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鞭美少年・阿乙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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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入夏之后,张校尉一行完成了保卫勘测丈量官吏和役工的勾当。 交了差,回到营房。
响锣镇本身就是个临时建起的土寨子。 夯土围墙只有半人高。 还在建设中。 张校尉说,当年是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落。 陶国公平叛时曾在这里起锅扎营。 那个临时营地就是如今的响锣镇兵营。镇中只有一条土 “街”。 来来往往的人口不过一千来号人,包括当兵的。 张校尉的骑兵都队加上另一支近百人的步军都队,总共有三百来号尉、卒、役,几十匹马,包括陶府众人带来的十几匹,和几十匹驼。
常住人口中有不少是尉卒役们的家眷。 如今满街跑孩子们,为响锣镇带来生机。阿甲和阿乙聊起疯跑的孩子们,都觉得挺像当年他们在跑马屯的时候。“可惜没有一个古道热肠的老主簿。” 阿乙感叹道。 阿甲点点头。 长大后的他们很感谢老主簿当年为他们做的启蒙。
人口虽不多,却是新凉州的粮库和帝国军队在西部的一个粮秣中转站。从中原内地转运来的粮食要在这里登记中转。马军和步军混合的三百名兵卒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保卫粮库。 两支都队名义上遵从一位营部署副指挥使的指挥。 两位校尉是那位将军的左膀右臂。 不过这位副指挥使喜欢在新凉州府里向刺史陈述业绩,或陪同上级下来视察工作。 平日很少在响锣镇露面。 张校尉是正七品都军指挥使,步军那位校尉都头是从七品。所以大部分的事务都由张校尉说了算。
帝国的马军的都首领,被称为 “都军指挥使”。 步军的则是 “都头”。 一个人由 “都头” 成为 “都军指挥使” 算是一种擢拔。
营房建在镇子的最东头。 是几排土坯房。 一间房里挤一挤可睡十几口人。“快马伙” 住在一间房里。 大通铺。 炕中有炕道,通到一个烧洗脚水用的大灶台。 灶台上的一只大锅,大到可以煮整只母猪。 烧水时的热气可以通过炕道暖炕。 离灶台近的炕头是人人都想睡的暖地。
这里的冬天可以冻死狗。 这里的夏日,是白天炙热。 太阳底下的灼晒,晒得人脱一层皮。 太阳一下山,温度骤降。 立马就得披上一层毛毡。 不然会冻得瑟瑟发抖。 说不上有春秋两季。 头天飘雪花,第二天的高温使人想光膀子。 阿乙对响锣镇的印象,只有狂风、大雪,和突如其来的炙灼,以及忽兀而去的寒栗。 当然还有土坯房。
刚到的那夜,阿甲将那个炕头指给了老火。 按说,老火是仆役,不配睡最好的位置。 可是他岁数最大。 而且将来挑水、烧水、整理房间等杂活也由老火担任。 阿乙的位置在炕尾。冷清一些。
是阿甲特意安排他睡在那里。“那处避风,也安静。你喜欢安静。 就给你最不起眼也最安静的睡处。” 阿甲笑眯眯地对阿乙说。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甜蜜。 阿乙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他入营的第一夜,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接着,阿甲扔给他一张……,“狗皮大氅?”
阿甲在灯下继续读着陶大郎君托陶马奴带来的长信,边回答说:“是狐裘。大哥信上嘱咐说,裹着睡,晚上不会觉得太冷。 那是对你睡炕尾的奖励。” 阿乙入营的那日,已入腊月。他听见陶马奴说:“郎君(“叫 ‘伙长’。”),狐裘是 ‘睿夫人’ 让我带给你的。”
“谁?” 阿甲问道。
“世子夫人,曹娘子,郎君的阿姊。”
“哦。 有了。 大哥信中也说阿姊被圣上赐诰命为正三品 ‘睿夫人’。 咦?好像比大哥还高出半品?马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郎君,”
“是 ‘伙长’。我在读信,别烦我。”
马奴翻了个白眼。 不是你问我吗?
“伙长!我睡哪里?!” 陶马奴耍娇一般地大声问道。
“马奴,你和我睡在冷炕这边。” 马奴点点头,不解地问道:“能问你个问题吗,郎君(“伙长!” 阿甲又一次纠正他。)? 嗯,伙长,冷炕是不是太冷了?” 阿甲看了一眼马奴,蹙眉说到:“马奴,这里是兵营。 一切听从长官的!” 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
“再多话,割了你的舌头。”阿甲又回到读信上。他最爱读大哥的信。因为大哥从来不会像阿姊那样字里行间地训戒他。大哥的信,有一说一,词必达意。
“诺!”
