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之二・陶府娘子们
明药堂的明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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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上早班的夫君。 曹蕾没有再睡。 自己稍微洗漱一下，头上松松地挽了一个髻，披了一件大氅，捧着一本厚厚的流水账本，来到逸辰内院的西厢房。 这里才是她的正式书房。 她为自己的书房起了个简单的名字，“曦熙始读轩”。
不多意思。 就是早起开始读书。 勤能补拙。
进门左手一间为书房。被称为 “文间”。如同男子书房一般：案头清供、壁上书画、窗前菖蒲，处处尽显翩翩书生气。 闺中脂粉气留在后院的绣房和卧室中。
右手一间，被下人们称为 “武间”。 正对着隔牖门框，立着一个案条。上面供着嵌珠贝的黑漆剑架。 剑架上面架着一把女子用的带鞘短剑。 剑鞘和剑把装饰的十分华丽。 是大郎送给她的定情物。 案条旁立着个衣架，上面是一套银亮的铠甲头盔。
曹蕾从小练骑射，耍长鞭套杆马刀，并不擅长剑术。 送一把花里胡哨的剑，还真是为了定情。 这把剑的名字大白：“花俏冽”。 鞘内的剑，锋刃冷冽。 虽然从来没有正式用过，但 “花俏冽” 确实削铁如泥。
陶家是孔武传家。 一个定亲传统就是在聘礼中包括一把带鞘的剑。镀金银丝鞘和剑把上要镶珠宝玉石。 不过送给先杜大娘子那等淑雅女子的被改为防身的长匕首。
纳妾不下聘礼。 对心仪的女子，送私人定情信物，无可厚非。
武间里还有曹蕾的练功服饰，鞋靴袜等。 辰时两刻，两个孩子起身后，三主几仆一起在院中，跟着武功师傅站桩，吐纳，练习简单的擒拿。 除非赶上逢五逢十，要去 “紫光堂晨会”。
武勋家的媳妇们都被要求练武。 别的媳妇还可找借口推脱，曹蕾是万万不可以。 她如今是陶府两营女兵的总都督。 因为大夫人退居二线，高高在上，彦小娘又是只管教武功不管其它，曹蕾相当驭凰、飞鸾两营的总督。
曹蕾不是不爱红妆只爱武装，是她没得选择。武将家的长子媳妇，过不起十指尖尖只捏绣花针的日子。何况从小到大，她保护弱小的时候比别人保护她的时候多。
逸辰院的主子们与一般人家不同。 成年人住在逸辰后院。两位小郎君反而住在中间的逸辰内院。 逸辰院是一所宽大的三进院：前院、内院、后院。 这样安排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或者风水忌讳。 是因为曹蕾原为妾室，一直住在逸辰后院，习惯了。 再者，她一直担心淘气的孩子们趁人不注意，擅自溜出后门，在大花园内疯跑。不慎磕着碰着事小，失足落入湖中，要出危险。
镜湖不深，但水草茂密。 落入水中，大人尚可挣扎上岸，小孩子们可就难说。 万一被哪处水草缠住，就算没出事，受了惊吓，易落下心病。 终归不妥。
虽说镜湖每隔十年也要清除淤泥杂草。 这不是还得有几年的功夫？ 大郎倒是说，也是时候训练孩子们嬉水了。 曹蕾不以为然。 君子六艺中没说要学游泳嬉水。 大郎分辨说，君子六艺中有 “御”。 御舟也是 “御”。
离辰时还有一个半时辰。 中院里很安静。 曹蕾点亮灯，要跟来的丫鬟去东厢房的仆人卧室再迷糊会儿。 她先读会子账本。 回头累了，会去武间的狭木床上小憩。
这本账是一家分店的上半年流水。 分店的账本每半年随货物转运送到总店。
曹蕾是 “明药堂” 的业主。 虽然各分堂都雇了专门的账房先生们，总堂也有专门的账房查账，但她还是习惯经常亲自对账本。 她小时候，阿耶曹校尉也是常常灯下对账。 他教导女儿，做什么事，都要求个心中有数。曹校尉一辈子为人俭朴，做事谨慎。无论是做牧监官为朝廷养马，还是做地主为自家收租。自小耳濡目染的她，也养成了俭朴谨慎的习性。
