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妈是何人
【本章简介】送走了柳二后，柳小宝和三遍呆在葡萄架下避暑聊天。他从三遍口里得知，自己是个“超超富”的继承人。不过，他最想知道的是亲生母亲的排位何在。却意外得知，他生母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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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送走爸爸后，小宝没有立刻返身回屋。他站在大门外的高台阶上，仰望着天上流动的浮云，不知道又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檐下。这个大门颇为古香古色。门前还有两个半人高的石狮子。据说“閬门”和石狮子均是原装的明代古董。前几日小宝回忆起，这门不是 “柳堡”最早的大门。是爷爷请行家从山西倒腾过来的全套老古董“閬门”和石头狮子。为了搭配和衬托出榫卯雕梁“閬门”的豪气和精美，柳家出大价请工匠重砌了院墙和大门前的宽大台阶。在小宝模糊的记忆中，更新大门、重修院墙、翻新门前街面等等，好像与翰林巷的“明清风味”一体化有关。
呆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也许因为爸爸的到来，使得他神经兴奋，他竟然没有感到一点点倦意。小宝掩上对他来说略显沉重的双扇木门，气喘吁吁地坐回了院中葡萄藤架下的藤躺椅。天气渐热，奶奶允许他偶尔在架下小憩。 当他坐下时，藤椅仍然发出吱噶的响声。这只藤椅快散架了，似乎承受不起瘦弱的小宝。奶奶舍不得换掉。她说她仍能感应到爷爷的体味。爷爷已经走了五六年。藤椅上哪里还有爷爷的体味？
天气有些闷热，可能晚间会有小雨。三遍觉着热，它想爬回自己有小空调的犬舍 “寰寓”。三遍的犬舍相当高大尚。外形像一个森林中的圆木小屋。大约一米八高，内部空间有两米乘两米见方，还有一个专门的“犬用抽水马桶”。甭以为有了犬用抽水马桶能够改变三遍喜欢在野外出恭的毛病。没办法，它小时候去上的那些训练课并没有训练犬类如何使用“抽水马桶”。即便三遍作为“他”，一条有灵魂的犬，知道如何使用抽水马桶，可作为“它”，一条被称为“二哈”的狗，仍然喜欢钻到树丛里解决问题。李阿姨已经不止一次地骂过它，又能如何？狗听不懂人话。
它刚起步向“寰寓”走去，小宝叫住它。他又一次问起爸爸那年那夜对他说的那话：“你是柳家的血胤 。。。燕子永远也不能成为柳家的一员”。三遍有些烦。已经回答过多次的 “不知道”，“不明白”，“想不出来”，可小宝还是要问。三遍反问道：“宝儿，你想起了燕子？为什么都不要你爸给捎去一个问侯？”
“不想。我宁可要她们觉着我仍然失忆。我对那对母女没有深仇大恨。但就是想忘了她们。”
“那你还提燕子干什么？” 三遍强词夺理道。
“我是想搞懂，爸爸说的 ‘燕子永远也不能成为柳家的一员’，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燕子永远别想花柳家的钱。 虽然她可花你爸爸的钱。”
“这是什么意思？” 小宝还是不解。三遍无可奈何，它要小宝去厨房给它取一瓶冰镇矿泉水来。这次小宝再没有推三阻四，起身去给三遍取水，并小心地伺候三遍喝了水。求人难，求犬更难。
小宝突然昏迷后，专家诊断为“间歇性癫痫”。癫痫，往往会因为精神过于紧张而发病。奶奶听到后，又急又怒。她当时就开始指责燕子妈。从那之后，只要有人问起小宝昏迷的事，她一定会说，是因为受了后妈的精神霸凌和虐待。她会说：“子仲糊涂！把孩子交给那么个伪善的 ‘毚妇’ 。那女人除了满嘴歪理悖论，还能指望她明事理？不是所有做后妈的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 毚，狡兔也。奶奶是在骂燕子妈是个狡猾的母兔。那么燕子岂不就是平常老太太们爱用来骂人的“兔崽子”？柳太是个优雅的知识女性。她通常不骂人，喜爱幽默的讽刺，调侃着损人，正话反说。可要是急了，她也骂。而且骂得比那些街上的泼妇们更损、更难听。看样子，是将常年积压在心里对柳二再婚的不满，最终发泄出来。在奶奶的嘴里，小宝是个可怜的，备受后妈折磨的男 Cinderella。
