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路无大事(2)
Synopsis(概要)
【妈咪在与开 Honda Civic 的司机争执后,不但对开 Honda Civic 的人有偏见,对说话带沉重卷舌音的东欧移民偏见更深。 在办公室里,她与一位从科索沃过来的前难民同事的关系不和睦。 因为她在餐桌上太多次抱怨那位与家人无关的科索沃女人,引起了小姑的强烈反感。 妯娌两人大吵了一次。】
***** 详文如下 ******
妈咪对从前南斯拉夫过来的难民的偏见更大。 不然她不会动则就怀疑别人是前南斯拉夫过来的难民。 按她的偏见,生活在那一地区的民族,都是极具 “战斗精神”。实话说,这种偏见,至今未变。
起因发生在 Honda Civic 事件之前的某一年。
有一天, 妈咪所在公司的 IT 部门里,莫名其妙地来了一个人。 那人自称自己曾是 Kosovo(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难民。 她是一个很有民族自豪感的人。 在午间休息一齐午饭的时间里,她动则谴责 Serbs (塞尔维亚人)的战争罪行。 只要,在场有人表示出对那场战争的好奇心。 科索沃战争( 1998-1999 年)之后的两三年间,加拿大的社会舆论仍然普遍同情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的穆斯林们。 她加入妈咪的团队之后,不言而喻地得到了团队成员的一致同情。
时间长了,大多数同事们对她的 “诉苦” 和谴责不再感兴趣。 甚至有人开玩笑地指出,此人有 Low Self-Esteem Syndrome — “自卑综合症” ,喜欢以博得他人的同情为生活希望和乐趣。 所以,逐渐熟悉了她的人尽量避免触及科索沃战争话题。 生怕又被缠住后,不得不听那些没完没了的老生常谈。 科索沃战争是一个很敏感的政治话题,搞技术的人们普遍地对政治没有兴趣。
逐渐地,妈咪和那人的关系搞得很不愉快。 按妈咪的描述,那人主要问题是技术不行, 而且学习态度差。 妈咪说:“ 她到加拿大也有两三年了,何必总要摆出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姿态? 难道她真有那个什么 ‘自卑综合症’ ?用斗争精神掩盖她的自卑? 在一个技术团队里工作,技术能力突出,才是骄傲的本钱。 她说,我的英语带口音,什么也说不清楚。 也不听听她那个卷舌音,有几个人能听得懂? ” 那时候,我家妈咪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她的英语不行。
在一个英语国家里,官方语言说不好,限制了一个人的就业选择机会。 像大部分的第一代华裔移民,妈咪的英语够用,但是的确带着华人特有的口音。 她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 任何人借她的口音用于塘塞敷衍,都会引起她的不快。 有一次,妈咪兴高采烈地去逛百货商店,却灰心丧气地返家。 到家后,她问我:“ May, 你帮我发发这个音:database(数据库)。” 原来,百货店的推销员听不懂妈咪的发音。 其实直到今日,像 database 或 nanotechnology 这一类的词,对于许多本地人来说,听到后也会犯懵。 犯懵不是因为口音,往往是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前没听说过,自然听不懂。 之后,虽然听过了,却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 问题是”, 提起办公室的从科索沃来的女人,妈咪抱怨说:“ 她问问题时,根本问不到点子上。 还喜欢自以为是地指手画脚,‘可能是因为这个那个’。 到底是不是,必须经过科学的分析。 搞技术这一行,最怕的就是自以为是。 ”
她告诉我们:“ 我们给她寄 email 时,必须 ‘Cc’ 到我们整个团队。 我们所有的同事们都被要求这么做。 我们的 team leader (工头),每次都要确定她是否读懂了 technical terms (技术术语),再一点点地为她敲实技术细节。 说白了,我们工头为她进行个人训练。 据说,耐心地为新手们讲解技术细节,是团队里每个人年度审核中,必须被审核的一条。 这叫做 team playing (团队合作)。 我们有耐心给您解释,您没有耐心听。 最后算是谁没有团队精神? 自然了,我是 senior (资深的),你是 junior (初级的)。 你听不听都是我的问题。 你说憋屈不憋屈? ”
Daddy 插诨说:“ It is naturally a problem for seniors if juniors do not listen to seniors ( 如果年少的不听年老的话,自然是年纪大的人的问题)。 您吃的盐太多了,说出来的话,咸得变苦。 年纪小的哪有喜欢吃苦的?”
妈咪听到 Daddy 的插诨后,看了看正在从自己的碟子里向外挑出青豆角和胡萝卜的我,叹口气说:“ 嫌豆角苦的孩子,将来有的是苦吃呢! 福妹,胡萝卜不苦,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吃掉它们!”
妈咪又接着说她办公室的八卦:“ 我们部门本来是要找一个有点经验的,或者至少是有点编程基础的,再次点,也要有些逻辑思维能力的人做系统分析员。 结果来了这么一个连几个起码的技术术语都拎不清的白痴。 最令人讨厌的是,此人还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告黑状。 每次系统出点小问题,就要技术人员马上给她一个答案,同时要 ‘Cc’ 到部门经理那里。 部门经理有几个是搞技术出身的? 告到那里,就能解决问题吗? 您倒是讲讲,在出事故之前,您都按了哪几个键,做了些什么呀? 没人会难为您,只是为了缩短解决问题的时间。 这人,整个一个白痴加小人。 公司还不敢辞退她。怕有政治问题。 人家是不正义战争的受害者。 西方这些政客们就是爱拿民族矛盾做文章,摆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 那塞尔维亚和科索沃离加拿大几千公里远,关你屁事?”
