要求:保密”。 两人想着这可能是个托词。

两人怏怏地返回派出所,补报了他们在医院的发现后,又赶去售楼处找李先生。 李先生下班了。 只好明天再说。

天黑了。 老陶已经迟到。 好在网吧游戏厅的雇主很通情达理,没有责怪他。 Mr. Kim 陪着老陶在街边的快餐店里,吃了点东西。 又将精疲力尽的老陶,送去上班。

Mr. Kim 自己也是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他静下心来思考这件事的前后。 总觉得他们一定落下了什么细节。

他走进四贵的卧室,坐在那张光板单人床上,望着衣架上挂着的一件半新的冬衣外套,和那件 80% 棉的淡灰色 hoody 发呆。 老陶说得对,如果没有意外,四贵不会留下自己的东西不要。 四贵很能节省。 他的衣服多半是是晴纶的和化纤的。 只有这些人造材料,才会经洗、经用。 Mr. Kim 想不通: 为什么他会在一周前,硬逼着四贵买下这件近乎纯棉的衣物? 如今,这件 hoody 被挂在衣架上,显得那么的伤感和孤独。 这件衣服,对四贵来说,是奢侈品。 Mr. Kim 问心自责,自己没能照顾好四贵。 他又一想:“ 不对,我为什么要照顾他? 虽说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我对他要到哪里去,也没有权利过问。 朋友之间也讲究隐私。 我对他其实并不怎么了解 ……”

他眼前突然出现四贵那双小鹿眼,清澈、明亮、柔和,长长的睫毛。他意识到,如果四贵不是瘦得变了形的不堪入目,在熟人眼里,应该是个很经看的小哥:“ 倒退几年,他在上大学时,一定不像现在这么憔悴。 可能很安静,很听话。 可能是位勤恳努力的学生。 可能是个让人一看就想同情的人。 ” 他又想到四贵提起的学长。 那个带着四贵一路跑到北京,又抛弃了四贵的人。 他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个能让四贵死心塌地跟了至少三年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抛弃自己忠实的狗腿?他想起,那天当四贵提起学长时的眼神。 那是一种迷茫、伤感、不知所错的眼神。 Mr. Kim 伤感地叹道:“ 嗨! 一个可怜虫到哪里都是可怜虫。 ”

刘大房来了电话。 语气里很焦急。 Mr. Kim 将他们今天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放下电话时,他突然想到怎么忘了让对方为自己找个会画漫画的人。

听到 Mr. Kim 和老陶一天的遭遇,大房子心急如焚。 他感到四贵一定是出了事。 他毫无顾忌地播响了梗米的电话,告诉她四贵的失踪:“ 梗米姐,能不能动用您的关系,去那家派出所问问情况?”

电话那头儿沉默了一下,回话说:“ 我叔叔退休了。 不过他在市公安局的关系还在。 他们报案的派出所是朝阳区的? 还是海淀区的? 哦,好,朝阳的。 知道派出所叫什么名字吗?…… 行,我写下来了 …… 行,行,我会叫我叔帮着询问一下 …… 得,先听听我叔叔能打听到什么 …… 你放心,北京市公安的办事效率要是全国第二,没地方敢说是第一。 嗨! 就怕下面的人办事时矫枉过正,到时得罪有背景的大人物。 你懂,大北京城,官儿太多,个个都是大爷 …… 最坏的情况下,咱们再动用我们公检法的关系。 不过,那只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你也别太着急。 明儿你该去听课就去。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放心吧,姐一定帮你把这事儿跟紧。”

放下电话后,大房子松了一口气。 他对头儿的办事能力有充分的信心。 在北京办事,说好办也好办。 只要你知道到哪里去找到办事的人,把握住办事的门道。 说难办也颇为难办。 因为你永远搞不清楚地下暗流和漩涡在哪里。 某个部门的某小吏,会成为一颗搬不动的绊脚石。 他只盼着四贵还在北京。 如果是被流匪绑架了,不知为什么,大房子基本肯定四贵被绑架了; 跑到外地去了,这事可就真麻烦了。 大房子此时的想象力倒是很丰富。 可也没考虑到,绑个穷四贵为了啥?

“ 老天爷,请保佑四贵。 ”

Mr. Kim 当然不知道大房子为了四贵会这么的焦心焦虑。 此时,他平躺在四贵那张硬梆梆的光板床上,暗骂道:“ 这房主也忒他妈的吝啬了。 连个钢丝床垫也不给买? 那他妈的才值几个钱?” 他这一天似乎将有生以来的 “他妈的” 都骂出来了。

他突然翻身坐起,大喊道:“ 我不演金太上皇了。 老子要演七公子,陶七郎。 四贵就是我最心疼的小厮,不,是书僮。 对!公子和书僮的关系比较近。 我下一章要写 ‘七公子怒斩小霸王’! 书僮被小霸王的狗腿子们绑架了。 为此,陶七郎发疯了,就像我今天这样。 于是,他怒斩,不对,不能用 ‘斩’,斩了,死了,不是给陶七郎找麻烦吗? 嗯,金氏王朝里必须有个包青天那种人物 …… 再说吧。 不过,陶七郎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艺术家 …… 四贵,古代艺术家会不会使剑? 要是会,不对,一定会! 在我金氏王朝里,连举子们都必须能舞剑。不是 ‘君子六艺’ 吗? 陶七郎凭着他学过的陶家秘密剑术,动用自己的家丁们救出自己心爱的小书僮。 怒伤小霸王。 将丫打得再不敢骚扰我家小书僮。 不对,不对,我还是扮金太上皇来得痛快。 没有包青天,可有主持正义的金太上皇。 四贵吗,还是给陶老爷当门客好了。 要不,给金太上皇当大太监?哈! 这个主意不错。 ”

他越说越兴奋。 跳起身,手舞足蹈。 不小心,一只手背撞在门框上,生疼。

他呀呀呀地叫着。 顾不上疼痛,好手捂着伤手,跑回自己屋中,打开他的 MacBook Pro。 他怕自己忘了这段奇想,开始疯狂地打字。 他打了整整一夜的字,洋洋洒洒八千多字。 连老陶什么时候进得门,也不知道。

“学电脑” 的海归 Mr. Kim, 能说一口发音纯正的 “this-is, that-is” 的美式英语。 一夜编出一段故事,还打出八千多 “汉字” ,可谓人间小奇迹。 不信去问问那些做了十年以上程序员的 “普洱码农叟” 们,有几个能酣畅淋漓地一夜编出一章近万字的小说?

Go To The Next Chapter(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