柳太本人就是给人做“后妈”的。柳大、柳二都不是她的亲生儿。老天有眼，给了她种种便利，使她成为“好后妈”。个人的教养和修养当然是主要原因之一。对柳老爷子不渝的挚爱和尊敬是另一条主要原因。当然，她不需要算计怎么从继子们手中占取遗产。她本就是含着银调羹出生的高门贵女。如今又是位真正意义上的商界“半边天”。放眼柳太这个级别的后妈们，无一不是理智的“好后妈”。
奶奶要拯救受后妈“虐待”的 Cinderella。三遍要帮助奶奶拯救被精神霸凌的 Cinderella 。三遍觉着自己责无旁贷。因为它是条犬。“跃跃毚兔，遇犬获之”。
三遍喜欢趴在奶奶的脚边听大人们聊天。时间长了它得知了许多秘密。其中包括，小宝爸在和燕子妈结婚时，双方签署了一个由男方拟定的婚前协议。因为柳家有家规：若潜在的媳妇或女婿拒绝签署婚前协议，则无正式婚约可言。婚前协议的蓝本早已由柳家拟定好，用时只需根据情况稍加改动。
柳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此项奇怪的“家规”。是在小宝亲妈和柳二离婚后，柳老爷子设立这条双方必须签署婚前协议的家规。小宝亲妈是第一个，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的一个，由女方主动提出离婚的儿媳妇。柳二的离婚让柳家和女方的老一辈几人都觉着很为难。柳二的头婚本是门当户对的两家，一拍即合的联盟式婚姻。
何况，正如坊间传闻，柳老爷子生前对柳二的再婚，很有些非议。
按照柳家蓝本的婚前协议，非但燕子永远不可改姓“柳” ，而且她的名字也永远不会被加进本柳氏的“柳氏家族信托基金”的受益人名单里。家族基金受益人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必须要与本柳氏家族有血缘关系。简单来说，包括柳太在内的媳妇们、未来的孙女婿们和孙媳妇们，统统都不在、不可在受益人名单上。但假若柳二与燕子妈生了柳家血脉，那个孩子可以被加进家族基金受益人名单中。
至于柳二的个人所得，那是另一档事。曾听奶奶说过：“子仲靠辛勤劳动挣到的钱，是子仲自己的钱。他爱怎么花怎么花。” 如今她却强调：“小宝是他的亲生儿子。只要小宝喘气，亲爹就得养。要是感到压力太大，那就赶紧和那个女人离婚。”
不是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吗？此次，即便柳二想办离婚，可是没那么容易。他没有提出离婚的坚实理由。啥叫“精神霸凌”？不但没有证据，还存在诽谤的嫌疑。再说，燕子妈已经放出话，她不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她坚持说，婚前协议上并没有给予柳二想离婚就离婚的权利。现代社会，男女平等，和离不易，休妻没门。而且按她的话说，当初是柳二“赶着追着”要与她成婚。柳二当然不承认，但也没有竭力反驳。柳二早就不想再与燕子妈因为两人好好坏坏的感情问题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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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的人都知道，等到小宝成年了，理论上讲，他远比他爸爸要阔气。他爸爸是名医。可名医一样要靠双手挣生活。小宝则是 “柳堡” 的法定继承人，足够躺赢世上大部分人。