诺什么?坐在灶旁烧火的老火,烤火的陈亲兵和盘腿坐在炕上,嚼着薄荷叶的王亲兵暗暗地发笑。这么痛快地同意被割舌头?他们一路过来,知道陶马奴不但话多,反应还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也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深宅高墙里的小厮们,生活其实挺简单。跟定主子就是了。
冷炕之所以叫冷炕,是因为不通炕道。无法烧热。马奴将担任阿甲一伙中的车马夫角色。是个役卒。马匹回营后,马夫需要半夜起身为马匹添夜料。这间土坯房有两个门。一道后门外是个柴棚。柴棚的后门通向马厩。冷炕靠近后门,进出方便。
其实什么夜间添饲料一类的事自有专门的役卒负责。 不过建制摆在那里,怎么也得有个人充当车马夫。 陶马奴对这一角色挺不满意。 他是小郎君的贴身仆人。 像所有的贴身仆人,只想伺候自己的主子,最后做主子的管家。
陶马奴与阿乙一样,从到了的这日起就开始盼望营训结束的那天。 老火、陈、王 “亲兵” 们也有同样的期盼。
阿甲的阿耶曹校尉半辈子与马打交道。 他清楚无论是陶府的两名仆役,还是陈、王两位亲兵其实都不懂养马勾当。他特意派了手下一位经验老道的马夫,名叫 “阿图巴”,一路押送那十几匹好马,从跑马屯到京城,接上押解阿乙的一行,再到响锣镇。 曹校尉要阿图巴,送到后就留在响锣镇,帮助看顾陶府的这十几匹马。
阿图巴不在征西军的编制里,也不拿征西军的兵饷。 他的花销全部出自曹校尉那里。张校尉让他住进了马厩边的一间小土屋里,帮助看顾马匹。张校尉乐呵得很,白得一个真正的养马人。
以后,阿图巴的小屋就成了阿甲和陶马奴几个人闲来唠嗑的地方。 围着旺火,喝着劣酒,唠着长嗑。 有那么点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的味道。 当然粗糙的兵汉子们想不出这么文雅的诗句。 他们的侃大山,不过是 “马、驯养马、马上骑射、骑斗士们驰骋疆场”。 再就是玩 “樗蒲”。 啥?不就是掷骰子吗?
今夜,阿甲屋里的几人都属自家人。 来自英国公的两府: 京城里的英国公府和幽州治所的 “陶公别墅”。 其余的两位骑士,明日才能过来。 还有一个骑士名额尚缺。 张校尉特意安排陶府几人今夜单独聚会。 这夜,阿甲还没有挨那三十军棍。 阿乙仍然懵懂。
他虽然是被 “押送” 过来的,可一路上都是坐马车。 并不像传说的,带枷铐步行几千里。 阿图巴、老火和马奴对他很照顾。 阿图巴是看着跑马屯的几个孩子们长大的人。 挺心疼细皮嫩肉的阿乙淘淘。 只是这路越走越荒凉。阿乙的心情始终愉快不起来。 直到今天太阳下到地平线前,见到这几排土坯房时,他才朦胧地意识到 “充军” 很可怕。
第二天,另两位骑士加入了阿甲的伙。 太阳出来后,张校尉带着六个执法人员过来绑阿乙。 阿甲止住他们。 当着肃然而立的全伙人员,他领受了三十军棍。 张校尉说:“这就是对逃兵的小戒。” 那血淋淋的场面,看得阿乙心惊胆战。 刚一松绑,陶马奴和老火就将小郎君抬到屋里疗伤。 阿乙听到了马奴的哭骂声。其中就有不少叫骂那个倒霉的名字 “鼗?鞀?”。
阿乙又气又急,眼泪刷刷地落下。 骑士们都去忙自己的事情。 没人顾及阿乙的眼泪。 他感到很孤寂。 他想家、想娘、想跑马屯。幸亏阿图巴听到消息后,跑来看望阿甲,安慰阿乙。帮助烧水,洗洗涮涮。 阿乙坐在墙根下,哭了一上午。
第三天,阿甲被灌了不少安神汤,还在昏睡时,陈亲兵领进了 “副伙长”。 张星,字 “不殒”。 他是张校尉的从侄。 在伙长疗伤期间,由他负责伙里的一切事物。
张星是阿甲在新凉州府接受新兵训练时认识的。 他是临时教头。 就是他坚持向上报告阿甲 “天赋异禀”,必须早日加入响锣镇的骑兵都队。 在都队里,他又为阿甲做了近两个月的伙长。 对阿甲多有照顾。私底下,他称阿甲 “小老师”,自称 “弟子”。 他特想练就阿甲那套神奇的骑射功夫。
他坚持要到阿甲的伙里做 “副伙长”。故意降低身份,要跟随小老师。
陶府众人聚会的那夜,在张校尉的屋里,也有一个小小的 “家族聚会”。 张星带着酒来见从叔。 几杯之后,张校尉说道:“星儿,不是我特意阻拦你。 是想让你多考虑几天。 你已经是伙长了。 怎能甘心去追随一个黄口小儿? 军都虞候带信来说,曹小子是 ‘营训’。 两年后要走人。 你现在跟了他,岂不是要耽误你两年的晋升资历?”
