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孟大皕・孟庄头三文

金鞭美少年之六・寻找孟大皕

孟庄头三文(5)

         出了阿度落入泥淖事故之后,平日不爱多噘闲言的果果才彻底搞清楚,孟郎君的生母是崇嬷嬷。孟郎君曾告诉过她,他是吃奶娘的奶长大:“所以,我才没有变疯变傻。”他的奶娘大约指的是崇嬷嬷?也许他小时候,孟家大院因为有覃夫人的震慑,没有人敢对孟郎君说出真相?

         果果记得,自己认真地问过:“果果脑子不灵光,是不是因为阿娘的脑子不灵光?”记得孟郎君当时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说道:“果果不是脑子不灵光,是实心眼。老实忠厚的人,最招人喜爱。果果,小甜宝,你就是那种特招人喜爱的老实人。”

         假如孟郎君没出事,假如他们现在还住在京城里烟筒巷的 “大皕小舍”,假如日子还是那么平静温馨,果果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果果。 现在的果果是什么样?不再老实忠厚招人喜爱了?果果说不清。可是果果学到了,人要是过于老实忠厚,会常被人欺。要是那样,就跟傻子区别不大。

         来到孟家庄,果果见识了许多她在京城里没见识过的事。见识了比疯女人还疯的崇嬷嬷。疯女人是躁狂的疯。她傻。崇女是阴险的疯。她装傻。旁人永远不知道疯女人何时会为何事发疯。众人却清楚崇嬷嬷,会抓住一切能挑唆疯女人发疯的时机,挑唆疯女人发疯。何时、何事?就看崇嬷嬷当时的心境。疯女人是崇嬷嬷维护自己在孟家大院中地位的最好工具。果果学到了,为了避免疯女人发疯,千万不能留给崇嬷嬷挑唆的把柄。

         干娘教导过果果,要利用自己是孟家大院的“媳妇”身份,好好学一点以势压人:“果儿,干娘在 ‘驭凰营’那会子学到的一条道理,输战不输气势。无论何时,对外气势一定要硬。你是孟家大院的少主母,你要是不挺直腰杆,将来孟家大院就要被街上的烂舌母狗们嚼死。拿出点架势来。想想你水仙姐姐那时是如何做的!”

         果果天生性子软。她得想着水仙姐姐的样子学会硬。阿度那事上,她光顾着哭。结果又被崇嬷嬷欺负了。学着变硬怎么这么难?

         姓崇的女子,如今被唤为“崇嬷嬷”,是戊州府里自诩文明的“天干戊人”。她娘家却是一塌糊涂的赤贫。崇女年少时很有几分姿色。是那种聘聘婷婷,无意中很能招蜂引蝶的鲜亮女子。“天干戊人”有传统,有姿色的女子只能在“天干戊人”大户人家中作“姬”。绝不能在街头巷尾作“伎”。就是可为“天干戊人”卖身,绝不为非“天干戊人”唱曲。崇女十岁就被送到秀才郎君的泰山家。“送”,不是卖。“天干戊人”无论贫富不会买卖孩子。托人将孩子送给富裕的“天干戊人”做小厮、童养媳是可以的。娘家得到的钱,被称为“谢筹”。是为了感谢娘家养了数年。拿了谢筹的娘家,从此没有权在为送出去的孩子说三道四。被送出去的孩子们也懂,从此自己与娘家人生死两界相隔。

         崇女被送去后,开始伺候集冥、惛、疯、傻于一身的未来的秀才娘子。当疯女人出嫁时,崇女是疯女人的陪床丫头。她随疯女人过到孟家大院时,年轻天真,满心欢喜地以为,只要能为孟家开枝散叶,“不许纳妾”的霸王条约,早晚成为一叶废纸。多养几个孩子后,成为妾室亦是早晚的事。何况,她对自己的姿色和手腕很有信心。她到孟家庄之前,是“受过床事调教”的,知道怎么伺候男人。秀才郎君如此俊美可人,正值青春年少,气血旺。与他同床共枕,本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她没料到也不可能料到“我孟家”,主要是秀才郎君本人,遵守契约的决心和毅力。对“我孟家”的主子们来说,一个陪床丫头只算是疯女子的子宫。是一个生育工具。“我孟家”上下包括家仆们都没有将一个陪床丫头当人看。她听人说过,她要是一条母狗,秀才郎君绝对不会与她共眠。“再可人的狗,可也是一条狗啊”。

