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壶桂香老酒 (七)Part VII

谁这么缺德?

       跟了师傅两年有余,晓醒不但长高了,还因为受到了花家地一带的艺术气氛的熏陶,长帅了不少。 “丑帅”,懂行的师姐对自己的朋友们说:“ 这小子能喝酒,脸上还不长痘,怪了去了不是? 是乡下人,可是皮肤倒也白净水嫩,看不见男孩子们常有的青春痘。” 师姐总是羡慕皮肤比她还要白净的人。 “ 一白遮三丑。 可惜,他怎么都脱不掉外地小镇青年的傻味。 和我们倜傥的大都市绅士们相差甚远。”

      每当听到女儿提起 “外地小镇青年” 几个字,师娘就说:“ 怎么了? 看不起我们外地人,是不是? 我就喜欢他那个痞劲儿。男孩子丑点怕什么? 何况,我家晓醒一点不丑,他看上去干净明快,萌萌的,挺招人喜欢的。 ” 女老板本人是外地进京人士,时常爱替外地人说话,尤其是为像晓醒这样的乡镇孩子们说话。

         师姐总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怼她妈道:“ 是懵懵的,对吧。 ” 这娘儿俩特爱拿蠢萌的瞿晓醒开心。 一个把他当儿子管,一个把他当弟弟玩,再加上一位 “严师” 醉不死的师傅,家里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其乐无穷。

         真别小瞧了瞿晓醒。 他的艺术基因不是一般的好,可以说,是个小天才。 虽然他从小淘气,语文数学样样不通,满口大傻话。 可是什么音乐、体育、绘画、书法一类的非主流课,历来给他往上拉分。 要么,他也不能那么容易地就混到初中毕业。 虽然乡下的学校里的要求不高,但多少给了他一些艺术方面的启蒙教育。

         可惜像成千上万的乡镇孩子们,没有人上心地发掘他最原始的才华。 晓醒本来也以为自己别无选择,一定只是瞿家酒坊的传承人。 万万没想到,他上错了公交车,转错了方向,误打瞎撞地到了一个地方叫 “花家地”。 一张素描和一碗汤面夯实了他未来的理想。 自从自我发掘,认定了自己将来必是大画家后,他的能量和才华处于火山爆发活跃期,时不时就来个小爆发,令人瞠目结舌。 要是乡下的瞿老太婆能亲看到爱孙这两年几近入魔的专心和努力,会十分欣慰。

         如今,他画素描,画上了瘾,停不下来了。 跟了师傅不到两年时间,他就敢坐在面馆门口,边招呼顾客,边分文不取地给小朋友们画卡通,给少女们画素描,显摆他的天分。

         花家地那一隅的人多少算是各类艺术作品见多了,人人都觉得自己也被熏上了艺术感知。 有一个和师傅关系特别好的警察叔叔,下了班之后,常来面馆和师傅一起喝上两口,下下棋,探讨时势。 渐渐地,他熟知了醉不死师傅的千杯不醉的爱徒瞿晓醒。 他认为,论斗酒和自吹自擂,晓醒是 “老大”。可论做画,晓醒的那点小本事,只能算是 “班门弄斧”。

         晓醒强辩说:“ 我亲爹活着时,是卖画的。 我家就是班门。 在家门口玩个小斧头还不成了?” 叔叔问他:“ 你家门口朝哪个方向开? 你是个外地游民,连个户口都没有。 还想在我的管辖地上挑点事不成?” 晓醒不吭声了。 师娘告诉过他,这些地头蛇们,可是惹不起。

         虽然瞿晓醒经常嘚瑟他的好基因,他不敢公开对外人臭显他生父留下的那本素描集。  晓醒后来意识到,那些素描的技巧很是娴熟精准,比起师傅的技巧更上一层楼。 关键是,“传神”,即有术亦得道。 只是里面大部分是瞿二妞的裸体画。 这个岁数的他,很是不好意思尽情地欣赏自己亲妈年轻时的酮体。 更不愿意与人分享自己亲妈年轻时美妙的裸体线条。 也是几年后他才证实: 当年,自己的亲妈给他生父做了好几年的私人裸模。 也许,他拒绝与她成婚,是怕失去对她的爱慕。 他长久不许她怀孕,是怕破坏了她丰满均匀的肢体。 她的线条实在是非常的美。 可以想像,她半遮半露的丰满裸体,早已满足了洋人们对性感裸体美的鉴赏欲。 卖画赚来的钱供养了晓醒永远不想见也不可能见面的同父兄姊们。

