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泯问小滨:“ 你说的那个 ‘尔’ 字辈的小子到底怎么样?”
“ 不行。 初中没读完就虚报年龄跑到东莞打工去了。 全是他爸爸给出的好主意。 他爸爸好像也是初中毕业后就去了深圳。 这几年,不是东莞的工厂纷纷倒闭吗?他呆不住了,又跑回来了。 他爸爸现在还在南边晃呐。
“ 回来吧,要么好好种田,要么回回炉,起码把初中毕业证书拿到吧。 可是,他除了抱怨什么都不干,好像别人都欠他的一样。 好日子是抱怨出来的吗? 他那个娘一天到晚甜言蜜语地哄我大伯母。 后来,我大伯和大伯母出保把他推荐给了我爸爸。 我老爸见他身体赢弱,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值夜班看制药厂院门的差事。 没几天,和他一起值班的人就告发到我爸那里,说那小子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就没影了。 那人有一次悄悄地跟了过去才发现,他跑到厂子附近的湾臼口村的仓库里偷东西。 这才知道,他曾有过毒瘾,在东莞还被关过一阵子。 现在毒瘾又犯了,要吸大麻。 山后那一带不是盛产大麻吗? 出口用的。 一时处理不了的,就放在仓库里。 咱们不是小时候还去那边玩过? 湾臼口村的仓库里有的是那玩意。
“ 人没文化就是傻。他不知道那种大麻不是他要的大麻。湾臼口村一带的大麻是工业大麻,专用来织布的或做建筑材料的。 洋人叫那种大麻 ‘ihemp’ 。 我这发音也不知道对不对。 反正,工业大麻长得越高越好,很少开花。 这种大麻含那个那个什么什么THC少。 药用大麻不能长太高,要憋花籽。 这两种大麻一定要分开长。”
英文的 marijuana 和 hemp 在汉语里都翻译成 “大麻” 。 只不过药用大麻 marijuana 是大麻的雌株,工业大麻 ihemp 是大麻的雄株。
弗泯就奇怪了:“ 你怎么这么懂大麻? ”
小滨说:“ 上网查的。 弗泯,听我妈说,真正有药劲的大麻花籽在龟鹤堂的秘密储藏室里。 只有王四叔知道在哪里,我妈都不知道。 我要真想尝尝,还得靠你去给我弄出来。 镇子上进驻的公安警队定期在湾臼口和对岸的杵头滩那一带巡视。 说是,龟鹤堂下的药用大麻基地就在那里。 他们从去年起就用遥控飞行器了,在网上监控。”
弗泯没吭声。他小时候有一次偶然听到妈妈和师父议论过申请种药用大麻的事。 那时,师父不同意,怕给那人惹麻烦。 当时弗泯只有四岁,不知 “那人” 是指谁。 后来, 师父有时要配药什么的,就要王四叔 “跑一趟,去搞点来” 。师父好像也不知道那些配料在哪里。
那人是指纪三。 弗泯四岁时,纪三又进步了,提到了中央部级。 纪三一直很忌讳他两个 “意识形态有问题” 的哥哥们。 在弗泯出生之前,为了堵人口舌,纪家父母就和纪老师办理了法律手续,彻底断绝了父子母子关系。 可是在纪三提升前,纪母特意打来电话,千嘱咐万叮咛地要求纪老师作为 “堂兄” 一定要注意再注意,千万不可给他 “堂” 弟弟惹出任何麻烦。 纪老师这些年来基本上和纪三断了往来。 他连提都不愿提起那个人。 弗泯根本不知道他有一个官运亨通的三叔。 他也只是在两年前才知道,他其实姓 “纪”。 他对老纪家了解得少之又少。
小滨接着说道:“ 我爹知道他又吸毒又懒惰,只好将他开除了。 他妈就带着他去大伯母那里哭天喊地,指责我爸六亲不认。 要大伯母无论如何再给他找个事做做,反正不能受苦种田。 有一天就撞上了刘津。 好家伙,他当时眼就直了。 一听说刘津家境比他家还差,他妈就赶着说合适。 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反正,第二天,大伯母就开始试探刘津。刘津冰雪聪明,当时就明白是什么。 她就放话不读完高中不谈朋友。 刘津当然得将这事告诉我妈。 我妈那脾气哪还能忍得住,不告到我爸那里,还能直接去找大伯母吵吗?我妈说,刘津是我的干闺女。她的嫁妆我是不能少的。她哪点就不比上你那个又没文化又懒惰的儿子?不过,我知道有几个国家,比方加拿大国,药用大麻是可以公开享用的,只不过咱们国家不允许。”
弗泯还是没吭声。 他远不如小滨这样关心国家国际大事。小滨一天到晚泡在网上,各类消息自然来得灵通。
他转了话题:“ 你刚才说只有我那院子里有空房?有几间?”