         过来不久,崇女得知了“我孟家”的主子们对她的看待。她心里虽然十分悲愤,可她又能如何?从小学到的就是如何为有钱人做“姬”。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懂。也罢,只要能将秀才郎君夜夜圈在自己的床上,只做生意工具也心甘情愿。“再不堪的女子,可也不是一条狗啊”。

         虽然头顶上盖着霸王条约,她仍然幻想能被纳为妾。为了能早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一度产生过将疯女人毒死的想法。假如疯女人死了,霸王条约自然就废了。作为孟家子嗣的生母,她有条件被纳为妾。甚至还有被扶正的可能性。可是,她下不去手。疯女人是她从小伺候大的人,有感情。

         年轻时的崇女可以说,相当单纯。还没有意识到,她的竞争对手根本不是有钱的疯女人。而是与秀才郎君两小无猜并肩长大的丫鬟覃红燕。崇女秀丽,红燕不但秀丽还有气质。大字不识几个的崇女,一辈子也生不出被覃夫人精心调教过的覃红燕特有的,那种大家闺秀的书卷气质。覃红燕,娘子的气质,丫鬟的命。崇女可以爬上秀才郎君的床,却根本得不到秀才郎君的心。

         当得知崇女怀孕后,秀才郎君觉着自己完成了任务。对崇女不再正眼看上一眼。甚至不闻不问。于秀才郎君而言,没有理由正眼看一个生育工具。黑灯瞎火间,睡一个会伺候人的陪床丫头,仿佛和嫖妓区别不大。秀才郎君的方针是,作为撒种人,“我孟家”会对那棵苗负全责。至于育种的温床,没了还可以再建。

         通透啊。十七岁的秀才郎君咋能如此通透?明摆着有人调教。

         他天天与尚在“歇脚居”伺候覃夫人的红燕,琴瑟和鸣,撫腕作画,眉来眼去,甚至公开地打情骂俏。两人到了晚间,肆无忌惮地幽会。找地方卿卿我我,耳鬓厮磨。

         覃夫人不是不知道秀才郎君和红燕之间的苟苟合合。她假装不知道。儿子为了重振“我孟家” 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与红燕的那点小儿女情长,不是他该得到的那份奖励?霸王条约里只说了不许纳妾,并没有提到不许有外遇。

         孟员外很在意。他看不惯已婚的儿子与未婚的丫鬟之间的私情。“我孟家”乃是孟夫子的后人。为此,孟员外对假哲理家告子的“食色性也”,嗤之以鼻。因为自家老祖宗反驳过。所以“食色性也”是悖论。可是他的不满很苍白。覃夫人问他,如若食色非性也,在“我孟家”鼎盛时,你拥有众多的美姬艳妾,那时是理所当然不色耶?

         在年轻的秀才郎君心目中,无论是“食、色”:贪吃好色,还是“食色”:饱餐娇媚,都是人之本性。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仁爱,是私德。信义,是公德。他婚后仍对红燕念念不忘,是私德问题。他遵守霸王条约,不动纳妾之心,是公德问题。不自量力的告子,敢与圣贤孟夫子理论“仁义礼智信”?以卵击石。作为孟夫子后人的秀才郎君,其实非常佩服告子的勇气。在秀才郎君看来,只一句赤裸裸的 “食色性也”,告子非圣贤胜似圣贤。

         崇女不识字。她哪里能懂得“我孟家”的主子们这些花里胡哨的哲理争辩。在她的世界里,她是陪床丫头,怀上子嗣,自然应该得到秀才郎君的关注。她空有一腔怒气,却无处发泄。除了夜夜诅咒覃红燕早日失足落水淹死外,无可奈何。

         可有一天,老天爷终于赐给她一次搞掉覃红燕的契机。

         在崇女有孕半年后,红燕也怀了孕。覃夫人和孟员外很清楚她怀的是谁的种。但即便是“我孟家”的种子,未婚女子怀孕本身就是丑闻。生下的私生子也根本进不了族谱。

         覃夫人很生气。她不在乎儿子与婢女的眉来眼去,却不能容忍干女儿未婚先孕。在怒斥红燕的同时,开始积极地为红燕寻找一位合适的夫婿。

         这很难。此事不可声张。红燕的身份又有些特殊。“我孟家”信任的人中,鲜少有人愿意接受一个怀有他人胎儿的女人。覃夫人先是问了孟仆。孟仆年龄合适,未婚。人老成,又是本家。孟仆却十分为难。作为书僮、小厮、跟班、马弁,他清楚主子秀才郎君对红燕的真实情感。虽然色是人的本性,他亦与红燕并肩长大,故而欣赏红燕的美色,他却对红燕只有想保护她的愿望,没有其它。于他,红燕就是小妹。孟仆推说自己已有心上人,可惜因为“我孟家”的巨大变迁,他的心上人被留在了远方。但是他愿意一辈子等候她。覃夫人知道,这是托词。但是孟仆确实有心上人。她没有强求孟仆。