明药堂做的是金疮跌打生意。 请的坐堂医师们都是正骨推拿，治疗外伤的高手。兼看其它的外科病。 挂牌医师们都在兵部有记录。 一旦有战事，还会被轮流抽调担任军中郎中。
正因为有兵部一层关系，明药堂的生意做得格外稳定。
药理知识丰富的明医师，担任明药堂的药物总监。他除了拿高薪外，还是合伙人。 明药堂的 “明” 字，代表的是他。
独此一家的 “明药堂金创药” 就是出自明医师的绝密配方。具体的配方和用量，只有明医师知道。 他的两个弟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们知道大概的用料。也知道几钱几两的这桔那梗的，需要浸泡多长时间，配多少水，熬多少时辰，怎么过滤，怎么抽干，怎么制成膏药或散沫等等工艺流程，却不知道最关键的那几样秘密配料。 明医师称其为 “英格热酊刺”。
两个弟子已经跟随明医师多年。 明医师却不许他们过问英格热酊刺。 不仅是忌讳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是师门法则：炼制英格热酊刺的密法只传关门弟子。 只有关门弟子方可自称为 “明药门明某”。
在师傅眼中，跟随他多年的两个弟子的 “资质不够高”，做不得关门弟子。 两人医术不差。 明医师也承认。 接骨整形手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两人都已经出师。 都可以另立门户。 只是两人怎么都不愿意离开师傅。
为了制成英格热酊刺，明医师每隔几年，会带着两个弟子亲自去西蜀、暹罗、安南、古百越那边搜集原材料。自与陶府结缘后，陶府当然会派一队伪装成商队的人马跟随。
搞齐了原料后，明医师会在滇南深山里的一处大岩洞中闭关炼制。 他的闭关，是将自己锁在一个大石门后。 届时，两个弟子就在门外洞口为他守护。 陶府的人马在周围布防。 非但如此，当地刺史会特地派一队人马封山。
那地方过去一直是个无人管理的瘴蛮荒野。 谁来扎营开荒都可以，只要别扰乱其他人。 如今当然成立了郡县，派了官员过去管理。
据说，那处大岩洞里有上古仙人留下的炼丹炉。 曹蕾曾经问过，能不能避免如此幸苦。 陶府有能力在京畿郊外为明医师打造一处炼英格热酊刺的炼丹阁。
明医师拒绝了：“熬制英格热酊刺的原料必须非常新鲜。 在那处洞附近的石壁上能找到最后的一种原料。 採下后，一个时辰内必须入炉。炼制好的英格热酊刺比较好保存。一批能用上几年。”
既然如此，勉为其难。 虽然多人怀疑所谓的“一个时辰内必须入炉”，不过是遮人耳目的借口。 在那大石门后都有什么名堂，还真没有人说得清。
明医师鹤发童颜。 他的两个弟子看上去比他还显老。 如今弟子们都收了徒子徒孙，明医师却还没有宣布关闭师门。 他仍在寻找关门弟子。 当年，他一路北上就是边卖金创药，边寻找一个合适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不好当。 除了要专心学好明药门的本事外，当关门弟子炼出了第一炉纯正的英格热酊刺后，就是为师的在山林中自裁之日。世间只允许一人知道英格热酊刺的配方和炼制手段。
“可是，要是一辈子找不到关门弟子，或者那炼制的丹炉被毁坏了，如何是好？” 曹蕾问明医师。 那时，曹蕾刚好盘下一家药铺，正与明医师商谈，是否扩建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医馆。
听到曹蕾的问话，明医师冷冷地答道：“宁负世人。” 他回答时，面无表情。