“ 你还不知道有几间吗?听我妈说,师父不让用小楼。减减看,还有几间能住人。 你问这干什么?”
“ 给媳妇备着。 要是多几间空屋,就能把善一师傅和刘傻弟一起接过去住。 我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刘津住在一院了? 这样,互相帮助比较方便。”
“ 好主意。 我也想搬过去。 这样咱们三剑客就住一起了。”
“ 你别来。你有网瘾。 你要是少上点网,数理化好点,我也不用打刘津的主意了。”
“ 哥上网是为了自己的事业。 你以为网红容易当啊? 不过,我还真地得搬过去住一段。 我二伯要回来了。 听说,是准备盖大宅子。 有可能把我家那个土楼先扒倒。 这块地皮是我亲爷爷留下的。 当初,是两个伯伯让给我爸的。 我妈说,要是二伯想要,我们就暂时搬到原来的小学校里。周家岙小学前年关闭了。 房子都空着。 小学校那块地皮原来也是周氏家族的。 关先生的设计室給二伯设计的房屋图样。 他应该清楚这事。”
“ 我听姐夫提起过一位周姓客户,不知道是你二伯。 他们不是早移民加拿大了吗? 还回来盖什么大宅子? ”
“ 我二伯想臭显自己混得比别人好。 要做給整个周氏家族看,尤其是恶霸地主那一支。 还有二爷爷那一支。我大伯说过,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两人还在闲聊,关有为来了,后面还跟着关骁骁。
关骁骁早上醒来不见了楚楚,发了好一通脾气。他妈王灵芝花了老劲,哄着逼着上完了周六上午 “不输在起跑线上” 的课外课。 这才允许由关有为带着,跑到镇上的宠物店,给楚楚买了一小包狗食,一起上坡来 “送礼物” 。 当他们发现楚楚跟着弗泯和小滨在 “情系哈瓦那” ,又追了过来。关骁骁的小嘴已撅得快上天了。
秀秀见关老板家的少爷来了,赶忙从冷柜里拿出一个骁骁最喜欢的雪糕。 关有为当时就付了钱。 他知道艾力昂不赊账。同时,也为弗泯和小滨的消费清了账。
小狗楚楚这时已把整个院子和 “情系哈瓦那” 的铺面都探索了一遍,正躲在弗泯脚下的阴凉处乘凉。它见骁骁带了吃的来,立马摇着尾巴和骁骁亲密。 骁骁豪爽地将一只超贵的雪糕喂了楚楚。 小滨摇摇头说:“ 你这条狗真不怎么样。 比起博力来,没得比。 得好好训练一下。 狗吃多了也要得高血压。”
王四叔后来专门将楚楚和他的两条德国牧羊犬放在一起训练。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楚楚的资质太差,不成器。 此是余话,不多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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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有为带着弗泯去参观自己的杰作-新 “王宅桂园”,也就是清戒巷二号。
王宅桂园果然像关先生所描述的,被很艺术性地翻了新。 一个早前干枯了的水池此时碧潋漪澜,几朵粉色莲花婷立在水上。 水中游动着几只锦鲤。 水池边种满了鸢尾草、马蹄莲和各色草药花。 池塘上的六曲桥、亭台楼阁的山墙和回廊都粉刷一新。 傍着太湖石的大红美人蕉正在盛开。 置身于此时的王宅桂园,幻如置身于某家苏州名苑。
弗泯站在院门口,迟疑着不肯迈步。 他从没想到妈妈给他留下的这个小院子会是如此幽雅。他仔细地端详坐北朝南的正屋小楼,妈妈是在那里,拉着他的手,在师父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关有为轻轻地碰碰弗泯,说:“ 师父不让任何人住正屋小楼。他说等你回来后,要把姑妈的东西清理归档后再议。 师父说,这事一定得由你来挑头,我们只能做辅助。等你什么时候想做时,你姐和我都可以过来帮忙。 这是钥匙。” 说着,递给弗泯一串钥匙。
就在弗泯和关先生怀旧叙话时,小滨、骁骁和楚楚在院中东跑西跑。 楚楚和骁骁都对池中的锦鲤很有兴趣。 小滨则在察看住屋。 他有心搬到弗泯这里来住。 当他巡视了弗泯要住的西侧屋后,他铁了心要搬过来。 西侧屋里有Wi-Fi传动器,躺在床上就能上网! 还有一个宽大豪华、非常现代化的洗漱间。 太牛逼了! 太洋气了!小滨虽然是个 “土” 农民后代,可是架不住他爸是个 “土豪” 农民,早就送他漂洋过海去二伯那儿住过玩过,名曰参加 “夏令营” 。他自认为已抖掉了渣土,正向 “雅皮士” 的方向发展。
弗泯在院里走了一圈。拍拍老桂树说:“ 我回来了” 。
西侧屋栋三间开的大平房。由石柱架高,带回廊。飞檐的房顶,高山墙,镂空雕花门窗。 本名叫 “沐紫斋” ,意思是沐浴东方来的紫气。它主要的门窗都朝东开,西墙上有几个固定的小窗。