         晓醒将自己十二块五买下来的素描画拿给师傅看了。 师傅说,这画儿确实是画得 “有些意思”。 “肯定是专业画家的手笔”,这是他的原话。 可是不值钱。 他说:“ 佚名画从来都不值钱。 如今这个时代,没人看得起默默无闻的无名氏。 像我们作技师的,如今都知道在自己的作品上留下笔名或自己的标志。 如果你妈说,这是你生父画得她,就算是吧。 我就奇了怪了,你母亲为什么不告诉你,你生父姓啥名啥? 你妈当年是不是给人做小三的? 你是不是一个私生子?” 晓醒不吭声了。他非常后悔。 真不该将画拿给师傅看,也不该总吹自己的所谓的好基因。 他虽然平日做事缺心少肺,可是他绝不愿意将自己亲生父母之间的孽缘公诸于世。 师傅的生活经验丰富,已经开始怀疑其中的难言之隐。

         “ 师傅,我是遗腹子。” 晓醒怏怏地说。

         师傅看着有话难言的晓醒,点点头说:“ 无所谓。 不过,我信了。 你可能真是继承了你生父的天分。”

         那本素描集上有几页倒有他生父的签字,像 “小醒做,某年某月” 等等。 二娘告诉儿子:“ ‘小醒’ 是他曾经用过的艺名之一。 他从来没有在他的公开作品上用此艺名 。 所以,我才敢给你取名叫 ‘晓醒’ 。 你不要再去追究你的生父到底是谁。 这是为你好。 也是为瞿家好。” 儿子记住了妈妈的一再叮嘱: 他是永远的、瞿家的瞿晓醒。 生不改姓,死不改名。

         青春期的男孩子们,能量都是十二分充足。 最容易在社会上造事。 师娘一个没看住,晓醒结识了一群 “不良青少年” 们,开始到处涂鸦。 有人吸烟成瘾,吸毒成瘾,嗜酒成瘾,玩电游成瘾,晓醒很快就染上了涂鸦瘾。 有时功课没做完,就跟着那伙人跑到远近的立交桥下面,地下通道里,见缝插针地涂鸦。 这一伙人的标配,是学着美国黑小伙儿们的打扮: 落裆裤(露着半截大红裤衩)、肥T恤(上面涂得花花梢梢的)、皮夹克(天冷时的必备)、板寸头、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手指上还带着些瘆人的骷髅头什么的大小戒指。 年纪大点的,嘴上还叼着根烟。 瞿晓醒这号的外地进京游民,属跟屁股虫类,更像是主角们的粉丝,专干起哄架样子之事。

         如果只是涂鸦也就罢了。 他们的打扮和行为有时倒有些像黑帮团体,挺招人嫌。

         晓醒远方的家里人不知内情。 他给他妈去电话时,当然是报喜不报忧。 和他住一起的远房堂哥老实胆小,他说不清晓醒在外面都干些什么事,一直以为他出去补习功课。 师傅和师娘有些管不住他。 师傅说,自己的那点本事已经倾囊相助。 他只能对晓醒时常臭讻几句,吆喝着他老实地做功课、练素描;扯着嗓子提醒他学画的目的:“ 不是要比过你堂姐吗? 你倒拿出点真本事来!努力考进中央美术学院。”

         因为他的这个东涂西涂的怪癖,给他自己招来一些麻烦。 他们那伙人被派出所拘了两次, 包括瞿晓醒。 师傅听到了消息,反倒乐了:“ 那个小兔崽子,可得有人好好地制制他。 那个谁,你帮我把他多关上几天再说。 什么? 按原则不行? 这不是,我没空去管他。 他现在不听我的招呼,还是你的话比较管用。”

         当然,两次都是师傅的好友警察叔叔将他 “押送” 回师傅那里。 警察叔叔对超高能量的晓醒也是无可奈何。 这孩子,即不吸毒,也不偷抢。 违法的事从来没有,不过时不时打些违规的擦边球。 警察叔叔每次和师傅一起喝酒,都要晓醒陪着坐,一边呡着瞿家小壶老酒,一边耐心地劝导晓醒。 叔叔真为晓醒操透了心。 逐渐地,叔叔也体会到了师傅的难言之隐。 这孩子能耐心地陪着你喝酒,喝到别人皆醉我独醒的程度。 他不怕你叨叨地口干舌燥,你倒是怕他 “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

         这一日,警察叔叔下了班,一如既往,来面馆里和师傅喝酒下棋唠嗑。 他边呡着掺了三分水的瞿家小壶老酒,边教训瞿晓醒: “ 你的北京话有进步。 就是别故意带儿音。 是盆儿,不是盆-儿-。 还有,这几天市里要开始清整市容,区领导们要来检查工作。 你明儿就去把昨儿涂得那些个垃圾给我擦干净了。”

         晓醒因为近来考试一直不顺利,正在十分的(很难得的)“压抑” 中,随口怼回:“ 不是我涂得。 我昨儿一整天没出门。 再说,涂鸦是艺术品,不是垃圾。”

         “ 你昨儿晚上,十一点半以后没出门吗? 我那儿可有录像。 要不, 你跟我走一趟,去看看,那个身影是不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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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还敢犟嘴? 不是我说你,就你们的这套行头,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这个裤子就不能好好穿吗? 能不能不带脖子上那些绳子带子的? 你又长个儿了不是? 怎么越高越要驼个背,像个大虾米。 挺起腰来! 真是该把你送到部队里去锻炼锻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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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还敢骂别人缺德? 你才缺德呢。 你们这帮子人要是老实点,也不会有人偷偷地给你们录像。 以后,少给我造事儿。 听见了没有?”