         崇女不知从哪里听到了红燕有身孕的秘密。她大笑道:“天助我也”。于是,她将这个秘密传闻,告诉了冥惛且疯的秀才娘子。疯女人听到后,突然瞬间清醒。将夫君与婢女苟合的丑闻哭闹到戊州府的娘家。那时,秀才郎君的老泰山还是位强势的家主。听到女婿婚后仍然与娇媚的婢女蝇营狗苟,还闹出了一个野种,非常生气。他斥责“我孟家”忘恩负义,道貌岸然,不守信誉。可是又坚决不许“我孟家”谈和离。老泰山不是不知道,他家里这个疯傻女子,实在难嫁。不然,也不会出巨资买一个“不许纳妾”的霸王条约。于泰山家,过了“我孟家”这个村,就再无好说话的店。

         秀才郎君的泰山家在戊州的势力很大。丑闻传到了当时的戊州刺史耳里。使君与老泰山是过命的交情,也从老泰山那里收到不少的好处。他出面从中调和。“我孟家” 是难民,在戊州没有根基。可京城孟家曾是簪缨士族。刺史没有机会拜访过孟员外的祖父,曾经的宰相,却是孟员外的父亲的门生。两边其实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只需要解决掉一个不懂事的丫鬟。

         孟员外夫妇是很要面子的人。儿子和婢女闹出这等丑事,他们真为难。难道只有将怀孕的红燕浸猪笼一条出路?孟员外叹息道:“食色真真性也”。即便是“野种”,却也是 “我孟家”的种。“我孟家”如今家徒四壁,什么都匮乏。可最匮乏的,还是子嗣。“我孟家”这一支,已经两代单传。多一个私生子,多一份人气。多少算是打破一脉单传的僵局。 虽然承若不纳妾在前,但婢女肚子里的那个胎儿一定要想法保住。待孩子生下后,再处理婢女不迟。

         就在孟员外夫妇十分为难时,孟倌禀报,家里有一个田奴,一直垂涎红燕的美貌。他愿意接受怀孕的红燕,假如孟员外能再发善心。田奴请求,将红燕赐给他。田奴,地里农耕开荒的奴隶。在奴仆中地位最低。而且一个奴隶的孩子,一出生即为奴隶。除非“我孟家”在孩子出生之前,立即释放那个田奴,为其脱奴归良,单立户籍。孟员外说,这不可能。那个小奴还未到弱冠之年,是未成年人。他那个年龄的奴,即便外放,朝廷不能为他单立户籍。

         孟员外夫妇斟酌再三,决定先不提脱奴归良的事。只能认命。覃夫人为了保住那个胎儿,半说服半逼迫红燕,要她同意嫁给田奴孟三文。她答应红燕,将来一旦有机会,立刻为他们办理脱奴、归良、立户。

         将红燕配给一个田奴?她的孩子无论囝囡,将来都是贱籍。崇女听到红燕要嫁给田奴后,虽然不尽人意,但也有安慰:“哼,这是报应。听没听过 ‘母凭子贵’?我怀的这个孩子,哼,将来就是‘我孟家’的嫡子,正经的主子。”她说得没错。因为她只是一个子宫。是用来为疯女人代孕。疯女人的孩子,自然是嫡系。

         崇女越想越得意。什么“母凭子贵”,将来如何如何,飘飘欲仙。她又一次忘记了那条霸王条约。也又一次忽视了秀才郎君对疯女人主仆的不在意。可怜的文盲女子:无论你心甘情愿地为“我孟家”生多少个孩子,你也只是一个生产工具。

         为了确信孟三文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孟员外夫妇这日将小田奴叫到孟家大院正院的大书斋里。他们喝令三文当着众人的面发誓,他一辈子会对红燕好。尤其会对那个将要出生的孩子好。两人成婚后,家里的一切事物听从红燕的指令。 孟员外说:“无论是囝还是囡,那孩子将来的名字是 ‘孟倞’。倞,远也。”