他看看震惊的曹蕾，说道：“曹娘子，你是个聪明的女子。 却做不了我的关门弟子。 你有羁绊。” 他指了一下曹蕾的孕身。“我可以授你一些保胎的药理知识。 你若是愿意，可算作我的学生，但永远无望做我的弟子。”
曹蕾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微妙神色。 曹蕾是个聪明人。 她的聪明让明医师产生相见恨晚的惆怅
“学生领教了。” 曹蕾诚恳地答道。
那个关门弟子必须终身不娶不嫁，无亲无故，不忠不孝，无情无义。 “要做到真正的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就不能有羁绊。 大爱无疆，无拘无束。” 明药师说道。
“不娶不嫁，无亲无故，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但还要 “大爱无疆，无拘无束”？
凡人不好对神仙的道理说三道四。 曹蕾至今也没有完全想透彻。
明医师说过，他初到京城时看中一人。 真真的是天赋异禀，无私奉献，静如处子。可惜是个高门大户的女子。 那女子因为忠孝，所以婚嫁。 嫁人后却被长年锁在高墙深院里。因为她不能怀胎生育，郁郁不得开怀。
“在这个世间，女人不能为夫家早日传宗接代，真不如早日出家做 ‘修女’。” 他感叹道。
“ ‘修女’ 为何？” 曹蕾问他。
“修女指出家的女人。 即可指修道的坤真，也可指修佛的女尼。 凡是专心修行于某种教义的女子，皆为修女。但是，任何一个修女，可以是大爱无疆，却做不到无拘无束。”
“为什么？”
“她有信仰。信仰即为一个人的羁绊。”
“为何？”
“献身佛教、道教、昊天教、悯教，无论何种，终归要忠实地履行那种教的教义，听从那种教的教主的教导。 因此，信奉者的心总是被羁绊着。”
“要是一个人只相信良知本心呢？” 曹蕾又问他。
“那个人又会被自己的良知本心羁绊。”
直白的神仙话，听得懂，却解不开。
老神仙当时哈哈大笑，说道：“世人怎可不忠不孝，无情无义？ 心向大爱无疆，却终有羁绊。 我虽然可宣称自己是 ‘明药门的明某’，也没有做到 ‘无拘无束’。 我心有羁绊。 像这个，越是遇不到关门弟子越心急，心中羁绊也越长越远越久。”
因为有羁绊，明医师没有帮助他师傅自裁。 反而拼命救下要自杀的师傅，给他灌下一种叫“孟婆汤”的迷魂药。一直侍候师傅到其寿终正寝。 他才得以有机会云游四方，成为乡间游走的郎中。
他后来告诉曹蕾：“师傅无棺椁的尸体被埋在山里，滋补山林里草木。 我门的关门弟子负责埋葬师傅的尸体。 要无棺椁地被埋下。 那样尸体腐朽的快。 林中的药草才能长得茂盛。 是的，我门的关门弟子们，个个必须像野兽一般地尸身腐烂。 这是门规中的 ‘无拘无束’。”
明医师有羁绊。 他需要很多的钱。 是为了继续炼制英格热酊刺，是为了继续寻找关门弟子，是为了继续研发新的药物。
因为摆脱不了羁绊，药理知识丰富的他在京城里，做一些悬壶济世的善事。他的本事远远不止是炼制 “明药堂金创药” 必须的英格热酊刺的传人。 他还能看些疑难病。 比如，后来陶府的十四郎阿芙蓉中毒。 阿芙蓉就是罂粟。
因为他需要钱，有本事，没时间。 在京城，他只为由睿夫人引荐的人看病。他有悬壶济世的姿态，却不愿真正做到大爱无疆。
他挺难请的。 无论生人熟人，病人家属直接请他出诊基本不可能。 当然逸辰院除外。 曹蕾是业主，他挂合伙人名义，拿干股红利。 逸辰院睿夫人请他上门的话，这点面子他还得给。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 “到我这里来看病，信则灵。 非诚勿扰。” 不是去，是来。
曹蕾信他，所以听他的话。 硬着心肠，将骨瘦如柴的弟弟铐住，锁在屋内，天天严格执行明医师的配方和治疗方法。 成功戒毒。