         “ 听见了,叔。 ” 晓醒知道他顶不过叔叔,干脆认了。

         缺心眼的人,处处缺心眼。 要不然也不会让人损成 “缺心眼”,或 “二百五”,或 “十三点”。 瞿晓醒最招人喜欢的性格就是很 “二”。 他根本没把警察叔叔的嘱咐放在心上。 这不是,没隔三秒钟,他一改口问道:“ 叔,要是,要是我这几天憋不住了,能去哪儿涂?您知道我涂鸦是为了减压。 听说,人家纽约可有专门的地方涂鸦。 咱们政府就不能圈出一块地方,让我们涂鸦玩? 人民政府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

         “ 那你飞到纽约去涂。 还减压呢。 你是减压了,我可增压了。 你们那伙黑帮( “不是黑帮,是 ……”),别犟嘴,我说是黑帮就是黑帮。 你们那伙人算哪家子的人民? 像你这样不好好学习,整日琢磨歪门邪道,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哪家政府也不想为你服务。” 叔叔叹了一口气,说:“ 孩子,别整日异想天开了。 你还是专心地补习高中文化,好好提高素描技术,明年再试试。 我是真心地希望你能早点考进一个美术或者艺术学校,哪怕是三流的,最好是外地的。 人家一般对文化课分数的要求不高。 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 “聪明吗? 我没看出来?一定是我比他还二。” 师傅在一边插科打诨道),那点文化考试怎么也能应付过去。 你能走得越远越好,省的在我的地盘里整日捣乱。 我听抱怨,听得耳根子都长茧子了。累得慌。”

         “ 叔,您说,我涂鸦招谁惹谁了? 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

         “ 影响市容,降低被祸害地区房产价值。 你惹的事,严重着呢。”

         师傅在一边真听不下去了。 他发话说:“ 儿子,你这几天就给我老实地呆在家里。 别再到外面招惹是非,成不成? 回头,我叫你姐帮你买条合身又时髦的牛仔裤。 你整日晃那半截花裤衩,让我看着烦。 ”

          不让涂鸦了,晓醒真得憋得要生病,要发疯。 他整日没精打彩地去继续补习高中文化,再次备考;没精打彩地闷在屋里做作业; 没精打彩地画猫;没精打彩地帮助跑堂;连陪着师傅喝酒下棋聊天,也是没精打彩的。 师娘看着他那没精打彩的样子,很有些担心。 这两年多以来,她早将没心没肺的瞿晓醒看了个通透。 这孩子太没有一个定性了。 如果没有能让他专心做的事,没有地方可以让他释放高能量,他会干出一连串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师娘心里最怕的是孩子会犯法。

         她如今是晓醒的干娘。 作为干娘,就有干娘需要承担的责任。

         在晓醒搬进面馆储藏室的那年晚秋入冬前,瞿二娘抱着两箱珍藏的 “瞿家小壶桂香老酒”,来到了久别的花家地。 她为孩子在面馆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间房。 在和面馆签订了长期合作合同后,她还特意请女老板监督孩子的学习,多少看照孩子的日常生活。 女老板将心比心,当时就认了晓醒为干儿子。 那时,她当然不清楚,瞿二娘当年还是瞿二妞时的妖娆狐媚的本事。 也没想到,瞿家儿子虽然是个 “二百五”,亲娘却有个天赋异禀的大脑,除了年轻时为爱伤情,其余时间里做事往往是滴水不漏。 做瞿晓醒的干娘,任重道远。

         女老板认干儿子那年入冬,瞿晓醒才满十七。

         瞿二娘自己就是十七岁时,随着情人跑到大北京 “闯天下”。 虽然她那时有一个她爱也爱她的人的肩头可以依靠,她仍然感到孤独,经常十分想念家乡。 她清楚地记得,刚来时,自己失声痛哭过好几次。 后来的种种也教育了她: 十七岁的儿子不是 “不算小”,而是太年少。尤其是晓醒这种从小被惯着的 “土财主家的傻儿子”,不只是太年少,根本就是个巨婴。

         干娘也深知在北京单打独拼的不易。 她自己就有过很无助的时刻,很痛苦的经历。 所以,她对晓醒格外照顾。 师傅早就对晓醒恨铁不成钢了。 急了,还要上手。 晓醒倒也不介意师傅和干娘,甚至师姐,对他爱心满满地没耐心。

         他心里常自我安慰:我小,我让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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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on: Dec 26,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