不了解柳家内情的人，不能理解 “柳堡” 的法定继承人意味着什么。对外人而言，“柳堡” 不过是指位于汪家堡村的柳家大宅院。不过是一个农户的邮政地址。不过是一块超大的宅基地。按国家的土地法，通常农户只具有在宅基地上的使用权，村集体才是宅基地的拥有者。可是，总有不寻常的例外。“柳堡”所在的这块宅基地就是个例外。“柳堡”的地皮和地面建筑全部私有。当年，柳家买下那处荒废半坍塌的房地产时，柳老爷子确定拿到了解放初期有关部门颁发的，由国家、市政、区政土地资源单位多次确认的，由正式公正处公证过的“老宅地契”。说白了，谁拥有这份“老宅地契”，谁全权拥有“柳堡”，包括地皮和其上的建筑物。“柳堡”作为实在的不动产，一旦需要，可以用来作为几千万元甚至上亿元贷款的抵押品。
而“柳堡”，又是一个投资实体和慈善实体的简称。柳老爷子和柳太曾经以“柳堡产业”的名义，融资、赊贷、投资过许多建设项目。两人合伙奠定了“柳堡教育基金”，用以资助“特殊教育”。“柳堡” 的法定继承人，不但将继承“柳堡”的财富，也将继承“柳堡”的债务和慈善事业。
对于有自闭症，无论多么初级的自闭症的人来说，将来能够继承几千万的财产，可谓幸运。作为不需要为自己的前途做过多的规划或打算的人，柳小宝完全可以靠着继承来的老钱，浑浑噩噩地渡过一生。柳小宝的幸运，不仅他是坊间长舌妇们口中的富三代，更因为他有个既爱他也很能挣钱的父亲，有一个大度善良且极能干的祖母，更有一个眼光长远、竭力为他筹划的祖父。
柳老爷子去世时留下了几份遗嘱。其中有一份是关于 “柳堡” 作为住宅的遗嘱。“柳堡” 作为住宅，要由他唯一的孙子“柳㣧”全部继承。但在柳㣧年满二十五岁之前，户主人仍然是柳太。柳小宝的大名叫 “柳㣧”。而以“柳堡”为投资单位所做出的投资和贷款等，在柳㣧年满二十五岁之前，由他的第一监护人柳太监管。就是说，但凡有关 “柳堡” 的商务和家务，在小宝年满二十五岁之前全部由奶奶负责。爷爷立此遗嘱时，没有人预料小宝会在几年后犯 “间歇性癫痫”。
柳小宝的正名叫“柳㣧”。“㣧”为“胤”的变体。胤，直系后代也。柳㣧，是柳老爷子为小宝定下的名字。
为什么“满二十五岁”？爷爷解释说过，现代人大学毕业时，一般刚刚“弱冠”。年轻人总需要三、五年的闯荡，方能意识自我价值；方能明白生活的意义。
除此而外，爷爷将他遗留下的 “柳氏控股集团公司” 的股权和股份，按一定的比例分配给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孙女。很明显，爷爷不愿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的柳小宝，将来陷于任何潜在的股权之争中。至于“柳氏家族信托基金”，那里有个受托人董事会（board of trustees），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小宝是柳老爷子唯一的血胤孙。一般来说，柳老爷子是一个相当的开明人士。但在他的潜意识中，对接香火的孙子仍然有着特殊的亲情。他最不愿看到孙子吃他生前吃到的那般“辛苦”。人在百年之后，根本看不到家族的颓败。能在有生之年含饴弄孙，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在他心目中，孙子生来只能与他同甘共“饴”。故而，柳老爷子对老二坚持将孩子接到城里上学，美其名曰“为了赢在起跑线上”，根本不能理解。在他眼中，所谓的 “赢在起跑线上”，是误导大众。
柳老爷子阻挡不住柳二的决定，却能够确认自己的遗嘱。他宁可将深藏不露的真金白银留给孙子，也不愿将一丝一毫的投资风险留给孙子。他留下一份单独的遗嘱指明，柳家现有的以一百盎司为重量单位的“金塊”，全部由柳㣧继承。柳㣧是唯一的拥有者有权决定“金塊”的去向。在他满二十五岁之前，没有任何人有权动用那些“金塊”。而柳氏尚有的金矿股份却由两个孙女平均继承。“金塊”早已被封存于一个秘密金库里。
柳老爷子还留下一份关于他生前收藏的遗嘱。在遗嘱中，详细列出了每一个项目留给何人。根据这份遗嘱，柳老爷子毕生收藏的的矿石标本、翡翠毛石、玉石原石、各类奇石全部留给了柳㣧。没有任何人有权不经过柳㣧的同意出售这些标本、原石和奇石。这些石头目前封藏于某保险公司的某处地下保密库（vault）中。除了柳㣧本人外，只有柳太在有第三者律师或金玉石专家的陪同下，有权查看石料的状况。