“阿叔,你不是说过,如无战事,难攒军功。 如无军功,难被提拔。 咱家不是军户,你那个位置留不下来。 我要想在军队里混口饭吃,可不是要不断地提高自己? 我瞧着跟曹小子拉好关系,对我将来的提拔有帮助。 他是唯一一个能徒手打过我的人。比起我的块头,他就是只小猴子。 怎么就让我摔在地下起不来?”
张校尉说:“星儿,他是练家子,你不是。 当然打不过他了。别看你力气大,却一点武艺都没有。 这样你才会着了他的道。 但凡会一些,他怕是打不过你。”
“所以我才要拜师学艺呀。”
“拜师也不能拜曹小子吧。 他个小孩子又能懂多少?”
“我拜师主要还是为了识字,读兵书,叔。曹小子说了,做将军还得能读兵书。”
“这又哪里是哪里? 咱张家的孩子们干啥非要行伍从戎? 咱们家不缺地、不缺房、不缺店铺。 哥哥我行伍从戎就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们将来不必行伍从戎。”
张星眼睛发亮地反驳说到:“阿叔,要是我就想行伍从戎呢?我想骑好马。想识字。 想学兵法。想到外面闯闯!我还想考武举!想做帝国的将军!你难道不清楚我从小就想当将军吗?”
“嗨!你从小脑子就糊涂。” 张校尉心里说。
看着这个高大块头十足的从侄子,他竟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星儿从小身体强健力气大。 十五岁不到就加入了当地的团练。 十八岁时,张校尉将他带到身边。 如今提了伙长,自己却非要放弃。 是为了 “去跟着曹小子识字读兵书”? 在张校尉眼里,那曹小子不太靠谱。 好像有些疯癫。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张校尉还真不清楚。 如今看来最瞩目的本事就是投胎到了一个武将人家。
他叹口气说:“你爷娘要是同意你出远门从戎,你就先跟着曹小子吧。 先去摸摸考武举的门道。 我还是觉得这是个不着边的事。 他还有两年的营训。 你还有两年的时间考虑。早点醒悟过来,最好。”
说不定,在两年里星儿就改变了主意?
阿甲自己选择睡冷炕。 他自称不喜欢与他人挤在一起闻臭屁。 陶马奴十分清楚隐藏的原因。 老火也多少知道一些。 其他人就奇怪,难道马奴的屁就不臭? “马奴是主子的奴仆。形影不能离。再说,那三十棍可不轻。 没有马奴侍候他,我们还能指望那个家伙吗?” 老火告诉众人。他嘴里的那个家伙当然是指阿乙。
阿乙对睡炕尾不满。 他使劲地向陶马奴抱怨。一来他也只敢向马奴抱怨,马奴脾气好。 二来他想通过马奴将自己的不满传达到阿甲那里。 他不愿意与阿甲直接对话。 害怕一个不留神,又被阿甲坑了。 马奴解释说:“阿乙,你那个位置挺好。 避风清净。” 又补了一刀:“干嘛要和老火抢炕头?你清楚不清楚你是什么人? 你是 ‘充军犯’。 懂吗? 没把你关进刑徒监已经不错了。”
征西军的充军犯们集中在一起干体力活。 天寒地冻也有不少活干。 不但不允许擅自离开工地,到了晚间还会被关押在刑徒监里。 响锣镇没有充军的刑徒们。 张校尉与步军的校尉打了个商量,允许阿乙与他伙中其他人一起住。 “但要看严了。” 所以让他睡炕尾也是为了将他 “监控” 起来。
两个月后,阿乙与老火等人混熟了。他有一次被分派去大食堂帮助火夫们择菜,才从老火嘴里听到说,阿甲不愿与别人同睡,是因为怕被欺负。 阿乙纳闷,阿甲的武力在营中无敌,谁能欺负到他的头上?