他常用借口是只懂药，不懂医。 只懂接骨整形，不懂号脉看舌苔。 如果有陌生人确实拿着睿夫人的引荐贴找他，见面要先压下一百两银子，或城中大银楼的银票。 之后，来一次要收十两银。 还是那句话：“到我这里来，信则灵。”
尽管如此，找他看疑难病的人逐渐呈过江之鲫趋势。 尤其那些不够格使用太医署的小官胥吏、富商大贾、市井百姓们。
京城里从贵族到巷子里的二流子，没有人敢不带着睿夫人的引荐贴，硬闯过明药堂的大堂，直入后院的作坊。 再绕过作坊，直上“悬壶楼” 二楼。
即便表面上没有重兵把守，大堂里的几位掌柜的、几位管抓药的、几位账房先生、几位跑杂的，甚至伺候茶水的，无一人不是练家子。 后院作坊里的工人们，无一人不是抄家伙就敢伤人的退役老兵。
再着，没摸清明医师师徒在不在京城，就直闯悬壶楼，一旦被扭住，而且多半会被扭住，必被送京兆尹府。这就是个现行的扰乱京城治安。轻则杖五十杖，重则五十杖加刑徒一年。连申诉机会都不给。
明药堂不好闯。 知道的人心知肚明是怎样的一个买卖。 不清楚的人只要抬头看一眼大门上的匾额 “御敕明药堂”，也会多掂量一下，硬闯到底妥不妥。
当然，砸外地的明药堂分店，被杖五十杖的风险不存在。但分店多开在府衙附近，可能有别的或轻或重的惩罚，要看府尹的心情。 “御敕明药堂” 吃的可是皇粮。
明医师与两个弟子在京时，多半歇在悬壶楼二楼上。 一门匾为 “仁心斋”。 一门匾为 “仁欣斋”。一门匾为 “仁歆斋“。 统一两间开。 你知哪门是哪人的？不需要打听清楚？
陌生人想要得到睿夫人的引荐贴，也不是太难的事。 就有南方来的富商，在京里并不认识什么人。 先花点小钱买通逸辰院守门人，再多献上点南方的稀奇物品，见到逸辰院大管家老刘。 逸辰院最稀罕没见过的舶来品，或没品过的好茶，或没尝过的好干果子。
老刘先问问哪来的，干什么，再派人去请睿夫人身边的虞二嬷嬷。 虞二嬷嬷问清楚情况后，安排机会见睿夫人。 只要能见到睿夫人，事情就有了眉目。
帖子好写。 绢纸就放在睿夫人的 “曦熙始读轩” 里。 是那方“诰命睿夫人蕾”的玉印，曹蕾天天带在身上。 没有这方玉印留下的钤印，引荐贴就不叫睿夫人引荐贴。
也有拿不到引荐贴的时候。 因为不可荐。 找明医师看病，可以是怪病，却不能是病入膏肓。 该死的人，花多少钱也救不活。什么 “救救我的亲！多少钱也会花” 一类的，不管用。 睿夫人不是铁石心肠，是不想为明医师下羁绊。 大爱无疆，无拘无束。
明医师师徒名气越来越大。 是件好事。 请他看病的人多，明药堂悬壶楼财源滚滚。 可又不是太好的事。 如今摊上一件麻烦事。
虽然睿夫人一般听不进 “救救我的亲！” 一类的话，可要是发这话的人是当今圣上呢？ 不是明知是个将死之人，也得安排让明医师好歹给瞧瞧？
太上皇退位之前，身体一直不太好。 一直由御医负责调理。 退位后，搬入东庆宫这几年，病情时好时坏。 平骧大长公主心急如焚，求了当今圣上，下旨允许民间俊异郎中另辟蹊径。太医署安排好了一切入东庆宫的手续，包括进出宫门的通牒腰牌和太医的冠服。
明医师名气那么大，当然是第一个被选上的民间俊异郎中。
问题来了。 明医师的招牌是 “到我这里来”。 可那是太上皇。 哪里有到一个庶民那里去（“来”） 看病的道理？ 明医师唯一出诊的地方是逸辰院。 可太上皇出东庆宫，那个阵仗还不得搞得路人皆知？
明医师要是知道太上皇先去了逸辰院，立马会猜到病人不是逸辰院的人。 所以，他不会去。 “不忠不孝，无情无义”。 朝廷明着绝不敢动他。
世上只有一人知道英格热酊刺。没有英格热酊刺，就没有 “明药堂金创药”。 没有 “明药堂金创药”，明药堂还能叫明药堂吗？ 这 “明药堂金创药” 可是兵部必备的战略物资。
明医师其实早警告过睿夫人，太上皇那个时好时坏的病，叫 “老年痴呆症”。 无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