柳老爷子早在小宝七岁那年，经过再三考虑后，安静地在瑞士为小宝单独开办了一项个人信托基金（individual trust fund）。这项信托基金的唯一的受益人是柳㣧。当柳㣧年满二十五岁后，可由他本人全权继承，并全权处理。在他二十五岁之前，其父柳杰森（Jason Liu）为此基金的受托人。受托人只能监管这笔基金，而无权动用这笔基金。根据柳二收到的最新年列报表，小宝的个人信托基金如今已增值得相当可观。
在几份遗嘱宣布时，众人没有异议。他们各自得到了自己该得到的那份遗产，尊重老爷子的意愿。全家人似是一片和睦。柳家兄弟三人都属于业界的精英阶层，都有自己的事业和高收入。老大子伯名下有自己的风险投资和对冲基金公司。不大，甚至非常低调，但收入颇丰。何况，他将继承 “柳氏控股集团公司”的执行董事长位置。老二子仲名下有自己的医学整形诊所。他也是“柳氏控股集团公司”的永久理事和董事。老三子季名下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他也同样是“柳氏控股集团公司”的永久理事和董事。对柳氏兄弟三人而言，无论有没有可继承的遗产，他们都必须互相扶持，和睦往来，共同致富。家和万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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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遍其实并不很清楚柳老爷子留下的那几份遗嘱的细节。它倒是听到了一些。不过依它的狗脑子，并不能完全理解复杂的法律用词。它只能给小宝重复它听来的那些话。有些内容，它也是听它的狗密友“棕熊”重复狗密友主人的闲聊。棕熊的主人是被柳小宝称为“汪伯”的汪九。三遍这会子真有些困。它打了个呵气后说道：“反正，你将来很富。不，是超富。不，是超超富。一辈子不用为钱担心。但是，小宝儿，没有一个好身体，你就不能很好地享受。无论贫富，长命健康总是第一位。咱们眼下能不能睡个觉？”
“不能。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你必须回答。” 小宝是主人。主人说不让它睡觉，它只好不睡。老天爷不公平，让它投胎为犬。小宝小声问三遍：“我怎么觉着爸爸和奶奶之间隔着一层薄幕。他们说话过于客套，虚情假意。过去是这样吗？”
三遍睡眼惺忪地答道：“从我进到这家后，他们一直是这样。你不记得了？”
小宝想想，确实如此。“我想起在爷爷的葬礼后，奶奶要带我来 ‘柳堡’，爸爸不同意。奶奶就提起什么 ‘扮孝子’，爸爸立刻封嘴。难道我爸不是孝子吗？”
“呀，你能想起那么早以前的事啦？不过你说的事，我真不知道。我没见过你爷爷。不，可能见过一面，只是记不清了。总之，这些年来，据我的观察， ‘柳子仲’是个大善人。他尊重讲道理的人。尤其是老年人。他当然是个孝子。不过，有些老年人喜爱倚老卖老。总用 ‘孝’ 字牌赢局。我可不是单指你奶奶柳太。”
“你怎么能断定我爸是个孝子？”
“我是你爷爷，我怎么不能断定？”
“三遍，别变相骂人！我不想做狗崽的狗崽。说点正经的！” 小宝命令道。
“矿泉水！” 三遍也没顾忌小花凳上的水已经有些温乎，顺着小宝的手一气将小半瓶矿泉水喝完。它打了一个嗝，换了一个卧姿，说道：“我要告诉你的可能对你有些刺激。你必须稳住情绪。我刚听到这些事的时候也有些震惊。”
“那么神秘？我更加好奇了。”
“听着。你爸不是你奶奶的亲生儿子。DNA不会说谎。” 小宝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三遍抬抬头，见小宝不但不震惊，而且歪着头，瞅着它的眼神里充满了讥讽。它赶紧说道：“不过，你爸确实是你爷爷的亲生儿子。DNA不会说谎。” 它又观察了一下小宝，哼了一声。小宝仰面朝天，笑着说道：“那么我确实是柳家的正统了？” 三遍答道：“DNA不会说谎。你爸是你爷爷的亲子，你是你爸的亲子，所以你是你爷爷的亲孙子。要不你爷爷也不会那么疼你。你们互相之间都有亲子鉴定。”
小宝打断他说道：“早知道这些了。我大伯也不是奶奶的亲子。以奶奶和大伯的岁数反推，奶奶必须得十二岁生子。十二岁的少女能生孩子吗？” 说着开始掰指头做算数。三遍想到，习惯于掰手指头的柳小宝，才是正常的柳小宝。小宝又问道：“为什么做那么多的亲子鉴定？我大伯有吗？三叔有吗？还有堂姐们。”
