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话 刘氏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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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刘津这孩子是在贫困中长大。小小年纪就开始屋里屋外地照顾日渐衰老的外祖父母、傻弟弟、整日疲惫不堪的母亲和一个酗酒嗜赌的父亲。 多数差不多家境的农村孩子们,文化学习都是学不进去的。 可是刘津这孩子,无论家境如何,一心只读圣贤书。 她没有什么奢求,只想能学到一门实用的本领,成人后好分担父母的负担,孝敬她家的老人们,赡养她那个不幸的傻弟弟。

     清戒道长纪老师一直有心收徒这样一个可塑之才。近两年,他看出刘津对中医中药确有兴趣,已开始授受她一些基础知识。 他将孩子心中最大的负担,那个傻弟弟,托放到张善一手下,就是要为刘津创造一个能安心学习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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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津的父系祖上曾是个渔民。在老日子里,江汉一带渔家的社会地位不如普通的农家。 因为脚下无地,根基不稳。 头上无瓦,无处遮风避雨。 女人们如果有选择,都不愿下嫁渔民。长年在水上漂泊,日子过得太辛苦。

     刘津的父亲年轻时也是一条真汉子。那年闹大洪灾,他一条破旧的手摇船帮着救出了十几位困在自家屋顶上的灾民们,其中就包括未来的刘津妈和她的父母。那年,洪水冲垮了大堤,淹没了挤在江岸两边低处的破旧房子,还淹死了不少人。水退后,各级政府出资重建家园。 为了增高扩建防洪大堤,住在老堤附近的民房全部拆迁。 刘家就是那时分得一处政府专供拆迁户们的住房。他们迁进了 “新江堤一村”。

     新江堤一村的房子原是一排排的红砖铅顶房。 几十年前,这种房子挺让当地没赶上拆迁的人们嫉妒的。 如今,许多有条件的人家,早将原来的红砖铅顶房扒倒,在原地重盖起瓦顶钢筋水泥小楼,反正房基地是自家的。只有像刘家这种一直没得以翻身的穷户还住在原来分配到的住房里。

     刘家本不该混成这样。

     当年,县政府成立了一支专业防洪堤坝工程队。工程队员们都是半工半农。农忙时,他们是农民。汛期里,他们就是巡防工程队员。 这些人有工资,大部分工人也有土地。 未来的刘津爸就是那时加入了工程队。 因为他的水性好,很快成为工程队的骨干。 他那时年轻,工作努力,有一年还成为光荣的先进工作者。

     刘家的闺女自打那个强健的渔民救了自己和父母后,就一直忘不了他。 当小伙子提着礼物来求婚时,她一口答应。刘家老两口也看好小伙子。 他曾是个孤儿,父母早亡,只留给他一条破船。 他没有土地,可他确实有些工资收入。 刘家人想,有工资就好。小伙子又壮实又精神,女儿喜欢他,自家没有反对的理由。 于是,刘家就招小伙子做了倒插门女婿。 结婚一年后,小两口得了个女儿,随刘家姓。取名 “刘津” ,昵称 “津儿” 。 三年后,小两口又得了个儿子,取名 “刘天” ,昵称  “天儿”。

     儿女双全,有房有地又有现金收入。刘家的老人们那时身体也还好,日子本该过得红红火火。只可惜,家里的倒运从儿子得病时起,就一桩接一桩。为了给儿子治病,家里花尽了存款。 老人们岁数渐大,开始行动困难,不能再全力照顾承包的土地,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刘津爸也面临下岗失业的难题。 随着防洪堤坝工程队逐渐机械化、自动化、年轻化,工程队不得不解散一批文化程度低的闲散人员。领导上考虑到刘津爸是个有功之臣,没将他马上解散。分给他一个工资很低的观察水情的工作。家庭经济情况入不敷出。

     他心里很急: 堂堂一条汉子必须找出路子,好养家孝敬老人,好给儿子治病。他开始学赌博,在暗地里小赌了几把,尝到了一些甜头。逐渐地就上瘾了,染上了酗酒嗜赌的坏毛病。最后为了还赌债,抵押出了自家的老屋和自留地,连亲女儿也想卖出去。自己把自己送进了拘留所,丢了工作。

     刘家彻底穷垮了。

     弗泯至今都记着第一次见到刘津时的情景。

     那天像往常一样,他和小滨等几个同学一路打打闹闹慢慢走回家。 一进王宅正院门,就见周三婆姨正在天井中安慰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很瘦,黑不溜秋,一头干枯杂乱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也破旧不堪。 这一带有许多这样的穷孩子们,弗泯和小滨也没太放在心上。 两人你挤我、我挤你地冲进桂园。 他们第二天有数学小测验。 小滨又需要临阵磨刀,让弗泯帮助补课。 两人想在开始学习前,先玩一会关先生新给买来的 Nintendo 游戏机。 听到周三婆姨叫吃晚饭,两人才一齐跑到老人院食堂,就见那女孩也在。 她已换上了小滨姐姐们留下的旧衣服。 都说: “人靠衣裳马凭鞍”。 这么一看,这女孩子还挺耐看。 眼鼻嘴都不大,但布局合理周正,人显得很灵秀。 学校的副校长也来了,正在给她交代去学校后的注意事项。 副校长将他们的新同学介绍给了弗泯和小滨。 她的名字叫刘津。 从明天起,她要转学到镇中心小学。 她将和弗泯、小滨一个班。 副校长最后嘱咐三个孩子第二天一起去学校。 那一夜,刘津睡在了小滨的家里。