         孟员外生前为明里暗中两个孙子各取一名:后嗣主子,孟奭;家养小奴,孟倞。

         覃夫人说:“按中原人的规矩,彼女带过去的嫁妆,汝一文也不许动用。除非彼女情愿为汝的事务动用。吾会为汝等另建一处‘燕巢’。见过大户人家梁下燕吧,巢穴就在房檐下。汝等的‘燕巢’必须依孟家大院而建。宅子是红燕的嫁妆,却也是‘我孟家’的奴舍。是‘我孟家’的财产。就如汝等均是‘我孟家’的财产。宅子就叫‘红燕小巢’。”

         多年后,当孟三文一家终于脱奴、归良、立户时,“红燕小巢” 改名 “三文宅”。 “三文宅”也从奴舍转为良民居所。孟三文非常骄傲地以自由民的身份,交上了第一笔房地产税。 奴是主人家的财产。从来不用考虑交税的问题。能交税,对孟三文来说,是社会地位的升华。

         不过多年前的那日,年方十六岁的孟三文,在孟家大院正院的大书斋里却被吓得伏地不起。 他本来就听不大懂官话,根本不清楚覃夫人都说了些什么。只能唯唯诺诺。他早就被覃夫人声色俱厉的强大气场给彻底震晕。在书斋里,正面坐着孟员外和覃夫人。他们身旁站着大管家孟倌他阿爷、二管家孟倌,和覃夫人的贴身管事嬷嬷。一个个的都虎着脸。书斋外站在刚雇来不久的护院和家丁们。那些人随时准备听招呼 “摁死” 他。书斋的墙上挂的画,全是张牙舞爪的虎、虎、虎。 到处堆满书、纸、竹简、画轴、账本等杂物。偌大一间屋,显得阴森森的。 在这阵势里,孟三文没湿裤子已是十分不易。

         孟三文是个奴隶。“我孟家” 对他很好。不仅是他,“我孟家”对所有的奴隶都很友善。 那是因为奴隶与牛马骡驴大牲畜一样,是 “我孟家” 花钱买来的财产。 是自家能干活的财产。

         早几年,“我孟家”定居“歇脚屋”,就是后来改名的“孟家庄”时,急需劳动力,帮助重整家业。戊州这地方山高水长、林密路疏、人烟稀少,十分的稀少。孟员外不得不托人到西南边的交趾那一带的人畜市上,找帮手。所托之人为他找到一个可靠的人牙贩子。人牙提议,帮助买“南番奴”。缺人手时买番奴(老祖宗时,是“抢”)是“天干戊人”代代相传的生存方式之一。戊州蛮荒,不是没有理由。

         人牙贩子在人市上看到一个饥肠辘辘、瘦骨嶙峋的小少年。那孩子正在卖身葬母。人牙贩子帮助葬了母,就将小少年随着要倒卖的奴隶们一起带到“歇脚屋”村。起先,孟员外不想要小少年。这么瘦弱的一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吃得多干得少。人牙贩子说:“孟善人,多花三文钱,这孩子就是你的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帮助喂牲口,烧火做饭,总可以吧?” 孟员外心慈,多出了三文钱,买下了当时自称十二岁的小少年,如今的 “孟三文”。

         转眼间,孟三文长成壮实的大少年。有了七情六欲。他很喜欢红燕。在他眼里,红燕就是天仙下凡。孟家庄的老少爷们,但凡见过红燕的,几乎没有人不一眼中魔。在任何人的眼里,不分贵贱,美女怎么看都是美女。村东区逐渐迁徙过来的,保守的“孟氏”女人们,骂红燕“骚”、“下贱”,却绝对不可否认她的美丽和善良。不可否认她的姣好面容,她的婀娜身姿,她的心灵手巧,和她的善解人意。

         很久以后,孟三文又一次对儿子们谈起那次在大书斋里的经历。多少年了,每次提起都感到心惊肉跳。已经被孟乡伯收养的六仔天真地问道:“阿爷,墙上挂的是孟乡伯的小鸭戏水和小鸡花下嬉虫。我怎么从来没见到那些虎、虎、虎的画?”在一旁绣荷包的阿娘红燕笑着答道:“不是一个书斋。你说的书斋的主人也不同了。大阿爷喜欢粗旷的大写意,雄鹰翱翔、猛虎出山等这一类的画作。阿哥喜欢小写意和工笔。他的情趣在花鸟之间。你要是想看那些虎、虎、虎,需得去如今的公务房。”