“听说，都有。还包括燕子的。不信？你去问你奶奶。这些亲子鉴定都是必须的，关系到柳家的财产再分配，和谁有权向 ‘柳氏家族信托’ 借钱、借物、借住房。”
“又来了！我不爱听什么财产再分配。什么叫 ‘借住房’？”
“不知道吧？你爸城里的那套大套房不能完全属于他。等于是借住家族信托基金的资产。” 三遍得意地说道。
“啥？我爸是个无房的穷光蛋？” 小宝有些惊讶地问道。他紧接着问起了一个他认为更加重要的问题：“我不想谈我爸。没意思。既然我将来是超超富，我养我爸好了。我问你，我的亲奶奶，就是我爸那位‘DNA不会说谎’的亲妈，现在在哪里？”
“天国。去了天国，陪伴上帝。她去世之前才将你爸的亲生父亲还活着的事告诉了你亲爸。最可笑的是，那么多年，你亲奶奶一直没有断掉偷偷收集你爷爷的消息。连他最后干了什么，住在那里都知道。可怕吧？” 听到这里，小宝突然觉得仿佛是柳太在问他可怕不可怕。小宝和柳太亲。要是此时柳太真问他 “可怕不可怕”，他一定同意 “很可怕”。
三遍继续说道：“那时，你爸早过了而立之年。你懂 ‘而立之年’ 指的是什么吗？” 小宝点点头，说道：“懂。不就是三十岁吗？你是说，我亲奶奶是在我爸三十岁那年死的，我爸是在他三十岁那年才得知我爷爷还活着。那之前呢？我爸根本不知道我爷爷还活着？”
“不知道。大约也是因为不想知道。不过，你没完全听明白，我说的是已过了而立之年。我的密友棕熊，听到老汪屋里的那位，嗯， ‘大姐大’ 叨叨，你爸第一次出现在爷爷面前时，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有三。你爸回来之前，好像在美国加州那边混得还不错。据说是整容界的什么来着 …… 熠熠闪烁的冉升之星？你亲奶是在你爸三十一岁那年去世的。当年年底，你爸辞去了加州的工作，打包回了国。后来通过你亲奶奶提供的线索，几番周折后找到了你亲爷爷。后面就是亲子鉴定、认父、结婚、生子。这些都是棕熊听 ‘大姐大’ 说的。
“你爸三十六岁时才有了你。你的生母是你爷爷和你奶奶给安排的一位 …… 算是名媛吧。不过据老汪屋里的 ‘大姐大’ 说，本来只是个混名媛圈的，很漂亮的一个妞儿。 ‘大姐大’ 也说了，既然是两家共同安排的婚姻，那边那家里的背景也应该不错。像柳家这样的人家，联姻时很挑剔。特别讲究门当户对。凌老师的娘家那种的，根本摆不到台面上。虽然对普通百姓来说，还说得过去。但你爷爷根本看上凌家。”
“我爷爷不会看不起人。我奶奶倒是可能。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见过燕子的姥姥。好像对我挺热情的。”
“我得到的情报，真是你爷爷看不上凌家。废话。凌姥姥当然挺热情。你爸恐怕是她家几个女婿中，学历最高的、能力最强的，也是最有教养的，而且是最有钱的，嗯，可谓 ‘金龟婿’。广义上的啊。” 三遍冷嘲道。
三遍总称老汪的妻子 “大姐大”。那女子确实是汪家堡村乃至西岩镇的“大姐大”。她是个 “女汉子”，又高又大。年轻时，胸前的两座峰尤其醒目。如今当然有个大水桶腰。她平日说话嗓门超亮。仿佛知天知地、知神知鬼。国内外大事和巷尾私密，没有她不知道的，没有她探不到的，没有她传不出去的，没有她不加以评论的。她藏不住事，爱叨叨。家里没别人时，就对家里的鸡犬叨叨。“大姐大”的嘴头功夫甚是了得。死人也能被她劝活回来。她还有一个美称 “八卦中心主任”。她是汪家堡村的妇联主任。村妇联办公室就是八卦中心。
因为“大姐大”是个古道热肠，非常爱揽事，也特能张罗事，还是个知错就改的人。故而人缘很好。因为婚姻关系，成为汪家堡村民。打她嫁给汪九时起，就一直是这一带的先进妇女干部。她还是个大学生。后来因为既有学历又有人缘，被选为汪家堡村的妇联主任。从此红旗不倒。当然中间有过一段时间被人诟病诽言过。可最终还是因为她人品正直，办事公平，最让老少乡亲们放心，稳稳地立住了脚。基层干部非常幸苦。要对付刁钻不讲道理的人，必须要靠像 “大姐大” 这号敢于担当，不辞辛苦的巾帼女豪。