     到了晚间很晚,妈妈像往常一样身心疲惫地回来,才粗粗地将刘津的遭遇告诉了弗泯。 妈妈嘱咐弗泯以后好好保护刘津,就像他保护小滨一样。 弗泯点点头。 弗泯是妈妈的乖儿子。 妈妈叫他帮助的人,他一定会尽心尽力。

     第二天早上,当弗泯去师父那里做完了晨功课回来时,遇见刘津和小滨正在帮助王四叔打扫院子。  小滨很少能起得这么早。 他一见弗泯,兴奋地说:“ 弗泯,从此以后,刘津帮我学数学了。 她的数学很棒。”  刘津不好意思地笑了。  晨光下的她,真真地是灵气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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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泯对师父说: “ 师父,我知道,您是最讨厌老娘儿们的闲话的。 但是,我还是不能不说。 您听说了吗,周家有个 ‘尔’ 字辈的,正在打刘津的注意。 小滨说,那小子不怎么样,可是周大伯母挺动心的。”

     清戒道长眯着眼睛看着弗泯,说: “ 啰嗦了半天就这事儿? 不是你周三叔给拒绝了吗? ”

     “ 师父,要是那小子贼心不死,直接去刘家提亲怎么办? 咱们这一带也不是没见过十五六岁就出嫁的。 周氏是旺族,是多少人家想攀的高枝。以刘家那样的情形看,刘津她爸妈有可能就答应了。”

     “ 小小年纪,怎么学着嚼舌根子?说起话来像媒婆。 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没有决定权。 他们夫妻俩正跑水上运输呢。十天里有九天不在家。 放心,她家如今是她外公做主。 有事时,她外公都会和我商量的。”

     “  跑水上运输? 哪里来的船?”

     “ 你王四叔的。 现如今两个孩子都不用他们操心,地又叫他们抵押出去了。 闲着要闲出毛病来。 所以我叫你王四叔给他们拉单,他们给你王四叔跑运输。”

     “ 可是要是有人背地里把刘津悄悄地绑了,玷污了,来个生米做成熟饭,咱们可有办法吗? ”

     清戒打了一个激灵: “  你是不是又看到什么脏东西了? ”

     “ 我和小滨午后去拜访周大伯和周大伯母,随便看看刘津。她挺好。可是周大伯母好像有点糊涂。”

     清戒点点头,说:“ 她查出有早期老年痴呆症。 所以,我才要刘津去她那儿陪着她。 老人院一时还騰不出一间空屋子给津儿住。”

     弗泯说:“ 您这是好心办坏事。 听刘津说,二爷爷家的重孙子周尔康这些日子里,天天随着他妈泡在大伯母家。 那个周尔康有毒瘾。 您要是见着,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们和刘津说话时,周尔康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刘津。 周尔康他妈尤其不地道。 贼。 我是怕那女人想出馊点子来。”

     清戒本意是想趁暑期期间,让刘津学点中医调理知识。 周大婆姨的病是个学习案例。 他也遇见过尔康他妈一次,看出那婆姨很机灵。 清戒以为她嘴甜会说话,正好陪周大婆姨拉呱。 清戒没在意周承忠是村长加族长。 大半个周家岙村都姓周。 不但周氏家族的大事小事,连村里的大事小事也都要找他商量做决定。 在周家岙村,他屋的门槛都快叫闲杂人员踏平了。 尔康这一段闲着无事,自然也常跟着他妈去周承忠那里,撞见刘津的机率很大。

     他听弗泯这么一提醒,心说这是自己的疏忽。 清戒知道弗泯有特别的本事,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弗泯说的一点没错。 周尔康他妈早将尔康被周承信开除出厂,又看上了刘津,却被周三婆姨拒绝的事,和她娘家通了气。 她现在对周承信夫妇是一肚子的气。 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从小就宠坏了。 现在,她老公还在南边没回来,家里没个可以商量事的人。 她不靠娘家人又能靠谁? 她娘家就住在同县虽说离这边乡镇远了点,但来回走动还是方便。 娘家人也知道周氏在这一带的势力和实力。 周氏家族在本县的名气不小。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死气白咧地非将尔康妈嫁到周家岙村。 没想到一个家里穷得叮当响的外姓姑娘,还看不上他们这一支的周氏。 虽说,周五爷家的哥儿仨都不好惹,可是刘家是外姓,他们可是五爷爷的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正宗后人。 谁远谁近,还分不清吗?  尔康妈娘家人听到她哭诉周三承信的霸道和周三婆姨的不讲道理,都很不服气。 这就有人想到了 “生米做成熟饭” 这一招。 乡下人法治观点弱,因强奸罪坐牢这种事,想都没想过。而且,乡下女人们要是真被玷污了,通常也碍于面子,多有沉默不语的。