“你就从来没有被别人欺负过吗?” 火夫问。
“不记得有过。 小时候,有哥哥们的保护。 进京之后有师父和师叔。 来到这里后 …… ” 他突然意识到,老火提醒得对。 营房里确实有人经常嘲笑他小白脸。 前不久一次,他路过步军的营房。 有一个人故意绊倒过他。 另一个人在扶他起来时,表面上训斥绊倒他的人,帮助他弹身上的土,却趁机抹了他的油。 两人前后夹击,使他一时难以脱身。 那时,他后悔没有阿甲那等拳脚。 恰恰有他人路过,那两人才松了手。 他感到羞耻,没敢对任何人提起那事。兵汉们太无聊了,以欺负弱者开心。 响锣镇这种小地方,没有勾栏瓦舍青楼。 能见到的不多的女子们也被风雪洗练得又瘦又黑。
哦,是那种欺负。 他明白了。
他听到老火说:“一个人小时候受到的伤害会记一辈子。”
“可是,阿甲在陶府不是个主子吗?谁又敢欺负他?”
“在陶府里是主子。 到了南边就没有像在府中那般伺候得紧。 容易叫旁人整治。 小郎君被找回来时,染上了一种毒症。 听说是什么 ‘阿芙蓉’ 中毒。人瘦得只剩皮骨。阿芙蓉知道吗?就是咱们京城里传说的 ‘米囊’ 开的花。 米囊是阿芙蓉的果。 听说食少许米囊,能提高精神头。 此物稀奇。是贡品。可不是咱们这号人能尝鲜的食材。可过去没人知道,食多了还会中毒。 幸亏曹娘子正跟着一位民间郎中学习药理,我们称那人 ‘明医师’。 明医师是从暹罗那边过来的人。 此前见过此症。为了祛毒,小郎君被锁了一个多月。 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开始一阵子,天天在屋里发症,疯疯癫癫的,吓死人了。” 说到这里,老火一个劲地摇头和感叹。
阿乙犹豫地问道:“是不是与那件 ‘贩良为奴案’ 有关?”
“是。 那些人瞎了眼。 敢绑架一个陶府的小郎君。”
“听说,太上皇那时下诏杀了不少与此案有牵连的人?”
“是。所以我说那些人是瞎了眼。 也不看看绑的是何等人。” 老火叹到。
阿乙问:“米囊不是贡品吗?一般人见都没见过。 得食多少才会中毒?”
老火说:“这我就不清楚了。 明医师说在暹罗那边,此物多的是。”
“后来呢?”
“后来他自己跑来征西军。 府里以为他又被人绑了。这几年,小郎君长高了。 功夫也精进不少。 但一个人终归斗不过一群人。 尤其怕躲在暗处的仇家。 陶府显赫,几个儿郎都生得风流。少不了惹人嫉恨。 这才过了几年?淑娘子急得生了病。大夫人气得要打死马奴和几个侍候小郎君的丫鬟小厮。 人长的出众是罪过,害得他人受牵连。总让家里人担心。”
老火原是陶府五姨娘淑桃的 “来璋居” 的小厮。 如果不是因为陶七郎终身免兵役,他早会随着主子在幽州禁军中结束营训。 陶十四郎阿甲是淑小娘的养子,也是陶府来璋居的少主。 这样老火才有机会过来补陪营训。
“也许,阿甲就是不愿意总在你们的保护下。 他小时候在跑马屯,可是屯中小霸王。 只有他欺负别人的时候,哪有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家的那个老番奴看上去非常吓人。有老番奴跟在他身后时,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火没接他的话茬,反而喃喃地说道:“小孩子容易被套麻袋。 先打怕了,再悄默声地被贩卖成奴。最怕的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那种人。”
“世上还有这等事?”
老火看了一眼不懂世事的阿乙,肯定地说到:“多得是。”
阿乙问道:“老火,你不会是小时候被套麻袋,贩卖成奴的吧? 嗯,老火?”
老火叹口气说:“不记得。 我能记得的就是从某一天开始,我在陶府里学做事。”
他突然转口说道:“阿乙,要不想被人欺负,你得学会硬气些,霸气些。”
对阿乙说这等话,多少等于 “对牛弹琴”。 阿乙天生的娇气多于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