“如果我爸三十六岁时才有了我，所以我爸应该是 ……” 小宝开始掰指头。三遍叹口气说道：“不愧还是那个靠掰手指算数儿的傻宝儿。甭掰了，三十六加十八，等于五十四。看吧，我提议你赶紧搞一部手机，治治你算数儿要掰手指的毛病。”
“好。爸爸不是要给我买吗？周末就来了。我问你，我亲妈，就是生我的那位妇女同志，现在在哪里？”
“去了日本再也没有回来。”
这下小宝被震惊了。他一挺身，坐起，惊讶地问道：“日本？她没死吗？怎么我记得从小就被告知，她生我时去世了？这两天我还想问清楚，到哪里去找她的灵位。也好告诉她，我，柳小宝还活着！”
三遍被他的一挺而起震惊了。虽然小宝康复得很快，但是突然而至的“鲤鱼打挺”仍出乎意外。它呲呲牙，伸舌头舔了一下鼻头，答道：“听说，只是听说啊， ‘大姐大’ 的话不能全信啊。结婚时她并不愉快。不是你爸不好，是因为她烦 ‘包办婚姻’。她曾是你奶奶的干闺女，（“是吗？第一次听说” 小宝又一次惊讶。）是。柳太和她妈，就是你亲姥姥，是闺蜜。你妈那时已经二十九岁快三十了。她家里人都为她找对象着急。正好你爸从美国回来了。柳太就将你爸介绍给了她。你妈觉着你爸啥都挺好，可就是爱不起来。推说你爸太老，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听 ‘大姐大’ 说，你爸那时特别帅。虽然三十多岁了，可因为长相像某个港星，走在街上能把一般的追星族们迷的七荤八素。是典型的高、富、帅。你掰指头算算，二十九和三十四能差多少。快三十的人嫌三十四岁的人老？哈，说明二十九的老姑娘本人有问题。”
“别胡扯。三遍，我要听我妈的事。别扯什么二十九、三十四的。我妈，嗯，漂亮吗？”
“不是告诉你了，是混名媛圈的美眉吗？歪瓜裂枣的，敢混名媛圈吗？我想，既然是柳太的干闺女，你奶奶那里一定有她的照片什么的。对吧？”
“嗯，有道理。可是为什么，奶奶从来不给我看？而且说她死了？” 小宝有疑问。他紧接着命令道：“回头问问。你接着说！”
“你妈没死。死了的是你妈的妈。好吧，说回你妈。听说，只是听说啊，生了你以后，得了非常严重的产后忧郁症，差一点将出生没几日的婴儿掐死。” 这次，小宝彻底震惊了。他惊叫道：“婴儿？那就是我了？！”
“嘘～～，小声点。对，就是你。要不，你爷爷和你奶奶怎么会一直将你留在身边养？听说，两家人仔细商量后，同意送她到日本去治病。假如她本人一定要坚持读研究生，柳家出资供她读。据说，她原本是要跟着她爱了几年的师哥一起出国去读书，结果让她父母阻止，硬逼着他们断掉了关系。她刚和你爸见过几面，关系还没有完全确定时，就听到师哥在外结婚的消息。师哥娶的人还是她的一个同学。因为那个女人肯和师哥在艰辛中相濡以沫。在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的争斗中，你妈输给了花了太多精力混名媛圈。你妈绝望了。选择和你爸结婚。传说，她的产后抑郁症可能与那件事也有关系。”
“这些都是从 ‘大姐大’ 那里听来的？还是你看了太多的电视剧，误以为剧情是我爸和我妈的故事？是幻觉吧？” 小宝不相信地问道。
“有的是听来的，但绝对不是从电视剧里看来的。你还记得 ‘老仙儿’ 大师吗？（“谁？不是上周还来过的白胡子神棍吗？”）有些是从 ‘老仙儿’ 和你奶奶聊天时听到的。被送到日本之后，你妈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和你爸的离婚手续是由两边的律所，隔着海给办理的。她甚至没有回来出席过她父母的安葬仪式。如今，她就更没有理由回来了。”
“怎么没理由？难道不想再见到她的亲生儿子？我大病一场，也没想过回来看望一下？哪有这种亲妈？” 小宝不满地说道。
“见你？咱不提她根本不想有你，即便她想要见你，按法院的判定，她不被允许见你。听说是女方主动提出的离婚。她原先还想将婴儿抱到日本去。你爷爷哪里能同意？两边就开始谈判。”
“就冲她险些将我掐死，我也不能同意跟她去日本。” 小宝无脑地插了一句傻话。
三遍说：“你爸爸那时就是打的这张牌。去了日本，你怕也活不到今天了。最后，她向你爸要八百万人民币。给钱才能同意放弃赡养权。”