妈咪说得太激动了,连政客们也骂了个痛快。
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家饭桌上的一道 “菜”,就是听她抱怨那位前南斯拉夫的、科索沃地区的、阿尔巴尼亚族的 “白痴加小人”。 老生常谈太多次了,家里人自然就忍不下去了。 就像一个人如果顿顿饭都吃水煮青豆角和胡萝卜,怎么也要腻味。
有一个周末,小姑来家里聚餐,被妈咪的絮絮叨叨,搞得实在不耐烦了。 本来她的心情也不好。 因为事先家里人一致反对和拒绝帮助她去蒙特利尔进修法语。 妈咪带有些许歧视性质的用词,加深了她的情绪崩溃。 她说:“ 姐,你总是叨叨这些,很烦人。 我听不下去了。 你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就像你总认为我什么都不行一样。 姐,你知道吗? 如果你老是拿卷舌音说事,动不动就说人家是前南斯拉夫难民,这也属于种族歧视。 在这个国家里,种族歧视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 要负什么法律责任? 我又没有伤害人。 ”
“ 是宪法。 宪法反对 ……”
妈咪打断她说:“ 宪法还要维护一个公民的自由言论。 我有权自由地发表我自己的看法。”
小姑说:“ 你有权利瞎说八道,我也有权利反对你的瞎说八道。 我的朋友中也有几位从东欧或者北欧过来的移民。 那些人虽然英语不行,艺术上却很有建树,人的修养也很好。 对我的帮助很大。 许多法裔们说英语时,也带口音。 你怎么从来不拿他们说事? 每个人说话时,都有自己的特定口音。 再说,我们华裔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技术大拿。 我就是永远学不了编程。”
“ 你特殊。 你左大脑细胞生来就萎缩。 一点逻辑思维的能力也没有。 要不说,you are good for nothing (你是干什么也不行)。”
这句冲口而出的话,可把小姑给气 “死” 了。 两人又开始你来我去的互相讽刺。 妈咪的嗓门大,语速快,比小姑来得炙热火爆。 小姑的用词却是越来越冰冷扎心。 她们越说越偏。 到了后来,小姑也将 “自卑综合症” 的大帽子扣到了妈咪的头上。
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 继续坐下去不舒服,离开更不可能,只好开始将已经偷偷夹出自己碟子的青豆角和胡萝卜,再默默地夹回自己的碟子。 省得妈咪突然转移炮火,骂我挑食,是个肉食动物。
当时还是 Daddy 将她们劝住。 他说:“ 女士们,你们说得太多了。 都静一静吧。 第一,英雄不论出处。 第二,人以群分。 无论那个民族过来的人,都分成,和你合得来的人,和你合不来的人。 说到底,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需要互相容忍。 到了加拿大,种族已经不重要,社会共识更重要。 Dear,无论在哪个民族里,都存在让你看不惯的人。 但任何个人,都不能代表整个民族。 小妹,随便给人扣一顶 ‘种族歧视’ 或者 ‘自卑综合症’ 的帽子,显得你很不善解人意。 很幼稚。 很低级。 这样很不好!”
小姑生气地嘀咕道:“ 大哥,别老教训我!”
于此同时,妈咪扯着大嗓门嚷嚷道:“ 扣就扣! 我就是看不上那些只会做小动作的人。 像我们办公室的那位 ……”
小姑马上打断她说:“ 会做小动作,也是一门技术。 你看不上人家只会做小动作,人家还看不上你不懂说话艺术。 半斤八两,都很傻!” 她这回的嗓门也很大。 小姑此刻是真、真、真地急了。
“ 好了! 不要再挣论这个话题了!” 平日里好脾气的 Daddy 的一声大喝,断掉了两个女人没完没了的,又没有意思的争吵。 小姑觉得大哥又一次没有站在她一边。 一怒之下,扬长而去。 晚饭也没有吃完。
从那以后,妈咪大约也意识到,和一个不值得置气的人置气,自己其实显得很幼稚,很低级。 在饭桌上,她不再提那位同事,甚至不再谈论她办公室里的八卦绯闻。 Daddy 已经明确地表态,他不喜欢听那些无聊的抱怨。
我们也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吃饭了。
妈咪的办公室八卦越来越少,最后无声无息了。 可是,她的脾气也变得古怪。 她有时太沉默了,沉默地让人担心。 我偶尔问起她一天过得怎样,她总回答:“ Do you really care ? If you do, don’t ask(你当真关心吗? 如果你真关心,就别问了)!我,只管挣钱。 你,只管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真正的 professional (职业人员)。 千万别像我,只能做 ‘无领工人’ 。”
搞 IT 的,往往被妈咪称为 “无领工人”。 T恤衫多是无领子的。 无领工人们只能算做高级打工仔。 这是妈咪的观点。
最后听到的消息是,来自科索沃的女人到底还是被公司辞退了。 这也是妈咪最后一次提到那位 “难民” 同事。 据说,那人成为了正式的加拿大公民后,公司合理合法地辞退了一批像她那样的工作效率低下的白领工人。 最初,公司不愿意也不能动她。 有政治原因。
对此,妈咪只耸了耸肩,说:“ Whatever” — 爱怎样,就怎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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