沐紫斋在老日子里做过某几代少爷的书房。 后来,是某一代小姐的奶妈的住房。 解放后,当时持家的王老爷和王夫人搬到这院的正房小楼住,将正院献给公家作了区镇公所。 沐紫斋就变成了王家的储藏室和临时客房。 那些美丽的镂空雕花窗子也逐渐被三合板替换了。 弗泯小时候,有一次在沐紫斋的屋顶上爬着玩,不小心从碎瓦和腐朽的檩条间摔进屋里。 多亏那时屋里堆满了杂物,又加上他那时瘦小身子轻,他才没摔得太狠。 却闹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把大人们都吓得够呛。 师父当时一边给他疗伤,一边批评他急功近利,说他的功夫离飞檐走壁还差的远,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基本功练扎实再说。
翻新后的沐紫斋,房顶上架起了一层厚实的天花板,将原来暴露的檩樑遮掩了起来。 檩条和青瓦都已补换过。 天花板上安了几个调顶灯。 西墙上本来固定的小窗,现在装上了可以朝上推开的玻璃窗以便通气。 朝东的窗户上的三合板也被玻璃和细纱窗替换。 透过玻璃窗,一眼可望见窗外雅致的园景。 室内原有的青石地面上加了一层天然竹木地板。 内墙涮成乳白色,顶梁立柱恢复了原有的深紫檀色。 关有为说进屋前要把鞋( 他特别强调 “臭球鞋” )留在屋门外的回廊里。 “ 还有,猫狗不许随便入内!”
弗泯将自己的 “臭球鞋” 和楚楚留在廊下,又帮助骁骁脱下他的小 “香鞋“,跟在关先生身后听他一一介绍各种开关的用法。小滨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土气的 “乌克兰农民” 朋友,暗想:“ 哥哥我可是个开化的文明绅士。不用听这些东西。”
弗泯突然问:“ 刘津能住哪里? ”
关有为不明白这个问题:“ 什么谁住哪里?”
小滨要解释,弗泯打断了他:“ 算了。 这事和关先生无关。 得和师父商量。 小滨说,他二伯要回来盖大宅子。 他想搬到我这儿住一段。 是不是他家的房子要先扒倒? ”
“ 这我不清楚,这我不清楚,我们正等周二先生回来后亲自选址。” 关有为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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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弗泯到师父的听风轩叙话。爷儿俩坐在听风轩外的大银杏树下喝茶。师父边解释他近来访问到的一味土茶的功能,边演绎他的那一套繁复的 “茶道” 。 茶,很苦却不涩。 师父说,这种土茶最消暑。 弗泯闷声听着,品着茶。 他心里有事要求师父,所以不得不装出感兴趣的模样。 他也意识到师父这是在教他一些中草药养生的知识。
清戒早看出弗泯心中有事。 这个孩子历来对他的 “茶道” 兴趣不大,能安静地坐上十分钟很难得。 他问:“ 看过你的住所后有什么想法? 我想着,是不是让你王四叔也搬过去,给你做个伴? 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一个院子怕是太奢华了些。 ”
弗泯听到师父提起这事,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鼓起勇气向师父提出和小滨、刘津合住的事。
师父沉吟了一会儿,没完全同意。 小滨是个男孩子,和弗泯同吃同住,问题不大。 刘津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正值花季年华。 此时要是在没有成年人的监督下和两个少年同住一屋,一定会招来不少的闲言碎语。 他不是不相信三个孩子的为人,但是在这个保守的小地方,人言还是很可畏的。 尤其对刘津的名声有影响,还是小心为好。 再说,西侧屋沐紫斋虽然有三大间,一侧已改成小厨房和洗漱间。另一侧是弗泯和小滨未来的卧室,总不好让刘津一个姑娘睡在堂厅里。 桂园的园子不小,假山池塘小桥凉亭树木花草,真正能住人的房间却不多。 要是连张善一和刘傻弟一起都搬过来,王洁玉生前住过的小楼就必须开封。 清戒目前还不想动那处阁楼。 他已放话,要弗泯先将王洁玉的遗物整理后再说。 他得给孩子一点时间。
他说:“ 容我再想想。 ”
弗泯听到这话,心里踏实多了。 如果师父说再想想,他一定会再想这事。 师父从不骗他。 可是,他没耐心等师父太长的时间。 这事一定要在这两天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