“八百万？是多少？能买多少苹果手机？能买得起那个，那个，特、特什么来着？” 小宝问。他真不知道。一来他最讨厌做算术。八百万带几个零？一部手机值几个零？他心里没数；二来他的大脑神经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哪个数除以哪个数？他一时转不过弯；三来他生下来就没有缺过钱。以他如今时清醒时糊涂的智力，问出“能买多少苹果手机”这种无脑话，一点不奇怪。
“能买多少苹果手机？我不知道。可能一大堆吧？听说，生你的妈用的理由是，必须为柳家生一个子嗣，造成了她极大的精神压力。因为这些精神压力导致了她的精神病。八百万包括精神补偿。最后通过双方律师的反复协商，柳家同意给她六百万。前提就是不允许她再见到你。”
“六百万？比八百万便宜很多，对吧？所以我被柳家用六百万买断了？怎么觉得我变成了大抛卖的便宜货？”
“话糙理不糙。听说，她在日本始终没有再结婚。但是据说被包养过。知道你爸为什么年年去日本吗？说是为了工作，但我怀疑也有顺带给你妈送钱的意思。好像是无力一下子凑齐六百万现金。女方同意分期付款但要附加上百分之五的年息。分二十年还清。而且全部要现金。 ‘大姐大’ 还说过，你爸和你妈是 ‘藕断丝连’。”
“什么叫 ‘藕断丝连’？” 小宝问。
“这你都不懂？哦，对不起，你失忆。就是他们互相之间还有往来。”
“哦，是这样呀？就是说，离婚了之后不能有往来，是吗？”
“不全是。是说他们两人在法律层面上断了，但感情深处还没有断。实话说，没有你爸的钱，那女人在东京那么昂贵的城市如何生存？不过，听 ‘大姐大’说，你那个生母做了一段时间的交际花。懂交际花是什么吗？” 三遍听到小宝疲倦地回答道：“不清楚。”
三遍明白小宝犯困了。小宝的生物钟不正常，半分钟前可以是精神抖擞，半分钟后眼睛一闭睡着了，天打五雷轰也吵不醒。三遍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困了？” 小宝答道：“有点。” 三遍又问：“那么，就此为止？” 小宝突然又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坐在了藤椅边上，答道：“NO！” 这次三遍本能地跳起来，躲开。
小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傻狗，别跑。过来！把话说完！”
三遍围着他转了两圈，轻声地吠了一声。小宝听懂了。他笑着说：“我真想继续听我亲妈的八卦。什么是交际花？” 三遍蹭回小宝身边说：“你最好先躺下。我也好躺下。咱们躺着说话。”
见小宝躺好了，它也趴下，问道：“你想听好话？还是孬话？” 小宝答道：“无所谓啦，只要不是少儿不宜。” 这次，是三遍笑歪了：“少儿？你丫十八岁了。该学着大人说话了！那就说好听的吧。交际花就是，就是，陪酒的？不对。职业交际的花？对，这个好。交际，懂吧？鲜花一样艳丽的美女在男人和男人谈交意时，在一旁插科卖笑，调剂气氛。”
小宝插话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个我知道。见电视剧中演过。” 三遍想：“这三个月也没看过什么少儿不宜的电视剧呀？一定是记忆力有所恢复。” 它吠声说道：“这就对了。能记起场景，咱们就容易形容了。说得不好听，交际花就是高级女支。女，会写吧？支持的支，会写吧？就是 ‘女’ 和 ‘支’ 放一起的那个字。”
“我呸。那个字不是念 ‘妓’吗？”
“嘿，是你说的，不能少儿不宜。少儿懂什么是 ‘妓’吗？当然，交际花们通常多才多艺，比如弹钢琴，比如跳舞等等。再比如，收集情报。”
小宝又一骨碌坐起来：“什么？我妈是间谍？好刺激。比我将来当唐僧来劲多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做交际花？” 三遍觉着奇怪，小宝今儿怎么和 “唐僧” 过不去？看来不仅是身体里缺乏蛋白质，而且是橄榄油蒙心。吃多了橄榄油会不会蒙心？三遍不确切。
三遍这次没跑，挺直了身子。它蹙了蹙眉，说道：“安静！你拦不了这个瓷器活。因为你没有金刚钻。你有阿斯伯格综合症，不善交际，又是个男的，哪里能做交际花？再说，不是所有的交际花都是谍报人员。你妈是不是间谍，没人知道。至于你爸吗？那是个情种。老汪伯说过，柳家男人多情种。 ‘情似雨余粘地絮’。就算你爸对你妈仍然有那么点 ‘藕断丝连’，依我看，也像雨后粘在地上的杨柳絮，任人糟践。”