         红燕口中的“阿哥”,指孟乡伯。成为乡伯后的秀才郎君,与红燕互称“阿哥”和“阿妹”。

         红燕出嫁时,没有多少嫁妆。除了齐全的红木家具,和丝、棉、锦、绢被褥,院里的两头猪仔、几只鸡鹅外,她没有翟冠霞帔、鼓乐齐鸣。她是下嫁,嫁给一个奴。仅有的几样金玉首饰还是红燕逐年为自己,一点点地积攒起来的。覃夫人一生不喜欢首饰,后来又经历了巨大的资产变迁,变得彻底无所谓首饰。但凡有些闲钱时,她喜欢与夫君共同花在古董、古籍、古简、古字画上。她去世前,却将一只小金丝楠木盒留给了红燕。盒中装着一对上好的于阗羊脂白玉镯。

         在覃夫人身边长大的红燕知道,那是老覃家的传统。嫁女时,由母亲传给出嫁的女儿一对上好的玉镯。这对,是刘覃老夫人在刘女出嫁时,给孟刘夫人的承传物。覃夫人本姓“刘”。她曾是京城里有名的大才女。这对玉镯本应该由覃夫人再传给自己的女儿。可惜覃夫人没有亲生女儿。

         嘴上不说,覃夫人心里非常明白:红燕下嫁给一个奴隶,是为了保住“我孟家”永远不能承认的孩子。“我孟家”太缺子嗣了,私生子也是子嗣。只是苦了红燕。覃夫人一直视红燕为干闺女。

         在覃夫人的捣鼓下,不出四年,孟员外破格提拔弱冠之年的孟三文为“副庄头”兼“田首”。他负责帮助老庄头看管指挥田奴们。虽然孟三文仍然没有被外放,不能独立立户,可是“红燕小巢”的殷实和热闹令人羡慕和嫉妒。奴隶又如何?不是所有的奴隶的命是受穷。

         孟三文后来得到一个“孟三猛”的外号。有一次,孟员外见到在田头上大口扒饭的三文时感叹道:“这孩子有三猛:吃饭猛,干活猛。。。” 那第三猛孟员外当时没有大声说。 田头一溜人在吃饭,他怕噁心到正在吃饭的人。 后来,孟三文连连得子,大伙儿似乎明白了。那第三猛一定是“床事猛”。

         孟三文和覃红燕这一对,真能生。 孟倞之后,又连生两个儿子。 仲子 “孟仲”,未来的“芦花河畔好儿郎”之一。 叔子 “孟俶”。 俶,发音“处”。善也,厚也。在晤德十二年和十三年间的收复交州的战事中,孟俶加入芦花河义勇军时,刚过十六。他殁时差几天十七。 他是最早牺牲的一批壮士。

         生了三个儿子后,孟三文夫妇盼望有个女儿。 当红燕再次怀孕后,三文夫妇一起进入村西北的大山里,去“石佛寺”拜佛。 下山前,红燕到观音殿求签,求得一字为 “屳”。 红燕大喜。 告诉三猛,“屳” 是 “佡” 字的代体。 “佡”,就是 “仙” 。 水仙、花仙、兰仙、凤仙,不都是代表美丽的女子吗? 三文没文化,于这等事上本来也懵。听了娘子的话后,自然很高兴。 说小名就叫 “仙子” 吧。

         待到红燕身怀六甲时,孟家庄蹲墙根、晒太阳、纳鞋底、缝裙边的妇人们都说,看肚型,红燕这胎真能如愿以偿,必是女子。

         可没想到,又生下一个儿子。而且长得“最像孟三文”。像孟三文就是像南番人。孩子生下来后,孟家庄那些看不惯红燕的长舌妇们,又逮着机会恶心红燕:“你说那两口子傻不傻?抽了一个 ‘屳’ 字。屳,就是入山。这不明摆着是个男子?是入山做和尚的料。还什么水仙、花仙、兰仙、凤仙的,再 ‘仙子’ 也成不了囡。”

         孟三文听到此话后,非常气愤:“我呸!入山的一定要做和尚吗?做尼姑不能吗?” 红燕听到夫君说出此等傻话,哭笑不得。她说:“千万别和尚尼姑地浑讲。我的儿子将来怎么不能考举人,考进士?非要去做和尚不成?”

         “娘子啊,苦了你了。也苦了咱们的孩子。三文感谢 ‘我孟家’ 的善心,终身为奴也在所不惜。可是,娘子啊,咱们的孩子生来就是奴,奴是不可以科考的。那些人说, ‘贱籍生来贱’。”

         “哪些人说的?”