     见师父沉吟,弗泯搬出了他妈: “ 我妈可嘱咐过,要我好好保护刘津。 如今,刘津住在周大伯家,我怎么保护她? 母命不可违。 我撒手不管就是不忠不孝。” 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此时的清戒就怕两件事: 一是有人告诉他,这是王洁玉的遗嘱; 二就是儿子的眼泪。 眼下这两条全来了,清戒没招了。

     他拍拍弗泯说: “ 好孩子,不说忠孝的事。 既然你妈有令在先,咱们一定尽快想出办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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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戒破天荒地踱进了“情系哈瓦那”,让秀秀给关有为带个话。 请小关当天晚些时候,抽个空去到坡上听风轩一趟。 秀秀知清戒道长是这一带的大人物,不敢怠慢,忙上了一小杯清戒道长曾点头赞赏过的意式浓缩咖啡。 清戒也没客气,一口汲下。 从兜里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丢在台子上,飘飘然地踱出了门。

     这清戒老道,老派是老派,可是个有见识的人。 他一年中没少跑京城和省城。 上海外滩的洋派场所也玩过逛过,甚至 “下过南洋” 新马泰; “逛过东洋” 大阪、京都和奈良。 见多识广,要不人称 “半仙”? 他虽然平日只喝当地的土茶,但咖啡也能喝。 在吃什喝啥上,他又是很时髦的。

     关有为从秀秀那里听说是去听风轩,想来一定是件急事。 哪敢怠慢? 周日下午三点顶着大太阳就上了坡。 清戒已备好了一杯消暑凉茶。 又为小关沏了一盏他喜欢的当年的信阳明前毛尖。小关今日是贵客,得用上好的茶招待。

     果然,清戒道长是请他想想怎么安排刘津。

     一通寒暄之后,清戒就把和弗泯的谈话告诉了他。 清戒说: “ 你是知道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用弗泯妈生前住过的小楼。 可如今我想不出把刘津安排在哪里。 看样子那小楼是不动不成了。 你要是有空,和灵芝一起帮助弗泯把那楼拾得拾得,看能不能暂时给刘津腾出一间屋来? ”

     关有为一听是为这事儿,心想: “ 我早给您备着了。”  他脸上堆着笑说: “ 您不用发愁,小池塘对面的柴屋就可改造成客房。”

     清戒说: “ 小心点。 桂园里的每个建筑都是用来点景的。 这个柴屋,说它是个屋,它其实就是个三面有墙的棚子。 它的西墙有个满月形窗。 早年间还有镂空雕花窗格。 棚顶倒是建的像模像样的青瓦飞檐。 为的是坐在沐紫斋的廊下,可见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 可惜雕花窗格给毁了。 东面就是外围墙,无处扩建。 那柴屋顶多变成一小间房。 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也要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 女孩子还是单有个洗漱的地方比较妥当。”

     关有为说: “ 我那设计室里的小柳当初就画过一张图。 基本上不动柴屋的西墙,保留满月窗。 不过老窗格是恢复不出来了。  我可以请人搞个新的,只是没有过去那么考究的木料。 不知镇上哪位老人还记得原有的花样?”

     “ 我过来时,那玩意已经毁了。  就照着小楼二层的窗格做,效果可能差不多。”  清戒说。

     “ 那就好办。 我知道两个好木匠,手艺很不错,只是要价高些。 我记得,当时好像要动桂园东墙。 灵芝当时提到,王宅桂园是本县的名园,县志上有记载。 要大动就得请县文物局和规划局审批。 虽说有灵芝在,审批是没问题,可当时我想,扒东墙动静太大,怕惊动您,所以没敢动。”

     清戒说: “ 你还怕我? 你不是照样把西侧屋给做了? 那时你可问过我吗? ”

     “ 老爷子,西侧屋不是和正院的东楼挨得紧嘛,上下水的水管和通道,电线网络的下线,都可以一气呵成。 也正赶上您老人家又去哪里仙游了,我这才敢做主把西侧屋翻修了。 怪我先斩后奏,给您道歉了。”  关有为说着就要单腿下跪。

     “ 呸,忒晚了。 起来,起来! 你先给我个图看看。”

     “ 我明天就给您带来。 不对,我明天要飞上海。 我那笔记本电脑里有个归档的扫描图。 要不,我给您发个电子邮件?”

     “ 你成心气我? 我是道家,不用那种胡里花哨的玩意。”

    “ 打什么时候起,连电子邮件也不用了? ”

     “ 太忙,没时间看。 我老眼昏花的,玩儿那玩意觉得伤神。 这不儿子回来了,由他玩吧。”

     “ 好。 我发给弗泯就是了。 弗泯这会儿又跑到哪儿去了?”

     “ 跑周承忠那儿去了,说是要刘津给他强化一下物理什么的。 回头我叫他跑你那儿一趟把图拿来。 还有,等你从上海回来了,我这儿还有点事和你商量。”

     “ 是不是镇美术馆的事? 我也有图了。”

     “ 小兔崽子,越学越精。 不过这回你可猜错了,和公家的项目没关系。 我此时不啰嗦了,等你回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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