“一定是！” 小宝根本听不进什么雨后粘地的杨柳絮一类的鬼话。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妈一定是搞情报的。不然怎会 ‘人如风后入江云’？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会不见家人，不见自己的亲骨肉？搞不好我爸每次去日本，是给我妈送活动经费。男的怎么不能做交际花？花花公子，不就是男的花吗？”
“那个花不是那个花！”
“哪个花不都是带草字头的花吗？”
三遍有点吃惊。这个一睡三年多的小子居然没忘 “情似雨余粘地絮”的上半句是 “人如风后入江云”？ 痴迷于古诗词、喜欢引经据典的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柳小宝 …… 回来了？三遍叫道：“哎唛呀，这脑洞开的。我只能实事求是地说实话，好吧？你妈有精神病，做不了间谍。别再胡思乱想了。就算花花公子是那个花，也要有颜值有魅力。您这副尊容，八杆子，不，十六杆子，也打不到花瓣。”
“我咋了？我还小，没长开。这是奶奶说的。我爸是整形专家，等我长开点，让他给我整整。不就有颜值了吗？”
“光一张脸也不行。腱子肉整不出来，得练出来。哪个花花公子没有硬硬的八块腹肌，杠杠的肱二头肌？没见过？那是啦。你整日写你的酸诗，赞美豚的肥美和鸭的鲜嫩，哪有功夫关心活人腱子肉是如何养成的？依我看，你还是耐心点。等真能走动了，下山去好好学那个裱糊手艺。将来不想出家当唐僧，也可以试着去博物馆或画廊里找份正经工作。”
“我干啥要找份正经工作？你不是说过，我将来很阔气吗？超超富！我完全可以做超大纨绔，死前将金山吃空！” 柳小宝生病前就一直搞不懂，他爸爸为什么一定要接他进城上学。为什么一直鼓励他努力学习。鹦鹉学舌凌老师，要“赢在起跑线上”。
“呀，呀！做纨绔可以，但不能 ‘超大’。诸事讲究中庸，顺应天意。我生前可不想看到你最后没饭吃。艺多不压身。有一门实用手艺的纨绔最有魅力。你连个初中毕业证书都没有，算个半文盲。柳家人不能是半文盲。听爷爷我的。你，首先养好身体。再养好脑子。认真学数学，不讲究能学会多少，是训练思维推理能力。最终能拿到初中毕业证。你想，毋绮那么一个混混，不也去学了两年护理吗？你总不能还不如毋绮吧？如今给你这样的有钱有闲人当保姆，也会讲究证书和保人。去寺里做工（“不听！不听 ……”）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想去寺里，但学手艺总没错吧？”
小宝搂住三遍，将脸伏在它的头上，小声说：“嗯，有道理。爷爷，您说，我将来是不是可以开个私家石头展览馆？可以展示一下我继承来的那些石头？”
“别胡思乱想。驴年马月的事。去，一边去！热！” 三遍说累了，从小宝的胳膊肘下挣扎出来，趴下，闭上眼睛小憩。
＊＊＊＊＊＊ 本章完 ＊＊＊＊＊＊
《玉楼春•桃蹊不作从容住》【北宋】周邦彦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无罪无辜，乱如此幠。昊天已威，予慎无罪。昊天大幠，予慎无辜。
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
君子屡盟，乱是用长。君子信盗，乱是用暴。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匪其止共，维王之邛。
奕奕寝庙，君子作之。秩秩大猷，圣人莫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跃跃毚兔，遇犬获之。
荏染柔木，君子树之。往来行言，心焉数之。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尰，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