         “孟氏和 ‘天干戊人’ 。”

         “ ‘天干戊人’?你信那些庸人?” 不过,红燕还是伤心了。她说道:“夫君啊,我累了。要歇一歇。不想再生了。”

         直到晤德四年,孟家大院的小郎君孟奭顺利地通过了 “解试”,成为戊州出的第一位贡生举人。秀才郎君为了压个好彩头,外放了几位劳苦功高的老奴。其中当然包括孟三文一家。秀才郎君非常慷慨大方地为各户分发了几十亩良田。那年年底,红燕再次怀孕。 三文百分百地笃定,那孩子是自己的种。他仍然盼望是个女儿。

         因为求女心切,他硬拉着红燕跑去二百里路以外的一处恢弘的大佛寺,叫 “田螺寺”。再次求拜观音菩萨。 他亲自抽签,抽得一字为 “伽”。 老尼给他解释说,“伽” 字代表那伽龙王。 “施主是否为子嗣求福?” 老尼看看红燕有些浮肿的脸庞问道。 三文马上答道:“是,是。 我家儿子太多,想要个女儿。” 老尼微微一笑说:“那伽龙王有八位。 其中一位为 ‘娑竭罗龙王’,也就是东海龙王。 其女为观音菩萨的侍女龙女,俗称 ‘玉女’。 施主求得这签为上上签,又得 ‘伽’ 字。 必有金童玉女显身。” 三文听后,满心欢喜。 诚心诚意地为观音菩萨添功德箱、加长明油。

         回来后,三文赶紧将喜讯告诉了大管家孟倌。 孟倌笑说:“你此次要是不得女儿,我去揭了 ‘田螺寺’的寺顶。 什么 ‘金童玉女’ 显身? 老尼给自己留了活口。 要不是你出口忒快称自家儿子多,她怕会说红燕要生 ‘金童’。 ” 有一点孟倌想到了,没敢说。 那伽龙王,就是天龙八部。天龙八部,个个都不是善茬。 这次最好是个 “玉女”。 他对三文说:“我看小名最好为 ‘玉儿’ 。 一个女孩子叫 ‘伽’, 不好听。” 三文不住地点头说是。

         可没想到,又生了一个男孩子。三文和红燕彻底失望。命中注定不得“女儿”。秀才郎君安慰他们说:“男孩子好。男孩子可以科考走仕途。”三文一家已经脱奴归良。孩子们可不是都可以科考走仕途了?听了秀才郎君的话,夫妻俩一琢磨,竟然满心欢喜。五个儿子,个个身强力壮。好好读书,将来终有一人能考中进士。不是吗?

         秀才郎君听后,觉得 “伽” 字寓意不好。他为小五 “玉儿” 改名叫 “孟仡”。仡,音“义”,壮勇之意。

         孟三文家五虎儿:孟倞、孟仲、孟俶、孟佡、孟仡。小名:大猛、二猛、三猛、仙子、玉儿。

         老二孟仲,小名叫“二猛”,最是有个聪明脑瓜子。在学塾里,一学就会,一点就透。从来不用先生操心。有些 “邹城孟氏” 的爷们儿怀疑,这孩子可能又不是孟三文的种:“一个南番人,官话都说不齐整,半文盲,能生出聪明孩子?”

         要不是二猛最后牺牲在交州,他真有可能成为本朝戊州出的第一位进士。晤德十一年秋,他中了“乡贡”,却没有加入来年北上的“发解”。而是加入了芦花河义勇军,南下去收复交州。晤德十三年春,在最后的大决战中,不幸中箭。他再没有机会进京赶考。这是命。

         因为二猛和三猛的英年早逝,孟三文对仙子和玉儿呵护得非常紧。他绝不能允许两个孩子再去舞刀弄枪。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他不相信自己的种子里不能育出一颗进士苗。老大孟倞后来成为军户,下意识里,他没觉着有什么不可以。他却天天祈祷文殊菩萨,愿望仙子和玉儿能科考成功登上仕途。

         到了晤德八年春,“三文宅”又添一子“孟俭”。从覃红燕怀孕时起,孟三文就明白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种。红燕说过,换个下种人,说不定能是个囡?孟三文想想,觉着有理。三文想要个囡都快想疯魔了。至于到底是孟家大院父子倆中哪位散下的种子,他不确定。因为他媳妇不告诉他。

         如今既然孟俭被孟乡伯收为养子,那就算是孟家大院里为父的那位的种子吧。三文真得无所谓。六仔不是个囡,实在令他失望。

寻找孟大皕・仙子孟佡